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皇宮之中,段正明將帝位傳給侄兒段譽,誡以愛民、納諫二事,叮囑於國事不可妄作更張,不可擅動刀兵。就在這時候,數千里外北方大宋京城汴梁皇宮之中,崇慶殿後閣,太皇太后高底病勢轉劇,正在叮囑孫子趙煦(按:後來歷史上稱為哲宗):「孩兒,祖宗創業艱難,天幸祖澤深厚,得有今日太平。」但你爹爹秉政時舉國鼎沸,險些釀成巨變,至今百姓想來猶有餘怖,你道是什麼緣故?」
趙煦道:「孩兒常聽奶奶說,父皇聽信王安石的話,更改舊法,以致害得民不聊生。」
太皇太后乾枯的臉微微一動,歎道:「王安石有學問,有才幹,原本不是壞人,用心自然也是為國為民,可是……唉……可是你爹爹,一來性子急躁,只盼快快成功,殊不知天下事情往往欲速則不達,手忙腳亂,反而弄糟了。」她說到這裡,喘息半晌,接下去道:「二來……二來他聽不得一句逆耳之言,旁人只有歌功頌德,說他是聖明天子,他才喜歡,倘若說他舉措不當,勸諫幾句,他便要大發脾氣,罷官的罷官,放逐的放逐,這樣一來,還有誰敢向他直言進諫呢?」
趙煦道:「奶奶,只可惜父皇的遺志沒能完成,他的良法美意,都讓小人給敗壞了。」
太皇太后吃了一驚,顫聲問道:「什……什麼良法美意?什……什麼小人?」
趙煦道:「父皇手創的青苗法、保馬法、保甲法等等,豈不都是富國強兵的良法?只恨司馬光、呂公著、蘇軾這些腐儒壞了大事。」
太皇太后臉上變色,撐持著要坐起身來,可是衰弱已極,要將身子抬起一二寸,也是難能,只不住的咳嗽。趙煦道:「奶奶,你別氣惱,多歇著點兒,身子要緊。」他雖是勸慰,語調中卻殊無親厚關切之情。
太皇太后咳嗽了一陣,漸漸平靜下來,說道:「孩兒,你算是做了九年皇帝,可是這九年……這九年之中,真正的皇帝卻是你奶奶,你什麼事都要聽奶奶吩咐著辦,你……你心中一定十分氣惱,十分恨你奶奶,是不是?」
趙煦道:「奶奶替我做皇帝,那是疼我啊,生怕我累壞了。用人是奶奶用的,聖旨是奶奶下的,孩兒清閒得緊,那有什麼不好?怎麼敢怪奶奶了?」
太皇太后歎了口氣,輕輕的道:「你十足像你爹爹,自以為聰明能幹,總想做一番大事業出來,你心中一直在恨我,我……我難道不知道嗎?」
趙煦微微一笑,說道:「奶奶自然知道的了。宮中御林軍指揮是奶奶的親信,內侍太監頭兒是奶奶的心腹,朝中文武大臣都是奶奶委派的。孩兒除了乖乖的聽奶奶吩咐之外,還敢隨便幹一件事、隨口說一句話嗎?」
太皇太后雙眼直視帳頂,道:「你天天在指望今日,只盼我一旦病重死去,你……你便可以大顯身手了。」趙煦道:「孩兒一切都是奶奶所賜,當年若不是奶奶一力主持,父皇崩駕之時,朝中大臣不立雍王,也立曹王了。奶奶的深恩,孩兒又如何敢忘記?只不過……只不過……」太皇太后道:「只不過怎樣?你想說什麼,儘管說出來,又何必吞吞吐吐?」
趙煦道:「孩兒曾聽人說,奶奶所以要立孩兒,只不過貪圖孩兒年幼,奶奶自己可以親臨朝政。」他大膽說了這幾句話,心中怦怦而跳,向殿門望了幾眼,見把守在門口的太監仍都是自己那些心腹,守衛嚴密,這才稍覺放心。
太皇太后緩緩點了點頭,道:「你的話不錯,我確是要自己來治理國家。這九年來,我管得怎樣?」
趙煦從懷中取出一卷紙來,說道:「奶奶,朝野文士歌功頌德的話,這九年中已不知說了金少,只怕奶奶也聽得膩煩了。今日北面有人來,說道遼國宰相有一封奏章進呈遼帝,提到奶奶的施政。這是敵國大臣之論,奶奶可要聽聽?」
太皇太后歎道:「德被天下也好,謗滿天下也好,老……老身是活不過今晚了。我……我不知是不是還能看到明天早晨的日頭?遼國宰相……他……他怎麼說我?」
趙煦展開紙卷,說道:「那宰相在奏章中說太皇太后:『自垂簾以來,召用名臣,罷廢新法苛政,臨政九年,朝廷清明,華夏綏安。杜絕內降僥倖,裁抑外傢俬恩,文恩院奉上之物,無問鉅細,終身不取其一……」他讀到這裡,頓了一頓,見太皇太后本已沒半點光采的眸子之中,又射出了幾絲興奮的光芒,接下去讀道:「……『人以為女中堯舜!』」
太皇太后喃喃的道:「人以為女中堯舜,人以為女中堯舜!就算真是堯舜吧,終於也是難免一死。」突然之間,她那正在越來越模糊遲鈍的腦中閃過一絲靈光,問道:「遼國的宰相為什麼提到我?孩兒,你……你可得小心在意,他們知道我快死了,想欺侮你。」
趙煦年青的臉上登時露出了驕傲的神色,說道:「想欺侮我,哼,話是不錯,可也沒這麼容易。契丹人有細作在東京,知道奶奶病重,可是難道咱們就沒細作在上京?他們宰相的奏章,咱們還不是都抄了來?契丹君臣商量,說道等奶奶……奶奶千秋萬歲之後,倘若文武大臣一無更改,不行新法,保境安民,那就罷了。要是孩兒有什麼……哼哼,有什麼輕舉妄動……輕舉妄動,他們便也來輕舉妄動一番。」
太皇太后失聲道:「果真如此,他們便要出兵南下?」
趙煦道:「不錯!」他轉過身來走到窗邊,只見北斗七星閃耀天空,他眼光順著斗杓,凝視北極星,喃喃說道:「我大宋兵精糧足,人丁眾多,何懼契丹?他便不南下,我倒要北上去和他較量一番呢!」
太皇太后耳音不靈,問道:「你說什麼?什麼較量一番?」趙煦走到病榻之前,說道:「奶奶,咱們大宋人丁比遼國多上十倍,糧草多上三十倍,是不是?以十敵一,難道還打他們不過?」太皇太后顫聲道:「你說要和遼國開戰?當年真宗皇帝如此英武,御駕親征,才結成澶州之盟,你……你如何敢擅動兵?」
趙煦氣忿忿的道:「奶奶總是瞧不起孩兒,只當孩兒仍是乳臭未乾、什麼事情也不懂的嬰兒。孩兒就算及不上太祖、太宗,卻未必及不上真宗皇帝。」太皇太后低聲說道:「便是太宗皇帝,當年也是兵敗北國,重傷而歸,傷瘡難愈,終於因此崩駕。」趙煦道:「天下之事,豈能一概而論。當年咱們打不過契丹人,未必永遠打不過。」
太皇太后有滿腔言語要說,但覺業一點一滴的離身而去,眼前一團團白霧晃來晃去,腦中茫茫然的一片,說話也是艱難之極,然而在她心底深處,有一個堅強而清晰的聲音在不斷響著:「兵戰戰危,生靈塗炭,可千萬不能輕舉妄動。」
過了億因此崩駕。」趙煦道:「天下之事,豈能一概而論。當年咱們打不過契丹人,未必永遠打不過。」
太皇太后有滿腔言語要說,但覺業一點一滴的離身而去,眼前一團團白霧晃來晃去,腦中茫茫然的一片,說話也是艱難之極,然而在她心底深處,有一個堅強而清晰的聲音在不斷響著:「兵戰戰危,生靈塗炭,可千萬不能輕舉妄動。」
過了一會,她深深吸口氣,緩緩的道:「孩兒,這九年我大權一把抓,沒好好跟你分說剖析,那是奶奶錯了。我總以為自己還有許多年好活,等你年紀大些,再來開導你,你更容易領會明白。哪知道……哪知道……」她乾咳了幾聲,又道:「咱們人多糧足,那是不錯的,但大文人文弱,不及契丹人勇悍。保況一打上仗,軍民肝腦塗地,不知要死多少人,要燒燬多少房屋,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家要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為君者胸中時時刻刻要存著一個『仁』字,別說勝敗之數難料,就算真有必勝把握,這仗嘛,也還是不打的好。」
趙煦道:「咱們燕雲十六州給遼了佔了去,每年還要向他進貢金帛,既像藩屬,又似臣邦,孩兒身為大宋天子,這口氣如何嚦得下去?難道咱們永遠受遼人欺壓不成?」他聲音越說越響:「當年王安石變法,創行保甲、保馬之法,還不是為了要國家富強,洗雪歷年祖宗之恥。為子孫者,能為祖宗雪恨,方為大教。父皇一生勵精圖治,還不是為此?孩子定當繼承爹爹志。此志不遂,有如此椅。」突然從腰間拔出佩劍,將身旁一張椅子劈為兩截。
皇帝除了大操閱兵,素來不佩刀帶劍,太皇太后見這個小孩子突然拔劍斬椅,不由得吃了一驚,模模糊糊的想道:「他為什麼要帶劍?是要來殺我麼?是不許我垂簾聽政麼?這孩子膽大妄為,我廢了他。」她雖秉性慈愛,但掌權既久,一遇到大權受脅,立時便想到排除敵人,縱然是至親骨肉,亦毫不寬貸,剎那之間,她忘了自己已然油盡燈枯,轉眼間便要永離人世。
趙煦滿心想的卻是如何破陣殺敵,收復燕雲十六州,幻想自己坐上高頭大馬,統率百萬雄兵,攻破上京,遼主耶律洪基肉袒出降。他高舉佩劍,昂然說道:「國家大事,都誤在一般膽小怕事的腐儒手中。他們自稱君子,其實都是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小人,我……我非將他們重重懲辦不可。」
