第一章 梧 州

二十年前(作者此次“彩雲之南”之旅發生在1992年,書中涉及的時間皆以1992年為參照。——編者注),我開始關注中國,並收集了一批有關這個“中央王國”的書籍。其中,我最喜歡的是張其昀(張其昀(1901—1985),字曉峰,浙江寧波鄞縣人。——編者注)編纂的一部歷史地圖集。張其昀是中國最負盛名的地理學家之一,也是最早獲得哈佛高等學位的中國人之一,後來擔任中華民國的教育部部長。他晚年不甘賦閒,在陽明山創建了中國文化學院。我曾有一個學期在此蹲“學術監”,也正是在這裡,他在每年一度為研究生舉辦的茶話會上,將自己編纂的地圖集介紹給我,另外還有他所創作的一套貫穿中國五千年文明的著作。

張其昀的歷史創作手法,是把歷史事件和人物置於時間和空間的背景之下。為了對這個上演了國家歷史劇的舞台有更好的理解,他幾乎走遍了中國的每個角落。而今天的歷史學家過於學有專攻,他們如果能夠看到圖書館窗外的樹,就已經很幸運了。

近來,我又翻出了張其昀的地圖集,發現古代中國最後一片納入其轄制的地方是西南地區,就是中國人所稱“彩雲之南”的雲南地區。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將這個地區最終納入中國的版圖,並對馬可·波羅這樣的外國人開放的是蒙古人而非漢人。看著張其昀所編集的那個地區的地圖,我很快就有了應該循著馬可·波羅的足跡去那兒一遊的想法。

走出第一步很容易。當時我正住在香港,於是就買了“漓江”輪的船票。“漓江”輪從位於九龍廣東道的中華輪渡碼頭髮船,隔天一次。這是一艘20米長的氣墊船,艙位設計得像空客飛機一樣。我7點30分登船,8點鐘船準時出發,此時太陽正從港口東端的倉庫那邊冉冉升起。

船上是一個香港團隊。香港島的摩天大樓從視線中消失的時候,麻將局就擺開了,電視屏幕上也開始播放最新的粵語片,都是些愛情和商場失敗的情節。我不禁昏昏欲睡,走到艙後最後的一排空位躺了下來。當落日的餘暉將我喚醒時,我的目的地——梧州到了。

就中國的城市而言,梧州算不上古老。它始建於1400年前的唐朝,當時的官府決定必須派軍隊在此永久駐紮,以便控制從這個地區流出的貿易貨物,當然還有這裡的人民。排隊下船的時候,我見到了中國旅行社在當地的代表。他正等著他接待的旅遊團隊通關。我問他梧州是不是有舜帝的紀念碑,他的反應卻好像我是在問他是否知道木星的衛星在哪裡一樣,顯然,這不屬於旅遊的範疇。

在黃帝幾百年之後,中國歷史上出現了另一位傑出的統治者——舜帝。《史記》的作者司馬遷稱,公元前2200年左右,為了控制中國與東南亞的貿易路線,舜帝曾帶領軍隊到達西南。在與梧州地區部落的戰爭中,舜帝不幸陣亡,遺體葬在九嶷山(九嶷山,又名蒼梧山,位於湖南省南部永州市寧遠縣境內,屬南嶺山脈永萌渚嶺,縱橫1000多公里,南接羅浮山,北連衡岳。《史記·五帝本紀》:“舜南巡狩,崩於蒼梧之野,葬於江南九嶷。”——編者注),此山位於梧州與北向的衡陽的半路上。而舜帝的兩位遺孀當時就在衡陽。她們得知丈夫陣亡的消息後,雙雙跳入流經這個城市的湘江中,化為河神。當然,那是衡陽,而我所在的地方是梧州,這裡談的除了貿易就是旅遊。

