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聽得她忽然提起這件事,白螺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

「天庭的決定,一般神仙又怎能抗拒。」她輕聲歎息,「我並不怪你。」

「那時候,我們看到下界的慘況,也覺得天界做得太過了一些。」葛巾的眼神裡滿是苦痛,「可是我們都太怯懦——除了你和玄冥,又有誰敢說天帝王母的決定是錯的?」

「錯的就是錯的。即便沒有人敢指出來,錯的也不會變成對的。」白螺低語,「不過,妹妹無須自責。事實上我很慶幸當時你們能置身事外。那件事有我和玄冥兩人來承擔便已經夠了,不管再連累到任何人,都會令我們心生不安。」

葛巾不由歎息了一聲,「整個天界,只有你和玄冥才是真正有膽魄有擔當的——而我們,不過是一些草木人兒罷了。」

「每個人都有各自堅守的東西。」白螺微笑,「在很多神祇看來,下界的凡人命如螻蟻,但我和玄冥卻不忍以草芥視之,所以不惜以身相抗——但雖如此,我也並不認為所有神祇都應該和我們一樣。」

葛巾默然,顯然是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一世,你還要去找玄冥麼?」葛巾低聲問。

白螺微笑頷首,臉色寧靜平和,「那是當然。」

「可是就算找到了,他也馬上會死啊!」葛巾卻忍不住低呼,「何苦…為什麼不讓玄冥好好地在下界生活,乾脆忘記一切,像普通人一樣地生老病死呢?」

「死?死又如何呢?」白螺霍然回頭,冷笑起來,「死這種事情從來不曾令我們害怕,我們所怕的,反而是被這樣的『永生』消磨殆盡所有的力量——妹妹,千百年了,你難道還『活』得不夠麼?」

為這種烈烈的風骨所震懾,葛巾怔怔以對,一時間竟然無法回答。

——是啊…白螺天女身為百花之主,畢竟和她們這些小姐妹完全不同。她所追求的,絕不僅僅是一個玄冥。而她所堅持的,又是什麼呢?

「妹妹。」頓了頓,白螺轉開話題,望著牡丹花神微笑,「在我被謫入下界後不久,聽說妹妹你也犯了天規離開了碧落官,是麼?」

葛巾微微紅了臉:「嗯。」

白螺微笑地看著她羞澀的表情,探究,「那個人是誰?」

「他是…」葛巾紅了臉,揉著手帕沒有立刻回答。白鸚鵡一直歪著頭靜靜地聽兩人對話,此刻忽然忍不住插嘴,「小姐,我知道,我知道!那人是一個窮畫匠!」

「小孩子別亂插話。」白螺啐她,「你聽誰說的?」

「湛瀘說的!」鸚鵡不服,唧唧呱呱地反駁,「他上次來的時候,說讓花魁仙子下凡的,是個落魄潦倒的窮酸鬼畫師!」

「胡說!徐郎他是個…」葛巾終於忍不住低聲反駁那只聒噪的鸚鵡,說到一半忽然發現上了當,立刻噤聲,低下頭去羞紅了臉。

「哦,原來那個獨佔花魁的傢伙姓徐呀。」白螺掩住了口微笑,拍了拍白鸚鵡,「看來湛瀘那個傢伙雖然看起來正經,內底卻也是一個好事之徒,什麼閒事都打聽。」

葛巾低下頭去,手指只管纏著衣帶,聲音細如游絲,「君寶…君寶的確是擅長丹青。」

「想來是尤其愛畫牡丹了?」白螺笑道。

「嗯…」牡丹花神低聲應道,眼神柔軟起來,「那幾年,每當花開之時,他便攜酒前往洛陽,對花喃喃,幾近癡狂。我為其精誠所感。又看到他畫的一幅《焦骨牡丹圖》注,上面花朵嬌艷柔弱,枝葉卻鐵骨錚錚——那時候我就想,別看他像是一個顛倒狂徒,但定然是個有俠骨的人。」

花神輕輕地說著,臉頰嬌艷似牡丹。

白螺微笑,「能得到葛妹妹如此推許,想必也不是一般人——只是仙凡有別,妹妹動了凡心,天庭又怎會輕易答允?」

「我苦苦哀求西王母,說自己願意脫去仙籍,乃至以千年修為作為代價。西王母終於許我下凡三生,如果三生後我尚自無悔,便可以永留凡世。」葛巾微笑著,有些欣慰,「而如今,已是最後一世啦!」

三生三世?白螺聽到這裡,便微微失了神。

自從謫下凡間後,她浪跡紅塵數百年,見慣人心涼薄,世情殘酷,難得看到幾次美滿團圓的結局——而葛巾居然連接兩世都是無怨無悔,那又是何等機緣…與之相比,天庭那些長生不老和榮華富貴,又算什麼呢?

