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炎國天臨城的御花園裡,一行人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起,曲水流觴、歡歌燕舞,無數宮女穿行其中,服侍著來自天下各方的貴客。

「玄靖還是不肯出來啊?」茱莉婭看了一眼遠處緊閉的宮門,有些擔憂地低聲說了一句,「都過去一天一夜了,也不知道他的情緒穩定一點了沒?」

「奶媽和他在一起呢,能出什麼事。估計只是覺得沒臉出來見我們吧?」羅萊士哼了一聲,不以為意,「那傢伙一輩子都那麼高冷,平時一句話都懶得和我們說,現在可算是徹底完了。」

「你居然還笑得出來?」茱莉婭瞪了他一眼,「昨天我都差點看哭了。」

「黑寡婦你畢竟是個女人……心軟得像豆腐一樣。不是說好了要聯合起來給他一個教訓嗎?」羅萊士喝了一口紅茶,看了看炎國的皇帝,「不過昨天真的好險,當他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嘿,那眼神,真的嚇了我一跳!」

悟心點頭稱是:「阿彌陀佛……那時候,我還以為他會跳起來打死沖羽呢!」

「就是說!」一邊沖靈忍不住嚷嚷,「哥哥你真的太過分了!」

九遙也冷哼了一聲:「換了我被這麼耍,也一定打死這傢伙。」

「喂,我是你妹夫啊!你想讓九歌當寡婦嗎?」沖羽沒想到會有那麼多同伴一致指責自己,忍不住叫起撞天屈來,「我出錢出力,辛辛苦苦安排了這場戲,還不都是為了那傢伙好?」

「那你也不用把他折磨成這樣子啊!見好就收不行麼?」茱莉婭想想還是有些心有餘悸,「玄靖到後來都崩潰了……那麼多年了,你什麼時候看過他這種樣子?你差一點就真的把他逼死了知不知道?」

「不這樣嚇他一下能行嗎?那個腦子轉不過彎來的傢伙!」沖羽哼了一聲,憤憤然捶了桌子一拳,怒道,「在迦師我還問他徹底好了之後會不會和初霜在一起?那傢伙居然還支支吾吾的說不知道!實在是讓人看不下去——我不狠狠從背後踹上他一腳,他怎麼肯走出那一步?」

「我倒是覺得隊長這次說的很對。有些人不到徹底失去是不會醒悟的。」悟心喝了一口禪茶,雙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重病之人,須用猛藥。一劑下去,藥到病除……善哉善哉。」

「……」沖羽不由得啼笑皆非,「和尚你啥時候又變成醫師了?」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和尚醫師又有什麼區別?」悟心合十又宣了一聲佛號,忽然也有些好奇,「不過,那個匣子裡到底是什麼?」

所有人一起看向了隊長,沖羽咳嗽了一聲,道:「是整整十二朵幽靈花。」

「幽靈花?」所有同伴都齊齊吃了一驚,「那東西還真的存在?」

初霜以前曾經對他們提到過這種舉世罕有的靈藥,說這個東西不存在於人世,只生長在人跡罕至的死域,靠著汲取死亡氣息而綻放,極冰極寒,凡是它盛開的地方都充滿黑暗的力量,活人靠近便會立刻死去,極難採集,卻偏偏是克制一切邪氣寒毒的靈藥,甚至有逆生死、肉白骨的奇效。

這樣的東西,世間有一朵已經罕見,玄靖卻居然拿來了一打?

大家面面相覷,只聽沖羽歎了口氣:「現在,你們終於知道那一戰之後,他為什麼要獨獨留在迦師了吧?」

所有人齊齊一震,也都歎了一口氣。

是的,玄靖獨自留在死域這些年,忍受著身體的侵蝕和無邊的孤獨,原來只是為了替初霜採集藥物?也只有這種開在絕境裡的死亡之花,才能讓她衰老的容顏一夕恢復原來的美麗!