太皇太后驀地清醒過來,心道:「這孩子是當今皇帝,他有他自己的主意,我再也不能叫他聽我話了。我是個快要死的老太婆,他是年富力壯的皇帝,他是皇帝,他是皇帝。」她盡力提高聲音,說道:「孩子,佻有這番志氣,奶奶很是高興。」趙煦一喜,還劍入鞘,說道:「奶奶,我說的很對,是不是?」太皇太后道:「你可知什麼是萬全之策,必勝之算?」趙煦皺起眉頭,說道:「選將練兵,秣馬貯糧,與遼人在疆場上一決雌雄,有可勝之道,卻無必勝之理。」太皇太后道:「你也知道角鬥疆場,並無必勝之理。但咱們大宋卻能不戰而屈人之兵。」趙煦道:「與民休息,頒行仁政,即能不戰而屈人之兵,是不是?奶奶,這是司馬光他們的書生迂腐之見,濟得什麼大事?」
太皇太后歎了口氣,緩緩的道:「司馬相公識見卓越,你怎麼說是書生迂腐之見?你是一國之主,須當時時披讀司馬相公所著的〈資治通鑒〉。千餘年來,每一朝之所以興、所以衰、所以敗、所以亡,那部書中都記得明明白白。咱們大宋土地富庶,人丁眾多,遠勝遼國十倍,只要沒有征戰,再過十年、二十年,咱們更加富足。遼人悍勇好鬥,只須咱們嚴守邊境,他部落之內必定會自傷殘殺,一次又一次地打下來,自能元氣大傷。前年楚王之亂,遼國精兵銳卒,死傷不少……」
趙煦一拍大腿,說道:「是啊,其時孩兒就想該當揮軍北上,給他一個內外夾攻,遼人方有內憂,定然難以應付。唉,只可惜錯過了千載一時的良機。」
太皇太后厲聲道:「你念念不忘與遼國開仗,你……你……你……」突然坐起身來,右手食指伸出,指著趙煦。
在太皇太后積威之下,趙煦只嚇得連退三步,腳步踉蹌,險些暈倒,手按劍柄,心中突突亂跳,叫道:「快,你們快來。」
眾太監聽得皇上呼召,當即搶進殿來。趙煦顫聲道:「她……她……你們瞧瞧她,卻是怎麼了?」他適才滿口雄心壯志,要和契丹人決一死戰,但一個病骨支離的老太婆一發威,他登時便駭得魂不附體,手足無措。一名太監走上幾步,向太皇太后凝視片刻,大著膽子,伸出手去一搭脈息,說道:「啟奏皇上,太皇太后龍馭賓天了。」
趙煦大喜,哈哈大笑,叫道:「好極,好極!我是皇帝了,我是皇帝了!」
他其實已做了九年皇帝,只不過九年來這皇帝有名無實,大權全在太皇太后之手,直到此刻,他才是真正的皇帝。
趙煦親理政務,每一件事將是將禮部尚書蘇軾貶去做定州知府。蘇軾文名滿天下,負當時重望。他是王安石的死對頭,向來反對新法。元右年間太皇太后垂簾聽政,重用司馬光和蘇軾、蘇轍兄弟。現下太皇太后一死,皇帝便貶逐蘇軾,自朝廷以至民間,人人心頭都罩上一層暗影:「皇帝又要行新政了,又要害苦百姓了!」當然,也有人暗中竊喜,皇帝再行新政,他們便有了陞官發財的機會。
這時朝中執政,都是太皇太后任用的舊臣。翰林學士范祖禹上奏,說道:「先太皇太后以大公至正為心,罷王安石、呂惠卿新法而行祖宗舊政,故社稷危而復安,人心離而復事。乃至遼主亦與宰相方曰:『南朝遵行仁宗政事,可敕燕京留守,使邊吏約束,無生事。』陛下觀敵國之情如此,則中國人心可知。今陛下親理萬機,小人必欲有所動搖,而懷利者亦皆觀望。臣願陛下念祖宗之艱難,先太皇太后之勤勞,痛心疾首,以聽用小人為刻骨之戒,守天右之政,當堅如金石,重如山嶽,使中外一心,歸於至正,則天下幸甚!」
趙煦越看越怒,把奏章往案上一拋,說道:「『痛心疾首,以聽用小人為刻骨之戒』,這兩句話說得不錯。但不知誰是君子,誰是小人?」說著雙目炯炯,凝視范祖禹。
范祖禹磕頭道:「陛下明察。太皇太后聽政之初,中外臣民上書者以萬數,都說政令不便,害苦百姓。太皇太后順依天下民心,遂改其法,作法之人既有罪則逐,陛下與太皇太后亦順民心而逐之。這些被逐的臣子,便是小人了。」
趙煦冷笑一聲,大聲道:「那是太皇太后斥逐的,跟我又有什麼干係?」拂袖退朝。
趙煦厭見眾臣,但親政之初,又不便將一群大臣盡數斥逐,當即親下赦書,升內侍樂士宣、劉惟簡、梁從政等人的官,獎懲他們親附自己之功,連日拖病不朝。
太監送進一封奏章,字跡肥腴挺拔,署名蘇軾。趙煦道:「蘇大鬍子倒寫得一手好字,卻不知胡說些什麼。」見疏上寫道:「臣日侍帷幄,方當戍邊,顧不得一見而行;況疏遠小臣,欲求自通,難矣。」趙煦道:「我就不愛瞧你這大鬍子,永世都不要再見你。」接著瞧下去:「然臣不敢以不得對之故不效愚忠。古之聖人將有為也,必先處晦而觀明,處靜而觀動,則萬物之物畢陳於前。陛下聖智絕人,春秋鼎盛……」趙煦微微一笑,心道:「這大鬍子挺沒頭,倒會拍馬屁,說我『聖智絕人』,不過他又說我『春秋鼎盛』,那是說我年輕,年輕就不懂事。」接下去又看:「臣願虛心循理,一切未有所為,默觀庶事之利害與群臥之邪正,以三年為期,俟得其實,然後應而作,使既作之後,天下無恨,陛下亦無悔。由是觀之,陛下之所為,惟憂太早,不患稍遲,亦已明矣。臣恐急進好利之臣,輒勸陛下輕有改變,故進此說,敢望陛下留神,等到稷宗宗廟之福,天下幸甚。」
趙煦閱罷奏章,尋思:「人人都說蘇大鬍子是個聰明絕頂的才子,果然名不虛傳。他情知我決意紹述先帝,復行新法,便不來阻梗,只是勸我延緩三年。哼,什麼『使既作之後,天下無恨,陛下亦無悔』。他話是說得婉轉,意思還不是一樣?說我倘若急功近利,躁進大幹,不但天下有恨,我自己亦當有悔。」一怒之下,登時將奏章撕得粉碎。
數日後視朝,范祖禹又上奏章:「煦寧之初,王安石、呂惠卿造立三新法,悉變祖宗之政,多引小人以誤國。勳舊之臣屏棄不用,忠正之士相繼遠引。又用兵開邊,結怨外夷,天下愁苦,百姓流徒。」趙煦看到這裡,怒氣漸盛,心道:「你罵的是王安石、呂惠卿,其實還不是在罵我父皇?」又看下去:「蔡確連起大獄,王韶創取煦河,章惱開五溪,沈起擾交管,沈括等興造西事,兵民死傷者不下二十萬。先帝臨朝悼悔,謂朝廷不得不任其咎……」趙煦越看越怒,跳過了幾行,見下面是:「……民皆愁痛,比屋思亂,賴陛下與太皇太后起而救之,天下之民,如解倒懸……」趙煦看到此處,再也難以忍耐,一拍龍案,站起身來。
趙煦那時年方一十八歲,以皇帝之尊再加一股少年的銳氣,在朝廷上突然大發脾氣,群臣無不失色,只聽他厲聲說道:「范祖禹,你這奏章如此說,那不是惡言誹謗先帝麼?」范祖禹連連磕頭,說道:「陛下明鑒,微臣萬萬不敢。」
趙煦初操大權,見群臣駭怖,心下甚是得意,怒氣便消,臉上卻仍是裝著一副凶相,大聲道:「先帝以天縱之才,行大有為之志,正要削平蠻夷,混一天下,不幸盛年崩駕,騰紹述先帝遺志,有何不妥?你們卻嘮嘮叨叨的舌噪不休,反來說先帝變法的不是!」
群臣班中閃出一名大臣,貌相清,凜然有威,正是宰相蘇轍。趙煦心下不喜,心道:「這人是蘇大鬍子的弟弟,兩兄弟狼狽為奸,狗嘴裡定然不出象牙。」只聽蘇轍說道:「陛下明察,先帝有眾多設施,遠超前人。例如先帝在位十二年,終身不受尊號。臣下上章歌頌功德,先帝總是謙而不受。至於政事有所失當,卻是哪一朝沒有錯失?父作這於前,子救之前後,此前人之孝也。」
趙煦哼了一聲,冷冷的道:「什麼叫做『父作之於前,子救之於後』?」蘇轍道:「比方說漢武帝吧。漢武帝外事四夷,內興宮室,財用匱竭,於是修鹽鐵、榷酤、均輸之政。搶奪百姓的利源財物,民不堪命,幾至大亂。武帝崩駕後,昭帝接位,委任霍光,罷去煩苛,漢室乃定。」趙煦又哼了一聲,心道:「你以漢武帝來比我父皇!」
蘇轍眼見皇帝臉色不善,事情甚是凶險,尋思:「我若再說下去,皇上一怒之下,說不定我有性命之憂,但我若順從民意,天下又復擾攘,千千萬萬生靈啼饑號寒,流離失所,我為當國大臣,心有何忍?今日正是我以一條微命報答太皇太后深恩之時。」又道:「後漢時明帝查察為明,為讖決事,相信妄誕不經的邪理怪說,查察臣僚言行,無微不至,當時上下恐懼,人懷不安。章帝接位,深鑒其失,代之以寬厚愷悌之政,人心喜悅,天下大治,這都是子匡父失,聖人的大孝。」蘇轍猜知趙煦於十歲即位,九年來事事聽命於太皇太后,心中必定暗自惱恨,決意要毀太皇太后的政治而回復神宗時的變法,以示對父親的孝心,因而特意舉出「聖人之大孝』的話來向皇上規勸。
趙煦大聲道:「漢明帝尊崇儒術,也沒有什麼不好。你以漢武帝來比擬先帝,那是什麼用心?這不是公然訕謗麼?漢武帝窮兵黔武,末年下哀痛之詔,深自詰責,他行為荒謬,為天下後世所笑,怎能與先帝相比?」越說越響,聲色俱厲。
蘇轍連連磕頭,下殿來到庭中,跪下待罪,不敢再多說一句。
許多大臣心中都道:「先帝變法,害得天下百姓朝不保夕,漢武帝可比他好得多了。」但哪一個敢說這些話?又有誰敢為蘇轍辨解?
