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二百三十七個。」年輕道士從懷裡掏出一本古舊的冊子,在上面細細記下一行字,「千年花妖。追蹤九十九日,誅於泉州。」

符灰吸收了妖血,漸漸冷卻,化為一堆淡紅色的灰燼。

在等待符咒燃盡的短短片刻裡,那個年輕道人看了一眼房間裡到處擺放著的花木,一盆一盆錯落有致,長勢極好,顯然是得到了主人精心的照料。他握著劍逡巡了一圈,沒有發現絲毫的妖氣,顯然這房間裡種的都不過是普通的花草而已。他甚至去後院和中庭看了一下,嗅了嗅泥土的味道,也沒有發現絲毫異常。

沒有血腥,沒有死屍,甚至,沒有一絲的邪氣。

「奇怪。」年輕道人搖了搖頭,心裡忽然有隱約不安的感覺。

自從那日深夜偶然發現她的異常後,他留在泉州觀察了這間叫做花鏡的鋪子足足三個月。這個獨居的女子以賣花為生,深居簡出,基本不和周圍鄰居交往。只有每當滿月的時候,房間裡會發出某些異常的聲響,似乎是痛苦的低吟,伴隨著淡淡的血腥。

他以為那是她在密室裡做了隱秘的惡行,幾次設法,終於在這一天滿月的時候得了手。然而,奇怪的是當他搜索這間小鋪子時,裡裡外外卻沒有任何不對的跡象。這裡非常乾淨清爽,宛如任何世上普通女子的閨房。

這…他內心忽然有一陣隱隱的不安掠過。

然而,此刻窗戶紙上已經透出了淡淡的光,可以聽到雄雞報曉,遠處車馬轔轔而過的聲音。時間已經不早了,他如果不離開,只怕會被人看破了行藏。

在第一線日光透入這座小花鋪之前,年輕道人將小劍托在掌心,念了一句咒術——那把長不過一尺的小劍忽然變大,從他掌心躍起,懸浮在室內,光華四射。年輕道人看了一眼榻上的那一堆灰燼,做了個手勢,一步躍上飛劍,頭也不回地穿窗掠去。

一道閃電沒入黑夜,再無聲息。

花鏡的鋪子裡安靜得驚人,只有架子上的白鸚鵡一直用黑豆似的眼睛看著這一幕,自始至終沒有發出一聲啼叫。直到那個暗殺者消失在遠處,鸚鵡才撲簌簌飛落,在半空裡咕噥了一聲:「小姐,可以出來了——他走啦!」

後堂吱呀一聲響,有一扇看不見的門悄然打開了。

一陣幽然的風席捲而來,隨著風從中庭裡走進來一個年輕女子,一身白衣,眼角盈盈點著一顆墜淚痣——那,分明是片刻前被殺死在床上的花鏡的主人白螺!

「終於走了麼?」她歎了口氣,臉上有些病容,扶著桌子坐下。白鸚鵡飛落地面,化成了一個垂髫少女,連忙上來扶住,「小姐還好吧?今晚又是月圓之夜,你身體定然不舒服——偏偏這個傢伙居然這個時候來找茬兒!」

「他跟蹤了我那麼久,定然也知道此刻我的法力會衰弱一些,才挑選這個時間下手。」白螺笑了笑,走到了榻前看著那一堆灰燼,輕輕伸出手指點了一點。彷彿被看不見的力量操縱著,那一張燒成灰的符忽然恢復了原樣!

「原來是青城來的?」她拿在手裡看了看,不由笑了,「難怪有點真本事。」

「青城?」雪兒蹙眉,「是蜀山的劍俠麼?」

「只怕是修仙兼修劍的道家人吧?不知道是正一道還是全真教的。」白螺歎了口氣,「年紀尚輕,修為卻不淺,手裡拿的那把劍可大有來歷,只怕是純素道長飛昇後留下的白虹——難道他是紫霄宮的傳人?」

「他那點修為,難道還能鬥過小姐你?」雪兒不以為然,「不自量力,居然還把我們當作花妖,真是豈有此理!」

「算了,雪兒,」白螺將那張符扔掉,淡淡:「我們已經被逐出了三山碧落,謫下凡塵——既然仙界裡沒有我們的名字,那麼說我們是花妖其實倒也不為過。」

「…」雪兒說不出話來,有些不服氣。

半晌,嘀咕了一聲:「可也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就殺人啊!」

「這人行事是有點莽撞…不過,也可以說是嫉惡如仇吧。」白螺微微苦笑,「我看他的面相,倒有一股清剛之氣,是以除魔衛道為己任的道家年輕俊傑,假以時日,定然不是池中之物。他既然有誤會,那我就不妨讓他一步——反正把我當作『花妖』給除了後,他也自然就會走了。沒有必要硬生生拼一場吧?」

