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然而剛說到這裡,只聽對面一聲響,卻是那扇窗戶又推開了一線。

「不會吧?」朱顏和管家都變了臉色,齊齊脫口。

那邊的窗戶裡果然又挑出了燈籠,整整齊齊的一大串,也不知道究竟有幾個,竟纍纍垂垂直接垂到了地上!

庭院裡傳出一片驚呼。龜奴也是愣住了,脫口而出:「萬金之主!」

星海雲庭雖是葉城最奢華的青樓,但一擲萬金的豪客卻也是鳳毛麟角,一年也難得見上幾次,此刻看得這一串長長的紅燈掛下來,他竟是忘了朱顏還在旁邊,喜不自禁地笑出了聲來:「天哪!今兒竟然出了一個萬金之主!」

「怎麼了?」朱顏看不懂,急得抓住了龜奴,「他到底出了多少?」

「小的去問問……」龜奴出去問了一圈回來,臉上也有不可思議之色,道:「聽說對方拿出了整整一袋子的辟水珠,至少有十幾顆!哎,可真是好久沒見到那麼豪爽的客人了……如意今天可算是賺大了,哈哈……」

然而剛笑了一聲,便知道不妥,又連忙點頭哈腰地賠笑:「公子,看來今天真不巧……要不您明兒再來?」

「誰要明天再來!」朱顏一刑怒從心頭起,轉頭就抓住了管家,厲聲道,「快,把錢都給我拿出來!」

管家看到郡主動了真怒,忙不迭地將懷裡所有的銀票都拿了出來。朱顏看也不看地劈手奪了,一把摔到了龜奴懷裡:「去,把燈全點起來!」

龜奴一捏這厚厚一疊的銀票,不由得愣住了。

「夠了不?」朱顏怒喝。

「夠……夠了!」龜奴點頭如搗蒜,卻臉露為難之色,「可是按照規矩,出到了萬金,那就是封頂的價格了——公子接著出再多的錢也是無用。

「什麼?」朱顏不由得勃然大怒,咬牙切齒,「封什麼頂?我出的比他多,花魁就該是我的!快去替我點燈!不快點去,我就點了你的天燈!」

「規矩就是規矩,破不得的呀。」龜奴拿著那一疊銀票,左右為難。

朱顏越想越生氣,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對面那個人是誰?有毛病嗎?怎麼會那麼巧,我出三千他就出一萬?莫不是你們暗自做了手腳,想雇個托兒一路抬價,找個冤大頭宰了吧?」

「公子,您這麼說可真的是冤枉啊!」龜奴推開窗,小心翼翼地指著斜對面的窗口,壓低聲音道,「小的剛才派人打聽了一下,據說對麵包間裡坐的是一個帝都來的貴客,年輕英俊,大有來頭,也是說了今天非見花魁不可!」

「帝都貴客?」朱顏愣了一下。

帝都來的客人,年輕英俊,大有來頭——聽說皇太子時雨頑劣,經常偷跑出伽藍帝都來葉城玩耍,喝酒賭博無所不為,莫非今天……

「是呀,應該是個大人物,氣派可不凡呢。」龜奴看到她動搖,連忙壓低了聲音添油加醋,「萬一得罪了,只怕會有後患。何況花魁天天都在這裡,公子不如改天再……」

「誰要改天!」朱顏卻是怒了,也顧不得猜測對方是誰,忽然一跺腳,拉開門便朝著對面走了過去。

「公子……公子!」龜奴大驚,連忙追上來,「您要去哪裡?使不得!」

「有什麼使不得!」她窩著一肚子火,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嘴裡冷笑,「我倒要去看看,是哪個傢伙狗膽包天,居然敢跟我搶?!」

管家眼見不好,知道郡主火暴脾氣上來了誰也攔不住,心裡叫了一聲苦,便從袖子裡摸出一支小小的袖箭,「刷」的一聲從窗口甩了出去,召集從赤王府裡帶出的便衣侍衛前來救場,又匆匆忙忙轉過頭追了上去。

真是要命……撞了什麼邪,這個姑奶奶今天不鬧個天翻地覆是不罷休啊!

