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或許她做錯了……昨天晚上她的做法、還有方纔她說話的語氣,可能已經惹惱了他。

而以死亡來威脅他,恐怕更加激起了他的怒氣吧?

想不到,十年了……她,或者拜月教,在他心裡,居然是那樣不堪一提的角色。

十年前,十五歲的她從那巖山寨外救回了奄奄一息的白衣少年,作為教主的母親不知用什麼手段收服了他,讓這個靈力驚人的少年成了教中的一份子;五年前,他更是與她一起聯手,推翻了她的母親、前一任拜月教主。

她登上了寶座,他成了祭司。他們終於擺脫了控制,拿到了他們想要拿的東西。

然而,坐在這個位置上又是多麼的孤寂——逼得人快要發瘋的孤寂!

直到做了教主,她才明白母親臨死前那解脫般的眼神——她也瞭解做了一輩子教主、高高在上的母親,為何會有那樣令人無法容忍的暴虐脾氣。

原來,歷代拜月教主,都是將心殉了月神的人。

她們的一生,除了孤獨,永遠不會有其他。

似乎又有一陣風過,她聽見頭頂上的風鈴叮叮噹噹地亂響起來,不知又是什麼鳥雀飛入了這個園中,惹起護花鈴響聲一片。

在這個南疆相依為命了十年,對於那個成為祭司的迦若來說,或許還是這滿園無知覺的花草、投注的關愛更多罷?

或許,事到如今,完全不能指望旁人的力量。她該先去找找女史冰陵,看看還能有什麼樣的法子,可以避免月宮被摧毀的命運。

她擦拭著頰邊的淚水,暗自咬了咬牙,準備站起來。然而,甫一抬頭,便愣住了——

那個白衣祭司不知何時去而復返,悄無聲息的站到了她面前,靜靜的低頭、看著她此刻淚痕滿面的臉,不說話。

平日對於一切都冷漠洞徹的目光中,居然流露出了淡淡的憐惜溫和。

「你過來看好戲麼?不要指望我會哭著求你!」她挑釁的抬頭,展開扇子掩住滿面的淚痕,冷冷道,站起身來準備離去。

「明河,你太驕傲。居然不肯說一個『求』字來改變整個教派的命運?」在她提起裙裾轉身的時候,身後那個人忽然出聲,有些歎息般的問。

拜月教主的身子一震,手指緩緩握緊,長長的紅指甲刺入了掌心。許久,也不回頭,終於低低道:「……我求你。我求你不要不管拜月教、不要不管我!即使為了你自己考慮,你也不要不管我……」語音雖然壓的很低,但是,依然有難以控制的顫抖,微微流露。

「好,我答應你。」抬手撥動著風鈴,白衣祭司緩緩一字字回答,「先不管拜月教如何,但是我本來就沒有打算不管你。」

她的身子一軟,彷彿鬆了一口氣後,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靜靜地,她回過頭看著祭司,眼睛裡有難以掩飾的屈辱:「迦若……你竟這樣逼我……當年是誰救了你?如果不是為了幫你……如果不是為了幫你擺脫那樣的控制、我也不會殺了我母親!即使她暴虐殘酷,我也不會殺了她的!」

明亮的淚水從拜月教主的臉上再度滴落,然而手心被指甲刺的出了血,明河的聲音仍然是顫抖的——這是她第一次說出那樣不堪回首的弒母往事。

「我知道,我知道的……」迦若的眼色是溫和的,宛如十年前她在那巖山寨外救起那個少年的時候,他微微歎息著,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淚水,「明河,你從小就是一個善良的孩子……你對我很好,我還欠你一條命。」

「你沒有欠我——」不知為何,這句話彷彿更深的刺痛她,淚水接二連三的落在他手上。

「所以說,我一開始就沒有說過會不管你……」不等她說下去,迦若輕聲接了下去,「只是你不該威脅我。你也知道我最恨的、就是有人意圖控制我……」

「我真的害怕……我知道你昨天晚上應該去見那個人了。」拜月教主遲疑了一下,還是將實情全部吐露,「我讓冰陵開了水鏡,看見了你那邊的情況——你、你為了和她走,連拜月教都不管了……」

