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廣漠王低聲:「我們只是先避出去一會兒,就在門外等著——如果待會兒真的連女帝都鎮不住局面,我們再來看看,如何?」

「好吧。」琉璃無奈,只能隨著父親暫時離開。只留下慕容氏一族被鎖在原地,婦孺老少睜大驚恐的眼睛,看著這出人意料的一幕——女帝?怎麼一夜之間,空桑的皇帝就變成了女人呢?昨天晚上,帝都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全場寂靜中,唯有慕容逸的目光是熾熱而清醒的。

他只是看著擋在自己面前的這個纖弱女子,全身都在微微地顫慄,眼神片刻不曾離開——是的…這不是做夢!那是千真萬確的、實實在在的。

十一年過去了,他終於再一次看到了她!

「小意?」停頓了片刻,他的咽喉裡終於艱難地吐出了兩個字,伸出的手在夜風裡停留了許久,卻始終不敢觸摸到她的衣角,「是你麼?真的…真的是你?」

太遙遠了…十一年來,醉生夢死的生涯裡,他無數次夢見過這個美麗任性的皇族少女。然而她被囚禁在雲荒的最高處,那白塔的尖頂上,他只能日日買醉——當這一刻到來,他卻反而不敢相信這近在咫尺的人是真實的。

「逸。」似乎聽到了他的低語,她回頭對著他一笑,低聲回答,伸出戴著皇天的手來緊緊握住他的手——她的手是有溫度的,顫抖而用力,蒼白消瘦的素顏下,那個笑容依舊美麗而輕盈,宛如汀上的白芷花。

那一瞬,似乎有閃電擊中,令他的眼前一片雪白,幾乎無法呼吸——是的,雋說的沒錯,來的是她…果然是她!

到了最後,來救他、救慕容氏的人,果然是她!

不同於記憶中的模樣,此刻,她頭頂上帶著金色的帝冕,象徵著雲荒無上的榮耀和權力,然而露在秀髮後的脖子卻依舊如此纖細,似乎無法承受這樣沉重的負擔——然而,如此尊貴而纖細的她,卻不顧一切攔在了他面前,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就如昔年在伽藍白塔上,她曾經那樣不顧一切地在父親和丈夫面前承認自己愛著另一個男人,並發誓絕不屈從白帝的旨意一樣。

不到片刻,四周的人都退下了,天色已經全黑。空曠的庭園裡,只有白墨宸坐在馬上,看著自己名義上的妻子和她護在身後的那個男人,一直沒有說話。

離上一次他獲得白帝許可、去伽藍白塔頂上探望被禁錮的她,已經是一年過去了。這還是他們夫妻獲得自由之後的第一次相見——解開了鐐銬的她已經戴上了帝冕,然而臉色卻還是蒼白如紙,薄唇緊抿著,纖細敏感,激烈易怒,完全還是昔日被金鎖鎖住時的模樣。

「你,一定要在天下人面前丟自己的臉,丟白族王室的臉麼?」他沉默的眼裡掠過一絲冷光,低聲,「剛登基,就要把醜聞傳播天下?」

「哈…」悅意冷笑了起來,「丟臉?丟臉也比被囚禁強!」

想起了她這些年的悲慘遭遇,他沉默了一下,語氣稍微溫和了一些,道:「你應該知道,囚禁是你父親的意思。」

「所以,我不會為他的死流一滴淚。」悅意咬著牙,一字一句,「不過,父王把我抓回來關在了白塔上,也是遂了你的心意吧?——呵,聽說這些年你在外頭偷偷地養了個名妓,別以為我不知道…」

「閉嘴!」面前的人忽地變了臉色,一道冷光在面前急斬而下。

「女帝!」千鈞一髮之時,只聽叮的一聲響,刀光猛然一震,偏了開去。黎縝大總管白胖的身軀忽然間迅捷得如同閃電,一下子掠過來,擋在了悅意面前,眼神警惕,看著從馬上跳下來的空桑元帥。

「…」悅意這才回過神來,臉色白了一白。白墨宸從馬上跳下,一刀在她面前不到一尺之處斬落,激起的勁風將她頭上帶著的玉勝搖得叮噹作響。

怎麼…他、他方纔,居然要殺她?!