一個白髮飄然的大臣越眾而發,卻是范純仁,從容說道:「陛下休怒。蘇轍言語或有失當,卻是一片忠君愛國的美意。陛下親政之初,對待大臣當有禮貌,不可如訶斥奴僕。何況漢武帝末年痛悔前失,知過能改,也不是壞皇帝。」趙煦道:「人人都說『秦皇、漢武』,漢武帝和暴虐害民的秦始皇並稱,那還不是無道之極麼?」范鈍仁道:「蘇轍所論,是時勢與事情,也不是論人。」
趙煦聽范純仁反覆辨解,怒氣方消,喝道:「蘇轍回來!」蘇轍自庭中回到殿步,不敢再站原班,跪在群臣之末,道:「微臣得罪陛下,乞賜屏逐。」
次日詔書下來,降蘇轍為端明殿學士,為汝州知府,派宰相去做一個小小的州官。
南朝君臣動靜,早有細作報到上京。遼主耶律洪基得悉南朝太皇太后崩駕,少年皇帝趙煦逐持重大臣,顯是要再行新政,不禁大喜,說道:「擺駕即赴南京,與蕭大王議事。」
耶律洪基又道:「南朝在上京派有不少細作,若知我前去南京,便會戒備。咱們輕騎簡從,迅速前往,卻也不須知會南院大王。」當下率領三千甲兵,逕向南行,鑒於上次楚王作亂之失,留守上京的官兵由蕭後親自統領。另有十萬護駕兵馬,隨後分批南來。
不一日,御駕來到南京城外。這日蕭峰正帶了二十餘衛兵在北郊射獵,聽說遼主突然到來,飛馬向北迎駕,遠遠望見白旄黃蓋,當即下馬,搶步上前,拜伏在地。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縱下馬來,說道:「兄弟,你我名為君臣,實乃骨肉,何必行此大禮?」當即扶起,笑問:「野獸可多麼?」蕭峰道:「連日嚴寒,野獸都避到南邊去了,打到半日,也只打到些青狼、獐子,沒什麼大的。」耶律洪基也極喜射獵,道:「咱們到南郊去找找。」蕭峰道:「南郊與南朝接壤,臣怕失了兩國和氣,嚴禁下屬出獵。」耶律洪基眉頭微微一皺,問道:「那麼也不打草谷了麼?」蕭峰道:「臣已禁絕了。」耶律洪基道:「今日咱兄弟聚會,破一破例,又有何妨?」蕭峰道:「是!」
號角聲響,耶律洪基與蕭峰雙騎並馳,繞過南京城牆,直向南去。三千甲兵隨後跟來。馳出二十餘里後,眾甲兵齊聲吆喝,分從東西散開,像扇子般遠遠圍了開去,聽得馬嘶犬吠,響成一團,四下裡慢慢合圍,草叢中趕起一起狐兔之屬。
耶律洪基不願射殺這些小獸,等了半天,始終不見有熊虎等巨獸出現,正自掃興,忽聽得叫聲響起,東南角上十餘名漢子飛奔過來,瞧裝束是南朝的樵夫獵戶之類。遼兵趕不到野獸,知道皇上不喜,恰好圍中圍上了這十幾名南人,當即吆喝驅趕,逼到皇帝馬前。
耶律洪基笑道:「來得好!」拉開鑲金嵌玉的鐵胎弓,搭步雕翎狼牙箭,連珠箭發,嗤嗤嗤嗤幾聲過去,箭無虛發,霎時間射倒了六名南人。其餘的南人嚇得魂飛天外,轉身便逃,卻又給眾遼兵用長矛攢刺,逐了回來。
蕭峰看得甚是不忍,叫道:「陛下!」耶律洪基笑道:「餘下的留給你,我來看兄弟神箭!」蕭峰搖搖頭,道:「這些人並無罪過,饒了他們嗎!」耶律洪基笑道:「南人太多,總得殺光了,天下方得太平。他們投錯胎去做南人,便是罪過。」說著連珠箭發,又是一箭一個,一壺箭射不了一半,十餘名漢人無一倖免,有的立歸斃命,有的射中肚腹,一時未能氣絕,倒在地下呻吟。眾遼兵大聲喝采,齊呼:「萬歲!」
蕭峰當時若要出手阻止,自能打落遼帝的羽箭,但在眾軍眼前公然削了皇帝的面子,可說大逆不道,但臉上一股不以為然的神色,已不由自主的流露了出來。
耶律洪基笑道:「怎樣?」正要收弓,忽見一騎馬突過獵圍,疾馳而過。耶律洪基見馬上之人作漢人裝束,更不多問,彎弓搭箭,颼的一箭,便向那人射了過去。那人一伸手,豎起兩根手指,便將羽箭挾住。此時耶律洪基第二箭又到,那人左手伸起,又將第二簡明挾住,胯下坐旗絲毫不停,逕向遼主衝來。耶律洪基箭發連珠,後箭接前箭,幾乎是首尾相連。但他發得快,對方也接得快,頃刻之間,一個發了七枝箭,一個接了七枝箭。
遼後親衛大聲吆喝,各挺長矛,擋在遼主之前,生怕來人驚駕。
其時兩人相距已不甚遠,蕭峰看清楚來人面目,大吃一驚,叫道:「阿紫,是你?不得對皇上無禮。」
馬上乘者格格一笑,將接住的七枝狼牙箭擲給衛兵,跳下馬來,向耶律洪基跪下行禮,說道:「皇上,我接你的箭,可別見怪。」耶律洪基笑道:「好身手,好本事!」
阿紫站起身來,叫道:「姊夫,你是來迎接我麼?」雙足一登,飛身躍到蕭峰馬前。
蕭峰見她一雙眼睛已變得炯炯有神,又驚又喜,叫道:「阿紫,怎地你的眼睛好了?」阿紫笑道:「是你二弟給我治的,你說好不好?」蕭峰又向她瞧了一眼,突然之間,心頭一凜,只覺她眼色之中似乎有一股難以形容的酸苦傷心,照說她雙目復明,又和自己重會,該當十分歡喜才是,何以眼色中所流露出來的心情竟如此淒楚?可是她的笑聲之中,卻又充滿了愉悅之意。蕭峰心道:「想必小阿紫在途中受了甚麼委屈。」
阿紫突然一聲尖叫,向前躍出。蕭峰同時也感到有人在自己身後突施暗算,立即轉身,只見一柄三股獵叉當胸飛來。阿紫探出左手抓住,順手一擲,那獵叉插入橫臥在地一人的胸膛。那人是名漢人獵戶,被耶律洪基射倒,一時未死,拼著全身之力,將手中獵叉向蕭峰背心擲來。他見蕭峰身穿遼國高官服色,只盼殺得了他,稍雪無辜被害之恨。
阿紫指著那氣息已絕的獵戶罵道:「你這不自量力的豬狗,居然想來暗算我姊夫!」
耶律洪基見阿紫一叉擲死那個獵戶,心下甚喜,說道:「好姑娘,你身手矯捷,果然了得。剛才這一叉自然傷不了咱們的南院大王,但萬一他因此而受了一點輕傷,不免誤了朕的大事。好姑娘,該當如此賞你一下才是?」
阿紫道:「皇上,你封我姊夫做大官,我也要做個官兒玩玩。不用像姊夫那樣大,可也不能太小,都人家瞧我不起。」耶律洪基笑道:「咱們大遼國只有女人管事,卻沒女人做官的。這樣吧,你本來已是郡主了,我升你一級,封你做公主,叫做什麼公主呢?是了,叫做『平南公主』!」阿紫嘟起了小嘴,道:「做公主可不幹!」洪基奇道:「為什麼不做?」阿紫道:「你跟我姊夫是結義兄弟,我若受封為公主,跟你女兒一樣,豈不是矮了一輩?」
耶律洪基見阿紫對蕭峰神情親勢,而蕭峰雖居高位,卻不近女色,照著遼人的常習,這樣的大官,別說三妻四妾,連三十妻四十妾也娶了,想來對阿紫也頗具情意,多半為了她年紀尚小,不便成親,當下笑道:「你這公主是長公主,和我妹子同輩,不是和我女兒同輩。我不但封你為『平南公主』,連你的一件心願,也一併替你完償了如何?」
阿紫俏劍一紅,道:「我有什麼心願?陛下怎麼又知道了?你做皇帝的人,卻也這麼信口開河。」她向來天不怕、地不怕,對耶律洪基說話,也不拘什麼君臣之禮。
遼國禮法本甚粗疏,蕭峰又是耶律洪基極寵信的貴人,阿紫這麼說,耶律洪基只是嘻嘻一笑,道:「這平南公主你若是不做,我便不封了,一、二、三,你做不做?」
阿紫盈盈下拜,低聲道:「阿紫謝恩。」蕭峰也躬身行禮,道:「謝陛下恩典。」他待阿紫猶如自己親妹,她既受遼主恩封,蕭峰自也道謝。
耶律洪基卻道自己所料不錯,心道:「我讓他風風光光的完婚,然後命他征宋,他自是更效死力。」蕭峰心中卻在盤算:「皇上此番南來,有什麼用意?他為什麼將阿紫的公主封號稱為『平南』?平南,平南,難道他想向南朝用兵嗎?」
