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聲音飄散在黑夜的洞窟中,彷彿激起了微微空蕩的回聲。然而,黑暗中華清師姐默默佇立,卻沒有應。

  都是聰明的女子,很多事情,說到一半便能知道。

  「師傅……師傅她真的什麼都記不得了麼?好可憐……她、她什麼都忘了麼?」華瓔的感慨卻越發的深,想起往日師傅的行跡,忽然覺得平日她那樣嚴厲冷酷的態度、反而更讓人覺得感觸萬千。

  華清的聲音這時才響起來,輕輕歎息著:「是啊,她不記得了——師祖後來一直很嚴厲的管束她,漸漸師傅也像變了一個人一樣。這十五年來她一直恪守著無塵師祖的訓導,將鼎劍閣當作了死對頭……你看,她不是死死守著青鸞花,不肯給鼎劍閣麼?」

  華瓔生生打了個冷顫,想起這次衝突的主要原因,脫口輕呼:「天……十五年後,師傅、師傅還要看著他死麼?」

  黑暗中只聽簌簌的聲響,然後微微的紅光一閃,原來是華清從袖中拿出了另一個火折,點了起來。持著火折,她再次照了照洞壁,微微歎息:「師祖……說真的,雖然無塵師祖號稱中興白雲宮的一代宗師,我卻自小起就有些恨她。」

  「那時候我七歲,風閣主和師傅都不過是雙十年華的青年,多麼相配的一對璧人啊——他們兩的第一封書信,還是我偷偷轉交的呢。」華清的眼光忽然又變得遼遠,輕輕出了一口氣,「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慇勤為探看……那時候我因為年紀小,所以師祖並不把我放在心上,看管的也鬆了一些——如今,可算是隔了蓬山一萬重了。」

  華瓔恍然:原來,在望湖樓上,大師姐臨走時扔下來的那句詩是這樣的緣故,看來,風澗月的確也是喜讀義山詩的吧?……然而,看著他那樣茫然的神色,大約十五年這麼長的歲月後,他也忘了當年那個小小的女道童了。

  「所以,二師妹,我帶你來這裡,給你講這個故事——希望你不要再蹈這樣的覆轍。」火折子的映照下,華清素淨的瓜子臉上有凝重的表情,看著她,眼裡閃爍著歎息,「太像了啊……在望湖樓我看見你和衛二公子那樣的神情,心裡就緊了一下。」

  華瓔默不作聲的低下頭去,火光幽幽映著她側臉,她的手指在石壁上來回移動著,許久許久,才問了一聲:「師姐……那麼,為什麼,你不和師傅說你知道的事情?」

  華清冷冷笑了一聲,聲音有些銳利起來:「師傅如今的性子,可以說和師祖一摸一樣了。你以為她會聽得進去?一開口,早就被當作污言穢語打出去了……」

  她的聲音頓了頓,有些無奈的輕歎了一聲:「而且,就我一個人是口說無憑的,沒有什麼能證明那些事情發生過。師祖當年把一切痕跡都抹去了……連師傅拼了命在肩上刻下的字,都被師祖用烙鐵燙平了!很慘……很慘……」

  華瓔又是冷冷一驚,下意識的抬起手摀住肩膀,彷彿那熾熱的烙鐵燙上的是自己的肌膚——那樣不擇手段的壓制啊……夜風吹來,她彷彿聽到低低的哭聲。

  那是那個年輕女冠被禁閉在這個石洞裡面時的哭聲,一邊哭喊,一邊在記憶消失前拚命刻下戀人的名字。在石壁上,在血肉之軀上。

  她要記住!她要記住!她要記住他的名字,記住她曾經……那樣的愛過他。

  然而,一切終究被無情的抹去,彷彿砂粒回歸於大海,平整的海灘上一望無際,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她的身子在寬大的道服下不自禁的微微顫抖起來,用力咬住咀唇。