白墨宸看著自己名義上的妻子,冷冷:「你,再敢妄談夜來一句,別怪我不客氣!」

夜來?是那個他在外面養著的女人的名字麼?他居然為了她提了那個名字一次,就想對空桑的帝君動手!悅意女帝看著他,卻忽然笑了起來:「原來,你居然還是真的愛她啊?可惜,聽說她昨夜入宮獻舞,結果也被燒死了,不是麼?」她眼裡露出了一絲殘忍的譏誚,越笑越是暢快:「報應…也讓你嘗嘗我這十一年來的滋味!」

「…」白墨宸說不出話來,在她的笑聲裡只覺得刺心的痛。

是的…她沒說錯。這是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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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前,當時還是二皇弟的白燁為了籠絡最得力的下屬,將唯一的女兒悅意許配給了愛將白墨宸。他那時候二十五歲,已經到了成家的年齡,卻還是孤身一人在軍中。對於一個玄之一族平民出身的年輕武將來說,白族藩王的允婚,不啻是一場天大的恩賜。

所以,那時候的他也並無反對,甚至覺得歡喜。

和世間每一個男人一樣,年輕的他也對自己的伴侶有某種期待和好奇。然而白族的公主是藏於深閨的貴族,作為一個軍人,他只聽說那個十六歲的少女是白燁的獨女,很美,從小受寵——這樣的女孩,或許會有一些貴族的驕縱和壞脾氣吧?不過這些也沒有什麼,他是男人,多忍讓一些也就行了。

那時候,還是一個年輕武將的他在心裡這樣想,對著即將來臨的新生活有著一些憧憬和忐忑。順帶著,他和白燁之間結成了更加牢固的同盟。

然而年輕的武將所不知道的是,他這個未來的妻子早已有了意中人,而因為白燁不願意將女兒許配給中州人,導致兩人無法結合。悅意公主性格倔強剛強,不願聽從父親的安排,竟在大婚前幾日偷偷離開王府,秘密逃往葉城!

家醜不可外揚,只可秘密處理。他奉了白帝的密令,帶人急渡青水,星夜兼程截住了那個出逃的公主。作為未婚夫,當時他極力控制著自己,沒有表達出真實的憤怒和受辱,只是例行公事般地淡淡說了幾句,要把她帶回帝都。悅意卻沒有停止反抗,在歸途上幾度想要刺傷他,卻被他一次次阻止。

在終於將她帶回白族王宮的那一刻,他清楚地記得她眼裡的恨意和輕蔑。

「你真的想娶我?」那個少女揚著頭,挑釁似地看著他。

他想了片刻,沉默地點了點頭,道:「我會把這一切都忘了,就像重頭認識你一樣。」

「真厲害…連自己妻子紅杏出牆都可以忘?」她卻大笑起來,語氣譏諷,「我不愛你,所以不嫁給你。也算是敢作敢當——可是你身為堂堂的大將軍,竟然不惜娶一個像我這樣的女人!你還算是個男人麼?」

她掙扎不脫,便用鋒銳的話不停地刺傷他。他卻始終沉默不語。

「你就算逃,又能逃到哪裡呢?」他將她提上馬背,向著帝都疾馳,只是淡淡地回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無論逃到哪裡,遲早都會被抓回來,何苦。」頓了頓,他說出了最鋒銳的一句:「何況,那個人,並不肯和你一起逃。你又能去何處?」

她本來在滔滔不絕地尖刻罵著,忽然顫抖了一下,臉色蒼白。

是的…逸沒有來。他沒有出現。

在她不顧一切出逃,來到青水邊的時候,並沒有看到他在約定的地方等待自己。她忽然不敢去想——他是一個溫柔俊秀的情郎,也許下過許多山盟海誓,但是在風暴真正到來的那一刻,他卻沒有出現在應該在的地方。

「看看這個吧。」他從懷裡抽出一封信,扔在她面前,「怯懦的中州人。」

信是她的筆跡,在一個月前偷偷命人送到了鎮國公府。上面寫的是中州人遠古詩篇《詩經》裡的一首《大車》。在那個生僻的詩篇裡,用灼熱的文字講述了一個女子勇敢卻絕望的愛情:

「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

「大車啍啍,毳衣如璊,豈不爾思,畏子不奔。

「谷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皎日。」

雲荒人或許看不懂這一首中州人的詩,但是身為中州人後裔的慕容逸肯定看得懂她在信裡說的是什麼樣的誓言——

「宮車奔馳聲隆隆,青色毛氈做車篷。

「車中的我怎能不思念你呢?但怕的是你不敢愛我啊!