「說到底,是他們兩個人彼此救了彼此。」沖羽感慨地搖了搖頭,「這兩年來,他們相隔天涯,不通音信。誰會想到玄靖一直在替她採集幽靈花,而她也一直在替玄靖煉製藥物?——本來兩個人都是必死的,大約老天爺也被他們感動了吧?所以,最後才得到了一個萬幸的結局。」

經歷過無數生死的同伴們也為之動容,緩緩點頭。

「他們兩個人也真是相配……雖然嘴上誰都不說,卻都是在拼了命的想救對方,」沖靈在一邊吃著葡萄,忽然嘀咕了一句,「所以,哥哥,你輸得不冤啊。」

「廢話。」沖羽笑了笑,拍了一下妹妹的腦袋,卻有些釋然。

是的,這些年來,他用盡全力地追逐著所愛的女子,卻始終未得伊人青睞,心裡未免一直憤憤不平,覺得初霜是腦子進了水才會惦記著那個對自己冷冰冰不理不睬的人。即便是最後他選擇了放下過去,卻始終也未曾釋懷,依舊替初霜不值,依舊覺得自己只是輸給了命運的安排——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是真的從未有過機會。

人和人之間的緣分,往往在第一眼時便已經注定。十幾年前,那一對在葛城風雪之中相識的少年男女,雖未曾相互表明心跡,但彼此早已情根深種。那之後,無論怎樣的沉默隱忍,壓制疏離,終究還是無法隱藏。歷經輾轉流離,終究還是執子之手,生死相許。

想到此處,炎國皇帝的心裡微微一痛,眼眶竟是紅了一紅。

「哼,我就知道你會忍不住偷看!」沖靈撇了撇嘴,白了這個不爭氣的哥哥一眼,「你這種坐不住的脾氣,就像種了棵甘蔗一天要拔起來看三次的猴子,收了禮物哪裡能忍得住真的不看?」

「幸虧我手賤偷看了,所以才能及時用它來救了初霜的命。」沖羽嗤之以鼻,「要是真的按他說的,等大婚之後再拿去,估計只能用來給她墳頭上供了。」

他說得理直氣壯,所有同伴都不由得為他的臉皮之厚而嘖嘖歎息,沖羽受不了大家七嘴八舌的奚落,只能落荒而逃,借口去拿一點酒,繞回了偏殿。然而剛一回頭,卻發現妹妹緊緊地跟在了身後。

他不由得愕然:「你來做什麼?」

「來打死你!」沖靈忽然沉下了臉,不悅地捶了他一拳,大聲,「連茱莉婭他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卻還蒙在鼓裡!你……你有沒有當我是唯一親生的妹妹啊!」

「哎喲……住手!我的傷還沒好呢,」肩膀上挨了一拳,沖羽不由得痛呼了一聲,連忙道,「還不是因為你天真無邪,心無城府!要是你知道了真相,肯定沉不住氣,玄靖又不蠢,事情一準兒就很快被拆穿了。」

「可是我都快急死了!」沖靈氣鼓鼓地說著,眼圈紅了一下,「在看到初霜姐姐死了的時候,在看到玄靖那麼傷心的時候……我、我真的快難受死了!」

「唉。」沖羽看著妹妹,忽然間歎了口氣,摸了摸沖靈的頭髮。很少看到哥哥有這種表情,沖靈不由得愣了一下:「怎麼了?」

沖羽看著妹妹,輕聲問:「你其實挺喜歡玄靖那傢伙的,是吧?」

沖靈震了一下,臉上飛快浮起一片紅暈:「哪……哪有啊!」

「唉,人生在世呢,最怕就是口不應心。你看玄靖就是因為這樣差點犯下了永遠無法挽回的錯。」沖羽拍了拍妹妹的肩膀,看著皇宮上空湛藍的天宇,歎了口氣,「想想也真是不服氣……天縱英才玉樹臨風如我,為什麼身邊的女人卻一個個都向著那個傢伙?」

