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這裡是住不得了,到了明日就走吧,在人家發覺自己原來是個普通人、下定殺心之前。

那笙已經睡去,呼吸舒緩平穩,月光照在她臉上,彷彿有一種發光的安詳——這個什麼也不會的女孩、一時貪圖寶物答應了帶上她,真是一件虧本生意呢。

想著,慕容修苦笑了一下,坐下準備閉目小憩,然而忽然看見那笙在睡夢中眉頭驀然蹙起、臉上浮現出恐懼的表情,全身發抖,無聲地張開了口,卻叫不出聲來。

又魘住了?慕容修沒奈何,連忙過去用力搖醒她,過了片刻那笙才睜開眼睛,然後如上回一樣驚恐地拉住他:「那個聲音…那個聲音又來了!它非要跟它去九嶷!」

「做夢,只是做夢。」慕容修拍著她瑟瑟發抖的肩,安慰。

雖然在決心要釣的金龜婿懷裡,那笙此時卻毫無心境,猶自喘不過氣來:「不!不是做夢!它纏上我了!它纏上我了!」

「誰纏你?」慕容修莫名其妙地看著面色蒼白的那笙,問。

「它。」那笙將右手舉到面前,看著層層包裹著的手,神色恍惚,「該死的,戴上去就脫不下來——那臭手害死我了!」

折騰了一夜不得好睡,第二日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

慕容修推醒了那笙,連忙出去,只見桌上已經整整齊齊擺了三四樣小菜、兩雙筷子、兩碗稀飯。楊公泉一見兩人出來,站起來招呼他們吃早飯。兩人洗漱後坐下,那笙便只管下筷子,慕容修拉住,橫了她一眼,轉頭對楊公泉道:「楊兄為何不來一起吃?」

「我和老婆子起得早,早吃過了。」楊公泉笑著推辭。慕容修暗自察言觀色,見他說話之間並無不自然之色,心裡防備稍微放下幾分,然而還是細細看了看桌上飯菜,以他行走江湖歷練來看、也看不出下過毒的樣子。慕容修舉筷每樣嘗了一點,確定無毒,才放開手讓那笙下筷。

「如何不見大嫂?」吃著飯,四顧不見黃氏,慕容修又問。

楊公泉搓著手笑笑,道:「老婆子說兩位一路奔波、衣衫破舊,去城裡買幾件我們這裡的新衣裳給兩位替換,也免得穿著中州式樣的衣服走在街上顯得觸目。」

「好呀好呀!」那笙雖然昨夜折騰了半夜,但畢竟天性爽朗,一醒來就恢復了活力,拍手,「你們的衣服是羽毛穿成的吧?很好看!我喜歡。」

「那笙。」慕容修看了她一眼,轉頭對楊公泉道,「如此,多謝楊兄和大嬸了——換了衣服、我們也正好繼續上路。」

「慕容公子這麼快便要走?」楊公泉愣了一下,有些意外。

慕容修點了點頭,含笑道:「在下和一位朋友有約、得按時趕過去赴約才行。」

「哦,如此,公子是個守信得人,倒不便耽誤了。」楊公泉沒料到對方只住了一夜便要走,但是倒是正和他心意,便正好順水推舟。

正說話,門一響,卻是黃氏抱了一包衣物進門來,聽得他們的話,有些詫異:「住一夜就走?如何不多盤桓幾日?」慕容修見那花白頭髮的婦人滿口留客,能揣摩到對方的心思,便是心裡冷笑,然而口裡只推說和人約好了日子,非得快點去城裡不可,執意要走。

黃氏一再挽留,無法,便只好解開包裹,拿出兩件新買的羽衣來,定要送給兩人穿上。羽衣一大一小,都是男式,穿著青色的絲線,上頭還用金線繡了一支如意,做得十分精緻。那笙看了喜歡,便搶過那件小的在身上比劃。

慕容修知道中州裝束不好出門、這些衣服是必須的,倒不推辭,只道:「要楊兄破費,如何好意思?」便從袖中拿了又一支瑤草出來,作為謝儀。楊公泉笑得眼睛都沒了,推辭了一番收了,便要兩人換了新裝出來看看。

等穿出來,果然氣像一新,兩襲青衣,翩翩兩少年。黃氏又慇勤指點兩人將頭髮解開、重新按照澤之國的風俗編好,垂下來擋住耳朵。

等裝束妥當了,兩人對視,看著對方奇異的樣子,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那笙看了慕容修半日,忽然道:「還是看著奇怪。」