這邊朱顏已經直闖過去,龜奴攔不住,一路追著,眼看她闖到離對面的包間雅座只有一道門的距離了,不由急得要命,失聲道:「公子,你真的不能過去了!前面有……」

「前面有什麼?」朱顏冷笑,腳步絲毫不停。

話音未落,前面黑影一動,不知從何處忽地躍下了兩個穿著勁裝的彪形大漢左一右攔在了朱顏的面前,手腕一翻,露出一把短刀。

「星海雲庭的保鏢?」朱顏一愣,冷笑了一聲,還是徑直往前闖去,竟是完全不把那些雪亮的利刃放在心上。

「給我站住!」那兩位打手見這個人不知死活地還要往裡闖,眼露凶光,頓時也毫不客氣地揮刀砍了下來!

「公子!」龜奴和管家齊聲驚呼。

然而,那兩把刀快要砍到朱顏手臂上的時候,朱顏抬起了手指,在虛空裡平平劃過,做了一個最簡單的動作,那兩個打手的動作忽然凝固,就這樣定定地僵在了那裡,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在骨碌碌地轉。

「哼。」她冷笑一聲,伸出手指頭戳了戳面前僵硬的人,只聽「撲通」兩聲,兩個壯漢應聲而倒,眼睜睜地看著朱顏穿過了他們的攔截,揚長而去。

對面那間雅室就在眼前,她怒氣沖沖地往裡沖,一腳就踢開了最後一道門,大喝:「哪個不知好歹的王八蛋,居然敢跟我搶花魁?滾出——」

然而話音剛落,下一個瞬間,她聲音裡的氣勢忽然就弱下來了,脫口「啊」了一聲,似是見到了極不可思議的事情。

那一聲後,就沒了聲音。

「怎麼了?」管家大吃一驚,再也顧不得什麼,一把甩開了龜奴的手,狂奔上前,衝入了對面的房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然而,門一開,只見朱顏好好地站在那裡,只是臉上的表情甚是怪異,就像是活見了鬼一樣,直直看著前面。

「郡……公子!你沒事吧?」管家急忙問。

朱顏一震,似是被這一喊緩過了神,卻沒有回過頭看他一眼,只舉起手擺了擺,又連忙將手指放到嘴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那一刻,管家終於看到了對面窗戶後的那個客人。

那個一擲萬金的恩客坐在那裡,背對著他們,沒有說話。背影看上去頗為年輕,不過二十許的樣子,雖然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卻像那龜奴說的那樣,氣度如同淵渟嶽峙,凜冽逼人。雖然被人破門闖入,對方也沒有回頭,只是捏著冰紋青瓷杯的手指動了一動,發出了輕微的「喀拉」一聲裂響。

管家心裡一緊,連忙拉住了朱顏,免得她一怒之下又要鬧出什麼禍來。然而那個怒氣沖沖的少女卻只是直直地看著前面,張口結舌,嘴唇動了動,似是硬生生吞下了一句驚呼。

「不好意思,驚擾閣下了!抱歉抱歉!」管家生怕對方發作,連忙賠禮道歉,然後一拉朱顏,低聲道,「姑奶奶,快走吧……算我求您了。」

這邊的朱顏彷彿回過神來了,猛然往後退了一步,也不作聲,只是用力一扯他的衣袖,瞬地轉身,飛也似的逃了出來。管家被她這種沒頭沒腦的做法搞糊塗了,緊跟著她也退了出來。

兩人一路疾奔,一口氣退到了外面的廊道上,看到裡面的人沒有轉過頭也沒有追出來,朱顏這才長長鬆了一口氣,抬起手,擦了擦額頭——剛才那一瞬,額頭上竟然出了那麼多汗!