「所以你就停止了『逆風』來警告我?」帶著略微的苦笑,迦若搖了搖頭,「你幾乎要了我的命……明河。你也該聽到了我說:我昨夜去那裡只是想印證一件事情而已。」

有些羞愧的,拜月教主低下了頭。

如果除去了宗教神秘的光環和高貴的血統而言,她其實也不過是個雙十年華的普通女子。長年身居高位和孤寂促成了她嬌縱凌人的脾氣,然而,她本心卻是溫柔的。

而且,在這個世上,她或許也是唯一知道他所有往事的人了……

「我說過:每個人,總有他要守護的東西。」迦若放下了手,她眼中溫暖的淚水流淌在他的指間,那一瞬間,長久不曾有過的柔軟的感覺忽然又充盈了他的心,「我不會讓聽雪樓對你不利,明河。」

拜月教主安心的點了點頭,長長歎息了一聲,走入了花園中:「我也並不想和聽雪樓為敵……然而蕭憶情內心的仇恨太深,恐怕非要血流月宮,他才滿意吧?」

「放心,我自有辦法。」迦若隨著她一起步入花園,淡淡道。

園中繁花亂眼,五彩奪目,雖然鳥雀不入,然而依然有無數蜂蝶飛舞其間——冥兒從小孤僻,喜怒不形於外,但如果見了這裡他栽的奇花異草,也一定會很喜歡吧?

他想著,微笑著抬手,並指夾住了一隻花上飛舞的鳳蝶。

「何苦為難它?」驀然間,聽見明河出聲阻止,走在前面的拜月教主停下了腳步,回頭看著他,微微笑道,「你看它那麼像你……」

「哦?」有些驚詫的,他停住了發力的手指,看向她。

一陣風過,四周風鈴的脆響一片。明河在風中驀地抿嘴笑了,仰頭看著紛飛的蝶兒,悠然道:「傳說,每一隻蝴蝶都是一朵花凋謝後的靈魂,飛回來找它的前世呢。」

迦若的手一震,那隻鳳蝶得了空,瞬地振翅飛去。

拜月教主的笑意更深,盈盈的眼波,映得頰上那彎月兒更加美麗,如第三隻眼睛窺探著人的內心:「祭司大人,你說它像不像你呢?」

白衣的祭司驀然微笑了起來。

——她果然是懂得他的。

※※※

清晨,天剛剛透亮,周圍村寨裡就有公雞連綿的打鳴。

阿靖睡得分外的踏實,竟然再沒有一絲紛亂的想法——或許,困擾了她那麼久的往事一旦有了了結,反而解開了她的一重心魔罷?

她坐在溪邊的白石上,掬水洗了一下臉和頭髮,然後將手巾擰乾,擦著濕漉漉的長髮。

然而抬手間,袖中的血薇滑了出來,「唰」的一聲掉入溪中。

她立刻探手入水,抓住了劍。然而,在撈起劍的那一瞬間,她的手忽然微微麻了一下——彷彿水下有陰濕的水草,絲絲縷縷纏繞上了她的手腕。

阿靖凝神運氣,用力將手往回抽。但是小臂彷彿麻痺了一般不聽使喚,那陰涼的感覺絲絲縷縷沿著手臂攀爬了上來——她的眼神忽然凝聚:是水草……不過居然是黑色的水草!千絲萬縷,彷彿是人的濕漉漉的長髮!

她試著用力掙脫,然而那水草居然絲毫不受力,在她用力的瞬間,水下彷彿還有什麼輕輕笑了一聲。

阿靖抬起左手,並指成劍,狠狠劃下。那一叢水草彷彿受到了驚動,抽搐了一下,將她的手臂勒的更緊。在劍氣第二次斬落的時候,水紋微微蕩漾,一簇水草忽然揚了起來,帶著水珠勒向緋衣女子的咽喉!

