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但是,花不再開沒有關係。只要那個女子能等到春風解凍心田、重新活過來的時刻就好…

只要她能夠活過來就好。

【附錄:】

【清代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有云:「閩人有女未嫁卒,已葬矣。閱歲余,有親串見之別縣。初疑貌相似,然聲音體態,無相似至此者。出其不意,從後試呼其小名。女忽回顧。知不謬,又疑為鬼。歸告其父母,開塚驗視,果空棺。共往蹤跡。初陽不相識。父母舉其胸脅瘢痣,呼鄰婦密視,乃俱伏。覓其夫,則已遁矣。蓋閩中茉莉花根,以酒磨汁飲之,一寸可屍蹶一日,服至六寸尚可蘇,至七寸乃真死。女已有婿,而私與鄰子狎,故磨此根使詐死,待其葬而發墓共逃也。」

此處反其意而用之。】

※※※

『小註:

茉莉一名抹利,東坡名曰暗麝,釋名鬘華,原出波斯國,今多生於南方暖地…一種寶珠茉莉,花似小荷而品最貴,初蕊時如珠,每至暮始放,則香滿一室,清麗可人。

——引自清·陳淏子著《花鏡·卷五·花木類》』

三 七明芝

〔死人的骸骨一堆一堆,沿著台階散落,空洞洞的眼窩冷冷地瞪著這個闖入者。〕

山連著海,海擁著山。

霧氣連接著山和海。陡峭的山下,便是一片碧海黃沙。

手指在沙灘上劃來劃去,濕潤的砂子在指間細細密密流過去、翻開。劃出的小溝裡滲出清清的海水來,一隻小小的純白的蛤吐著一串泡泡,急急鑽入沙中。

小漁捉住了它,隨手扔到了腰間的小簍子裡——那兒,已經堆了一小堆各類的貝殼蛤蠣,色彩斑斕,晶瑩可愛。她赤足在沙灘間走過,濕潤的黃沙在她蜜色的腳趾下凹陷下去,留下一個個帶水的腳印。

她輕快的在沙灘上走過,腳丫不時踢起一排排浪花,看到有海浪帶上來的好看的貝殼海草,順手便是一撈。

身後的濤聲越來越大,該是漲潮的時間到了。

小漁跳上了沙灘盡端的石堆,那些散落的黑色石頭顯然是從青嶼山上風化後滾落到底下的沙灘上,零零散散的堆在那裡,被每日來去的海潮浸泡著、黑黝黝濕潤潤的。

石凹裡面積了海水,有上次漲潮時被困住的小魚小蟹急急的爬來爬去,彷彿聽到了潮水洶湧而來的聲音,迫不及待得想回歸於那一片碧藍。

潮水在她身後騰騰的漫過來,追著她。而小漁赤足輕巧的在亂石中跳著,彷彿一隻逐浪而飛的燕子。轉瞬跳過了那些散亂的石堆,踏上了青嶼山崖通往海灘的那一條石階。

潮水漲的很快,她方才撈起堆在崖下的背簍,跑上幾級石階。站定轉頭看時,那滾滾洶湧的白浪已經吞沒了方才崖下大片的黃沙。

她看著海天交際處那一朵白雲,禁不住歎了口氣,想起了自小以來想過千百次的問題:

海的那邊,那一朵白雲之下,是什麼地方?

※※※

「要不要吃?」香味在崖上瀰漫開來,小漁用小刀將熟了蚌肉一條條割開,問旁邊那個青衣人。

然而那個人只是出神的凝望著崖底那一片漸漸退去的碧水,眼神遙遠。夕陽在他有些蒼白的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讓他本來就清瘦的臉顯得更加瘦峭。其實他大約三十不到的年紀,然而他的眼神總是讓他顯得像四十多。

小漁對這個被潮水送到鬼神淵下的陌生人感到好奇——這個人,似乎和她在村子裡碰到的所有人都不同,這個人眼裡有遼遠的光芒,不像是十里、二十里外那些趕集的人們,也不是一百里外鎮子上過來的收海貨的商人。

——他的眼裡,映出青嶼山背後中原大地上重重疊疊的山巒,寬廣的看不到盡頭。

這個從山那一邊來的男子、讓她第一次想起:青嶼山的盡頭,那是什麼地方?