「怎麼了?」管家納悶不已,「郡主,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快走吧!」她臉色有些發白,匆匆就往外走。

剛一回身,外面黑影一動,窗戶打開,一行人無聲無息地躍入,一見到管家,齊齊屈膝:「總管大人!」

「怎麼才來!」管家低叱,「都已經沒事了,走吧!」

他們又往回走了幾步,碰上了急急趕來的龜奴。眼看一場亂子消弭於無形,龜奴也不禁鬆了口氣,追在後面,賠著笑臉:「哎,公子這就走了?難得來一趟,星海雲庭那麼多美人,要不要再看看?」

朱顏三步並作兩步,從迴廊裡繞了出來,一路壓根沒有理睬龜奴的喋喋不休,臉色陰晴不定,不知道在想著什麼。

忽然間,她又站住了身,猛然一跺腳。

「不,不行……他一定是看到我了!」朱顏表情驚恐,似乎天塌下來了一般,喃喃道,「這回完了!怎麼辦?」

「怎麼了?」管家愕然不解,「出什麼事情了?」

朱顏沒有理睬他,在原地沒頭蒼蠅似的團團亂轉了一會兒,忽地轉身,從懷裡拿出了一疊銀票,拍到了龜奴的手裡:「拿著!」

龜奴吃了一驚:「這……這是?」

「房間裡那位公子的其他一切費用,都由我包了!」朱顏急急忙忙道,將所有的銀票都扔了過去,「他要什麼,你們就給他什麼!千萬要伺候周到,讓他盡興而歸。知道不知道?」

「啊?」管家和龜奴都驚住了。

不到片刻之前,她還那樣怒氣沖沖地闖進去,大家都以為星海雲庭很快又要因為爭奪花魁而上演一次全武行,怎麼轉瞬情況急轉直下,她竟然如此低聲下氣地為情敵一擲千金、豪爽地買起單來?

「公子不是開玩笑吧?」龜奴捧著錢,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誰跟你開玩笑!」她咬著牙,低聲呵斥,「還不快去?」

「是……是!」龜奴得了錢,也顧不得什麼,連忙眉開眼笑地轉身,想要一溜煙跑開——花魁今晚歸誰倒是無所謂,既然有人想繼續撤錢,又怎麼能拒絕呢?

然而剛一回過身,便撞上了一個人。

那個人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冒出來的,無聲無息就站到了身後。龜奴剛要驚訝地開口,對方的手指只是輕輕一抬,他就彷彿被定身了一般動彈不得,瞬地失去了知覺。

「喂!你這是……」一旁的管家剛要開口詢問什麼,被那人用另一根手指遙遙一點,瞬間也被隔空定住。

朱顏看到來人,忍不住倒退了一步,臉色刷地蒼白。

「怎麼,要替我付錢?」那個人看著她,開了口,「這麼大方?」

他的聲音冷淡,聽不出喜怒。然而一入耳,朱顏的腿便頓時一軟,差點一個跟斗摔倒,訥訥道:「師父……果,果然是您!」

是的,剛才,當她衝入對面雅座的瞬間,掀起簾子,看到的竟然是自己的師父!

九嶷山的大神宮時影,居然在星誨雲庭和她爭奪花魁!

如雷轟頂,她當時就驚呆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記憶中,師父這樣清高寡慾的人,就像是絕頂上皚皚的白雪,彷彿摒棄了七情六慾,卻居然也會和那些庸俗男人一樣出入煙花場所?真是人不可貌相啊……還是世上男人都一個樣?

那時候,趁著師父還背對著她,她硬生生忍住了驚呼,倒退著出了房間,想都不想地拔腳就跑。然而沒跑幾步,又立刻明白過來:以自己的修為,是絕無可能在他眼皮底下溜走而不被覺察的!

所以,她便自作主張地替他買了單。

與其等著來日被師父教訓,不如趁機狠狠討好一番,說不定師父心情好了,便會當作沒這回事放過了她。

然而,此刻看到時影的眼光冷冷掃過來,她頓時全身嚇出了一層冷汗。相處那麼多年,她自然知道那種眼神是他怒到了極處才有的。這一次,只怕是馬屁拍到了馬蹄上,絕對不是挨打那麼簡單的了!

