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是太累了…雖然他十年來想盡方法讓她開心、凡是她一動念頭想到的東西都立刻出現在她面前,堆滿室內。財富、聲望、地位,所有人間最耀眼的東西都招之而來——然而十年來,那樣充滿靈氣的雙眸逐漸黯淡了,神態間充滿了疲憊,創造力也開始下降——這樣遠離人世的生活畢竟還是讓她漸漸枯萎。

而現在,她說她要回到塵世中去,讓外面那個天真靈氣的女學生接替她的位置。只要有了繼任者,雲荒的幻夢依然可以編織下去。那一場讓千萬人不醒的迷夢可以繼續——然而他的夢卻要醒了。

「我愛你。」恍惚間,他忍不住再度脫口。

「有誰規定、神可以愛凡人麼?」也許是第二次聽到這樣的話,花樹下的女子已經不再如那夜般吃驚,反而眨了眨眼睛,淡然狡猾地一笑。

「有誰規定不可以麼?」辟邪沉著臉,反問。

「可以麼?不可以麼?到底可不可以呀?」蕭音忽然笑了起來,那個瞬間她的笑容煥發出了少女的光輝,她背著手從靠著的花樹上蹦出了一步,轉頭看著辟邪,緩緩搖頭,「我說,是不可以的——」

跳著往前走了幾步,她摘了一串白色的花朵——那蝴蝶狀的美麗花朵一離開枝頭、立刻在空氣中枯萎了。只是一眨眼。蕭音抬起一根手指,阻止了辟邪的反駁,笑笑:「嗯,你看,現在我站在這裡——我是一個普通人,最長能活一百年。而你站在這裡——你是神祇,你已經活了多久?五千年?一萬年?你自己都不記得了吧?」

「你只要眨一下眼睛,我就老了——再眨一下,我就死了。像這花兒一樣。」蕭音用力搖了一下花樹,漫天漫地的白色蝴蝶撲簌簌飛下,然而在半空中就已枯萎,「別說什麼剎那即永恆啊!——你和我,根本不是對等的生命體。你不覺得我這個樣子好看是吧?同樣,你如果變回辟邪原貌,我也要嚇一跳——時間、空間,甚至這整個世界,在你我眼裡,都是不一樣的吧?」

落花在半空中飄落、枯萎、死去,一切只是剎那之間的事。

不知是不是幻覺或遙感,透過花雨看著樹下的紫衣女子,辟邪眼裡陡然一陣恍惚——彷彿蕭音的容顏、一下子從十八歲的明麗少女變幻到了現在的蒼白疲憊,再變成枯槁老邁的白髮婦人。

只是一片花落的短短剎那。只是他眨了一下眼睛。

「所以呢,你那麼說我的確很高興——被神所愛、是很了不得的喲!雖然只是一眨眼的時間,」蕭音卻是用輕鬆的語氣說著,笑起來,「可是,我只是個膽怯平庸的凡人,我只想好好過剩下的幾個一眨眼的時間——幸虧和你們只簽了十年的契約,二十八歲回到人世,我還不至於老到嫁不出去。」

辟邪默然,不知該如何回答。

「所以,讓我走吧,讓我走吧。」蕭音跳上來,拉著他的手央求,眼神一半是少女時期的明麗、一半是如今的疲憊,「辟邪,我真的想回去。你們還會有艾美——她一定會做得比我更好,更能維持這個雲荒大陸的一切。」

辟邪沒有說話,只是看了身側的女子一眼,手指再度點出,所有凌空枯萎的花朵再度返回了枝頭。

「不會吧?別擺著這樣一張臉嘛,我會難過的。真的捨不得我?」蕭音歎了口氣,「那麼我走的時候你閉上眼睛好了。只要稍微閉一下,再睜開的時候,我就不在了,或者已經死啦——沒有什麼難的,是不是?你讓我走吧,我會感激你的。」

「好吧。」許久,辟邪回答了一句,看著枝頭再度綻放的花,「你走,我閉起眼睛就是。」

五、辟邪

客廳裡一眼看去居然空無一人,先後推門回來的蕭音和辟邪都吃了一驚。

定睛看去,原來艾美小小的身子埋到了沙發裡,眼前手稿堆得有一尺多高。而她就像一隻貪吃的小豬一樣,一頭拱了進去。從這邊看去,只能看到她紮起的馬尾和筆桿子在稿紙堆中不停搖動。應該是在劃劃拉拉的開始編故事了,女孩子全神貫注地寫著,時而抬起手,用手中的筆抓抓頭髮,蹙眉沉思。

「真是投入…看起來她很喜歡雲荒呢。」蕭音靠在門上遠遠看著,感慨地笑了笑。手摸到了旁邊桌上的煙盒,又抽出一根。

辟邪的手按住了煙:「別給孩子作一個壞榜樣——我不喜歡你們人類抽煙的味道。」

「哈,還沒開始呢,你就開始這樣管著她了?」鑒於方才剛迫使對方作出了重大讓步,蕭音此刻不想和他對著幹,無可奈何地把煙放了回去,「好吧,那你給我泡咖啡,一杯咖啡豆磨出一杯咖啡的那種——不然今晚我一定撐不住。」