「沒有的事!」沖靈面紅耳赤,「哥哥你別胡說了。」

沖羽壓根沒聽她的分辯,只是聳了聳肩膀:「不過,我還是勸你放下他吧——玄靖這樣的男人,心如磐石,不可動搖。你還小,還有很多路沒有走,還有很多人沒有見,這種最初的懵懂心動,總是會成為回憶的。」

沖靈怔怔地看著哥哥,嘴裡卻還是矢口否認:「沒有!我……我只是替初霜姐姐著急罷了。現在他們沒事了,我也就開心了。」

「嗯,」沖羽沒有多說,只是拍拍幼妹的肩膀,「替他們開心就夠了。」

他進屋拿了幾瓶酒,掉頭走出了房間,忽然袖子一緊,又被妹妹拉住了。

「等等!」不知道想起了什麼,沖靈抓住了哥哥的手,忽然間將他帝袍的領口唰地扯了開來,「讓我看看!」

「喂……喂!你幹什麼?」沖羽嚇了一大跳,連忙將酒瓶一扔,握住了妹妹的手,不讓她解開領扣。然而那一刻沖靈已經看清楚了,瞬地往後退了一步,脫口喃喃:「我就知道是這樣!」

「什麼?」沖羽下意識地將領口拉上,手忽地頓了一下。

他的手停在鎖骨上:那裡原本是炎龍從血脈中騰起之處,纏繞著整個右臂,與炎帝合為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而此刻,那鐫刻在血肉裡的龍圖騰赫然已經消失,淡得幾乎看不見了!

那是血脈中的力量被大量消耗掉,近乎枯竭的象徵。

「其實,並不只是他們兩個彼此救了彼此,對嗎?」沖靈看著哥哥的眼睛,低聲追問,「在那一晚,你曾經通過燃燈咒、將自己身上的炎龍之血注入到初霜姐姐身體裡,這才保住了她的命!對不對?——不然,她根本撐不到你返回宮裡拿幽靈花來救命的時刻!」

沖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將領口拉起,嚴絲合縫地扣到了下巴。

「難怪你的力量忽然衰弱了那麼多,原來是這樣。」她抬起頭,看著哥哥,眼裡有盈盈的淚光,「可既然如此,那時候你怎麼敢獨自去追他?他入了魔,一定會殺了你的!你……你不要命了嗎?」

「玄靖不會殺我的,」沖羽扣好了帝袍,淡淡,「無論他變成了什麼樣,就算成了邪鬼,他都不會殺自己的兄弟。」

沖靈愕然:「你就這麼相信他?」

「當然。」沖羽語氣斬釘截鐵,「若沒有這種可以把後背交給對方的信任,在永夜無數次的戰鬥裡,我們兩個人早就死掉了,哪能活到現在?」

「……」沒有經歷過那一場戰爭的少女微微一顫,似乎被這種情誼震動,沉默了片刻,輕聲道,「可是……從頭到尾,你根本沒有向他們兩個人提到過這事啊!」

他搖了搖頭,不以為然:「這有什麼好提的?」

「為什麼不提?因為他們一個是你最愛的女子,而另一個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怕他們知道了心裡內疚?」沖靈說著,聲音已經略微有一絲哽咽,「你救了她,也救了玄靖。哥哥,你……你才是豁出性命來不要、去救了他們兩個的人啊!」

「傻丫頭,哭什麼呢?」沖羽攬過妹妹的肩膀,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淚,低聲笑了笑——

「我沒做什麼,只是盡力送了他們最後一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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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空城月光

經歷了幾番波折,炎國皇室的婚禮在暮春時節盛大舉行了。

炎國皇帝迎娶了南詔的長公主,大赦天下,整個帝都一片歡騰,火樹銀花,喧囂熱鬧。來自天下四方的英雄們終於再次相聚,徹夜暢飲,通宵達旦。名酒一罈壇地幹,佳餚一道道地上,昔年曾經並肩戰鬥的同伴們酣飲歡笑,無所顧忌,甚至連旁邊和他們一起的那具骷髏都手舞足蹈。

「沖羽那傢伙呢?」悟心愕然,「酒才三巡,怎麼就不見了?」

《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