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掌心裡的那個符咒還是暗淡的,自她離開後就再也不曾亮起。

外面的少女還在說著什麼,然而她的聲音傳到他耳裡卻已經極其遙遠。他定定地站了片刻,終於動了一下,將手巾扔回了盆裡,轉身走回了外間,忽然道:「我隨你去一趟炎國吧。」

「什麼?」沖靈大吃一驚,頓住了滔滔不絕。

在日落的時候,他隨便收拾了一下東西,就這樣孑然一身離開了這座獨自居住了兩年的空城,甚至連門都沒有關,似乎也不打算回來。

一直到走出結界,沖靈還在吃驚不已:「你……你不是說哪兒也不去,要乾脆死在這裡的麼?怎麼忽然又想起來要回去?」

這男人的心,也一樣是海底針啊,說變就變!

「很久沒見沖羽了……」他望著東方,喃喃,「何況,我也得送凜回家。」

「凜?」她愕然地看著身後亦步亦趨的那一具白骨,「是你養的骷髏嗎?」

「它原本是你們炎國的戰士。」他聲音平靜。

「哦!」她仔細看了看那具骷髏,「原來是個戰士?失敬失敬。」

骷髏彷彿聽得懂他們的對話,居然裂開嘴,露出兩排森森的白牙。她嚇了一跳,連忙往前走了兩步,離它遠了一點,忍不住雀躍:「那太好了!我哥哥和初霜姐姐如果看到你回去,一定會開心的不得了!」

他卻沒有說話,眼裡轉過複雜的表情。

沖羽估計是會開心的吧?可是,她會嗎?

他不知道。

「前面就是葛城了。」走了好幾日,原野上終於看到了遠遠的一座城池,沖靈鬆了一口氣,「太好了,終於到了炎國境內啦!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他微微一震:葛城……那不是初霜的故鄉嗎?

空城(3)

第三章葛城

第一次見到初霜的時候,她還是葛城醫館裡的一個小醫師。

那時候,魔的陰影已經籠罩了大陸,白晝的時間漸漸縮短,而黑夜越來越漫長。即便是普通百姓也看出了這種不祥的變化,大地上流傳著無數的謠言,說魔已經降臨在這個世間,召集了祂的使徒,開始收割所有活人的性命。

這個和北庭交界的小城更加是風聲鶴唳。不斷的有人被侵蝕,不斷的有人死去。那些被魔所侵蝕的人無一例外地發了瘋,先是殺了自己的親人,然後再闖出去四處屠戮。那些被附身的人不知道痛苦,無法停止,直到被殺死才能停手。

他從北庭負劍而來,一路追逐著魔的蹤跡,跋涉了千山萬水,已經筋疲力盡。然而,剛抵達這個小城,卻親眼目睹了一場殘酷的殺戮:小巷深處,幾個孩子驚呼著狂奔出來,身後追趕著一個雙眼流血的女人。

「娘!」那些孩子不明白發生了什麼,當屠刀落下的時候還在哭泣求饒,「娘!你怎麼啦?……不要殺我啊!」

然而,早已瘋狂的女人毫無理智,一把按住了自己的孩子,一刀便剁了下去!

他飛快地衝過去,一劍便將那個女人擊倒。

「不要!」在這樣的關鍵時刻,死裡逃生的孩子卻立刻撲上來抱住了他的腳,哭喊了起來,「不要殺我阿娘!」

然而被魔附身的女人拚命掙扎,力氣大得驚人,得了那一瞬的空檔,竟然掙脫了他的壓制,一口就咬住了他的手臂!他驚怒交集,將那些哭泣的孩子一腳一個踢了開來,揮劍便往那個瘋女人的脖子上斬了下去。

「住手!」忽然之間,一個聲音清凌凌地響起。

他愣了一下,轉頭看去。

說話的是一個穿著白裙子的少女,正從小巷另一頭疾奔而來,年齡和他差不多,肩上背著藥箱,焦急萬分地對著他喊:「快住手!」

然而就在他分神的那個剎那,瘋女人面容扭曲地掙扎著,忽地張開了嘴——唰地一聲,一團黑影從她的嘴裡箭一樣射出,朝著他飛來!