  「其實,我記得這個石台底下,本來有個地方刻著的字沒有被師祖看見,還殘留著……」華清有些疑慮的低下頭去,用火折子照照那個青石檯子,細細看了一眼,「我兩年前來看的時候還有『風澗』兩個字在,奇怪……後來再過來看,居然不知被誰抹掉了。」

  華瓔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看見石台底下的鑿痕——和石壁上比起來,已經是比較新的了。不知道門中還有誰,居然仍然在力圖掩蓋這樣的過去。

  想到這一場悲劇牽連的人,和延綿已久的歲月,華瓔心裡一點點的冷得透涼。

  華清在黑夜中默默站了一會兒,看著手中的火折燒了大半,終於清冷冷的問:「二師妹……如今,你心裡的打算是怎樣?」

  她的聲音並不大,但是不知為何華瓔卻驚得機伶伶打了個冷顫,咬咬牙,終於掙出了兩個字:「我走。」

  ——是的,她要走。她要離開。無論此後去向何處,斷斷不會再留在這個地方,將這個已經淡漠的悲劇再重新的臨摹一遍。

  七年前,為了脫離牢籠,她選擇了束發出家;然而沒有想到,七年後,為了掙脫另一個更可怖的牢籠,她還要費如此大的心力。

  這天地之間,莫非到處都是躲不開的羅網?

  華清幽幽歎了口氣,不再說什麼。火折又快燃盡了,她點點頭:「的確還是走的好……趁著師傅還沒有煉出那洗塵緣來,過幾天輪到華嫦值夜,我去她提點她一下。」

  她輕輕笑了笑,眼色冷冷:「師妹們或許還會說:大師姐畢竟有本事,藉著這件事,就輕輕鬆鬆逼走了師傅最寵愛的弟子,坐穩了掌門師姐的位置……」

  「師姐。」她顫聲打斷華清的話,卻又不知說什麼才好——人和人之間啊,究竟要費上多長的歲月、多深的用心,才能夠真正瞭解彼此?

  華清也就住了口,看著她笑了笑,抖抖手中又快要燃盡的火折:「二師妹,我們回去罷——夜很深了,明日還要早起唸經。」

  四、此情可待成追憶

  「華瓔,今夜子時,你到天心閣來見我。」三清殿上,檀香裊裊。華瓔剛剛將那一卷悟真篇闔起,和一眾師姐師妹站起來準備退下,卻聽見師傅在殿上對著她淡淡說了一句。

  華瓔的臉色一白,看見旁邊華清大師姐的眼光橫過來,帶著憂憫。她只是默不作聲的點點頭,拿著經書低下頭去。

  「好,你們都退下吧……」靜冥師傅有些疲倦的揮揮手,用手揉著太陽穴——不知道為何,近來師傅精神一天天的疲乏,總是用手去揉額角,彷彿有些頭痛一般。等得弟子們開始退出,靜冥卻忽然想起什麼來似的,抬頭:「華光,對了,你留一下。」

  華瓔眼角的肌肉微微跳了一下,退出關門之前,有些惴惴的看了裡面的五師妹華光一眼。這個平日和大家接觸最少的師妹,想來靦腆膽小,臉色也出奇的蒼白,或許和每日裡留在丹房煉丹、不見天日有關吧?

  華瓔跟著眾人退開,但是不知如何,心裡有些猜疑和不安,只是隨著大師姐她們走著。

  「跟我來。」待得師妹們都魚貫回房,華瓔正準備推開自己小房間的門入內,卻驀地聽到了大師姐在廊上低低說了一聲。她一驚回頭,看見師姐繼續往前走去,從院子的後門穿出,繞到了殿後。

  「師傅,已經將解憂花添入藥爐,弟子晝夜看守著,大約今夜便能煉成金丹了。」隔著窗子,聽見裡面五師妹的聲音恭恭敬敬的響起來。

  「好……到了子夜時分,給我送到天心閣來。」師傅的聲音依然透出說不出的倦意,和平日的冷厲大不相同,她頓了頓,忽然低低道,「華光,你一向為人小心,這一次煉製洗塵緣的事情,莫要同宮中任何人說起。」

《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