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大 理

過去,下關只是一個軍事要塞,控制著東去昆明、西通緬甸、北往西藏、南下泰國的交通。無論在文化方面還是在政治方面,它都掩蓋在往北15公里外的大理古城的光環之下。但時過境遷,大理鎮現在只是個偏僻的省內旅遊地,而下關(實是大理市)卻擁有近50萬人口,是雲南西部最大的都市中心。從洱海岸邊新建的博物館足以看出這座城市的地位。我一邊大嚼餌塊一邊決定去參觀博物館。餌塊太大了,大得讓你很難想像他們是怎麼往裡填餡的。博物館大廳裡有一半是空蕩蕩的,展覽的也全是些照片啊地圖啊什麼的。除了幾座佛塔下面出土的銅鼓和佛器之外,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幾處再現了當地少數民族生活條件的房屋內景,可是也沒有任何牌子說明這是哪個民族的。我無心再看,打了輛三輪車回賓館了。第二天早晨,我加入古城一日游旅遊團,乘坐一輛滿載遊客的汽車,北行30分鐘來到雲南曾經的首府——大理古城。

大理也是白族的古老家園。1990年第4次人口普查統計,中國有150多萬白族人,80%居住在大理周圍200公里範圍以內。至於他們來自哪裡,在此居住了多少年,白族人有這樣一個傳說。很久以前,大地一片汪洋,巨浪滔天。一天,巨浪比平時更洶湧,浪頭比以往更高,把天扯開了一個口子,兩個太陽從窟窿裡掉下來,在空中盤旋著,撞到一起,碰撞出的火花變成了星星。較小的那個太陽裂開,其外殼變成了月亮,內核掉入海中,海水開始沸騰,海裡的龍王大怒,一口吞下太陽,可是太陽太燙了,龍王又把它吐了出來。太陽繼續在空中盤旋,撞到了支撐著天的大山,裂成無數碎片。有的碎片劃過天空變成了雲彩,有的停在空中變成了飛鳥,有的落在山上變成了植物,有的落進山谷變成了走獸,還有的落回海裡變成魚兒,剩下的核落進山洞,一分兩半:左邊一半化成達博勞苔,即第一個女人;右邊一半化成達博勞谷,即第一個男人。他們生下了十個兒子和十個女兒,他們的後代就是白族的祖先。

大理古城

據白族民間故事記錄,達博勞苔和達博勞谷的十雙兒女生下的後代於公元737年被一個南方部落統一,他們在洱海南岸離下關不遠的一個叫太和的地方建都。但是不久這第一個都城即遭遺棄,他們又在往北幾公里的大理建造了第二個都城。就在那個時候,他們自稱「白族」,他們的王國稱為「南詔」。也是在那個時候,漢族皇帝封白族國王為「雲南王」。

隨著時光流逝,南詔國開始擴張邊境,南至越南和泰國,西至緬甸,東至廣西,北至四川。南詔國持續了一百多年,到937年,一個大臣發動叛亂,建立了號稱「大理國」的新王朝,仍立大理為都。大理國王朝持續了317年的時間,直到1253年忽必烈侵入西南地區。可汗率大軍由北面進攻的同時,還派出部分軍隊到西面,乘羊皮筏子從金沙江上衝下來,從側翼對白族的軍隊發動突然襲擊。從那以後,大理和雲南其他地區就變成了中國的一部分。

從下關出發幾分鐘後,一日游團隊來到了第一個大理古代遺址。路邊300米處矗立著一座孤塔,叫作蛇骨塔。大多數佛塔都用來供奉古代高僧的舍利或法物,而這座塔是為紀念一個年輕人而建,當然這裡邊也有個故事。

很久以前,大理地區有一條人人談之色變的巨蟒,它像鯨魚那麼大,我想可能是尼斯湖水怪的堂兄吧。它在洱海裡游來游去,吞掉捕魚船;它在岸邊滑行,把躲避不及的牲口和村民吃掉。國王的士兵都殺不死它,所有人都無計可施。最後,一個叫段赤誠的年輕石匠提出一個計劃,國王答應盡可能地提供他所需要的東西。

段赤誠先讓國王的鐵匠給他打了一副特殊的盔甲,上面裝著幾百支利劍。他穿上後像一隻箭豬。然後他大步走向洱海岸邊,這時巨蟒正在打盹,他用手中的劍向巨蟒刺去,可是巨蟒身軀龐大,劍刺根本不管用,只是把它驚醒了。被激怒的巨蟒,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就把段赤誠吞進了肚中。這下可麻煩了,綁在段赤誠盔甲上的利劍劃破了巨蟒的喉嚨和肚腸,不一會兒,巨蟒就流血而死。不幸的是,等鄉親們把巨蟒的肚子剖開時,段赤誠已經死了。人們把他埋在附近的山丘下,把蟒蛇燒成灰,和著泥巴製成磚塊,建造了這座塔,就是我們出下關去大理古城的路上經過的這座孤塔。

