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廚房裡發生了一場小小的火災。

灶上烈火熊熊,滿鍋的油不知為什麼爆了起來,滋滋作響,劇烈的濺開來。

蕭音一隻手拿著鏟子一隻手舉著鍋蓋,正在驚叫,試圖將蓋子扔回燃燒著的鍋上。然而一粒濺出來的油飛到她手腕上,燙得她一顫,蓋子匡啷一聲掉到了地上。

「小心!」顧不得打了一日的冷戰,辟邪一步搶前將妻子攬到了懷裡,背過身擋住那些飛濺的沸油,一回手就將那些火在手心熄滅。

焦臭的味道瀰漫在廚房裡,蕭音拿著鏟子,把頭埋在辟邪懷裡,悶悶的不說話。

「你這是幹什麼呢?」看著滿地狼藉,白大褂上滿是油污的醫生責備妻子。

然而蕭音還是堅持著一天來的沉默,看了他一眼,自顧自的想掙脫出來。辟邪抓住了她的手腕,心疼地皺眉,低下頭輕輕對著手腕吹了一口氣,將那一串燎泡消除。

「以後倒油之前,先把鍋裡的水擦乾淨。」哭笑不得的,他對妻子提出忠告。

蕭音蹙起了細細的眉毛,白了他一眼,保持著沉默,顯然還是在對抗。

然而肚子卻發出了不爭氣的咕咕聲,提醒她早該進食了——從昨晚和辟邪吵架後雙方開始冷戰,她已經是一整天沒有東西吃了。晚上辟邪去診所裡生悶氣,她只好摸索著進廚房想做個最簡單的蛋炒飯,卻不想弄成了這個樣子。

「一整天都餓著?」辟邪注意到了妻子的氣色,嚇了一跳。

光顧著生氣,他也完全忘記了蕭音是根本不會做飯的,也不像他可以不飲不食。

白大褂也來不及脫,他連忙捲起袖子開始做飯。

「唉,蛋炒飯蛋炒飯,是用飯炒的啊——你把米和油放進去幹嗎?」辟邪一邊收拾著狼藉一片的灶台,一邊教訓妻子,「香菇,要先在水裡泡上半天,等它發好了才能下鍋——這樣直接切了炒,味道就跟咬木頭沒區別…你就承認在這方面你是低能罷,折騰了一年多還不死心麼?」

然而等他炒好雞蛋,將作料再一併倒入後,抬頭卻不見了妻子,只有一隻雪白的胖山羊靠在廚房門上,滿嘴塞著藥用棉花,看著繫著圍裙拿著飯鏟的神祇,拚命忍住笑。

可由於半邊臉被麻痺的緣故,那個笑容顯得極為詭異。

「嗚…」手術到一半被扔下的病人張開嘴,指指自己塞了棉花球的牙齒。

「等下,」辟邪看了兄弟一眼,自顧自盛起滾燙的蛋炒飯,「先回去躺著!」

饕餮可憐兮兮地跟在他後頭,看著他端著飯去客廳裡找蕭音。

然而,找遍了都不見人。客廳和臥室裡黑燈瞎火,若不是他們兩個都有超過凡人的能力,早就被地上七零八落的東西絆倒。戰況激烈啊…饕餮吸了口氣。他知道無論如何情況下,辟邪都是不會動手傷害妻子的,那麼發飆的必然是前任織夢者了。

看來,他實在也不必羨慕辟邪:這個女人的脾氣,似乎比艾美那丫頭還大啊。

「你們…吵架了?」好容易克服了嘴裡的異物,饕餮含糊地發聲。

「嗯。」辟邪沉著臉應了一聲,就不說話了。

饕餮跟在他後頭,看著他一道道門的尋找過去,忍不住好奇:「為什麼吵?」

辟邪回頭瞪了這個多嘴的兄弟一眼,胖山羊在他的眼光裡聳聳肩。

「她想重新開始寫東西,而我不許她再寫。」證實了女主人不在這套房子裡後,辟邪開始推開玄關的門,前往溫室花圃,他知道妻子一生氣就會一個人躲到花房裡去。歎了口氣,他終於說出了事情的原委:「昨天我撕了她的手稿,她就開始拿東西砸我,然後整整一天沒和我說話。」

「她還在寫東西?」連饕餮都吃了一驚,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她、她的精神力不是已經耗盡了麼?」