看來,巾兒這次是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呢。

那邊葛巾還在絮絮地說著自己和夫君的一些瑣事,說起他是怎樣一個清秀文靜的少年、白衣如雪的謙謙君子,又是怎樣才華橫溢,不僅詩文出眾,更是畫得一手好牡丹,再難得的是用情深摯專一,對自己再無二心——一路說下來,那人竟是潘安再世宋玉重生,竟無半分瑕疵。風華絕世的花魁在說到自家情郎時,竟然如同俗世普通女子一般變得如瑣碎。

白螺靜靜側首看著她羞澀幸福的臉,心中百感交集。

在碧落宮十二花神裡,葛巾本是最矜持嬌貴的一個,然而她居然肯用千年修行來換取三生緣分。看來,這些草木人兒也並非如自己說的那麼柔弱膽怯——只不過這一份勇氣和擔當,往往不為天地公道,卻只為個人愛恨情仇。

原來,人各自都有各自的堅守,還真說不上是誰怯懦。

「這一世,我們萬事都好。只是徐郎宦途不順,連年考了幾次科舉都不曾入選。」葛巾歎了口氣,「他那樣的人,又是斷然不肯鑽營附勢的。我們久居京城,囊中漸漸匱乏。逼不過拿出幾株牡丹來,想換一些銀錢貼補家用,卻不料惹上了這一番風波——如果不是小姐,只怕難以脫身。」

「錢的事倒是容易。」白螺笑了笑,站起來轉入屏風後,不一時便拿了一個荷包走出來,沉甸甸的足有上百兩,「這些散碎銀兩,妹妹暫且拿去應急,可別再將那些牡丹拿出來賣了——這些瑤池仙葩,世上的俗物有幾個消受得起?」

葛巾紅了臉,推辭了幾番還是收下了,低語,「多謝小姐。」

白螺微笑,「都是姐妹,不用道謝。」

「天色不早,我也該回去了。否則徐郎便要掛念。」看了看外頭,牡丹花神宛然微笑,眉目間有萬種風情流轉,「多謝小姐成全。等這一世過了,我和徐郎便可以生生世世相守。到時候,你可記得要來找我們呀!」

——那便是她們之間的最後一次相見。

那時候天下尚自一片歌舞昇平的景象。當年放榜後,殿試上御筆欽點的第十七名進士便是徐君寶。葛巾總算是守得了雲開見月明,從此夫榮妻貴,三人世享盡富貴美滿。

聽到那個消息之後,她放了心,數月之後便從汴京搬去了泉州。

然而沒想到局勢變得如此之快。靖康二年四月,金兵便已攻破了汴京,擄走徽、欽二帝及宗室、宮人四百餘人,北宋就此滅亡。汴京一片狼藉殘破史稱「靖康之難」。

一時間,歌消舞散,百姓流離,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忘。

大難過後,她也曾回去尋找過葛巾,然而亂世洪流,要在茫茫人海之中尋找一個人,何啻於大海撈針?她在戰火之中三入汴京,均一無所獲,只聽人說徐家在靖康之難時舉家南渡,卻在長江之上被金兵追及,之後便不知下落。

那一朵絕世奇葩,就這樣消失在亂世戰火之中。

不料在二十年後,卻讓她再度聽到了「御衣黃」三字!

本以為三生美滿的葛巾早已經香消玉殞——而在她死後,她的丈夫居然挖出她生前最愛的御衣黃,獻給了奸相秦檜,以作為晉陞之階!牡丹有錚錚傲骨,昔年曾不惜焚成焦炭也不屈服於女帝的淫威,如今被自己最愛的人出賣,葛巾會哭麼?

《花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