耶律洪基握住蕭峰的右手,說道:「兄弟,咱二人多日不見,過去說一會話兒。」
二人並騎南馳,駿足坦途,片刻間已馳出十餘里外。平野上田疇荒蕪,麥田中都長滿了荊棘雜草。蕭峰尋思:「宋人怕我們出來打草谷,以致將數十萬畝良田都拋荒了。」
耶律洪基縱馬上了一座小丘,立馬丘頂,顧盼自豪。蕭峰跟了上去,隨著他目光向南望去,但見峰巒起儲存,大地無有盡處。
耶律洪基以鞭梢指著南方,說道:「兄弟,記得三十餘年之前,父皇曾攜我來此,向南指點大宋的錦繡山河。」蕭峰道:「是。」
耶律洪基道:「你自幼長於南蠻之地,多識南方的山川人物,到底在南方住,是不是比在咱們北國苦寒之地舒適得多?」蕭峰道:「地方到處都是一般。說到『舒適』二字,只要過得舒齊安適,心中便快活了。北人不慣在南方住,南人也不慣在北方住。老天爺既作了這番安排,倘若強要調換,不免自尋煩惱。」耶律洪基道:「你以北人而去住在南方,等到住慣了,卻又移來此地,豈不心下煩惱?」蕭峰道:「臣是浪蕩江湖之人,四海為家,不比尋常的農夫牧人。臣得蒙陛下賜以棲身之所,高官厚祿,深感恩德,更有什麼煩惱?」
耶律洪基回過頭來,向他臉上凝視。蕭峰不便和他四目相視,微笑著將目光移了開去。耶律洪基緩緩說道:「兄弟,你我雖有君臣之分,卻是結義兄弟,多日不見,卻如何生分了?」蕭峰道:「當年微臣不知陛下是我大遼國天子,以致多有冒瀆,妄自高攀,既知之後,豈敢極以結義兄弟自居?」耶律洪基歎道:「做皇帝的人,反而不能結交幾個推心置腹、義氣深重的漢子。兄弟,我若隨你行走江湖,無拘無束,只怕反而更為快活。」
蕭峰喜道:「陛下喜愛朋友,那也不難。臣在中原有兩個結義兄弟,一是靈鷲宮的虛竹子,一是大理段譽,都是肝膽照人的熱血漢子。陛下如果願見,臣可請他們來遼國一遊。」他自回南京後,每日但與遼國的臣僚將士為伍,言語性子,格格不入,對虛竹、段譽二人好生想念,甚盼邀他們來遼國聚會盤桓。
耶律洪基喜道:「既是兄弟的結義兄弟,那也是我的兄弟了。你可遣急足分送書信,邀請他們到遼國來,朕自可各封他們二人大大的官職。」蕭峰微笑道:「請他們來玩玩倒是不妨,這兩位兄弟,做官是做不來的。」
耶律洪基沉默片刻,說道:「兄弟,我觀你神情言語,心中常有鬱鬱不足之意。我富有天下,君臨四海,何事不能為你辦到?卻何以不對做哥哥的說?」
蕭峰心下感動,說道:「不瞞陛下說,此事是我平生恨事。鑄成大錯,再難挽回。」當下將如何誤殺阿朱之事大略說了。
耶律洪基左手一拍大腿,大聲道:「難怪兄弟三十多歲年紀,卻不娶妻,原來是難忘舊人。兄弟,你所以鑄成這個大錯,推尋罪魁禍首,都是那些漢人南蠻不好,尤其是丐幫一干叫化子,更是忘恩負義。你也休得煩惱,我═日興兵,討伐南蠻,把中原武林、丐幫眾人,一古惱兒的都殺了,以洩你雁門關外殺母之仇,聚賢莊中受困之恨。你既喜歡南蠻的美貌女子,我挑一千個、二千個來服侍你,卻又何難?」
蕭峰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心道:「我既誤殺阿朱,此生終不再娶,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國,千秋萬載,就只一個阿朱。豈是一千個、一萬個漢人美女所能代替得了的?皇上看慣了後宮千百名宮娥妃子,那懂得『情』之一字?」說道:「多謝陛下厚恩,只是臣與中原武人之間的仇怨,已然一筆勾銷。微臣手底已殺了不少中原武要,怨怨相報,實是無窮無盡。戰釁一啟,兵連禍結,更是非同小可。」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說道:「宋人文弱,只會大火炎炎,戰陣之上,實是不堪一擊。兄弟英雄無敵,統兵南征,南蠻指日可定,哪有什麼兵連禍結?兄弟,哥哥此次南來,你可知為的是什麼事?」蕭峰道:「正要陛下示知。」
耶律洪基笑道:「第一件事,是要與賢弟暢聚別來之情。賢弟此番西行,西夏國的形勢險易,兵馬強弱,想必都已瞭然於胸。以賢弟之見,西夏是否可取?」
蕭峰吃了一驚,尋思:「皇上的圖謀著實不小,既要南佔大宋,又想西取西大顯身手。」便道:「臣子此番西去,只想瞧瞧西夏公主招親的熱鬧,全沒想到戰陣攻伐之事。陛下明鑒,臣子歷險江湖,近戰搏擊,差有一日之長,但行軍佈陣,臣子實在一竅不通。」耶律洪基笑道:「賢弟不必過謙。西夏國王這番大張旗滿的招駙馬,卻鬧了個虎頭蛇尾,無疾而終,當真好笑。其實當日賢弟帶得十萬兵去,將西夏國王娶回南京,倒也甚好。」蕭峰微微一笑,心想:「皇上只道有強兵在手,要什麼便有什麼。」
耶律洪基說道:「做哥哥的此番南來,第二件事為的是替兄弟增爵陞官。賢弟聽封。」蕭峰峰道:「微臣受恩已深,不敢再望……」耶律洪基朗聲道:「南院大王蕭峰聽封!」蕭峰只得翻身下鞍,拜伏在地。
耶律洪基說道:「南院大王蕭峰公忠體國,為朕股肱,茲進爵為宋王,以平南大元帥統率三軍,欽此!」
蕭峰心下遲疑,不知如何是好,說道:「微臣無功,實不敢受此重恩。」耶律洪基森然道:「怎麼?你拒不受命麼?」蕭峰聽他口氣嚴峻,知道無可推辭,只得叩頭道:「臣蕭峰謝恩。」洪基哈哈大笑,道:「這樣才是我的好兄弟呢。」雙手扶起,說道:「兄弟,我這次南來,卻不是以南京為止,御駕要到汴梁。」
蕭峰又是一驚,顫聲道:「陛下要到汴梁,那……那怎麼……」耶律洪基笑道:「兄弟以平南大元帥統率三軍,為我先行,咱們直驅汴梁。日後兄弟的宋王府,便設在汴梁趙煦小子的皇宮之中。」蕭峰道:「陛下是說咱們要和南朝開仗?」
洪基道:「不是我要和南朝開仗,而是南蠻要和我較量。南朝太皇太后這老婆子主政之時,一切總算井井有條,我雖有心南征,卻也沒十足把握。現下老太婆死了,趙煦這小子乳臭未乾,居然派人整飭北防、訓練三軍,又要募兵養馬,籌辦糧秣,嘿嘿,這小子不是為了對付我,卻又對付誰?」
蕭峰道:「南朝訓練士卒,那也不必去理他。這幾年來宋遼互不交兵,兩國都很太平。趙煦若來侵犯,咱們自是打他個落花流水。他或畏懼陛下聲威,不敢輕舉妄動,咱們也不必去跟這小子一般見識。」
耶律洪基道:「兄弟有所不知,南朝地廣人稠,物產殷富,如果出了個英主,真要和大遼為敵,咱們是鬥他們不過的。天幸趙煦這小子胡作非為,斥逐忠臣,連蘇大鬍子也給他貶斥了。此刻君臣不協,人心不附,當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此時不舉,更待何時?」
蕭峰舉目向南望去,眼前似是出現一片幻景:成千成萬遼兵向南衝去,房舍起火,烈炎沖天,無數男女無幼在馬蹄下輾轉轉呻吟,宋兵遼兵互相斫殺,紛紛墮於馬下,鮮血與河水一般奔流,骸骨遍野……
耶律洪基大聲道:「我契丹列祖列宗均想將南朝收列版圖,好幾次都是功敗垂成。今日天命攸歸,大功要成於我手。好兄弟,他日我和你君臣名垂青吏,那是何等的美事?」