他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她若是再不停止用腦,這裡就會徹底壞掉!」

「那已是一種習慣…」辟邪苦笑起來,「就像呼吸,睡眠一樣必不可少。」

這一年來,他像戒毒一樣的逼著蕭音戒掉寫作的習慣,換來卻是她越來越暴躁的脾氣和頻繁的爭吵。她如撲火的飛蛾一樣,在火焰上用生命為代價舞蹈;而他卻彷彿一個守火者,一次又一次地將她從火焰上趕開,不讓烈火舔拭她的羽翼。

——他們之間有過多少次爭吵啊。

他不能失去她,所以絕不允許她繼續消耗著所剩無幾的精神力。生怕她生命之火因此而熄,自己就將獨自面對這宇宙洪荒千萬年的寂寞。

然而她卻有著驚人的執著,寧可死亡也不願放棄。

織夢者有她們的宿命,只為那一襲夢之華衣而生,夢碎即死。她們在短促的一生裡,體會過幾生幾世的悲喜跌宕,但也透支了幾生幾世的精力,往往都會早夭——千百年來,又有多少具有那種天賦的人在心力交瘁之後,咯血死在黃燈古卷之下?

想起遲早艾美也會變成和蕭音一樣,饕餮忽然覺得牙又疼了起來,齜牙咧嘴地跟著辟邪穿過了花園:「還真是海枯石爛啊——大陸都沉了,你們兩怎麼還在折騰?」

兩人穿過花木向著房子走過去,溫室花房裡果然有燈光,依稀看得到蕭音獨坐花下的側影,美麗的籐蘿舒緩地下垂,開著細小的白花。女子微微仰著頭,彷彿在對著滿屋子的花喃喃自語——饕餮只是看了一眼,忽然覺得這種寧靜的圖畫裡,隱約有什麼不對。

辟邪的臉色也有點變了,端著那碗蛋炒飯,不知不覺加快了腳步。

一枝垂落的白花拂過羊角,嘀咕著的饕餮忽然怔住了。

「辟邪!」他脫口叫了兄弟一聲,聲音略微變了調。

這是什麼?這是什麼!這種東西…怎麼會在這裡?

一瞬間忽然想通了什麼,某種不祥的感覺如閃電般貫穿他的心。饕餮來不及等兄弟回答,瞬間發力,躍上了夜空,撲向溫室。同一個剎那,辟邪也已經點足撲出。

然而,已經晚了。

溫室裡傳出了啪的一聲響,燈光忽然熄滅了。

在燈光熄滅的前一剎,他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蕭音身側的那株籐蘿陡然扭曲變異,下垂的枝條一起揚起,變成了無數雙雪白的臂膀,牢牢的抓住了她!

「女蘿!」辟邪脫口驚呼,手中的盤子跌落在地。

顧不得被鄰居發現的危險,年輕的醫生瞬間現出了本體,和饕餮一起直撲向那個溫室。溫室的門是從裡面反鎖的——當然,這絲毫無法阻止他們。

阻止了他們步伐的,是蕭音說出的話:

「辟邪,別過來。」他的妻子凝視著他,眼神堅決:「我想跟她們走…去創造另一個新的世界。」

「不要!」他脫口叫起來了,「你會死!」

「那麼,就讓我死去好了。」蕭音微笑起來,蒼白疲倦已久的臉上有一種期許,那一瞬間,她又煥發出織夢者所有的光輝,「死在自己的夢裡,那也是我應有的結局。」

如果停止那一場書寫,「沉音」便會永遠的死去了,她身體裡的一半生命將隨之枯萎。而剩下的那一點凡俗靈魂,又能做什麼呢?除了書寫,她一無是處,連一頓飯都無法做好,必須活在辟邪的羽翼之下。而辟邪所傾慕的、那個名為沉音的織夢者,則早已在她精神力枯竭的時候死去了——如今,他只是靠著追溯那個幻影,繼續遷就著現在這個庸俗的凡人罷了。

她是愛他的,但是她的愛,不能在連「自我」都沒有了的時候依然存在。

對這個世界而言,只有「沉音」才是與眾不同的,而「蕭音」的存在猶如螻蟻。她並不願成為一隻螻蟻,在安適平淡的柴米油鹽裡,過完剩下的歲月。

《鏡·織夢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