經過蛇骨塔後不久,我們又行經山腳下的另一棟建築。據導遊說,那裡面有一塊1200年前立的石碑,是南詔第一個國都的遺址。由於這是一日游,不是兩日游,我們只是途經這裡,幾分鐘後車子停在了南詔第二個國都——大理古城的南門。

導遊告訴我們,我們有30分鐘的時間遊覽古城的城門和主街。但是,我們一下車就被十幾個叫賣小飾品和假古董的白族婦女圍住,不能脫身。她們追著我們,經過城門,穿過一溜賣大理著名的扎染布的商店,一路追到了市博物館。這時,30分鐘自由的遊覽時間已經到了,該回去上車了。

我們的下一站更難忘,實際上是我在大理最難忘的一站:古城牆北邊有三座白塔,屹立在巍峨的蒼山雪峰腳下。中間那座高69.13米,建於8世紀大理成為南詔國都後不久;左右兩邊兩座小些的也有40多米高,是一個世紀後建成的。佛塔所在的寺早已被毀,但三塔保存完好,白色的塔身在如墨的群山和洱海上空的彩霞的輝映下熠熠閃光。

我們向北又行了二十餘公里,去往一日游的下一站:蝴蝶泉。傳說一對情侶曾經消失在清澈的泉水下,化為蝴蝶翩翩飛舞。這一次導遊給了我們一個小時的自由遊覽時間,我們跟隨她穿過一片賣扎染布的貨攤,來到了蒼山腳下的一個公園。蝴蝶泉在公園的中央,清澈透明的泉水中滿是中國遊客為祈願投下的硬幣。泉水之上,一棵參天大樹的樹枝伸過水面,下面被幾個水泥柱子支撐著。仔細一看,樹枝原來也是水泥做的,塗了焦油,焦油上粘著一塊塊的樹皮和幾塊苔蘚。顯然是以前的樹枝斷了,以此代替,但是以這種方式來維持原貌,真是太奇特了。

一對年輕人請我給他們在泉邊照張相。他們正向堆滿了成千上萬的銀色硬幣的泉底投下了兩枚,這時我按下了快門,想起了很久以前蝴蝶泉邊的那對戀人。由於父母反對他們結婚,兩人雙雙跳入泉中,化作一對黃色的蝴蝶。據說每年春天,數以百萬計的蝴蝶後代飛過來落滿了山林樹叢。後來當地農民開始使用殺蟲劑,毒死了毛毛蟲,這種景象不復存在。導遊說,當地政府現在禁止使用這些劇毒農藥,期望蝴蝶重返泉邊。可是我們只在出售的扎染布上看到了蝴蝶。

大理三塔

參觀了洱海北邊的蝴蝶泉,該遊覽洱海了。洱海是雲南第二大湖,僅次於昆明南部的滇池。但是洱海湖水更深,平均湖深10米,而滇池平均水深只有5米。洱海的歷史也更久遠。

1200年前南詔國統治期間,確立了白族的統治地位,負責編纂國史的官員寫道,白族的祖先住在大山裡,有兩隻仙鶴指引著他們穿過密不透風的森林,沿著一條密道來到洱海,從此白族人就在這裡定居下來。沒有人知道在白族之前是什麼人住在這裡,但是不管是誰,他們流傳下來的故事中說,洱海是喜馬拉雅王的大女兒。我在雞足山見過玉龍雪山王的小女兒,她變成了瀑布,而喜馬拉雅王的大女兒變成了湖。

考古學家當然另有一說。他們開始關注並研究這一地區後,事實越來越清楚,幾千年前新石器時代居住在這一地區的人與西藏東部的居民有關。事實上,大理橫跨在連接西藏和東南亞的貿易要道上。在去洱海的路上,我們參觀了洱海西岸的喜洲鎮,在那裡還能見到19世紀控制著大理地區貿易的商人的宅邸。西藏人需要香料和茶葉,而漢人需要獸皮和藥用的動物器官。

在喜洲待了半個小時,我們最終到達洱海。我們等著遊船從湖的南端過來,放下一船遊客。等船的時候,我研究起岸邊一艘正在建造的樣子很奇怪的船。這是一艘雙桅船,船舷在中間收窄,形似葫蘆。造船的人說,這船用來運輸從洱海陡峭的東岸挖出的石塊。顯然,裝滿石塊後,收窄的那部分會擴張,以免船舷承受不住重壓而裂開。設計得真精巧。

