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原來,昔年一幅《焦骨牡丹圖》,已經勾畫出了這個一介書生的錚錚鐵骨。葛巾知人之深,愛人之深,果然不曾辜負花中魁首的身份。

「如今他求仁得仁,你又何必難過?」湛瀘歎息道,「你看,這第三世也算是圓滿結束了。料得再等十幾年,他便可以和葛巾來世重逢——到時候,這個世間將沒有任何力量能將他們分開。」

說到這裡,他微笑起來,「就連我,也禁不住羨慕他們。」

他的笑容有些複雜,白螺定定地看著他,彷彿忽然間不認識這個多年的老朋友一樣。或許因為他的本形是一把上古神兵,一直以來,她都覺得湛瀘是一個冷面冷心的人,卻不料他對於人心卻洞若觀火,細微至此。

「世態涼薄,人情如紙,螺兒,雖然百年來你見過很多不好的事,但無論如何還是要對別人多一些信心才是——」湛瀘輕歎,搖頭,「就如這一次,如果你那日真的殺了徐君寶,葛巾在天上看到了又會如何?」

白螺眼神複雜,許久輕歎:「你說得對。」

湛瀘鬆了一口氣,「從未見你低頭認錯,如今這麼說了,我走也走得放心。」

「你要走了麼?」白螺一驚,驀地抬頭。

「是啊,難不成你以為我可以永遠留在這裡?」湛瀘苦笑,望著窗外的繁華帝都景象,「如今宋室王氣衰竭,趙氏已失天下,我奉天帝之命回歸天界,等下次天下出現新的王者之後才能再度返回。」

湛瀘乃天子之劍,只跟隨天下霸主。然而,要等到下一個王朝興起,又不知該過去了幾世。

白螺默默地想著,垂下頭去不再說話。

湛瀘低聲:「玄冥還沒有找到,你一個人在下界要好生照顧自己。」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有些茫然。

她不說話,他便也不再說什麼。兩人在花下相對坐著,耳邊只有簌簌的風聲在空曠的房子裡吹拂,宛如枝葉間有無數精靈在低語。這樣的情景,彷彿忽然回到了幾百年前碧落宮的沉香亭之畔。

湛瀘默然坐了良久,在天色漸漸昏暗的時候長身而起,「我走了,珍重。」

看著他離開,白螺坐在滿室蔥蘢的花木之中,卻是第一次感到了某種蕭瑟和孤獨——幾百年了,她輾轉漂泊於塵世,多半時間都是孤寂一人。身邊的一切都滾滾而來,滾滾而去,人和事都隨風消逝。

唯一不變的牽念,除了玄冥,或許就只有湛瀘了。然而,或許知道他一直都會在那裡,時間久了,竟也不覺得這是多麼可貴。

如今,當他真正地離去之後,那種孤獨才鋪天蓋地而來。

她茫然地想著,看著庭中的青青碧草,忽然覺得極其疲倦。不要去想了…這些事情,本來是凡人才應有的煩惱。而她,本應已經超越了這種業障,世事流轉、愛憎糾纏,於她不過是鏡中之花而已,終成虛幻。

世事多有缺憾,但無論如何,葛巾這一生終得圓滿,也足以令人歡喜了。

※※※

『小註:

牡丹為花中之王,北地最多,花有五色,千葉、重樓之異,以黃紫者為最,洛下名園有牡丹數千本者,每歲盛開,主人輒置酒延賓,若遇風日晴和,花忽盤旋翔舞,香馥一場,此乃花神至也,主人必起具酒脯羅拜於花前,移時始定,歲以為常,正黃色十一品,御衣黃,千葉,似黃葵。

——引自清·陳淏子著《花鏡·卷三·花木類》』

陸 金合歡

〔飛濺出去的琉璃碎片緩緩浮上來,每一片都泛出奇異的柔光。每一點柔光裡,居然映出了一張黯慘慘的臉。死靈!〕

暮春的傍晚。

細雨濛濛的下,無聲無息。

庭院的迴廊下,一襲春衫單薄,一個月白色衫子的年輕女子怔怔的坐在紫竹椅上,看著雨簾。手腕露在袖子外面,套了個赤金釧子,越發襯得腕骨伶仃,惹人憐惜。

雲一渦,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蹙雙黛蛾。

秋風多,雨相和,庭外芭蕉三兩棵。夜長人奈何。

「夫人,天冷了,回房休息吧。」旁邊的丫鬟俯下身,在女子耳邊勸說。

然而,月白衫子的麗人沒有回答,眼睛依然盯著雨中某處,不說話。她的神色是淡漠的,乍一看會以為因高貴矜持而淡漠,然而,仔細看往她眼中,就會發現、她的眼睛是空洞洞的,沒有一絲光亮和神色的變化。

彷彿也習慣了這樣的回應,黃衣丫鬟看看將要黑下來的天色,俯下身輕輕將挽在臂彎裡的雪青刻絲一抖珠披風抖開,披在麗人的身上。

年輕女子一動也不動,任丫鬟服侍,臉上依舊沒有絲毫的神色變動,癡癡的看著雨中。

這是一個典型的富貴人家庭園,方寸雖然不大,但是佈置得別有匠心。

花木扶疏,掩映著小小一座假山。山石都是從湖州運來,深得「瘦、透、漏」之神韻,堆山手法也一望而知出於大家之手。假山上薜荔籐蘿,杜若白芷,點綴得宜。在雨中散發出微微的清香——然而,年輕女子空洞的眼神,卻是一瞬不瞬的,盯著假山後的一株花樹。

那是一棵好柔弱的花樹,雖然也有丈把高了,但是枝葉纖細柔美,最奇異的是那些枝葉都閉合了起來,枝條也在雨中緊緊糾纏——就彷彿一個遇到風雨的麗人、下意識的抱緊了自己的香肩。

那是一棵金合歡樹正是開花時節。滿樹繁花紅紅白白,可不知為何枝葉卻有些萎黃。

※※※

「紫檀夫人,我們回房好不好?相公如果回來,看見夫人這樣在風口上坐著,婢子又要挨罵了。」見女子柔順的聽任自己將衣服給她加上,黃衫丫鬟蘭兒進一步勸說,一邊將手探入女子肋下,想將她攙扶起來。

然而,那個被稱為「紫檀夫人」的女子並沒有動,似乎根本沒有聽見近在咫尺的人說了什麼話,眼睛只是茫茫然的看著庭院中那棵金合歡樹。

雨漸漸地轉大了,那棵樹靜靜地在那裡,然而每一陣風過,都簌簌的落下大片枯黃的葉子和凋零的殘花——那是很奇異的花兒,絲茸般一簇一簇的,彷彿一蓬蓬紅白色的針。

一朵一朵,無聲無息的在狂風暴雨中落到地上。

奇怪,不過是春暮夏初,這棵樹居然已經開始大片的掉葉子了…看來,這株合歡花,也是活不長久了。

風猛烈了起來,濃密的雨雲彙集過來,烏壓壓的蓋住了天空,傍晚的天際登時黯淡了起來,黑沉沉宛如深夜。蘭兒見貴夫人不肯動身,無奈的歎氣,繼續勸:「夫人,雨下的大了。我們回去歇息,好麼?」

紫檀夫人的眼神空空蕩蕩,似乎根本沒聽見,毫無反應。

《花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