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失行婦…原來,那真的是她的命運。

她再也沒有留住他的勇氣。然而,他看著她痛哭,沒有再說什麼,眼光漸漸轉為溫和悲憫,略微咳嗽起來,歎息了一聲:「世情薄,人情惡…一介弱女子,又如何能歸咎於你…」

她哭的越發厲害,他的諒解和寬容,只是讓她明白,命運讓她和怎樣的一個人擦肩而過。他解下手腕上淡藍色的手巾,覆在她腕上,然後帶著屬下拂開珠簾走下了樓。

外面斜陽依稀,白衣公子落寞的行來,抽出玉簫,隨手敲擊著走廊上的朱欄,今日的偶遇讓他有些微的感慨,拍遍了闌干,他曼聲輕吟:

「章台柳,章台柳,」

「昔日青青今在否?」

「縱使長條似舊垂,」

「也應攀折他人手…」

高樓上,聽著他漸行漸遠時吟的詩句,她淚落如雨。

然後,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咬著牙,她硬生生的止住了啼哭。事已至此,如果一味的啼哭,那末離他只會越來越遠吧…她,總的做點什麼了。

脈脈斜暉裡,她用力握著手中那一條淡藍色的絲巾,彷彿下了什麼決心。

半年後,風雪之夜,她挑燈踏雪而來,在聽雪樓高門前,將那條淡藍色的手巾作為信物,請求守衛轉交樓主。

手巾上寫了一行字:

明晚日落時分,天理會第一高手雲起受命、截殺聽雪樓二樓主高夢非於北門長亭外。

飄雪的軒窗下,披著白裘的年輕人展開手中絲巾,霍然起立,冒雪而出,顧不上周圍手下送上來的傘和大氅。

「紫黛姑娘。」在那個紫衣麗影將要轉過街角的時候,他及時出門,走下台階,喚住了她,將絲巾在手心用力握緊,眼神慢慢嚴肅起來——這個女子,似乎不知道自己這一來、就是要捲入無盡的江湖是非中去了呢。

蕭憶情沉吟著:「你刺探消息,恐怕已招了殺身之禍——我派人護你回去罷。」

「那也是一時之計而已…難道聽雪樓能護著我一輩子麼?」在大雪中,洛陽的花魁驀然回首,清麗的面容上隱隱有堅決無畏的光采,「紫黛心裡有打算——我在洛陽好歹也算交遊甚廣,能給聽雪樓帶來各種需要的消息——公子如不嫌棄,可否讓紫黛加入聽雪樓,以供驅遣?」

聽到那樣的話,聽雪樓的主人竟也不由怔了一下:這個女子,居然和幾個月前在風情苑所見時,幾乎宛如兩人。

她便是這樣留在了聽雪樓裡,然而蕭憶情卻一直掩飾著她的身份,秘密買下了風情苑,讓她成為那裡的主人,然後,再讓那個地方成為聽雪樓最秘密的消息情報來源。

她也改了名字,叫做紫陌。

去掉了原來濃郁的脂粉味道,而空餘戀戀的風塵。每一日,她閒來便坐在高樓上,將闌干拍遍了,看著洛陽城中阡陌大道上車馬來去,掀起滾滾紅塵。

紫陌紅塵拂面來。

在這個醉生夢死的世上,塵煙散後,還剩下什麼呢?

大家改口稱二十歲的她為紫夫人——她可以有權力不再去見那些她看不順眼的客人,雖然這樣,她的聲名卻在風月場中越來越大,人人都以一親芳澤為榮,連天理會那個不可一世的總舵主江近月也不例外——世人就是這樣,越是得不到的東西,便看的越是高。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有時候,想起他吟過的詩,她也苦笑著自問。

今在否?不在,那早已不再…然而,不再,她反而能愛的更深沉。

一年多了,收集來整理好、送到聽雪樓那邊的情報已經不知道有多少。

終於在那一日,他過來,在和她詳細的討論過武林最近傳聞動向後,忽然說了一句:「一個時辰之後,聽雪樓進攻天理會總舵…紫陌,你也跟著一起來看看吧。」

她怔住,不知是悲是喜。

他終於有了一擊必勝的把握,終於要讓她公開成為聽雪樓的一份子,而不在是暗自布下的一枚棋子。然而…他看著她的眼神,卻只是彷彿看著一個風雨同舟的夥伴而已。

或者,這樣也好…對於她來說,只要挑一個近一點的位置,能好好的看著他就足夠。

那一日,她第一次目睹了什麼是江湖,什麼是殺戮。

一日之間,和聽雪樓在洛陽爭霸的天理會被滅門。在蕭憶情問起那個負隅頑抗的少年的情況時,機敏的、她馬上提供了自己所知的情報。

然而,她沒有想到這個白衣年輕人卻用了那樣的手段摧毀少年信念。在潑天的血腥中,看著碧梧下一襲白衣如雪的年輕公子,看著他深不可測的眼睛和幾乎是洞穿一切的冷漠,紫陌卻忽然感到了寒冷——

她本來以為,自己已經離他很近了。

那種洞穿一切,只有在看著與己無動於衷的事物時候,才會擁有。

沒有人能走近這個人的內心。

反而是天理會門下的那個少年——那個絕望的、痛哭著的孩子,卻能讓人由衷的感到生命的真實和成長的痛楚。這一點,在她十六歲的時候也曾經有過。

看著這個少年,閱盡風塵的她,心中居然有絲絲縷縷母親般的溫柔和觸痛。

「黃泉還小,性子又偏激——你有空多照顧他,免得他墮入心魔。」回去時,聽雪樓主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眼光從她臉上掃過,卻隱約含了深意。

紫陌的心裡便是一驚,那眼色,似乎也是淡漠而洞穿一切的。她有些惴惴然:雖然在那個人身側,卻絲毫不知道他心裡作何打算。

但,既然是他吩咐過了的,她便是盡心盡力的去做。

《指間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