——然而,還沒有觸及她的肌膚,彷彿忽然被烈火焚燒一般,那一簇水草驀地蜷曲了起來,發出吱吱的燃燒聲,迅速斷裂。纏繞著她手臂的水草也迅速的鬆開,漂入水底不見。

怔了怔,阿靖將劍從水中拿起,左手探入衣領,拉出了頸中懸掛的小小木牌。

一個略顯破舊的紫檀木牌子。他送的護身符。

「哎呀!鬼母草啊!」在她略微一出神的時候,忽然聽見身邊有個甜脆的女聲訝然道。

阿靖抬起頭,看見了一個水綠衫子的年輕女子站在身側,正手忙腳亂的從懷中拿出一顆鴿蛋大小的珠子來:「是被它纏住了吧?這鬼地方就是這種陰濕的東西多!快用柔水珠在手上擦擦。」

「……弱水?」看著對方,猜測著,緋衣女子戒備的吐出一個名字。

「啊!不愧是靖姑娘呢……一猜就准了!」弱水笑了起來,那樣活潑潑的表情,宛如她來到南疆後看到的那些如花苗女。看著少女明媚的笑靨,阿靖忽然間就有些鬱鬱,接著問下去:「樓主來了麼?」

「蕭公子和家師、明鏡大師日夜兼程,平明時分已經到了。」看見靖姑娘神色中依然是冷漠的,弱水就收斂了笑容,規規矩矩的回答,「蕭公子要弱水過來通知姑娘。」

「日夜兼程?」並沒有立刻起身,緋衣女子卻抓住了那一個字眼,微微搖頭,遲疑了一下,低聲道:「他……他的身子,可還好麼?」

不知道為何,雖然明知此時走幾步便可以看到他,看到所有答案。然而她卻不想立刻起身,而是從旁人嘴裡打聽他的狀況。

所謂的近鄉情怯,或許也只是這樣的心態吧?

生怕見了他、會發現一些不好的事情……所以先知道一些情況,等會兒心裡才不會什麼預備都沒有。獨自在南疆雖然不過幾個月,然而彷彿卻在回憶中過了幾十年——如今自問,心裡居然有些淡淡的疲乏和無力。

「可不大好呢……蕭公子旅途太過勞累,染了風寒瘴氣。幸好帶了墨大夫,剛剛給他用了藥,樓主已經好多了。」弱水站在一邊,老老實實的回答,一邊好奇的看著緋衣的女子——這是一個武林的傳奇,她一直想知道:能和聽雪樓主並稱的靖姑娘、究竟是何等的人物?

然而,眼前這個清麗的女子卻不過如此,並沒有想像中那種奪人的光芒,相反的眉宇間似乎還有些疲倦,她在碧水旁緩緩站起身來,道:「我跟你去見樓主。」

在她起身的時候,弱水看見了那把緋紅色的血薇——然而,她的目光卻停在了靖姑娘的頸中——那裡,有一個紫檀木雕刻的木牌——附有非常強大的驅邪能力的護身符。

從那個小小的木牌上,修習術法的她,忽然隱約的看到了什麼。

隱隱約約、一望無際的紅色……

那是怎樣深切的殘念、在經歷了十數年的滄桑後,依然固執地不肯褪去。

阿靖轉過竹林的時候,看見了剛剛來到的聽雪樓人馬。

這一大群的人,不久才剛來到這裡與先期來到的人匯合,方方面面都需要打點安排,喧嘩煩雜的緊。碧落和紅塵也忙的不可開交,人群穿梭似的來來去去,每個人見了她,都是站住身子,恭謹的叫一聲靖姑娘。

然而,她只是那樣淡淡的點頭,也不回應,只是靜默的看著前方翠竹下的榻子。

「明鏡大師,張真人,這些事情就麻煩你們兩位了。」彷彿剛剛說完了什麼,竹榻上的白衣公子微微頷首,淡淡囑咐。剛剛喝乾的藥盞放在他手邊,聽雪樓主的臉色略微蒼白,斷續咳嗽著,然而清秀帶著女氣的眼睛裡,卻依然是平靜而深遠。

「阿彌陀佛……公子心思細密,籌劃滴水不漏——既然有助於剿滅拜月教,這些小事貧僧和張道友自然不會推辭。」榻邊,鬚眉花白的老僧合十回答。

——這,應該便是從棲霞山法能寺請來的明鏡大師吧?