洱海

我們的船終於來了,這艘船可就遜色多了,是那種普通的雙層遊船。我們登上船,開始遊湖。上船後先吃午飯——米飯和蔬菜。吃完飯,船上的人都拿出紙牌開始打撲克或打橋牌,偶爾中斷遊戲出去站在景點前互相拍照。

其中一個景點是被稱為「小普陀」的一座小石島。普陀山是中國東海海岸離上海不遠的一個大島,是佛教中慈悲的觀音菩薩的道場。洱海的小普陀有籃球場那麼大,也是觀音的道場——顯然是過冬的道場,有一個供奉觀音的觀音閣。漂浮在湖心的小島景色很迷人,事實上,除了大理三塔之外,小島及觀音閣是這片地區拍照最多的景點。我不知道觀音是否真的來過這裡,但看上去真像是仙人度假的地方。

在小普陀「到此拍照」後,我們繼續沿東岸來到另一座廟宇——羅荃寺,大理地區最古老的佛寺之一。佛寺最早建於6世紀,而更早之前人們就在此地舉行宗教儀式。海灣周圍不僅環境優美,而且具有戰略意義。海灣的南邊是金梭島,考古學家在島上發現了3000年前的新石器時代的遺物,包括陶器和稻穀。但是一日游不在金梭島停,只允許在羅荃寺停靠,給的時間也只夠遊客上岸拍照。我們的遊覽一小時後在洱海南端結束,我馬不停蹄地從下關轉戰大理。

在全中國,大理是最佳的悠閒消遣之地。中國這樣的地方確實不多,遊客難得能在一個傳統的古城放鬆一下,與其他的遊客同樂並分享一路的見聞。我能想到的其他這樣的地方就是桂林南邊陽朔的酒吧和景洪的傣族旅館與飯店,這兩個地方我都已經去過。

小普陀

現在,我把行李放在有些老舊的大理第二賓館,沖了個澡,然後穿過馬路,到「藏族酒吧」點了一客(一客,西餐點餐時常用的量詞,即「一份」的意思。——編者注)加德滿都牛排,另外要了兩杯蘇格蘭威士忌。不錯,大理確確實實是一片樂土。牛排超大,威士忌產自蘇格蘭,甜點我要了澆卡布奇諾的巧克力甜餅。我後來得知,老闆以前在加德滿都幹過,清楚地瞭解外國遊客的需求,尤其是飲食口味。

說到美食,我想教給大家一個幾天前我在下關南詔賓館的大廚那裡挖來的食譜。賓館的餐廳在賓館後面的一個巷子裡,當時一大半桌子都被一個婚宴預訂了。新娘和新郎站在門口迎接來賓。我覺得裝沒看見不禮貌,就向他們道了個喜,但是婉拒了口香糖和香煙。

不知道我以前提過沒有,在中國,想選一家好飯店,就看當地人在哪裡舉辦婚宴。對中國人來說,民以食為天,請別人吃的飯越好就越有面子。因此,當我走進南詔賓館的餐廳坐下來時,我確信我會享用一頓美食。結果它沒有令我失望。這裡的菜做得棒極了。飯後,我問服務生我能否與大廚一敘。幾分鐘後,大廚出來了,我告訴他菜很好吃,於是他回廚房前告訴我一個秘訣,怎麼做一道簡單又好喝的湯。真是太簡單了,連我都會做,也許我這幾天就做一次。

首先,把水燒開。當然,有些地方的自來水保準能毀了一鍋湯,因此可以奢侈一點,用瓶裝水——只是以防萬一啊。兩三個雞蛋打散,倒入開水中。讓雞蛋液熬上幾秒鐘,注意,是幾秒,不是幾分鐘,然後放入切好的西紅柿塊,攪拌幾次,就好了。對,就是這樣。不放鹽,不放醬油,就是去殼的雞蛋、去蒂的西紅柿和不含氟的水。但是提醒一點:西紅柿不要久煮。新鮮是這道湯的關鍵。你也可以試試不同品種的西紅柿。除此之外,南詔賓館的西紅柿雞蛋湯菜譜絕對讓你做起來萬無一失,我的《彩雲之南菜譜》一書中一定會有它的一席之地。

再說「藏族酒吧」,第二天早晨我又去點了「達賴喇嘛早餐」,就是一大碗燕麥片、水果、酸奶,還有一份過期的倫敦《太陽報》。這些,加上幾杯卡布奇諾和服務生的幾句忠告,讓我馬上行動起來。我走到馬路對面,租了輛自行車,騎到大路上。我想再參觀一些大理一日游沒看到的地方。第一個景點其實是上百個景點,就是看城裡的兩條大路沿街有多少專賣扎染服飾的商店。我在其中一家待了好大一會兒,給朋友買了兩條藍白道的長袍,給自己買了件襯衫。我得說一下,在過去這二十年裡,每逢特殊場合我就會穿上它。我穿著它朗誦詩歌或發表演說。襯衫上印滿了扎染的小蝴蝶,它總是讓我回想起在大理的時光。