蕭峰雙膝跪下,連連磕頭,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求懇。」耶律洪基微微一驚,道:「你要什麼?做哥哥的只須力之所及,無有不允。」蕭峰道:「請陛下為宋遼兩國千萬生靈著想,收回南征的聖意。咱們契丹人向來遊牧為生,縱向南朝土地,亦是無用。何況兵凶戰危,難期必勝,假如小有挫折,反而損了陛下的威名。」
耶律洪基聽蕭峰的言語,自始至終不願南征,心想自來契丹的王公貴人、將帥大臣,一聽到「南征」二字,無不鼓舞勇躍,何以蕭峰卻一再勸阻?斜睨蕭峰,只見他雙眉緊蹙,若有重憂,尋思:「我封他為宋王、平南大元帥,那是我大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官,他為什麼反而不喜?是了,他雖是遼人,但自幼為南蠻撫養長大,可說一大半是南蠻子。大宋於他乃是父母之邦,聽我說要發兵去伐南蠻,他便竭力勸阻。以此看來,縱然我勉強他統兵南行,只怕他也不肯盡力。」便道:「我南征之意已決,兄弟不必多言。」
蕭峰道:「征戰用國家大事,務請三思。倘若陛下一意南征,還是請陛下另委賢能的為是。以臣統兵,只怕誤了陛下大事。」
耶律洪基此番興興頭頭的南來,封賞蕭峰重爵,命他統率雄兵南征,原是顧念結義兄弟的情義,給他一個大大的恩典,料想他定然喜出望外,哪知他先是當頭大潑冷水,又不肯就任平南大元帥之職,不由大為不快,冷冷的道:「在你心目中,南朝是比遼國更為要緊了?你是寧可忠於南朝,不肯忠於我大遼?」
蕭峰拜伏在地,說道:「陛下明鑒。蕭峰是契丹人,自是忠於大遼。大遼若有危難,蕭峰赴湯蹈火,盡忠報國,萬死不辭。」
耶律洪基道:「趙煦這小子已萌覬覦我大遼國土之意。常言道得好:『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咱們如不先發制人,說不定便有亡國滅種的大禍。你說什麼盡忠報國,萬死不辭,可是我要你為國統兵,你卻不奉命?」
蕭峰道:「臣平生殺人多了,實不願雙手再沾血腥,求陛下許臣辭官,隱居山林。」
耶律洪基聽他說要辭官,更是憤怒,心中立時生出殺意,手按刀柄,便要拔刀向他頸中斫將下去,便隨即轉念:「此人武功厲害,我一刀斫他不死,勢必為他所害。何況昔年他於我有平亂大功,又和我有結義之情,今日一言不合,便殺功臣,究竟於恩義有虧。」當下長歎一聲,手離刀柄,說道:「你我所見不同,一時也難以勉強,你回去好好的想想,望你能回心轉意,拜命南征。」
蕭峰雖拜伏在地,但身側之人便揚一揚眉毛,舉一舉指頭,他也能立時警覺,何況耶律洪基手按刀柄、心起殺人之念?他知若再和耶律洪基多說下去,越說越僵,難免翻臉,當即說道:「尊旨!」站起身來,牽過耶律洪基的坐旗。
耶律洪基一言不發,一躍上馬,疾馳而去。先前君臣並騎南行,北歸時卻是一先一後,相距里許。蕭峰知道耶律洪基對己已生疑忌,倘若跟隨太近,既令他心中不安,而他提及南征之事,又不能不答,索性遠遠遠墮後。
回到南京城中,蕭峰請遼帝駐蹕南院大王府中。耶律洪基笑道:「我不來打擾你啦,你清靜下來,細想這中間的禍福利害。我自回御營下榻。」當下蕭峰恭送耶律洪基回御營。
耶律洪基從上京攜來大批寶刀利劍、駿馬美女,賞賜於他。蕭峰謝恩,領回王府。
蕭峰甚少親理政務,文物書籍,更是不喜,因此王府中也沒什麼書房,平時便在大廳中和諸將坐地,傳酒而飲,割肉而食,不失當年與群丐縱飲的豪習。契丹諸將在大漠氈帳中本來也是這般,見大王隨和豪邁,遇下親厚,盡皆歡喜。
此刻蕭峰從御營歸來,天色已晚,踏進大廳,只見牛油大燭火光搖曳之下,虎皮下伏著一個紫衫少女,正是阿紫。
她聽得腳步聲響,一躍而起,撲過去摟著蕭峰的脖子,瞧著他睛睛,問道:「我來了,你不高興麼?為什麼一臉都是不開心的樣子?」蕭峰搖了搖頭,道:「我是為了別的事。阿紫,你來了,我很高興。在這世界上,我就只掛念你一個人,怕你遭到什麼危難。你回到我身邊,眼睛又治好了,我就什麼也沒牽掛了。」
阿紫笑道:「姊夫,我不但眼睛好了,皇帝還封了我做公主,你很開心麼?」蕭峰道:「封不封公主,小阿紫還是小阿紫。皇上剛才又升我的官,唉!」說著一聲長歎,提過一隻牛皮袋子,拔去塞子,喝了兩大口酒。大廳四周放滿了盛酒的牛袋,蕭峰興到即喝,也不須人侍候。阿紫笑道:「恭喜姊夫,你又升了官啦!」
蕭峰搖了搖頭,說道:「皇上封我為宋王、平南大元帥,要我統兵去攻打南朝。你想,這征戰一起,要殺多少官兵百嘟起了嘴,轉過了身,道:「我早知在你心中,一千個我也及不上一個她,一萬個活著的阿紫,也及不上一個不在人世的阿朱。看來只有我快快死了,你才會念著我一點兒。早知如此……我……我也不用這麼遠路來探望你。你……你幾時又把人家放在心上了?」
蕭峰聽她話中大有幽怨之意,不由得怦然心驚,想起她當年發射毒針暗算自己,便是為要自己長陪在她身邊,說道:「阿紫,你年紀小,就只頑皮淘氣,不懂大人的事……」阿紫搶著道:「什麼大人小孩的,我早就不是小孩啦。你答應姊姊照顧我,你……你只照顧我有飯吃,有衣穿,可是……可是你幾時照顧到我的心事了?你從來就不理會我心中想什麼。」蕭峰越聽越驚,不敢接口。
阿紫轉背了身子,續道:「那時候我眼睛瞎了,知道你決不會喜歡我,我也不來跟你親近。現下我眼睛好了,你仍不來睬我,我……什麼地方不及阿朱了?相貌沒她好看麼?人沒她聰明麼?只不過她已經死了,你就時時刻刻惦念著她。我……我恨不得那日就給你一掌打死了,你也會像想念阿朱的一般念著我……」
她說到傷心處,突然一轉身,撲在蕭峰懷裡,大哭起來。蕭峰一時手足無措,不知說什麼才好。
阿紫嗚咽一陣,又道:「我怎麼是小孩子?在那小橋邊的大雷雨之夜,我見到你打死我姊姊,哭得這麼傷心,我心中就非常非常喜歡你。我心中說:『你不用這麼難受。你沒了阿朱,我也會像阿朱這樣,真心真意的待你好。』我打定了主意,我一輩子要跟著你。可是你又偏偏不許,於是我心中說:『好吧,你不許我跟著你,那麼我便將你弄得殘廢了,由我擺佈,叫你一輩子跟著我。』」
蕭峰搖了搖頭,說道:「這些舊事,那也不用提了。」
阿紫叫道:「怎麼是舊事?在我心裡,就永遠和今天的事一樣新鮮。我又不是沒跟你說過,你就從來不把我放在心上。」
蕭峰輕輕撫摩阿紫的秀髮,低聲道:「阿紫,我年紀大了你一倍有餘,只能像叔叔、哥哥這般的照顧你。我這一生只喜歡過一個女子,那就是你的姊姊。永遠不會有第二個女子能代替阿朱,我也決計不會再去喜歡哪一個女子。皇上賜給我一百多名美女,我從來正眼也不去瞧上一眼。我關懷你,全是為了阿朱。」
阿紫又氣又惱,突然伸出手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記巴掌。蕭峰若要閃避,這一掌如何能擊到他臉上?只是見阿紫見得臉色慘白,全身發顫,目光中流露出淒苦之色,看了好生難受,終於不忍避開她這一掌。
阿紫一掌打過,好生後悔,叫道:「姊夫,是我不好,你……你打還我,打還我!」
