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她帶著一絲靦腆,點了點頭:「可我只學到了她的八成本領。」

「你居然是醫聖的弟子?」冷靜如他,也忍不住重複了一遍,打量著眼前的少女——她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紀,容顏很美,卻不耀眼,氣場寧靜平和,完全看不出是大名鼎鼎的醫聖傳人。

「我聽說過她,」少年轉開了視線,低聲,「據說她擁有非常高超的醫術,活了三百多年,幾乎是一個永生者。」

「不,」她搖了搖頭,聲音輕了下去,「她死了,我昨天剛收到她的絕筆信。」

他忍不住吃了一驚:「怎麼會?」

「永夜剛降臨不久,我師父就離開了蒼梧國奔赴北庭,一直在最前方和魔戰鬥。」她凝望著北方,眼神是哀傷的,「她一路上救治了無數的人,然後,孤身去了華淵城——」

「華淵城?」聽到這個地名,他有些意外,「那個地方不早就被魔佔據了嗎?裡面早就沒有一個活人了,她還去那裡做什麼?」

「不,在我們看來,那裡的人並沒有死,他們都是我們的病人罷了。身為醫者,怎麼能把病人丟在水火裡呢?」她頓了頓,輕聲:「但是,華淵城在十五天前徹底覆滅了。她……她沒能出來。」

她低下了頭,用手指摀住了臉,肩膀微微抽搐。

少年在燈影下默默地看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在漫長的黑夜裡做慣了一個獨行者,他已經漸漸喪失了和別人相處的能力,此刻即便想要安慰對方,卻怎麼也不知道該開口說一句什麼。

「師父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可能會回不來,所以,出發的時候就給我寄了一封信。」她的肩膀微微顫抖,低聲道,「可是等這封信到的時候,她、她也已經……」

他沉默地看著這個少女,沒有說話。

是的,她是一個醫師,和他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的人。他的使命是殺戮,而她的使命卻是拯救——他該說什麼?說只有以血還血才能阻止魔的蔓延,說這種惻隱之心遲早會害死她們嗎?

「葛城估計很快也要覆滅了,」她放下手,哽咽著,眼角猶有淚痕,「我盡了全力,把能治好的人都轉移出去了……幸虧你也已經恢復的差不多。」

他卻誤解了她的意思,立刻道:「我明天就走。」

「啊?你……你還沒有完全好呢。」她吃了一驚,似乎沒想到離別忽然就這樣到來,止不住地流露出眷戀。她停頓了一下,臉上忽然浮起了一絲紅暈,輕聲:「不如……不如你跟我一起走吧?師父留下了遺命,要我去天臨城見一個人。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同行?」

「不。」他想也不想地拒絕了她。

他滿手血污,背負罪孽,餘生裡唯一的使命便是誅魔——屬於他的那條路是如此的黑暗而凶險,九死一生,又怎能和她同行?

她顫慄了一下,似被人打了一掌,臉上的那一絲紅暈飛快消失了,過了片刻才問:「那……那你想去哪裡?」

他不肯回答,只是冷冷:「和你無關。」

她臉色更加的蒼白,細長的手指絞在了一起,似是難堪地微微顫抖。

外面寒風呼嘯,邪鬼遍地,空蕩蕩的醫館裡只有兩個倖存的少年男女默然相對。這樣的亂世裡,人和人就像是大海裡的浮萍,驟然相遇,又轉瞬分離。或許,離開了這座葛城之後,他們這一生就再也見不到了吧?

「好吧……你自己路上小心。」沉默了很久,她終於在呼嘯的風聲裡站起身來,轉身離開了那座閣樓。

看著她單薄的背影,他忽然開口:「你叫什麼名字?」

她回頭看了他一眼,笑了一笑,手指劃過窗欞上薄薄的霜雪,留下一道痕跡,輕聲道:「我叫初霜。」

初霜……初霜。如此潔淨無瑕的名字,就像是眼前的人一樣,似乎不屬於這個魔鬼橫行、黑暗污濁的世間。

「我欠你一條命,」他記住了這個名字,「若有機會,定會報答。」

她無聲笑了笑,轉頭看他,輕微地歎了口氣,道:「我們不會有機會再見的……我受命去做一件事,等做完,大概也應該死了。你如果非要報恩,也不用報給我,報給這個世間任何一個人就行了。」

不會有機會再見了嗎?那一刻,他心裡忽然隱約一痛。

他以為自己在世間無牽無掛,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再失去了,可是,為何在這一刻,卻忽然會覺得失落和痛楚呢?

