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雪兒想要搶白他幾句,卻眼睛一轉,追問:「那你師父到底怎麼個厲害法?說來聽聽——我聽說以前道君皇帝身邊的那些道士都個個厲害得不得了,難道你家主人是他們的弟子不成?」

「嘿,不知道了吧?」靈寶原本年齡也不大,乃是半路被明幽巖收養的孤兒,多年山居清修枯燥,此刻看到一個和自己同齡的少女如此慇勤相問,一時間不由得起了得意賣弄之心,大言不慚,「你說的那些是神霄教派的吧?林靈素、李得柔那些牛鼻子,個個都是欺世盜名的傢伙,哪裡能和我家主人相比!我家主人可是純素道長的親傳大弟子!」

「啊?」雪兒不信,「吹牛的吧?」

「當然是真的!」靈寶汲了水,側過頭來,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道,「你知道我背著的那個箱子裡是什麼東西麼?說出來嚇死你——」

剛說到這裡,「啪」的一聲,忽然有一物打在了額頭上,驚得他噤口。那是一粒被捏成一團的軟蠟,剛被從燭上掰下來,然而打在頭上卻如同生鐵般疼,起了一個紅腫大包。

「還不快去燒水?」艙內傳來明幽巖冷冷的聲音。

「是…是。」靈寶顯然極怕這個師父,立刻噤若寒蟬地提著水回了後艙。

「雪兒,」簾後也傳來白螺的聲音,「別饒舌,盥洗去。」

「是,小姐。」雪兒吐了一下舌頭,連忙也溜回了後艙。

船艙內,燭影搖紅,明幽巖有些尷尬地笑了一笑:「小徒年少不懂事,信口雌黃慣了,白姑娘切莫見怪。」

白螺微微笑了一下。她沒有說話,明幽巖便也不好再說什麼。兩人在燈下相對坐著,一時無話,只有頭頂的船篷上落下簌簌雨聲。白螺靜靜地聽著,眼神不易覺察的一變:在這個艙裡,只聽得到一個人的呼吸聲!

航船在黑暗的河流上漂流,只聽啪的一聲,燭花爆了一下。

「人生如逆旅,一晃十年,」忽然間,明幽巖長歎了一聲,「這些年在下漂泊天涯,也算是勘破生死,卻有一樁恨事一直耿耿於懷,至今不忘…」

白螺忽地微笑:「人人難免留遺憾,道長何必太介懷?」

明幽巖本來還想說什麼,聽得她如此一言,便看著船外黑色的河流,沉默下去。片刻,忽然間抬手掩住嘴,微微咳嗽了幾聲。

「道長身體似有不適?」白螺問。

明幽巖勉強笑了一笑:「偶感風寒,小恙而已。」

「師父,好了。」靈寶燒好了水,在船尾喊。明幽巖應了一聲,起身對白螺點了點頭,便轉身走了出去。

白螺獨自在船艙裡坐了一會兒,眼神落在他們帶進來的那個大木箱上,略略停了一下:那是一隻紅酸枝木的箱子,四壁都是素面,只有正上方雕了個太極八卦圖。靈寶上船後就把它妥善地放在了船艙的最角落裡,旁邊放了一些他們倆個隨身攜帶的行囊雨傘之類的,似乎是刻意要把它給弄得不引人注目。

那個木箱本也是極普通的,可白螺只看了一眼,臉色便有些變了:這個箱子不過三尺見方,卻顯得極重,更奇特的是箱蓋縫隙上貼了一圈黃紙——她彎下腰,細細看了一看,發現是道家的五雷符,只是上面都是用血書寫成。那些血咒還不止一層,竟是重重疊疊寫了三遍,血跡有新有舊。

她伸出手在上面抹了一下,收回手指一看,眼神登時凝聚起來。只待再看,卻聽後面腳步聲起,有人急促地走了過來,她連忙站起。

「小姐,幹嘛要和這兩個道士一起走!」雪兒弄好了盥洗的用水,氣鼓鼓的進來,將方纔在船尾的話複述了一遍,嘀咕,「那個小牛鼻子的嘴巴要多壞有多壞,還說什麼火居道士可以娶妻——呸!」