蕭峰道:「這不是孩子氣麼?阿紫,世上沒什麼大不了的事,用不著這麼傷心!你的眼光為什麼這麼悲傷?姊夫是個粗魯漢子,你老是陪伴著我,叫你心裡不痛快!」
阿紫道:「我眼光中老是現出悲傷難過的神氣,是不是?唉,都是那醜八怪累了我。」蕭峰問道:「什麼那醜八怪累了你?」阿紫道:「我這對眼睛,是那個醜八怪、鐵頭人給我的。」蕭峰一時未能明白,問道:「醜八怪?鐵頭人?」阿紫道:「那個丐幫幫主莊聚賢,你道是誰?說出來當真教人笑破了肚皮,竟然便是那個給我套了一個鐵面具的游坦之。就是那聚賢莊二莊主游駒的兒子,曾用石灰撒過你眼睛的。也不知他從什麼地方學來了一些古怪武功,一直跟在我身旁,拚命討我歡心。我可給他騙得苦了。那時我眼睛瞎了,又沒旁人依靠,只好莊公子長、莊公子短的叫他,現下想來,真是羞愧得要命。」
蕭峰奇道:「原來那丐幫的莊幫主,便是受你作弄的鐵丑,難怪他臉上傷痕纍纍,想是揭去鐵套時弄傷了臉皮。這鐵丑便是游坦之嗎?唉,你可真也太胡鬧了,欺侮得人家這個樣子。這人不念舊惡,好好待你,也算難得。」
阿紫冷笑道:「哼,什麼難得?他哪裡安好心了?只想哄得我嫁了給他。」
蕭峰想起當日在少室山上的情景,游坦之凝視阿紫的目光之中,依稀是孕育深情,只是當時沒加留心,便道:「你得知真相,一怒之下便將他殺了?挖了他的眼睛?」阿紫搖頭道:「不是,我沒殺他,這對眼睛是他自願給我的。」蕭峰更加不懂了,問道:「他為什麼肯將自己的眼珠挖出來給你?」
阿紫道:「這人傻里傻氣的。我和他到了縹緲峰靈鷲宮裡,尋到了你的把弟虛竹,請他給我治眼。虛竹子找了醫書看了半天,說道必須用新鮮的活人眼睛換上才成。靈鷲宮中個個是虛竹子的下屬,我既求他換眼,便不能挖那些女人的眼睛。我叫游坦之到山下去擄一個人來。這傢伙卻哭了起來,說道我治好眼睛,看到了他真面目,便不會再理他了。我說不會不理他,他總是不信。哪知道他竟拿了尖刀,去找虛竹子,願意把自己的眼睛換給我。虛竹子說什麼不肯答允。那鐵頭人便用刀子在他自己身上、臉上劃了幾刀,說道虛竹子倘若不肯,他立即自殺。虛竹子無奈,只好將他的眼睛給我換上。」
她這般輕描淡寫的說來,似是一件稀鬆尋常之事,但蕭峰聽入耳中,只覺其中的可畏可怖,較之生平種種驚心動魄的兇殺鬥毆,實尤有過之。他雙手發顫,拍的一聲,擲去了手中酒袋,說道:「阿紫,是游坦之甘心情願的將眼睛換了給你?」阿紫道:「是啊。」蕭峰道:「你……你這人當真是鐵石心腸,人家將眼睛給你,你便受了?」
阿紫聽他語氣嚴峻,雙眼一眨一眨的,又要哭了出來,突然說道:「姊夫,你的眼睛倘若盲了,我也甘心情願將我的好眼睛換給你。」
蕭峰聽她這兩句說得情辭懇摯,確非虛言,不由得心中感動,柔聲道:「阿紫,這位游君對你如此情深一往,你在福中不知福,除他之外,世上哪裡再去找第二位有情郎君去?他現下是在何處?」
阿紫道:「多半還是在靈鷲宮,他沒有眼睛,這險峻之極的縹緲峰如何下來?」
蕭峰道:「啊,說不定二弟又能找到哪一個死囚的眼睛再給他換上。」阿紫道:「不成的,那小和尚………不,虛竹子說道,我的眼睛只是給丁春秋那老賊毒壞了眼膜,筋脈未斷,因此能換。鐵醜的眼睛挖出時,筋脈都斷,卻不能再換了。」蕭峰道:「你快去陪他,從此永遠不再離開他。」阿紫搖頭道:「我不去,我只跟著你,那個醜得像妖怪的人,我多瞧一眼便要作嘔了,怎能陪著他一輩子?」蕭峰怒道:「人家面貌醜雖,心地可比你美上百倍!我不要你陪,不要再見你!」阿紫頓足哭道:「我……我……」
只聽得門外腳步聲響,兩名衛士齊聲說道:「聖旨到!」跟著廳門打開。蕭峰和阿紫一齊轉身,中只見一名皇帝的使者走進廳來。
遼國朝廷禮儀,遠不如宋朝的繁複,臣子見到皇帝使者,只是肅立聽旨便是,用不著什麼換朝服,擺香案,跪下接旨。那使者朗聲說道:「皇上宣平南公主見駕。」
阿紫道:「是!」拭了眼淚,跟著那使者去了。
蕭峰瞧著阿紫的背影,心想:「這游坦之對她鍾情之深,當真古今少有。只因阿紫情竇初開之時,恰和我朝夕相處,她重傷之際,我又不避男女之嫌,盡心照料,以致惹得她對我生出一片滿是孩子氣的癡心。我務須叫她回到游君身邊,人家如此待她,她如背棄這雙眼已盲之人,老天爺也是不容。」耳聽得那使者和阿紫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終於不再聽聞,又想到耶律洪基命他伐宋的旨意。
「皇上叫阿紫去幹什麼?定是要她勸我聽命伐宋。我如堅不奉詔,國法何存?適才在南郊爭執,皇上手按刀柄,已啟殺機,想是他顧念君臣之情,兄弟之義,這才強自克制。我如奉命伐宋,帶兵去屠殺千千萬萬宋人,於心卻又何忍?何況爹爹此刻在少林寺出家,若聽到我率軍南下,定然大大不喜。唉,我抗拒君命乃是不忠,不顧金蘭之情乃是不義,但若南下攻戰,殘殺百姓是為不仁,違父之志是為不孝。忠孝難全,仁義無法兼顧,卻又如何是好?罷,罷,罷!這南院大王是不能做了,我掛印封庫,給皇上來個不別而行。卻又到哪裡去?莽莽乾坤,竟無我蕭峰的容身之所。」
他提起牛皮酒袋,又喝了兩口酒,尋思:「且等阿紫回來,和他同上縹緲峰去,一來送她和游君相聚,二來我在二弟處盤桓些時,再作計較。」
阿紫隨著使者來到御營,見到耶律洪基,衝口便道:「皇上,這平南公主還給你,我不做啦!」
耶律洪基宣阿紫來,不出蕭峰所料,原是要她去勸蕭峰奉旨南征,聽她劈頭便這麼說,不禁皺起了眉頭,怫然道:「朝廷封賞,是國家大事,又不是小孩兒的玩意,豈能任你要便要,不要便不要?」他一向因蕭峰之故,愛屋及烏,對阿紫總是和顏悅色,此刻言語卻說得重了。阿紫哇的一聲,放聲哭了起來。耶律洪基一頓足,說道:「亂七八糟,亂七八糟,真不成話!」
忽聽得帳後一個嬌媚的女子聲音說道:「皇上,為什麼事惱?怎麼把人家小姑娘嚇唬哭了?」說著環珮叮噹,一個貴婦人走了出來。
這婦人眼波如流,掠發淺笑,阿紫認得她是皇帝最寵幸的穆貴妃,便抽抽噎噎的說道:「穆貴妃,你倒來說句公道話,我說不做平南公主,皇上便罵我呢。」
穆貴妃見她哭得楚楚可憐,多時不見,阿紫身材已高了些,容色也更見秀麗,向耶律洪基橫了一眼,抿嘴笑道:「皇上,她不做平南公主,你便封她為平南貴妃吧。」
耶律洪基一拍大腿,道:「胡鬧,胡鬧!我封這孩子,是為了蕭峰兄弟,一個平南大元帥,一個平南公主,好讓他們風風光光的成婚。哪知蕭峰不肯做平南大元帥,這姑娘也不肯做平南公主。是了,你是南蠻子,不願意我們去平南,是不是?」語氣中已隱含威脅之意。
阿紫道:「我才不理你們平不平南呢!你平東也好,平西也好,我全不放在心上。可是我姊夫……姊夫卻要我嫁給一個瞎了雙眼的醜八怪。」洪基和穆貴妃聽了大奇,齊問:「為什麼?」阿紫不願詳說其中根由,只道:「我姊夫不喜歡我,逼我去嫁給旁人。」
便在這時,帳外有人輕叫:「皇上!」耶律洪基走到帳外,見是派給蕭峰去當衛士的親信。那人低聲道:「啟稟皇上:蕭大王在庫門口貼了封條,把金印用黃布包了,掛在樑上,瞧這模樣,他……他……他是要不別而行。」
