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血污盡去,靈寶清醒過來,打兩個激靈:「我師父呢?」

「放心,有我家小姐在。」雪兒撇嘴,忽地笑,「這回知道了吧?我家小姐才是真正厲害的高人——比你那個吹牛師父強多了!」

「你…」靈寶不忿,爬起來便要和她論理。然而雪兒懶得和他多話,施施然從包袱裡翻出一物,扔給了他,「喏,我們這次出門沒帶雄黃——只剩這端午節做的香包裡估計還有點,你自己去拆了,放到水裡化開擦一擦身子吧!」

這個香包做得精緻,上面用五彩絲線纏繞出菱形花紋,四個角上都垂落流蘇,內中香氣馥郁,填滿了雄黃和各種香料,竟是閨閣女子親手所製。

靈寶看得呆了,涎著臉揣在懷裡,笑:「好姐姐,真是人美手也巧。」

「小牛鼻子!」雪兒啐了一口,笑叱,「都剩半條命了,還有心思說這些!也不怕被人聽了…」說到這裡,她忽地一怔,居然忘了下面的話。

「怎麼?」靈寶頓時也緊張起來。

「船家呢?」雪兒失聲,「船家哪裡去了!」

——是的,方纔他們在艙裡鬧了這一場,驚天動地,居然卻不見金老大出面來看一眼,這也太稀奇了。船在江心,四面無路,那個船家居然忽然間就不見了蹤影!

「不用找了,」靈寶卻是指了指那個箱子,「在那裡面。」

「啊?!」這回輪到了雪兒大吃一驚。

那個箱子四周封印的紙全部碎裂,但上面壓了花鏡後,已經安靜下來,和普通的木箱沒有任何區別——但細細聽去,卻聽到有一陣陣奇特的聲音從中傳出來,窸窸窣窣,就如無數只蠶在暗夜裡吃著桑葉,又如有人在黑影裡獨自磨牙。

那種切齒咀嚼的聲音,聽得人毛骨悚然。

「方纔我回到前艙去拿湯婆子給師父燒水,看到箱子四壁封印的符咒都被揭下了,船家半個身體都在箱子裡面,只剩下一隻手在外面拚命掙扎。」靈寶看著那個箱子,臉上尤自留著驚恐之情,「我想上去把他拉出來,結果,結果…」

他說不下去,臉色蒼白,全身又顫慄起來。

「…」雪兒也是吸了口冷氣。是了,定然是這個船家貪財,看到他們出手大方,身上又帶著沉重的箱子,便以為裡面藏了什麼寶物。等得明幽巖忽然發病倒地,他們幾個人在後艙裡忙成一團,便一個人偷偷跑到前面打開了箱子,想做一些苟且之事。不料卻…

卻發生了什麼呢?

雪兒看了一眼那個箱子,低聲:「那裡頭,到底是什麼?」

※※※

燈下,白螺伸出手輕輕揭開了明幽巖的衣襟——然而,映入眼簾的景象令她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明幽巖的胸口包著層層疊疊的白色綁帶,上面敷著厚厚一層硃砂和香料,簡直如同一個即將入殮的人!

然而,即便是那麼多層的綁帶也無法阻擋污液的滲出,一眼看上去,他胸口似乎破了一個黑色的大洞,觸目驚心。

白螺不曾料到會看到如此嚴重的傷勢,握著黑糯米的手不由僵在了那裡:難怪渡口第一次見面時,便覺得他腳步滯重,似有重病在身,難道是…她看著榻上的年輕道人。燈影搖晃之下,他的面容還是那麼清俊英挺,有修仙練劍之人的出塵高逸,然而印堂裡卻隱隱透出了死氣,身體也已經開始腐爛。

片刻後,綁帶被全數拆除,黑糯米滿滿地敷了一片,然而還是壓不住那隱隱的腥味和腐爛氣息。明幽巖臉色蒼白如紙,微閉著眼睛,然而瞳孔卻是隱隱發藍——那種藍色非常妖異,出現在這樣一個修道之人身上,顯得分外可怖。

白螺俯下身在他胸口聽了一下,然後抬頭看著他,眼裡有疑問:「剛才在艙裡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你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聲。」

她用手點在他胸口璇璣穴上,微微用力,只聽到噗的一聲,如同按到了某種軟而腐爛的稻草,兩根手指頓時直插入了他胸口裡!

