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要!不要死!…

然,我還是從主人無力的手中墜落…在墜落的同時,我看見同時落下的夕影刀。

我終於確認,我是一柄不祥的魔劍。

雖然一直以來,和我一起的夕影總是安慰我,說他們之所以死,完全是因為人類性格中的弱點。但是,我知道我是不祥的。自始至終,我都明白主人和樓主間的誤會,然而,我卻無法說出來!

她是我最喜愛的主人,然而,她卻死的比以前任何一任都早…才二十五歲!

象懸崖上綻放的紅薔薇,她可以在惡劣的環境下倔強地成長,然而,卻一樣在心魔的肆虐下夭折。

幸好,那以後我成了無主之劍——出於對樓主的崇敬,聽雪樓建立了祠堂,把我和夕影供在了上面,作為那個恩威兼顧的樓主在聽雪樓所有子弟心中地位的見證。在每年的忌日,總有成千的樓中子弟前來拜祭,怔怔地看著刀流下淚來。

我知道,雖然樓主以武力強行征服江湖,中間殺戮無數,但是在自己人心目中,他卻是完美得近乎神的化身——可是,那樣的人中之龍,卻無法直面自己內心深處的矛盾。

「我家公子,是一個很奇怪的人哪…」在深夜裡,當萬籟俱寂的時候,夕影和我說起了往昔種種,說起主人,它也不由流露出由衷的自豪。「當然,他對手下恩威並重,對自己嚴厲自制,行事有氣吞河山的大將之風——這些,外面人的讚揚我都聽厭了…」

「但是…他為人太內斂,幾乎深不可測…偏偏卻又極度敏感和自尊。所以有時候別人說話間,不經意的傷害對於他而言,是永生不忘的…」

聽它說起蕭樓主,我也不由仔細傾聽——要知道,對於主人,恐怕沒有誰比我們刀劍更瞭解了。而對於這個在主人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人,我知道的卻並不是很多。

「他生性高傲而專制,一生中以權力武功俯視天下,可惜偏偏纏身的絕症又讓他每時每刻面對著死亡!…所以,有時候主人的內心是被分裂成兩半的——」

「他重權嗜殺,卻害怕死亡;他冷淡決絕,為人極重理性,可另一面又非常寂寞和脆弱;他極度重視個人尊嚴,不讓臣服腳下的人有絲毫抬頭看他的機會,但是,他一生都在尋找能讓他平等對待的人…這樣的他,連和他朝夕不離的我都捉摸不透…」

夕影苦笑了起來,月光在它青色的刀鋒上流動,宛如淚水。

「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公子喜歡你的主人…但是,你主人說的話太冷酷了…」

我不想做寡婦。我不想為任何人哭。

我知道,就是這兩句話!…我彷彿還能看見說話時,主人眼裡恍惚的神色。

五年過去了…聽雪樓還是領袖著武林。

樓主一生英明,到了最後做出的決定,也沒有分毫差錯。

如今的樓主、那個坐著輪椅的孩子石明煙,已經是當今武林的主宰者。在她身上,似乎同時兼具了主人的冷漠堅韌和蕭樓主的深沉練達,在她井井有條地處理著龐大幫派內部的事務時,沒有人能夠想像,她是一個女子,而且是一個殘廢的少女。

可以說,她也是大度的,面對著殺父母仇人,她還是同意了在樓裡建造供著靈牌和刀劍的祠堂。

甚至,不知道為何,雖然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在幾次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竟然看見新樓主悄悄地進來,撫摩著我,出神。

我還是有些恨她——主人一生都沒有對別人那麼好過,然而,這個「妹妹」卻是用那樣狠辣的計劃暗算了她和樓主…雖然她有完全的理由,但是,我還是不能原諒!

她今年十七歲了,已經是一個美麗的少女——但是,因為聽雪樓主人的身份,而幾乎沒有人意識到她還是一個女子,而且是一個很美麗、寂寞的女子。

在看著她發怔的臉時,我忽然覺得她很像我少女時的主人。

想起來,當年蕭樓主讓她接受所有一切時恐怕也想到過——給予別人這樣巨大的榮耀和地位,同樣也是另一種懲罰吧?

