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她終於記起了最後一夜、六點到十一點中間,她忘記掉的是什麼。

她忘記了自己曾愛過神…在生死交錯的那一瞬間、她無法逆轉自己的感情。

因為對於剎那間湧現的超越界限的感情感到恐懼,她的大腦自動的將那一段記憶遺忘。而辟邪也沒有再告訴她,她就這樣穿過了時空、帶著嶄新的不真實的記憶,在人世裡重生。她「生前」曾多次對他說:她不要逆了天意,她要過平靜安穩的生活。哪怕凡人生命在神祇看來不過一眨眼,她也要平靜安穩地過完那個眨眼的功夫。

所以,他就如她所願、永遠從她生命裡消失,給了她最平靜安逸的生活。

再也沒有雲荒,再也沒有神祇,再也沒有辟邪…她也不再是那一紙能驚天下、以個人之力延續整個大陸的沉音。織出的夢之華衣已經破碎,她跌落在塵世裡,安逸地生活,安靜地開花結果。一切,都如了她以前的意。

然而,命運不是那樣的。我們不曾認識的命運、它隱藏在水面以下,像深海中的魚。

那樣怯懦苟安的要求,真的是她心裡所希望的麼?

如果真是這樣希望的、她為何時刻心中有著一種「缺失」的感覺?如果能回到十年前,她一定會滿足於目前這樣事事順利的環境;可是,不行。曾經是織夢者的她,即使忘記了中間的過程,可現在那一顆心、已經再也回不去了。十年來,她看過多少世事變遷、興亡成敗…她再也不能回到十年前十八歲的時候,為了一隻香奈爾的包包就愉快地出賣了十年青春和創造力。

這個世界是不完整的,因為夢的另一半被遺失了。她多少夜曾在午夜驚醒,覺得自己生活的這個城市和摩天大樓、才是另一個醒不來的噩夢。她的渴望、她的夢想、她曾經自由飛翔的天空和羽翼,心靈的舒展和自由,都無法在這個灰沉冰冷的現實裡繼續。

她想她是錯了。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將對那個深愛她的神祇說:我的生命不過一瞬,那麼,我就只愛你那一瞬。她必不再恐懼什麼時空和力量的界限。

多少往事就如同潮水一樣在心中洶湧來去,她只覺一種刺心的長痛、卻瘖啞無聲。

「沉音,沉音,不要哭啊…」忽然間,隱約聽到有人在耳邊輕輕道,「我曾答應你、要讓你回到人世後的人生永遠安逸平靜。可以我之力,竟依然不能讓你一生歡愉。」

是誰?是誰再說話?…這般熟悉的聲音。

蕭音震驚地抬起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頭頂上神祇的白玉雕像忽然睜開了眼睛,就這樣凝視著她,帶著熟悉莫名的沉靜溫和,開口安慰她。她猛然驚呼出來:「辟邪!」

不顧旁邊那一塊「珍貴文物、請勿觸摸」的標牌,她縱身撲過去抱住了石雕。

※※※

旭日初升的時候,蕭音急匆匆地趕在上班的路上。

朝陽照在身上,溫暖和煦,她在五色天光中瞇起了眼睛,因為佩戴著古玉,她看到了無數以前看不到的神奇景象:天地之間,流蕩著晶瑩的光芒——那是無數小小的圓形東西在翻騰,飄蕩。那些小東西有著人的眼睛和嘴,卻沒手腳,吞吐著雲霧。她覺得可愛,伸出手去,然而光線微微一轉,那些小人忽然如氣泡般一個個迸裂、消失。

「辟邪,那是什麼?」蕭音詫異地問。

「那些也是神靈。」現出真身趕路的神祇靜靜地回答,「是最低一級的精靈,它們充斥在整個天地之間,吞入濁氣、吐出新的生命力,維持著天地的平衡。」

「啊?我以為神都是你和饕餮那樣子的。」蕭音看著一個個飄蕩的小人兒,詫異,「它們、它們一眨眼就死了!?」

「它們生命短暫,即使在人類看來、也只是一眨眼。」風在耳邊掠過,辟邪回答著她的疑問,「可短暫和永恆之間、也沒有什麼差別。」

那麼,在辟邪眼裡的她、是否和她眼裡的那些蜉蝣精靈一樣?蕭音微微一笑,伸出手抱住了那隻大狗的脖子,輕輕歎了口氣。那是從未有過的安寧和幸福。

「快些,快些!」伏在辟邪背上,看著腳下浮雲不斷掠過,蕭音卻是在抓狂,「我上班要遲到了!啊,完了,我還穿著昨天的衣服,要被同事嘲笑的——你先送我回家!」

她抓著辟邪的耳朵,將下頷抵在神獸頂心上,催促。

辟邪加快了腳步,一縱千里,腳下浮雲散開、繁華的大都市已經在眼前。

摩天樓裡,生活著螻蟻般的忙忙碌碌的人類——或許,以後他就要寄居在這個鋼筋水泥的叢林裡,湮沒入這樣的塵世。或者當一個小販,或者當一個公務員,或者當一個花匠。

不過,這樣也好…雖然沒有了雲荒,他還有沉音,還有沉音心中的夢和歡樂。

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國——原本,守護著雲荒,還是守護著一個凡人女子,並沒有多少差別吧?只要他能感到充實和愉悅。

※※※

「該死的丫頭,怎麼轉頭人影都不見了?」吃完早飯的館長在林立的文物展品中尋找了大半天,卻看不到女兒的影子,納悶,「難道一聲不響就跑去上課了?也沒見那個丫頭這麼用功呀!」

忽然,館長的眼睛被一件東西所吸引——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一眼看去,展廳中心的雲荒神祇雕塑台基上,那一排排象形文字悄然改變了,隱約間他忽然看懂了上面鐫刻著的奇形怪狀的文字,長短縱橫、那神祇塑像高台上刻著的、竟然是一首遠古的詩歌:

噫吁戲!

誰設紀元?

宇宙洪荒幾千年?

蠶叢魚鳧可能詮?

拂拭殘碑當愴然!

長路浩浩兮、淚湲湲!

水滴石穿玄武岩,

枯草長風猛悄然:

時光恆透體,

思如水綿延。

萬古雲荒兮 老平原,

煮干滄海兮 種桑田;

黃沙漫漫生我側,

積毀劫灰沒汝肩。

象形文字兮、鍥甲骨,

楔形文字些、泥板湮,

未曾通譯、已糾纏。

重來回首三生外,

伶仃駐足舊夢前,

猛憶大漠慘荒顏。

憶有嬌容驚百變,

側身搶立弓箭前,

擋它一射為沉湎!

光陰似箭一颼然:

永遠當自遠…

一步之隔別人、天!

彼有荒漠寂且寒,

曾有激越癲且癇,

更有靜女慧且孌。

別後相思一水間,

尋石問夢玄武岩,

《鏡·織夢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