她輕輕失聲,明幽巖卻反過來安慰她:「沒事。嚇到姑娘了麼?」明幽巖咳嗽著,似有些不好意思地努力伸出手,想把衣襟掩起來,「已經沒救了…不必費神。」

白螺將手指拔出,嗅了一嗅,一股腐敗的屍體氣息撲鼻而來,不由得變了臉色:璇璣穴本是人身上的十二死穴之一,只要稍稍用力便會致人死命——然而此刻她幾乎穿透了他的胸骨,他卻毫無反應!

她歎了口氣,抬起頭:「恕我直言:到了現在,閣下到底算是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許久,明幽巖睜開眼睛,歎息了一聲,「從三個月前死裡逃生開始,我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了…」

白螺看著他,他的眼神已經污濁,然而卻沒有絲毫的畏懼和退縮。

她將手指擦拭乾淨,道:「這是屍毒,已經深入肺腑。」

「我知道。」明幽巖淡淡,額心那一道紅痕如血般可怖,「再過上七天,等靈台泯滅,我便會喪失神智,徹底成為一個怪物了。」

「…」她不料他內心居然明鏡也似的,一時間到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小心地掩好他胸口的傷處,低聲:「這到底是…」

明幽巖沉默了一下,道:「三個月前,我去了一趟潭州。」

潭州!白螺不由得吸了一口氣。

潭州本是繁華之地,曾有四五十萬戶人家,人煙茂盛,水陸交通便利。然而建炎四年正月,金國大將兀朮率軍從江西分兵入湘,所到之處血流成河,迅速於正月二十四日抵達潭州城下,派人傳令城中之人投降。潭州軍民誓不屈膝,在太守率領下殊死抵抗了十數天,令金兵損傷慘重。

城破後,兀朮大怒,下令屠城。

一場持續了六天的空前大屠殺,令城中百萬百姓一夕化為冤鬼,等金兵退去後,曾經繁華的潭州已經淪為廢墟和修羅場。

然而,這個城市的災難還不止於此。

僅僅一年後,紹興元年,利州觀察使孔彥舟舉兵背叛南宋,率巨艦數千從水路進犯潭州,攻陷城池後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剛剛恢復一些元氣的潭州城又一次遭到致命打擊,那些僥倖逃過金兵屠城的百姓被叛軍屠戮殆盡,從此徹底淪為荒無人煙的空城。

兩場接蹱而來的大難之後,昔日繁華的城裡再也沒有一個活人,只有屍體堆滿了大街小巷,白骨曝曬於集市,烏鴉惡犬群集撕咬,惡臭傳出幾十里外。連白日裡也是陰風慘慘,日光昏暗,時有旋風嗚嗚集於空巷,至今凡是有斗膽進入城中的人,從未見生還過。

——那樣冤魂惡鬼雲集的死亡之地,這個人竟敢孤身深入!

白螺歎了口氣:「你就是在那兒被咬了麼?」

明幽巖撫摩著胸口的傷處,闔上了眼睛:「入城開始,我就抱了必死之心。我讓靈寶在城外等我七天七夜。如果第八天早晨不見我出來,就設壇替我收魂。幸運的是,我居然出來了——」他歎了口氣,「只是不知道算不算是『活著』出來。」

白螺微微一震:「你遇到了什麼?」

明幽巖遲疑了一下,卻終歸只是歎息了一聲:「我也不知道。」

「連你自己都不知道?」她不由得詫異。

「是,」他臉上似有慚愧之色,「那東西來的太快,我根本看不清,當時只覺得一團烏雲撲面而來,裡面有東西瞬忽而來,啃食了我的心脈。如果不是師父留下的白虹劍,估計我就不能生還了。」

《花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