今天晚上,子時,門悄悄打開,推著輪椅的影子從門外進入。奇怪的是,我發現她居然是一副遠行的打扮,身邊還帶著包裹。

和往昔一樣,她來到神龕前伸手取下我,橫在膝上撫著我的劍刃,沉思了許久。我能感覺到她的內心極不平靜,有驚濤駭浪掠過——其中,好幾次閃現過我主人的名字。

她的臉上,忽然有複雜的抽搐。

「妹妹…一定要幸福啊!」

忽然間,在她內心某一處,我彷彿聽到了主人在微笑著囑咐——聲音裡完全沒有在世時的冷漠和孤僻,只是如同一位溫柔善良的姊姊。

「幸福?…」

在撫摩過我的鋒芒時,我聽見她哽咽著說了這個字。

「靖姐姐…」她低低喚了一聲,抱著我,把溫暖的頰貼在了我冰冷的脊上。然後,我感覺有什麼濕熱的東西濺落——這一次,我知道,那是淚水。

從那一刻起,我是真心地希望她能夠找到自己的幸福。

沉默了許久,她想了想,輕輕拿起了我,配在了腰邊。然後,輕盈地搖著輪椅,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離開了聽雪樓。

門外,月華如水。

我的第二十七位主人,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對著朗月微微笑了起來。

之二:風雨

聽雪樓系列之二

淒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舊好隔良緣。心斷新豐酒,消愁又幾千。

——李商隱。《風雨》

 

 

「老大,你的信。」

走進石屋的組織成員輕聲地稟告,生怕打擾了正在看書的首領。然而,他的聲音還是在簡陋空曠的石砌房子裡激起了微微的回聲,以至坐在窗邊上的黑衣人驀然回頭。

「放下就行了。」他淡淡地吩咐,帶著人皮面具的臉上卻毫無表情。

看著首領亮如秋水的眼睛,屬下不禁地感到有些不自在,連忙放下書信準備退出。

「等一下——」

忽然,他聽見首領出言,剛停頓了腳步,只覺手腕一緊,已被老大扣住了脈門。不知道哪裡出錯的屬下大驚失色,額頭有細細的冷汗滲出,但還是不敢掙扎,只任憑首領處置。

「怎麼兩個月了,你體內的淤血還沒有散開?」放開了他手腕,首領沉吟了一下,然後吩咐,「小岳,我替你叫郎大夫過來看看——要好生修養,不要落下了病根。」

「啊?…是,是的!」那個叫小岳的年輕下屬方才反應過來,又是吃驚又是感激地回答,「屬下不妨事的,老大不用擔心!反正賤命一條,死了也無所謂。」

「殺手也是人,不要以為自己的性命是草芥!」看著窗外暮春時分的山景,首領的聲音卻是訓斥般嚴厲的——「你記住了,無論如何的境況,都要活下去。我的手下裡,沒有不求生就先求死的人!」

「是…屬下謹記。」小岳的聲音有些哽咽起來,用力地點頭。

上次執行任務時,自己曾受過不輕的內傷,以後調理了一段日子也不再覺得異常。今天,不想卻被老大看了出來…對待自己這樣的小人物,也是如此關心和體恤——首領…真的不像一個殺手之王的樣子啊!

「出去吧。」首領的手放開了,重新翻開了書,帶著人皮面具的臉上,依舊沒有絲毫的表情。他再次把書翻到了屬下進來時正在看的那一頁——是李義山的一首五言律詩:《風雨》。

真是奇怪…老大居然喜歡這種詩詞歌賦。在退出去的時候,看到書頁內容的小岳不禁有些奇怪——要知道,這個人是天下最大的殺手組織的老大!一個讀唐詩的殺手…

風雨組織。——不過,他現在總算知到首領命名這個組織時的出典了。

 

 

窗外是暮春時分連綿的細雨,看著那個年輕的屬下走出去,秋護玉歎息了一聲,把手放到面具上,感到面具後的傷疤在隱隱作痛。

《血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