耶律洪基一聽,不由得勃然大怒,叫道:「反了,反了!他還當我是皇帝麼?」略一思索,道:「喚御營指揮來!」片刻間御營都指揮來到身前。耶律洪基道:「你率領兵馬,將南院大王府四下圍住了。」又下旨:「傳令緊閉城門,任誰也不許出入。」他生恐蕭峰要率部反叛,不住口的頒發號令,將南院大王部下的大將一個個傳來。
穆貴妃在御帳中聽得外面號角之聲不絕,馬蹄雜沓,顯是起了變故。契丹人於男女之事的界限看得甚輕,她便走到帳外,輕聲問耶律洪基道:「陛下,出了什麼事?幹麼這等怒氣衝天的?」耶律洪基怒道:「蕭峰這廝不識好歹,居然想叛我而去。這廝心向南朝,定是要向南蠻報訊。他多知我大遼的軍國秘密,到了南朝,便成我的心腹大患。」穆貴妃沉吟道:「常聽陛下說道,這廝武功好生了得,倘若拿他不住,給他衝出重圍,倒是一個禍胎。」耶律洪基道:「是啊!」吩咐衛士:「傳令飛龍營、飛虎營、飛豹營,火速往南院大王府外增援。」御營衛士應命,傳令下去。
穆貴妃道:「陛下,我有個計較。」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陣。耶律洪基點頭道:「卻也使得。此事基成,朕重重有賞。」穆貴妃微笑道:「但教討得陛下歡心,便是重賞了。陛下這般待我,我還貪圖什麼?」
御營外調動兵馬,阿紫坐在帳中,卻毫不理會。契丹人大呼小叫的奔馳來去,她昔日見得多了,往往出去打一場獵,也是這麼亂上一陣,渾沒想到耶律洪基調動兵馬,竟然是要去捉拿蕭峰。她坐在一隻駱駝鞍子上,心亂如麻:「我對姊夫的心事,他又不是不知道,可是他……他竟間點也沒將我放在心上,要我去陪伴那個醜八怪。我……我寧死也不去,不去,不去,偏偏不去!」心中這般想著,右足尖不住踢著地氈上織的老虎頭。
忽然間一隻手輕輕按上了她肩頭,阿紫微微一驚,抬起頭來,遇到的是穆貴妃溫柔和藹的眼光,只聽她笑問:「小妹妹,你在出什麼神?在想你姊夫,是不是?」阿紫聽她說到自己心底的私情,不禁暈紅了雙頰,低頭不語。穆貴妃和她並排而坐,拉過她一隻手,輕輕撫摸,柔聲道:「小妹妹,男人家都是粗魯暴躁的脾氣,尤其像咱們皇上哪,南院大王哪,那是當世的英雄好漢,要想收服他們的心,可著實不容易。」阿紫點了點頭,覺得她這幾句話甚是有理。穆貴妃又道:「我們宮裡女人成百成千,比我長得美麗的,比我更會討皇上歡心的,可也不知有多少。皇上卻最寵愛我,一半雖是緣份,一半也是上京聖德寺那位老和尚的眷顧。小妹子,你姊夫現下的心不在你身上,你也不用發愁。待我跟皇上回上京去時,你同我們一起去,到聖德氏去求求那位高僧,他會有法子的。」
阿紫奇道:「那老和尚有什麼法子?」穆貴妃道:「此事我便跟你說了,你可千萬不能跟第二個人說。你得發個誓,決不能洩漏秘密。」阿紫便道:「我若將穆貴妃跟我說的秘密洩漏出去,亂刀分屍,不得好死。」穆貴妃沉吟道:「不是我信不過你,只是這件事牽涉太也重大,你再發一個重些的誓。」阿紫好!」我要是洩漏了你告知我的秘密,叫我……叫我給我姊夫親手一掌打死。」說到這裡,心中有些淒苦,也有些甜蜜。
穆貴妃點頭道:「給自己心愛的男人一掌打死,那確是比人亂刀分屍還慘上百倍。這我就信你了。好妹子,那位高僧佛法無邊,神通廣大,我向他跪求之後,他便給我兩小瓶聖水,叫我通誠暗祝,悄悄給我心愛的男人喝下一瓶。那男人便永遠只愛我一人,到死也不變心。我已給皇上喝了一瓶,這還剩下一瓶。」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醉紅色的小瓷瓶來,緊緊握在手中,唯恐跌落。其實地下鋪著厚厚的地氈,便掉在地下,也不打緊。
阿紫既驚且喜,求道:「好姊姊,給我瞧瞧。」她自幼便在星宿派門下,對這類蠱惑人心的法門向來信之不疑。穆貴妃道:「瞧瞧是可以,卻不能打翻了。」雙手捧了瓷瓶,鄭而重之的遞過去。阿紫接了過來,拔去瓶塞,在鼻邊一嗅,覺有一股淡淡的香氣。穆貴妃伸手將瓷瓶取過,塞上木塞,用力掀了幾下,只怕藥氣走失,說道:「本來嘛,我分一些給你也是不妨。可是我怕萬一皇上日後變心,這聖水還用得著。」
阿紫道:「你說皇上喝了一瓶之後,便對你永不變心了?」穆貴妃微笑道:「話是這麼說,可不知聖水的效果是不是真有這麼久。否則那聖僧幹麼要給我兩瓶?我更擔心這聖水落入了別的嬪妃手中,她們也去悄悄給皇上喝了,皇上就算對我不變心,卻也要分心……」
正說到這裡,只聽得耶律洪基在帳外叫道:「阿穆,你出來,我有話對你說。」穆貴妃笑道:「來啦!」匆匆奔去,嗒的一聲輕響,那小瓷瓶從懷中落了出來,竟然沒有察覺。
阿紫又驚又喜,待她一踏出帳外,立即縱身而前,拾起瓷瓶,揣入懷中,心道:「我快拿去給姊夫喝了,另外灌些清水進去,再還給穆貴妃,反正皇上已對她萬分寵幸,這聖水於她也無甚用處。」當即揭開後帳,輕輕爬了出去,一溜煙的奔向南院大王王府。
但見王府外兵卒眾多,似是南院大王在調動兵馬。阿紫走進大廳,只見蕭峰背負雙手,正在滴水簷前走來走去,似是老大的不耐煩。
他一見阿紫,登時大喜,道:「阿紫,佻回來就好,我只怕你給皇上扣住了,不得脫身呢。咱們這就動身,遲了可來不及啦。」阿紫奇道:「到哪裡去?為什麼遲了就來不及?皇上又為什麼要扣住我?」
蕭峰道:「你聽聽!」兩人靜了下來,只聽王府四周馬蹄之聲不絕,夾雜著鐵甲鏘鏘,兵刃交鳴,東南西北都是如此。阿紫道:「幹什麼?你要帶兵去打仗麼?」
蕭峰苦笑道:「這些兵都不歸我帶了。皇上起了疑我之意,要來拿我。」阿紫道:「好啊,咱們好久沒打架了,我和你便衝殺出去。」蕭峰搖頭道:「皇上待我恩德不小,封我為南院大王,此番又親自前來,給我加官晉爵。此時所以疑我,不過因我決意不肯南征之故。我若傷他部屬,有虧兄弟之義,不免惹得天下英雄恥笑,說我蕭峰忘恩負義,對不起人。阿紫,咱們這就走吧,悄悄的不別而行,讓他拿我不到,也就是了。」
阿紫道:「嗯,咱們便走。姊夫,卻到哪裡去?」蕭峰道:「去縹緲峰靈鷲宮。」阿紫的臉色登時沉了下來,道:「我不去見好醜八怪。」蕭峰道:「事在緊急,去不去縹緲峰,待離了險地之後再說。」
阿紫心道:「你要送我去縹緲峰,顯是全沒將我放在心上,還是乘早將聖水給你喝了,只要你對我傾心,自會聽我的話。若是遷延,只怕穆貴妃趕來奪還。」當下說道:「也好!我去拿幾件替換衣服。」
匆匆走到後堂,取過一隻碗來,將瓷瓶中聖水倒入碗內,又倒入大半碗酒,心中默禱:「菩薩有靈,保佑蕭峰飲此聖水之後,全心全意的愛我阿紫,娶我為妻,永不再想念阿朱姊姊!」回到廳上,說道:「姊夫,你喝了這碗酒提提神。這一去,咱們再也不回來了。」
蕭峰接過酒碗,燭光下見阿紫雙手發顫,目光中現出異樣的神采,臉色又是興奮,又是溫柔,不由得心中一動:「當年阿朱對我十分傾心之時,臉上也是這般的神氣!唉,看來阿紫果真對我也是一片傾心!」當即將大半碗酒喝了,問道:「你取了衣服沒有?」
阿紫見他喝了聖水,心中大喜,道:「不用拿衣服了,咱們走吧!」