「宮車慢行聲沉重,紅色毛氈做車篷。

「不是我不想跟你走,我是怕你顧忌太多,不願意與我私奔!

「既然我們在活著時不能成為夫妻,只願死後同穴而埋。

「不要不信,在我說這些話的時候,頭頂有天日昭昭!」

一個空桑的公主,從未接受過中州的教育,卻居然能引用這樣一首詩來表達自己的激烈而絕決的內心——這些年來,她為了深愛的男人學會了那麼多東西,包括深奧艱澀的中州古語。而最後的用處,居然是私奔前寫的這封信上。

「慕容逸收到了你的這封信。他不敢隱瞞,立刻把這封信呈給了白帝,」他淡淡地對自己的妻子說著,眼裡露出了一絲譏誚,「白帝原諒了他,並未降罪慕容氏——所以,我才會領命來這裡把你帶回。」

她定定看著那一封自己送出去的信,那一股激越無畏的氣息終於消散了,眼裡有一顆晶亮的淚水滾落下來,打濕了那封信。

是的…從一開始,她就知道彼此身份的懸殊,也知道將來的無望。但即便如此,她終究不曾退縮,向他發出了最後的邀約,那一封信,是勇敢的表白,也是絕決的相激——可是,那種生則異室,死則同穴的夢想,終究還是折斷於男人的退縮和緘默之前。

她在馬背上哭得全身顫慄,將那一封信一片片撕碎,吞了進去!

年輕的將領只是沉默著策馬,帶著被抓回來的妻子向著帝都疾馳,任憑她伏在自己背後哭泣,淚水濕透了重甲——那一刻,他的心裡不是沒有複雜的感慨和震動,混雜著苦澀,失落,以及對未來的茫然。

那時候,他還是一個傑出的青年將領,年輕有為,野心勃勃。那時候,他還沒有遇到夜來,常年在軍隊裡,心裡還是一片空白…所以在那個時候,身為一個年輕的武將,他和世上所有其它男子一樣,其實對這門婚姻隱隱抱有期待。

那時的他,也曾經想過要好好地愛惜這個美麗驕傲的白族公主,要做一個好丈夫、好男人,呵護她,尊重她,令她以自己為驕傲,一生無憂無慮。

——然而,夢想尚未開始,現實便已一地狼籍。

原來,這世上的一切都是有代價的。二十五歲的他,在迎娶了這個新娘後登上權力的高峰,然而隨之帶來的便是一次失敗的婚姻——而且他知道,自己將畢生都無法掙脫這個女人帶給他的枷鎖,正如他無法再離開名利場一樣。

天亮之前,他帶著她回到了葉城的行宮,將私奔的妻子抱下馬背。冷月下,她緊緊閉著眼睛,淚痕滿面,卻不發一語,倔強地甚至不肯再看上他一眼。

或許…等她為那個人流乾了淚,將心清空,便能容下新的人了吧?夫妻畢竟是一輩子的事,他們還有很多的時間去慢慢的學習相處,適應彼此——那是在西海上和冰夷出生入死搏殺多年的人,第一次試圖在其它的戰場上獲得勝利。

那時候,他曾經那麼想。

不過,當時情況複雜,危機重重,白燁篡權的密謀已經展開,他和素問日夜為這一顛覆天下的計劃而忙碌著,暫時已無法顧上這一點兒女私情。

六個月後,他帶領人馬血洗帝都,殺死白帝白煊,將白燁推上了帝位。他們三個人完美地實現了那個計劃——白燁奪取了天下,便如約將自己唯一的女兒作為獎勵賜給功臣。在登基後的第三個月,大婚典禮舉行,倔強的她終歸被父親被強迫著嫁給了他,同時賜予的,還有價值連城不可計數的國庫珍寶,以及元帥的頭銜和天下的兵權。

他的人生達到了一個顯赫的頂峰,然而他卻並不十分歡喜。

——因為在那個時候,他已經遇到了夜來。

那個在黑夜裡出現的女子宛如一束光照進了他的生命,讓他本來只充斥著搏殺、權謀、相互攀附和利用的人生忽然沉靜了下來。到那一天為止,年輕氣盛的他從來未曾後悔過什麼,然而在遇到她那一刻卻忽然隱約地驚覺自己的婚姻是個致命錯誤——正是因為野心和功利,將令他畢生不能真正得到最愛的人。

然而,趁著他放鬆了戒備,悅意公主竟然第二次連夜出逃,再度去了葉城!