不過,梧州畢竟是通往西南省份廣西、貴州和雲南的門戶,是中國西南與廣州之間必經的貿易集散地。雖然舜帝控制這個門戶要道的努力沒有成功,但他的後代最終成功地在唐朝在此設立了城鎮,時間甚至比馬可·波羅來這裡的時間還要早。這個城鎮因貿易而興盛起來。1897年,根據《中英續議緬甸條約》(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正月初三日,李鴻章與英使竇納樂訂立《中英滇緬境界及通商修正條約》,即《中英續議緬甸條約》,亦稱《西江通商條約》及《滇緬重定界約專條》。該條約規定:開放雲南騰越、思茅、廣西梧州三口通商。——編者注),梧州也成為中國的自由貿易港之一,並對外國商人開放,他們可以來此購買靛藍和皮貨。梧州市至今仍然是該地區藥材和稀有動物進入廣州和香港的主要水道。

經由梧州輸出的動物中就有蛇。聽說在城市的北郊有個地方儲存著成千上萬條蛇,準備經由西江輸往廣州的各大廚房和藥房。我到達的時候太晚了,所以沒有看到,不過,晚上我沿著下榻的江濱酒店以北的街道找地吃飯時,經過了幾十家飯店,每家都有裝滿蛇的籠子。

除了販蛇的人,梧州還吸引了買賣中國西南地區奇異物種和瀕危動物的商人前來。有一家飯店,一隻鷹被關在一個狹小的、蹩腳的籠子裡,弓著背在裡面挪步。另外的一個籠子中,一隻穿山甲蜷縮成球狀,最後一次做著穿山甲的夢,期望著沒有人注意到它。不過,還是有人注意到它了。一群圍桌而坐的廣州客人正在與廚師就它的命運進行著磋商。

我另擇他處進餐,一邊吃著並不奇異的炒米飯,一邊規劃著行程的路線:穿過廣西的最北邊,然後向西經過貴州,到達雲南。我期望,一路上能夠訪問到居住在張其昀地圖集所描繪的地區的群山和河谷中的一些部落,他們仍然保持著傳統的生活方式,而在七百年前尚逍遙於中國的控制之外。

次日清晨,汽笛聲把我從夢中喚醒,泊在我賓館窗下的駁船和客船開始起錨駛入西江。梧州正處於兩河交匯的地方:一條河是把我帶到此處的西江,向西流經廣西的新首府南寧,而另一條是漓江,北行流經廣西舊時的首府桂林。夏天的降雨會將兩條河的水面抬高20多米,所以一年之中只有夏天才能乘船到達桂林。我來的時候正是2月底,因此別無選擇,只能坐長途汽車去。

這樣,頭一天坐了10個小時的船,第二天早晨前往桂林,我還得鼓起勇氣面對10個小時的車程。車裡很安靜,全車的人都在點頭打瞌睡。車行了大約6個小時以後,才有幾個人與我一起探頭向車外張望,窗外是一幅幅被描繪和拍攝最多的中國山水風景。西方人見到中國傳統畫的時候,往往以為畫中描繪的山是藝術家的想像。但是,突然之間,你會發現,赫然出現在你面前的是幾百座袖珍山,這些袖珍山峰100萬年以前就已經停止了生長。與畫中不同的是,這些袖珍山都是裸體的,山上所有長得像樹的東西都被村民挖走當柴燒了。山腳處的巖壁上用白漆寫著巨大的漢字:封山育林。亡羊補牢,猶未為晚。晚則晚矣,總比什麼不做好些。

西江

9個小時後,我在離桂林尚有一小時路程的陽朔下了車。趁著離天黑還早,我把行李往一家名叫四郎山賓館的破舊地方一扔,租了輛自行車,從鎮子裡一路騎到了鄉下。半個小時後,我來到了月亮山。此時正是日落時分。

從山腳向上爬10分鐘,快到山頂的地方有一個天然的拱洞。拱洞乃穿透小山而成,形狀很像月亮,我猜測這就是這座山為什麼叫月亮山的原因。從“月亮”中穿過後,我到了山的另外一側,立刻欣賞到了陽朔最迷人的景色之一:小小的群山,蕩漾在河流和稻田的海洋裡,一切都籠罩在落日的餘暉之中。兩位當地的婦女在兜售紀念品和軟飲。一瓶橙汁汽水洗掉我一路的風塵,我翻看著紀念品,發現了一本毛主席的紅寶書(紅寶書是“文革”中對毛澤東著作的稱呼。——編者注)。

月亮山

《彩雲之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