「你這樣喝咖啡對身體也不好,」辟邪皺眉,「以後會神經衰弱的。」

「什麼以後?現在就是!」蕭音低聲怒,忽然抬頭,「對了,我以後如果有什麼後遺症,你們要負責任!別欺負我回到了家裡、就想不起這些年的事情了。你如果…」

「沉音姐姐!」這頭兩個人還在討價還價,那邊少女已經從稿紙中抬起頭,叫了起來,眼睛閃閃發亮,「我寫好了,你要不要看看?」

「好啊,小美,我看看。」蕭音立刻換上了一張臉,扔下辟邪,微笑著坐到了艾美旁邊。

女人真是種奇怪的生物。儘管在這個世上活了那麼久,他依然不得不感歎。

沙發上並肩坐著兩個女子,在華美靜謐的房內構成一幅美麗的圖畫:一個懵懂聰慧滿懷景慕,另一個循循善誘親切溫和猶如鄰家姐姐——誰能想到就在片刻之前的花園裡、這個女人還那樣又軟磨又硬逼,各種手段花樣翻新層出不窮。

※※※

十年,那個一眨眼,對於人來說,真的可以帶來那麼大的改變?

十年之前,他還記得蕭音用同樣怯生生的表情看著他,手裡握著《遺失大陸》第一卷第一章的稿子,遞過來給他看。

那時候這個非重點中學裡面的不良少女剛剛考砸了一生最重要的考試,懶得回家聽父母嘮叨,就拉了小男友到處遊蕩。然後,在一個夜市的小攤前,百無聊賴的少女試帶上了那個金色的琉璃鐲子——應該是很古舊的東西了,上面雕刻的花紋都已經模糊,隱約看出有蟠龍的圖騰和連綿的字樣。

「咦,脫不下來?」費力地褪著,而那個輕鬆套上去的金色鐲子卻紋絲不動,少女想起身上沒有帶錢,大大咧咧地看看攤子的主人,「喂,我先戴回去了。行不行啊,大叔?」

隔著夜市昏黃的燈火和嘈雜的人群,他對著她微微一笑:「沒關係,送給你好了。」

他找到了她。憑著雲荒的兩大神器,在伽藍神殿裡的長老們無法支持這個雲荒之前,他終於找到了合適的人。那個少女戴上了金琉鐲,證明她有著織夢者的天賦。

要接近她對他來說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只要一個咒術、各種各樣的機遇便能創造出來。

在第二次遇到她的時候,他已經成了《幻想》的編輯,衣冠楚楚、沉穩練達——他知道她完全認不出他了:他已變幻了另一幅人類的外貌。她在露天小攤上喝汽水,等著她的小男友。他逕自過去坐在她面前,約她給這家國內最大的奇幻雜誌寫一個長篇。

他還記得當時蕭音詫異地眨著眼睛,半天才說我沒有投過稿子給你們。

他說我從看過你寫的東西,你很有創造力——既然已經選定了人,那麼只要他願意,她過去所有一切都能被洞察:包括她的父母在她十四歲時離異,包括她有過幾個戀人…他熟極而流地報出了她在課外發表在幾個小刊物上的短文。

「你怎麼知道沉音是我的筆名?」十八歲的女孩眼睛越睜越大——這是她一個人的秘密,無論是對母親、還是男友都從未透露絲毫。

「因為,」他忽然笑了一下,盡量想用平靜的語氣以免嚇到對面的女孩,「我是神。」

「噗。」蕭音失笑,一口汽水就噴到了他的領口上。

我那時候真的沒有看過這樣自戀的帥哥啊——很多年後,喝著他泡的咖啡,稿子堆中的蕭音抬起頭來,看著助手喃喃苦笑。

然而儘管如此,他還是費盡唇舌說服了她。

「我連大學都要考不上了,還給你寫稿子?」那時,她說。

「你會考上的。」他微笑著,許諾——只要他一開口,說出的每一個字句都會讓凡人命運的年輪發生扭曲。他有這樣的力量。

「胡說。」頓了頓,她又想到了一個理由,「阿旭不會同意我整天跑到你那裡寫東西的。」

——阿旭是她十八歲那年正在交往的小男友。

「他會同意的。」他坐在她對面,繼續微笑——事實上,那個暑假以後那個小男生就莫名其妙地遺忘了這段戀情,在新的大學裡找了個新的女友。

「我媽也不會答應的!她一定要我複習再考一年。」說到母親,她就真的頭痛起來。

「她也會同意的。」他只是微笑,神色淡定,「一切障礙都不會有,你放心。只要你肯給我寫稿子,我能給你想要的一切——你很快就會出名,有錢,你能讀最好的大學,住別墅豪宅,名車代步,前呼後擁,享受一切你想要的東西。」

「胡吹大氣。」十八歲的蕭音瞪著面前這個陰魂不散的英俊男子,如果不是這個人長得實在好看、她早把他當精神病人對待了,「你煩死啦!考砸了,在家天天老媽嘮叨,出門還要聽你嘮叨!有本事你讓N大錄取我啊!」

《鏡·織夢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