「哪裡奇怪了?」慕容修轉了轉身,覺得並無不妥,奇道。

「長得太好看了,挑眼。會被雲荒的強盜當大姑娘劫了。」那笙開玩笑,看著他慍怒地漲紅臉,連忙吐舌頭,一個箭步竄了出去,「上路了上路了!」

慕容修無法,只好背起背簍,對著楊公泉夫婦作別。

「謝天謝地,這兩個災星總算是送走了…」看著兩人一前一後地離去,楊公泉長長舒了口氣,看著手裡的瑤草眉花眼笑,彷彿炫耀般對黃氏道,「你看,我說得沒錯吧?不用太擔心,你看人家還再給了一支呢,這回發財了!」

「沒見識的窮鬼!」黃氏啐了丈夫一口,從袖子裡掏出一物來,往楊公泉眼前一晃,冷笑,「你看這是什麼?」

楊公泉奪了過去,定睛一看,失聲道:「一萬銖?你如何淂來這許多錢!賣了我給你那棵瑤草、也換不得這些錢啊!」

黃氏得意洋洋,笑了起來,劈手奪回銀票:「還是老娘有本事吧?你猜猜我今兒一早去幹嗎了?」

「不是去城裡替他們買衣服了麼?」楊公泉不解。

「衣服是買了——老娘也順路把他們兩個賣了好價錢。」黃氏掩嘴笑了起來,看著道上快要走得看不見的一男一女,「我去和如意賭坊的總管說、從中州來了個帶了一筐瑤草的珠寶商人,可是好大一票生意——你也知道如意賭坊暗地裡做見不得人的勾當罷?剛開始那個主管還不信,我把那支瑤草給他看了、他就不言語了,然後給了我一萬銖。」

楊公泉瞪了婦人半日,忽然笑了起來:「好歹毒的婦人!虧你想淂出借刀殺人的把戲。」

黃氏揮了揮手中銀票,得意:「這樣既不用我們下手、也不用驚動官府,就能白白淂這一筆——多划算。」

楊公泉想了想,跺腳:「那麼如何你讓他們走了?等如意賭坊那邊人來了怎生交代?」

「那還用的你提醒?那邊大總管早想好了。」黃氏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冷笑,「沒見我給他們穿的那件新衣?——上面繡的那個金如意就是做的暗號,桃源郡是如意賭坊的天下、這個記號一做,他們兩人能跑到哪裡去?而且聽說他們還要去城裡——如意賭坊正派人往這裡來,這一下可是半路就送上門了。」

得意地笑,看到兩個人已經走得看不見影子,黃氏回身:「老頭子,你說咱們蓋座啥樣的新房子?住到城裡去可好?買多些好吃好玩的,跟著你這倒霉鬼吃了一輩子苦、也該好好享樂一下…」

楊公泉跟在她後面諾諾,然而心裡卻是倒抽一口冷氣,暗道:「乖乖不得了,這婦人何時變得如此歹毒!」

八、風起

如意賭坊今日生意依舊很好,賓客盈門,喧鬧非常。

老闆娘如意夫人坐在閣樓雅座上,挑起簾子,看著底下熱鬧的賭場,旁邊的丫頭給她打著扇子,捶著背。她喝了一口茶,眼睛逡巡了一圈,落在西南角那位客人身上。

那位客人並不顯眼,穿著普通,外貌也不出眾,落拓不得志的樣子,個子挺高、坐下來也比旁人高出一截子,喝酒喝得很猛,賭錢也賭得很猛——只是手氣一直不好,和同桌幾個人猜點數老是輸。

讓如意夫人注意到他的原因、卻是跟在他身側的深藍色頭髮絕色少女,那樣的髮色讓人一望而知是個鮫人。

——居然公然帶著鮫人出頭露面?要知道、在滄流帝國的條令中,鮫人只能呆在兩個地方:葉城東市,或者私養的內室,絕不許上街和主人同行。

然而那個少女彷彿卻習慣了在人世走動,毫不拘謹,站在那名男子身後聽從他的吩咐、給他倒酒捶背,口口聲聲叫著主人,恭敬順從,看得旁邊那些賭客垂涎欲滴。

果然是世代伺候人慣了的鮫人,被訓練得奴性十足…如意夫人冷眼看著,鄙夷地笑。

「夫人,蘇摩少爺醒了。」掌扇捶背的丫頭不知何時已經退出了,采荷過來,俯身輕輕稟告。如意夫人連忙站起:「伺候少爺洗漱過了麼?快些迎來這裡就餐。」采荷應了一聲,卻不走,遲疑著,臉色有些發白:「但是、但是…」