空城(4)

第二天清晨,天上下起了小雪,寒風凜冽。

他很早地起來,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裝,抬起頭,忽地怔了怔:那一件她借去的黑色大氅不知何時已經掛在了床頭,漿洗得乾乾淨淨,每一個破了的地方都已經被細心地縫補好了。

少年背起了劍,從牆上將大氅取下來,拿在手裡沉默地看了片刻,眼神變了變,終究一句話也沒說,便轉身獨自離開。

然而剛走下大堂推開門,卻聽到背後樓梯上一陣輕響,有人走了下來,輕聲:「吃過早飯再走吧。前面路很長。」

他微微一震,垂頭停頓了一瞬,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過去。她也已經整理好了行囊,背著藥箱從樓梯上下來,身上還是穿著那一身白裙,卻已經比初見的時候憔悴了許多、然而眼神也堅定了許多。

他沉默了一下,最終停住了推開門的手。

病人都被轉移之後,這個醫館裡已經沒有人了,空空蕩蕩,只瀰漫著稀薄而溫暖的香味。她從砂鍋裡舀起了粟米粥,將廚下的臘肉蒸了切好,又簡單地炒了幾個菜,竟然是滿滿地做了一桌子。

他有些恍惚地看著這一切:自從離開扶風城之後,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吃過像樣的一餐飯了。這些熱的飯菜,是給人吃的——像他這種罪孽深重的人、只比邪鬼多一口氣,早已是苟活於世間的行屍走肉,又怎麼配?

「給。」她盛了一碗粥,放到他面前,輕聲催促,「快點吃吧……天氣冷,很快就會涼了。」頓了頓,又將一個包裹推到了他的面前:「我準備了雙份的乾糧,還有一些藥。這份是給你的,應該夠你路上一個月。」

他沉默著,雙手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

她吃了幾口,有些驚訝抬頭看著他:「你怎麼不吃?」

他緩緩搖頭,沒有說話,只覺得手抖得越來越厲害。

「對了,你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好,要不我也給你留一個燃燈咒吧……」她也注意到了他顫抖的手,眼裡有一絲擔憂,「這個咒可以持續一個月,一路上至少能幫你擋一擋邪鬼。」

她一邊說,一邊伸出指尖,想在他掌心畫上符咒。

當肌膚接觸的那一瞬,少年猛然一震,剎那間無數的畫面掠過眼前:死去的父母家人,屍體堆積的扶風城,被天霆釘在門上的阿煢還在看著他……他低呼了一聲,彷彿被燙到了一樣站起來,將她的手重重地打了開去!

「你……」她吃了一驚,看到他眼裡湧上的陰鬱。

「不需要。」他咬著牙,「我不需要!」

少年大聲說著,緊緊握著拳頭、獨自衝進了一片呼嘯的風雪裡——是的,這些溫暖,這些羈絆,他都不需要!這些只會拖慢他復仇的腳步,只會讓他在魔的面前心懷生的眷戀!

他是一個罪孽深重的復仇者,這一輩子,他都只配獨自在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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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沖羽

「你在想什麼呢?」耳邊忽然傳來一個銀鈴般的問話,讓他猛然一震,從恍惚裡回過神來。眼前日光明亮,和風舒暢,正是三月陽春的光景,哪裡是愁雲慘霧寒風呼嘯的季節?

「怎麼了?」沖靈在一邊詫異地看著他:「你……你剛才的表情好可怕!」

「……」他沉默了一下,並沒有說話,只是往前走。

時隔十幾年,當年蕭條寒冷的葛城如今已然恢復了生機,繁華熱鬧,車水馬龍,街上人來人往,擁擠得幾乎寸步難行——然而他們一行卻走得順暢,幾乎毫無阻礙:因為所有人都看到一個黑甲的劍士走在街上,背後跟著一具蒼白的骷髏,不由得露出驚懼的表情紛紛退讓。

「喂,我說,要不要給它套個風帽遮一下啊?」沖靈看著周圍諸多驚訝或者恐懼的眼神,忍不住嘀咕了一聲,「這樣大搖大擺的到處引起恐慌好嗎?」

他淡淡回答:「英勇的戰士榮歸故里,為什麼要遮遮掩掩?」

「……」她噎住了半晌。

他在前面走著走著,忽然停了下來,長久地凝望著某處。

「怎麼了?」沖靈忍不住驚訝,然而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卻恍然大悟——那是一間兩層樓的醫館,匾額上寫著「夢初堂」三個字。

《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