——而旁邊那個帶著紫金冠的老道,則該是聞名天下的龍虎山張無塵張真人了。

燁火已經來了,侍立在師傅身側。或許因為昨夜的情緒波動,睡了一覺後她的臉色仍然有些憔悴——或許,她是一夜無眠罷?

「蕭公子,靖姑娘來了。」她還沒有出聲,帶路的弱水已經笑盈盈的叫了來。

話音一落,竹下三人一起回過頭來。

一僧一道的神色,剛開始是有些審視意味的——畢竟,對於這樣一位名動天下武林的奇女子,沒有人不存有好奇心,即使方外之人也不能免俗。

然而,等視線投注到這個站立在碧水旁的女子身上候,明鏡大師和張真人的眼色都略微一怔。然後阿靖看見他們的手指、在寬大的袍袖底下輕輕移動掐算。

她忽然有些厭惡起來……又是命運。

這些懂得術法的人,太執著於所謂的宿命和預言。

就如她的師傅白帝,即使號稱劍術玄學一代宗師,居然卻不能殺死她這樣一個小小的孩子——因為他懼怕命運的改變,於是放任了這個可能遺禍他弟子的女孩活了下來。

如果看見命運讓人變得懦弱……那還不如看不見。

「靖姑娘。」兩位術法大師分別起立,致禮,她也是靜靜地回禮,卻沒有出聲。

再度往她臉上一看,明鏡大師和張真人交換了一下目光,彷彿同時看見了什麼。心照不宣的,兩個人便同時告退了。燁火和弱水也跟著師傅離去。

「好久不見。」周圍登時安靜下來,唯有風簌簌穿入竹葉的聲音,蕭憶情仍用平日那種平靜莫測的眼神遠遠地注視著緋衣女子,血色淡漠的唇邊露出微微的笑意,「你好麼?」

「如果好,還用樓主你親自來麼?」她也是淡漠的回應著,走過去,在竹榻邊上坐下,有些諷刺的看著他。

「趕著來這裡、是因為我很擔心你,阿靖。」唇邊的那一絲笑意忽然轉成了苦笑,低低的,聽雪樓主看著她,吐出了這麼一句話。

「哦?」緋衣女子笑了笑,看著小臂上被鬼母藻纏繞而留下的印記,眼神仍然是倔強而冷漠,「征戰武林這麼些年,你可從來沒有為我擔心過——放心,雖然我不是那個迦若的對手,但也不至於死在他手下。」

蕭憶情嘴角的笑意逝去了,他的眼眸如風般拂過對面緋衣女子清麗的臉,她臉上的神色冷漠而充滿鋒芒,一如她袖中的血薇劍——這麼多年來,一直如此。

他忽然歎息般的呼出了一口氣,低低注視著她,眼神沉沉:「你知道我擔心什麼——阿靖,你真的沒有什麼要和我說的麼?」

「有。」沉默了片刻,緋衣女子的手輕輕按上頸中的護身符,回頭,直視他喜怒莫測的眼眸,忽然靜靜道:「那個迦若,是我的同門師兄。」

聽到那樣的話,聽雪樓主的視線垂了下來,秀氣的睫毛掩蓋了他此刻的眼睛,只是瞬忽之間,他的抬眼看著樓中的女領主,微微咳嗽著:「是麼?」

「你何必作態?燁火應該已經密告過你了。」冷冷看著他,阿靖眼神是冷漠的,甚至帶著幾分譏誚和不屑,「她是你派來監視我的眼線,不是麼?你也該知道她是那巖山寨的人。」

「咳咳……」彷彿要說什麼,然而蕭憶情又劇烈的咳嗽了起來,忙用手巾掩住嘴角,方一接觸,便染上了黑色的血沫。他的手指探入懷內,痙攣的抓住了一個白玉小瓶,然而因為手指不停顫抖,一打開,瓶中紅色的粉末便灑了一桌。

《護花鈴(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