「小心!」那個少女失聲驚呼,雙手在胸口交錯,「定!」

一聲清呵,一道白光凌空而來,竟然將那團黑氣團團圍住!他吃驚地回過頭,看到那個少女張開了雙臂,開始低聲吟唱——他聽出來了:她施用的是淨化之咒,是屬於神域的治癒術!

耀眼的白光瞬間就將黑影消融。黑影消失後,瘋女人恢復了神智,漸漸甦醒,那個少女屈膝跪下去檢查母親的病情,安撫著孩子們的情緒。

「來,把手攤開。」她對那群孩子道,伸出了指尖,在那些孩子們的手心裡挨個都畫了一個圓。

孩子有些癢,忍不住破涕為笑:「這……這是什麼?」

「這是一個月亮。」那個少女笑了笑,雙手微微闔起——那一瞬,她雙手之間彷彿燃起了一個小小的月亮,而與此同時,孩子們掌心那個符咒也忽然發出了亮光!

「哎呀!」孩子們又驚又喜,臉上的黑氣齊齊褪去。

「這個月亮不但有驅除邪鬼的作用。通過它,我還可以把我的力量分給你們,」她對孩子們說,「只要還在這個葛城,我就可以幫你們抵擋魔的侵蝕。」

他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有些吃驚。

這是傳說中的燃燈咒吧?這個年紀輕輕的少女,竟然可以淨化魔的黑暗,而且還能用如此高深的咒術,難怪葛城到現在還沒有徹底淪陷,原來城裡居然還有這樣一位高手?

「你沒事吧?」她安頓完了孩子,走向這個衣衫襤褸的少年,關切地詢問,「你剛才被咬到了,快讓我看一下傷口。」

他搖了搖頭,收起了劍,轉過身準備離開。既然附身這個瘋女人身上的只是魔影,那麼真正的魔就還在別處了——他不能停止,必須繼續追下去!

「你的臉色非常差,是不是病了?」那個少女卻追上了他,有些擔心地問,「你從哪裡來?」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話,只是搖搖晃晃地往回走,身體卻越來越重。

「你這樣是不行的,」她背著藥箱跟在他身後,伸手拉住少年的大氅,急切地道,「城裡已經很危險了……你不能獨自一個人行動。」

他猛然甩開了她的手,轉身厲叱:「滾開!不關你的事!」

然而,眼前忽然一黑,便徹底失去了知覺。

那一年,他十七歲。餐風露宿一年多,獨自行走在這個滿是邪魔的大地,在來到葛城時終於是強弩之末,奄奄一息,又被再次咬傷,幾乎隨時隨地都可能成為街邊倒斃的襤褸屍體之一。

幸虧他遇到了初霜。她將他帶了回去,悉心照顧了一個月。

然而,無論是昏迷時還是醒來後,少年都一直沉默,不曾和身邊的人說過一句話——事實上,在離開扶風城後,他就幾乎再也沒和任何人說過話,幾乎陷入了失語的可怕境地。

「你是從北方來的吧?」然而,雖然他不說話,她卻準確地猜出了他的來歷,「是扶風城的倖存者嗎?」

他猛然一驚,眼裡幾乎露出殺機來。

這個少女怎麼會知道他的來歷?她究竟是誰?

「你眉心的這個傷痕,是被魔寄居過的特徵。看樣子大概有一年多了吧?」彷彿知道他想什麼,她輕聲道,用一塊濕潤的布巾擦拭著他滾燙的額頭——在他的眉心,那一處破顱而出的痕跡還赫然在目,彷彿一隻緊緊閉合著的眼睛。

「算算這個傷痕形成的時間,正好和魔第一次誕生的時刻一致。」她的聲音輕微而柔和,令人聽了心裡寧靜,「扶風城是第一個被魔大規模襲擊的地方,你一定是從那裡來的吧?走到這裡,用了一年多?一路很辛苦吧?」

「……」他沒有說話,轉過頭不看她,身子微微發抖。

自從家族和城池整個被滅之後,他一個人在暗夜裡獨行,負劍追逐著魔,已經很久不去想那時候的事情——是的,不能去想。只要一想起被自己殺光的家人,一想起阿煢的屍體,他便瀕臨崩潰。

「唉,如果那時候我能及時趕過去就好了。」她輕聲歎息,「聽說扶風城的人最後基本全死了,連城主一家都……」

他猛然抬起手,一把推開她,厲聲:「住口!」

《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