在回雁川追上她的時候,他毫無憐惜地打了她一個耳光,一言不發地將她拖上馬背——已經到這樣的地步了,這個女人居然還不死心,還要再去找那個怯懦的男人?煩躁、憤怒、屈辱在他內心燃燒起來,最後一絲期待和憐憫也消失了,令他再也無法保持冷靜。

「我不相信!逸不是這樣的人…我要找他當面問個清楚!」

「求求你,讓我見見他吧…只要聽到他親口說一句,我死也甘心!」

她被捆綁在他的背後,一路哭喊,哀求,怒罵…他默默地聽著,忽然回過頭,冷冷地說:「認了吧。就算你只是一具屍體,我也要把你帶回去,把你埋在王室的墓地裡——這是我作為一個丈夫的責任。」

她恨恨地看著他,忽然一低頭咬住了他的肩膀!她咬得那樣的用力,那樣的狠毒,幾乎恨不得咬下一塊肉來。他根本沒有回頭看她,只是策馬疾馳而去——那一天,是白帝七年五月十九日,頭頂星空燦爛,冷冷俯視著大地。

也是從那一天開始,他的生命裡,便再也沒有那個名義上妻子的位置了。

他對自己說:從現在開始,她之於他,不過是一個路人。

那之後,她又幾次試圖出逃。終於有一天,她那個已是九五之尊的父親終於無法忍受,對外宣稱悅意公主得了癔病,把這個丟盡臉面的女兒帶回了伽藍帝都——而對於這個決定,他並不曾阻攔和反對,只是沉默著任憑白帝將她帶走,幽禁在萬丈白塔頂上。

他和她之間的共同回憶,也就到那一刻截然而止。

從此後,他們之間便隔著深廣的大海,有著毫不相關的人生。所謂的家庭,所謂的婚姻,所謂的夫妻,對他們來說都是形同虛設的可笑東西——十一年來,他在西海率軍浴血奮戰,她在白塔上幽閉終身。

兩人之間唯一的聯繫,是每年他入京述職的時候會順路去塔上看她一次。然而,她卻也始終沒有半句話要對他說。他們之間雖然有夫妻之名,相互羈絆了十幾年,但,所有的感情在萌發前便早已夭折。

然而世事難料,十一年後,她那個帝君父親在一場血腥的宮廷陰謀裡駕崩,那一條鎖住她的黃金鎖鏈終於斷裂。一夜之間,那個在白塔頂上幽禁了十一年的女子,居然以凌駕天下之上的姿態返回人間,重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那個癡狂任性、敢愛敢恨的女人回來了。

她要扼住他斬落的刀,不讓他為夜來復仇;她為了護住那個怯懦的昔日情人,竟然不惜臉面,公然和他決裂!十一年前,她曾經背叛過他;十一年後,這個女人還要再度羞辱他麼?

那個軟弱無能、縱情聲色的中州小白臉,到底有什麼樣的魔力?

隔了十幾年,慕容逸看著身側已經是帝王的女子,眼神變換了許久,最後只說了一句話。然而,那句短短的話,立刻就完全擊潰了她——

「其實,在那一年,我並沒有收到你的信。」

隔了十幾年,慕容逸看著身側已經是帝王的女子,眼神變換了許久,最後只說了一句話。然而,那句短短的話,立刻就完全擊潰了她——

「其實,在那一年,我並沒有收到你的信。」

在聽到這句話那一瞬,女帝身子搖晃了一下,眼裡露出了不敢相信的光芒,定定看著他,喃喃問了一句「什麼?」然而,只是一轉眼她就明白過來了,發出了一聲狂喜的喊聲,撲過去一把抱住了他!

「真的麼?真的麼?」女人的眼裡充滿了光芒,完全忘記了自己是個帝王。

「是的…那一封信,當時落在了我弟弟的手裡——他買通了我身邊幾乎每一個僕人,」慕容逸喃喃,語氣不知道是仇恨還是麻木,「是他向父親告了密…父親害怕鎮國公府會因此引來大禍,就把我鎖了起來,然後,又把那封信獻給了白帝。」

「…」悅意說不出話來。

——所以,在那一年的夜裡,青水之畔,冒了大險私奔而去的她並沒有等到情郎,等來的卻是來抓自己回去的丈夫。不是他不來,而是,那封信根本沒送到他手上!

《羽·黯月之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