那天把這個快要溺死的人從海灘上拖回來時,小漁站在崖上、第一次不由自主的回頭看向大山外,然後,又轉頭過來看著碧海青天,歎了口氣。

山和海之間,天地如此廣闊。

父母死了以後就少見外人,每月一次的出去到村子裡趕集,也不過賣了打撈的海貨換些油鹽醬醋就回來。雖然對青嶼山那頭的大地感到好奇,但是她卻更眷戀這一片碧海。

「孩子,你看見了麼?海那一邊就是龍宮呢…那裡有水底的宮殿,珊瑚和珍珠的房子,龍王和海神就住在那裡。」小時候,無數次爹抱著她坐在崖上,指著海天盡頭給她講海上的種種故事。

那時候,她就想著:如果有一天,一定要讓那些海客們帶她出海、去天的那一邊看看。

——可惜,海上討生活的人們都認為女人上船是很不吉利的事情,從來沒有一個人肯理會她這個小姑娘的要求。

小漁搖搖頭,把自己從發呆狀態中搖醒。同時也抓住青衣人的衣襟,推了推同樣看著大海出神的他,眼光關切:「哎,你已經一天沒吃沒動了!你從鬼神淵被衝上來,一定吃了大苦頭——這個樣子可不成啊。」

想起前幾日從淵底的暗流中拚命將失去知覺的這個人拉上海灘時、他那宛如白堊一樣顏色的臉和冰一樣冷的手,小漁心裡就是突楞楞的一跳:那時候她都以為這個人死了——居然敢從鬼神淵下水!簡直是…不要命了。

「那裡!你看——」在她擔心的看著對方臉色時,那個青衣人忽然醒了過了一樣,抬起手指著崖下一處海水呈現暗碧色的角落,對她說,語氣激動。——那裡,潮水剛剛退去,崖下的淺海西北角映著夕陽,水底依稀有斑駁的花紋。

青衣人臉色驀的有難以掩飾的狂喜:「就是那裡!那裡就是通往聖殿的神道入口…你、你看見了麼?那個地方?」

小漁有些驚訝的看著他泛起血潮的蒼白的臉,沒好氣的掙開手,把炒好的海瓜子和蚌肉一起盛在大蚌殼裡,丟給他:「早八百年就看見啦!——去不得,那個台階下面有鬼呢。」

青衣人身子驀然一震,緊緊盯著眼前這個漁家少女:「有鬼?你看見過?」

小漁正用小刀撬開一隻海蚌,緊閉的黑色殼打開,粉紅色的肉中有珍珠的光亮柔柔泛起,她歡呼了一聲,正要下刀去挖,手腕忽然便是一緊。

「你去過那裡?你看到了什麼!」那個人臉色居然變得有些可怖,她驚叫著想掙脫他的手,然而他手指一動,小漁只覺得手肘到手腕便是一麻,小刀啪的一聲跌落。

「你幹嗎!幹嗎?——」小漁尖細的叫起來,彷彿被章魚纏住一樣甩著自己的手,然而那個人的手似乎比章魚還牢固,她覺得手臂反而軟了下去,不能動彈。

「你能下到那裡去?」青衣人目光忽然閃亮,扣著漁家少女的手臂,眼裡忽然有掩飾不住的狂喜,「告訴我怎麼到神廟去,告訴我!——太好了…」

小漁看見這個人淡漠的眼神裡忽然翻覆出的熱切和喜悅,心底忽然有莫名的反感和恐懼:「放開手!不告訴你!就是不告訴你——」她用力掙不脫,大叫,然而那個人臉上似乎完全是激動的表情,不顧她的叫喊把她抓的更緊。

小漁發了惱,忽然湊過嘴去、在那個人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青衣客猝及不妨,因痛縮手,手腕上流出殷紅的血。他臉色一變,惱怒中忽然出手,一把扭住了小漁的手。小漁身手本來輕靈,那人一鬆手便往後跳開,然而不知道為何,居然青衣客一伸手、她便被輕輕鬆鬆的抓住。

《花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