買了袍子和襯衫後,我繼續沿著大路騎到了市博物館,就是我一日游時曾過門而不入的那座博物館。我很快就明白了一日游為何不包括博物館。顯然,下關的博物館把大理地區大多數歷史文物都收入囊中,以填充它空蕩蕩的展廳,而大理的博物館只好用挑剩下的湊合了。但是在挑剩的東西中仍有兩件是我見過的最精美的文物。二樓的主廳裡有兩尊兩米高的宋代木雕,都是由獨木雕刻出來,分別是騎象的大行普賢菩薩和騎獅的大智文殊菩薩。雕像上零星有金色或紅色斑點,說明這是彩漆木雕。但真正的藝術價值在於其雕刻工藝。兩尊菩薩看起來莊嚴安詳,和800年前用來雕刻他們的原木一樣。

在另一個展廳裡,我看到一件比較新的東西,是一組本地藝術家創作的絲印畫。我被其中一幅手拿水果的白族女孩的畫作所吸引。畫的主色調是紅色,與它的名字「紅果」很貼切。畫作標價200美元,高得令人咂舌。我無法說服自己把它買下。但那真是一幅漂亮的作品,我當時真不該那麼小氣。我騎車離開的路上一直在想那個手拿紅果的少女,而那兩尊安詳的菩薩已經拋之腦後。

街邊攤

我穿過南門出城右拐,沿著一條上坡路騎到了一座孤塔前。原先圍繞佛塔的寺院已經毀掉,正在重建之中。據說在佛塔和白雪皚皚的蒼山之間的某個地方,立著一塊忽必烈紀念碑,上面記錄著這位蒙古領袖開拓雲南疆域的事跡。我問工人知不知道紀念碑在什麼地方,他們搖搖頭,我只好返回大路,繼續往南騎。

騎了大約4公里,我在觀音廟停住,這裡也是本地佛教協會的辦公室所在地。廟不大,但是殿堂的石雕都很精緻,還有一個全部是大理石砌成的亭子。過去幾百年來,大理已經成為大理石的代名詞,大理市仍然是廟宇建材的主要供貨地。

過了觀音廟,我又轉了個彎,沿一條石子路推著自行車上坡走了一公里,來到柏樹林掩映中的另一座小廟。我坐在廟門前,享受著爬坡的成果,那就是背後的青山和腳下的湖水構成的美景。但我最想的還是趕回大理,再去「藏族酒吧」吃一塊巧克力甜餅。於是我返回那片樂土,計劃著下次行動。

和陽朔一樣,大理也有六七家專門招待外國人的酒吧,其中「藏族酒吧」最受歡迎。也許是因為它金黃色的裝潢風格,也許是邁爾斯·戴維斯(美國20世紀六七十年代爵士樂壇的標桿人物。——譯者注)的音樂磁帶,也許是巧克力甜餅和牛排,也許是從美國威斯康星州來酒吧幫忙的喬。不管什麼原因,它吸引了大部分從城裡經過的外國人來此一坐,而且通常是一天至少來一次,直到離開大理為止。在酒吧的常客中,我認識了一位日本學生,他從東京趕來大理參加三月街,可當下離三月街還有兩周呢。他說,到時候很難訂到房間,早來是為了確保有地方住。

大理三月街是當地一年當中最大的節日,每年都會吸引幾十萬遊客。三月街從每年陰曆的三月十五,也就是通常的四月初開始,持續一周。三月街的舉辦地點在大理城外的蒼山,自從很久以前,龍王的女兒在一個月夜仰望天空那時起,一千多年來,三月街一直在這裡舉行。

龍王的女兒名叫龍三公主,她是洱海龍王的三女兒,嫁給了一個漁夫。一個月圓之夜,她仰望天空,想知道月亮上是什麼景象。她召來父親的一個侍從,讓他馱著她們夫妻倆去月亮上看一看。

他們到了月亮上,發現那裡正在趕大集。上千名月亮居民圍著一棵大樹,唱歌、跳舞、講故事,比武、賽藝、賣東西。夫妻倆大開眼界,後來他們返回大理城外自己的村子,決定也在附近山坡上圍著一棵大樹舉辦同樣的大集。從此,三月街每年就在大理城西舉辦。白族的三月街相當於傣族的潑水節,這兩個節在同一時間舉行也並不是巧合。白族和傣族一樣,也信佛,大理三月街隨著在大理三塔前面的佛寺舉行盛大的佛教儀式而正式開始。可惜,兩周以後才是三月街,而我,一如既往,已經和公共汽車有個約會。

《彩雲之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