「剛才在和我競價的,居然是你?」時影看著她,語氣喜怒莫測,「你要見花魁做什麼?你和她有什麼瓜葛,怎麼會跑到這裡來?」

「我……我不是有意的!我……我只是來這裡看熱鬧而已!」她嚇得結結巴巴,連話都說不順溜了,」給……給我一百個膽子,也絕不敢搶師父您看中的女人啊……」

「……」時影雙眉一蹙,「你說什麼?」

那一刻,有更加明顯的怒意在他眼底凝聚,如同隱隱的閃電。

朱顏嚇得腿都軟了,在師父沉吟著沒有動怒之前,連忙說了一大堆,大意是表示她完全理解師父雖然是大神官,但也是一個大活人,易服私下來這裡會花魁無可厚非。九嶷神廟戒律嚴明,她絕對會為尊者諱,敢透露一個字就天打雷劈!

她語無倫次地賭咒發誓,只恨不得把最重的咒都用上,然而時影聽著聽著,臉色卻越來越不好,忽然出手,一把捏住了她的下頜,厲喝:「給我閉嘴!」

朱顏喋喋不休的嘴終於頓住了,嚇得猛然一哆嗦,差點咬到了舌頭。

「你在胡說些什麼?」他捏住了她的下頜,皺著眉頭看她。

「真……真的!我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不知道!」朱顏被那麼一看渾身戰慄,連忙又指了指旁邊兩個被定住身的人,「等一下我就用術法把他們兩個人的記憶給消除掉,絕不會透露一絲風聲!誰,誰都不會知道您來過青樓找過花魁——」

那一瞬,她覺得下巴一陣劇痛,忽然說不出話來。

「閉嘴!」聽她嘮嘮叨叨說著,時影眼裡的怒意終於蔓延出來,低聲厲喝,「你想到哪裡去了?我來這裡是來做正事的!」

「啊……啊……?」她痛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張大嘴巴,胡亂地點頭——師父剛才在極怒之下控制不住力道,竟然把她的下頜給捏得脫了臼!

見鬼。來青樓,搶花魁,難道還能做別的?難道師父想說自己是來和花魁吟詩作對品茶賞月嗎?她好歹也算是嫁過一個老公又守寡的女人了,怎麼還當她是個小孩子啊?

朱顏不敢說,也說不出話,痛得只能拚命點頭稱是。

然而她忘了師父有讀心術,這時候她即便不說話,這一頓的腹誹顯然也能被他查知。時影眼裡的怒意瞬間加深,厲聲道:「不要胡思亂想!完全沒有的事!你給我——」

他揚起了手,朱顏嚇得一哆嗦,閉上了眼睛。

可就在那一瞬,身後的窗外忽然傳來了一聲響動。朱顏的眼角瞥過,只看到在下面的庭院裡有一個鮫人匆匆進來,在花魁耳邊俯身說了一句什麼。花魁立刻站了起來,看了一眼樓上的雅座包廂,臉上表情忽然間有些異樣。

「不好!」時影脫口,臉色瞬地一變,「她覺察了?」

他顧不上再說什麼,立刻放開了朱顏,回頭向庭院一掠而下。

朱顏這才從窒息般的禁錮中解脫出來,長長鬆了口氣,揉著劇痛的肩膀,雙手吃力地托住了脫臼的下巴,「卡嚓」一聲給歸位了回去。抬起手指,迅速地給身邊的兩個人消除了記憶,解了定身術,然後一把拉住管家往前就跑。

這一系列動作快得不可思議,就好像有餓狼在後面追著一樣——是的,這一刻,她只想跑——必須跑掉!要不然,她完全不知道留下來要怎樣面對師父。

她拉著管家奔跑,從小庭院一直跑到了外面的大庭院,一路上飛奔過一間間雅室包廂。周圍都是盈耳的歡聲笑語,視線裡都是一對對的恩客和妓女,到處流淌著曖昧和慾望……

赤王府的小郡主在這座銷金窟裡不顧一切地奔跑,想要從這樣骯髒黏膩的氛圍裡逃出來,大口呼吸到外面清新的空氣。

《玉骨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