蕭峰將一個包裹負在背上,包中裝著幾件衣服,幾塊金銀,低聲道:「他們定是防我南奔,我偏偏便向北行。」攜著阿紫的手,輕輕開了邊門,張眼往外一探,只見兩名衛士並肩巡視過來。蕭峰藏身門後,一聲咳嗽,兩名衛士一齊過來查看。蕭峰伸指點出,早將二人點倒,拖入樹蔭之下,低聲道:「快換上這兩人的盔甲。」阿紫喜道:「妙極!」兩人剝下衛士盔甲,穿戴在自己的身上,手中各持一柄長矛,並肩巡查過去。阿紫將頭盔戴得低低的壓住了眉毛,偷眼看蕭峰時,見他縮身弓腰而行,不禁心下暗笑。兩人走得二十幾步,便見一名帥營親兵的十夫長帶著十名親兵,巡查過來。蕭峰和阿紫站立一旁,舉矛致敬。
那十夫長點了點頭,便即行過,火反映照耀之下,見阿紫一身衣甲直拖到地,不大稱身,不由得向她多瞧一眼,又見她腰刀的刀鞘也拖在地下,心中有氣,揮拳便向她肩頭打去,喝道:「你穿的什麼衣服?」阿紫只道事洩,反手一勾,勾住他手腕,左足向他腰眼裡踢去。那十夫長叫聲「啊喲」,直跌了出去。
蕭峰道:「快走!」拉著她手腕,即前搶出。那十名親兵大聲叫了起來:「有奸細!有刺客!」還不知道二人乃是蕭峰和阿紫。兩人行得一程,只見迎面十餘騎馳來,蕭峰舉起長矛,橫掃過去,將馬上乘者紛紛打落,右手一提,將阿紫送上馬背,自己飛身上了一匹馬,拉轉馬頭,直向北門衝去。
這時南院大王王府四周的將卒已得到訊息,四面八方圍將上來。蕭峰縱馬疾馳,果然不出他所料,遼兵十分之八佈於南路,防他逃向南朝,北門一帶稀稀落落的沒多少人。這些將士一見蕭峰,心下已自怯了,雖是迫於軍令,上前攔阻,但給蕭峰一喝一衝,不由得紛紛讓路,遠遠的在後吶喊追趕。待御營都指揮增調人馬趕來,蕭峰和阿紫已自去得遠了。
蕭峰縱馬來到北門,見城門已然緊閉,城門先密密麻麻的排著一百餘人,各挺長矛,擋住去路。蕭峰倘若衝殺過去,這百餘名遼兵須攔他不住,但他只求脫身,實不願多傷本國軍士,左手一伸,將阿紫從馬背上抱了過來,右足在鐙上一點,雙足已站上了馬背,跟著提了一口氣,飛身便往城門撲去。這一撲原不能躍上城頭,但他早已有備,待身子向下沉落,右手長矛已向城牆插去,一借力間,飛身上了城頭。
向城外一望,只見黑黝黝地並無燈火,顯是無人料他會逾城向北,竟無一兵一卒把守。蕭峰一聲長嘯,向城內朗聲叫道:「你們去稟告皇上,說道蕭峰得罪了皇上,不敢面辭。皇上大恩大德,蕭峰永不敢忘。」
他攬住阿紫的腰,轉過身來,只要一跳下城頭,那就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再也無拘無束了。
心下微微一喜,正要縱身下躍,突然之間,小腹中感到一陣劇痛,跟著雙臂酸麻,攬在阿紫腰間的左臂不由自主的鬆開,接著雙膝一軟,坐倒在地,肚中猶似數千把小刀亂剜亂刺般劇痛,忍不住「哼」了一聲。阿紫大驚,叫道:「姊夫,你怎麼了?」蕭峰全身痙攣,牙關相擊,說道:「我……我……中了……中了劇……劇毒……等一等……我運氣……運氣逼毒……」當即氣運丹田,要將腹中的毒物逼將出來。哪知不運氣倒還罷了,一提氣間,登時四肢百骸到處劇痛,丹田中內息只提起數寸,又沉了下去,蕭峰耳聽得馬蹄聲奔騰,數千騎自南向北馳來,又提一口氣,卻覺四肢已無知覺,知道所中之毒厲害無比,不能以內力逼出,便道:「阿紫,你快快去吧,我……我不能陪你走了。」
阿紫一轉念間,已恍然大悟,自己是中了穆貴妃的詭計,她騙得自己拿聖水去給蕭峰服下,這哪裡是聖水,其實是毒藥。她又驚又悔,摟住蕭峰的頭頸,哭道:「姊夫……是我害了你,這毒藥是我給你喝的。」蕭峰心頭一凜,不明所以,問道:「你為什麼要害死我?」阿紫哭道:「不,不!穆貴妃給了我一瓶水,她騙我說,如給你喝了,你就永遠永遠的喜歡我,會……會娶我為妻。我實在傻得厲害,姊夫,我跟你一起死,咱們再也不會分開。」說著抽出腰刀,便要往自己頸中抹去。
蕭峰道:「且……且慢!」他全身如受烈火烤炙,又如鋼刀削割,身內向外同時劇痛,難以思索,過了好一會,才明白阿紫言中之意,說道:「我不會死,你不用尋死。」
只聽得兩扇厚重的城門軋軋的開了。數百名騎兵衝出北門,吶喊佈陣。一隊隊兵馬自南而來,絡繹出城。蕭峰坐在城頭,向北望去,見火把照耀數里,幾條火龍遠在蜿蜒北延,回頭南望,小半個城中都是火把,心想:「皇上將御營的兵馬盡數調了出來,來拿我一人。」只聽內城外的將卒齊聲大叫:「反賊蕭峰,速速投降。」
蕭峰腹中又是一陣劇痛,低聲道:「阿紫,你快快設法逃命去吧。」阿紫道:「我親手下毒害死了你,我怎能獨活?我……我……我跟你死在一起。」蕭峰苦笑道:「這不是殺人的毒藥,只是令我身受重傷,無法動手而已。」
阿此喜道:「當真?」轉身將蕭峰拉著伏到自己背上。可是她身形纖小,蕭峰卻是特別魁偉,阿紫負著著他站起身來,蕭峰仍是雙足著地。便在這時,十餘名契丹武士已爬上城來,一手執刀,一手高舉火把,卻都畏懼蕭峰,不敢迫近。
蕭峰道:「抗拒無益,讓他們來拿吧!」阿紫哭道:「不,不!誰敢動你一根汗毛,我便將他殺了。」蕭峰道:「不可為我殺人。假如我肯殺人,奉旨領兵南征便是,又何必鬧到這個田地?」提高噪子道:「如此畏畏縮縮,算得什麼契丹男兒?同我一起去見皇上。」
眾武士一怔,一齊躬身,恭恭敬敬的道:「是!咱們奉旨差遣,對大王無禮,尚請大王莫怪!」蕭峰為南院大王雖時日無多,但厚待部屬,威望著於北地,契丹武士十分敬服。在人群之中,大家隨聲附和,大叫「反賊蕭峰」,一到和他面面相對,自然生出敬畏之心,不敢稍有無禮了。
蕭峰扶著阿紫的肩頭,掙扎著站起身來,五臟六腑,卻痛得猶如互在扭打咬嚙一般,眾兵士站在丈許之外,還刀入鞘,眼看他一步步從石級走下城頭。眾將士一見蕭峰下來,不由自主的都翻身下馬,城內城外將士逾萬,霎時間鴉雀無聲。
蕭峰在火光下見到這些誠樸而恭謹的臉色,胸口驀地感到一絲溫暖:「我若南征,這裡萬餘將士,只怕未必有半數能回歸北國。倘若我真能救得這許許多多生靈,皇上縱然將我處死,那也是死而無恨。就只怕皇上殺了我後,又另派別人領軍南征。」想到這裡,胸口又是一陣劇痛,身子搖搖欲墜。
一名將軍牽過自己的坐騎,扶著蕭峰上馬。阿紫也乘了匹馬,跟隨在後。一行人前呼後擁,南歸王府。眾將士雖然拿到蕭峰,算是立了大功,卻殊無歡忭之意。但聽得鐵甲鏘鏘,數萬隻鐵蹄擊在石板街上,響成一片,卻無半句歡呼之聲。
一行人經行北門大街,來到白馬橋邊,蕭峰縱馬上橋。阿此突然飛身而起,雙足在鞍上一登,嗤的一聲輕響沒入了河中。蕭峰見此意外,不由得一驚,但隨即心下喜歡,想起最初與這頑皮姑娘相見之時,她沉在小鏡湖底詐死,水性之佳,實是少見,連她父母都被瞞過了,這時她從水中遁走,那再好也沒有了,只是從此只怕再無相見之日,心間卻又悵悵,大聲道:「阿紫,你何苦自尋短見?皇上又不會難為你,何必投河自盡?」
眾將士聽得蕭峰如此說,又見阿紫沉入河中之後不再冒起,只道她真是尋了短見。皇帝下旨只拿蕭峰一人,阿紫是尋死也好,逃生也好,大家也不放在心上,在橋頭稍立片刻,見河中全無動靜,又都隨著蕭峰前行。
(第四十九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