「虧得小姐你好脾氣,」雪兒憤憤不平,「換了是我,非讓他吃點苦頭不可。」

「到此為止。」白螺卻只是淡淡,「這個地方也住不得了——雪兒,收拾一下東西,我們馬上離開泉州。」

「啊?」白鸚鵡有些戀戀不捨:「這麼快就走啊…接著去哪裡呢?」

白螺想了想,道:「臨安。」

※※※

天亮的時候,永寧巷已經熱鬧起來了,左右的店舖都開了門,只有花鏡的店門還是關著。周圍的鄰居平時也甚少看到這個叫白螺的女店主出來,因此並不覺得異常。

只有賣針線的王四嫂覺得奇怪,拿著一角碎銀子四處聞人:「你們有誰見到白姑娘麼?」

「沒有啊。」在巷口吃早飯的人們紛紛搖頭。

「忒奇怪。」王四嫂看了一眼關門的花鏡,「今兒我一開門,就看到這個針線盒和一些緞布放在廊下,還有這一角碎銀子——這白姑娘昨兒剛來信了一卷白絲線,說好了過幾天算錢的,怎麼一大清早就還了?」

鄰居們都搖著頭,說不出所以然來。

剛說到這裡,卻聽花鏡那邊傳來一陣聲音,引得眾人紛紛回頭。只見一對老人拄著枴杖,站在廊下敲門,滿頭白髮蒼蒼,衣衫漿洗得發白,看這一身打扮,顯然是山區裡過來的窮苦人家。

「白姑娘在麼?」敲了半日,不見裡面有人開門應答,只能失望地轉身走下台階。看到巷口聚集在一起吃早點的左鄰右合,老夫妻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走過來,作了一個揖,「叨擾了…諸位可知道白姑娘今兒去了哪裡?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不知道!」燒餅郎正忙得不可開交,兩手沾滿了油,滿臉不耐煩,「這個人整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又不愛搭理別人,誰知道她的去處!」

「唉,唉。」老兒歎了口氣,「那麼說來,今日是見不到恩公了。」

攤子上有客人正在吃一碗素麵,聽到這裡忽然微微一震,抬起頭來向這邊看了一眼——那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不過二十歲的模樣,劍眉星目,眼神極亮,如同一泓秋水一般,用玉冠束髮,羽衣長劍,卻是一個道士。

二十多年前,徽宗皇帝尊崇道教。政和、宣和間,神霄教得勢,皇帝寵幸的道士如王老志、林靈素等出入官禁,號「金門羽客」,氣焰赫然,甚至連皇太子都要對其忌憚三分。而南渡之後,隨著兩帝被擄北去,道教勢力也大為衰微,不過民間道教弟子一時尚多,因此大家並不以看到道士混在人群中為意。

那個年輕道人拾起頭,打量著這一對老夫婦,又看了看不遠處的花鏡。

「我們是專程來向白姑娘道謝的。」老兒旁邊的老婦人抹了抹汗,低聲道,「我們走了那麼長的路,好容易才到泉州府——她不在,這一籃子茉莉大白毫和白茶可怎麼辦暱?」

「有白茶?」王四嫂立刻來了精神,探頭看了老夫婦帶來的竹籃一眼,「噴嘖,這可都是上等的好茶!準備挑來賣給白姑娘的?多少銀子一兩哪?如果便宜的話,白姑娘不在我們也可以買一些呀!免得你們空走一趟賠錢。」

「不是的不是的。」老婦人連忙將茶葉收起,有些不好意思,「這些茶不是賣的。」

「不是賣的?」王四嫂有些不樂意了,「莫非賣荼還看主顧不成?」

「怎麼敢哪!」老兒忙不迭賠禮,「不瞞諸位,我們都是政和那邊的鄉下人,世代以種茶為生,前日和老伴挑了一些新茶,趕了幾百里路,特意來泉州想賣個稍好一點的價錢,不想年紀大日頭毒,我老伴剛到城外就發了急病,躺倒在官道旁,差點送了命。」

他看了一眼關著門的鋪子,「若不是這位白姑娘…」

「噢,噢。」王四嫂明白過來,連連點頭,「原來是來報恩的。」

《花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