「哦,正一道的道士麼,倒的確是可以娶妻的。他沒說謊話。」白螺隨口淡淡道,目光還是不離那個木箱左右,臉色越來越凝重。

「小姐?」雪兒看得她神色不對,不由自主地順著看過去,也看到了那個暗紅色的木箱,忽地嘀咕了一聲,「這個東西…可透著古怪。」

「你看。」白螺點了點頭,抬起了自己的手——她的右手中指和食指上赫然留著兩點發黑的紅色,竟似是血乾涸後留下的痕跡!雪兒湊上去聞了一聞,隱隱察覺有一絲刺鼻的腐爛氣息,只是被人用硃砂的味道強行蓋了過去,並不明顯。

「天!」雪兒低呼了一聲,「這難道是…」

話音未落,忽然聽到船尾傳來一聲重響,似有什麼重重倒了下去。靈寶的聲音隨即在黑夜裡傳來,驚慌失措:「師父…師父!你怎麼了?」

白螺臉色霍然一變,立刻飛奔而出。

外面還在淅淅瀝瀝的下著夜雨,船尾的甲板上橫著一個人,羽衣道冠,正是明幽巖。鐵桶倒在艙板上,水蜿蜒流淌,他的徒弟靈寶不知所措地跪在那裡,一邊推著沒有知覺的人,一邊帶著哭音大喊,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白螺俯下身搭了一下脈,便鬆了一口氣:「還好,先送到艙裡躺下。」

「怎麼了?這是怎麼了?」金老大此刻也從船頭趕到,一見這等場景也慌了神,「他…他死了?我的天,早知道就不該讓牛鼻子道人上船!」

「沒事,」白螺回頭看了一眼聞聲趕來的船家,「這位道長因為偶感小恙而有些不舒服——你回去繼續做你的事,不必驚慌。」

「…」金老大還想問什麼,然而在女子淡漠鎮定的目光下居然縮了回來——這個女人身上有一股說不出的奇怪氣質,冷冰冰,卻又讓人覺得很舒服,就像夏日裡的冰鎮酸梅湯,一口氣喝下去毛孔舒爽,讓人想不起去和她作對。更何況…

金老大忍不住眼睛骨碌碌一轉,瞥了一眼空蕩蕩的前艙。那只木箱子還放在角落裡,沒人看管,不知道裡面裝著什麼,只是沉甸甸的好引人遐想。

「好,那就不打擾了。」金老大唯唯諾諾地退了下去。

看得船家離開,白螺吩咐:「靈寶,麻煩扶你師父到榻上躺下。」

靈寶正在六神無主,聽得她那麼一說,便忙不迭的按令行事。雪兒執燈過來,放在榻邊。燈下只見明幽巖雙目緊閉,臉色蒼白,額上卻現出了一線殷紅,從髮際直貫到眉心,竟似是用血畫出一般!靈寶一見,便驚得「啊」的叫出聲音來。

「別吵。」白螺把明幽巖安置在榻上,細細把了一下脈,又看了一看對方氣色,手指迅速地掐算著,臉色陰晴不定。

「我,我師父他沒事吧?」靈寶稍稍定下心來,結巴著問。

「喂,」雪兒忍不住嘲笑了他一句,「這就是你那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師父?」

「…」靈寶此刻卻顧不得她的冷嘲熱諷,只是盯著昏迷的明幽巖,忐忑,「我師父…我師父他不會出什麼事吧?他到底怎麼了?」

白螺歎了口氣,忽地問:「你們前一段時間,可曾去過什麼不乾淨的地方?」

「不乾淨?」靈寶愣了一下。

白螺加了一句:「就是陰氣很重的地方。」

「這…」小道童遲疑了一下,才道:「白姑娘還真的問准了——這一兩年,師父一直在北邊被金人佔了的地方修行。一路從建康到忻州,走了上千里路,最近才剛剛才回到臨安這邊。」

「膽子真大,」雪兒嘖嘖讚歎,「北邊的金人都是虎狼般的凶性,若發現你們兩個漢人偷偷越境潛入,還不當作探子給扣起來?你們去那裡修行?那裡有啥好修行的?」

白螺沉默了一下,卻道,「你們是去去收斂屍體、超度亡魂的麼?」

靈寶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點點頭,低聲:「太慘了,那邊。」

《花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