「但是什麼?」見采荷吞吐,如意夫人叱道,「快說,別見了鬼似的!」

采荷定了定神,貼耳輕輕道:「但是昨夜去伺候蘇摩少爺的銀兒死了。」

「死了?!」如意夫人也嚇了一跳,脫口,「怎麼回事?」

采荷蒼白著臉,顯然驚魂未定:「奴婢也不知道…一清早去到少爺房裡、就看見銀兒裸著身子死在床上,手腳血脈被割破,滿床是血——蘇摩少爺已經起了,在內堂沐浴,洗下滿桶血水來。嚇得奴婢掉頭就跑了。」

「怎麼…怎麼這樣?」如意夫人也聽得呆了,「難道說、難道說…」

「的確是我殺的。」還不等采荷回答,忽然雅座珠簾掀起,一個聲音漠然回答。

「蘇摩少爺?」如意夫人意外地看見傀儡師走進來,木無表情地回答著話。她連忙揮手讓采荷退下,放下簾子,上去迎了他進來,恭謹地道:「如何自己過來?少爺眼睛看不見,萬一——」

「我看得見。」蘇摩打斷她的話,逕自走進來,挑了個位置坐下。

「你、你看得見了?」如意夫人眼睛閃出了亮光,過去看著他的雙眸,驚喜交集,「少爺小時候就失明,兩百年了…如今真的能看見了?!」

「眼睛還是看不見的。」蘇摩淡淡笑笑,深碧色的眸子黯淡無光,「但是我學會了不用眼睛看東西。」

如意夫人看著眼前的人,眼裡滿是喜悅:「恭喜少爺!少爺一回來、我們鮫人真的有望解脫了啊!」

「但是我自己永遠不能解脫了。」忽然間,傀儡師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眉目間有說不出的複雜情緒,混合著種種自厭、自棄和傲慢,有些煩躁地將臉埋入掌中,對如意夫人道,「如姨,我完了…我徹底完了。」

「少爺,怎麼了?」如意夫人吃了一驚,連忙問,「就為銀兒的事麼?一個小小丫頭少爺不必放在心上,她服侍得不好就該死,少爺不用為此煩惱啊。」

「不,她服侍得很好。」蘇摩笑了笑,抬起臉來,聲音忽然變得很怪異,眼色恍惚,「很媚,臉很漂亮,身子也溫暖…我很滿意。如姨,你有沒有覺得冷過…我們鮫人的血都是冷的吧,和魚一樣…但是為什麼我常常覺得很冷呢?這些年來不抱著女人、晚上我就睡不著。」

「…」如意夫人聽到他那樣恍惚的話,不知如何回答,只看著年輕的傀儡師睜著空茫的眼睛,擺弄懷裡的那個小偶人——偶人的手上也沾了血。見她注意到了自己,小偶人忽然睜開了眼睛,詭異地咧嘴笑了笑。

「天!」如意夫人這一驚非同小可,手上杯子啪的摔得粉碎,直直瞪著蘇摩懷中的偶人,脫口驚呼,「它、它怎麼在笑!它、它怎麼和當年的蘇諾少爺一摸一樣!」

「阿諾總是很煩。我讓它活過來之後、它就變得很煩…」蘇摩毫不驚訝,漠然回答,狠狠轉過手捏合了偶人的嘴巴,眉間卻是有刻骨的厭惡,「總是不停對我說話,總是想做一些我不願意做的事情…上次它要非禮那個東巴女孩,這次,它又殺了銀兒…我說抱著她我已經能暖和了,它卻非要說人血才夠暖…」

如意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氣,擔憂地看著面前一直自言自語的蘇摩,有些口吃地:「你說、你說什麼?——你說,蘇諾少爺活了回來麼?他、他不是不到一歲的時候就死了麼?」

「他是死了…一生下來就被那些空桑人拿去當作貓狗玩,很快就弄死了。」傀儡師撫摸著小偶人的秀髮,喃喃道,那個小偶人面貌栩栩如生,和蘇摩彷彿孿生兄弟,精巧得纖毫畢現,「我不要他被埋到土裡腐爛掉。我就把阿諾做成了傀儡…我切斷它的關節、用提線串著,讓它動起來,像活著一樣,到哪裡都帶著它…」

「天啊…蘇摩少爺。」如意夫人看到蘇摩的神色,心底寒冷起來,低低驚呼。

蘇摩嘴角忽然浮現出了一絲笑意:「後來我去了中州、學會了操縱死屍,阿諾就真的能自己動了…可是它越來越不聽話,越來越不聽話…不是好孩子。它太喜歡殺人了,一聞到血的味道就興奮得不聽我控制…它快要脫離我了、怎麼辦啊。」

「蘇摩少爺。」如意夫人低低喚,想把眼前年輕人的神智從崩潰邊緣拉回來,「蘇摩少爺!」

傀儡師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失了,眼神空茫,忽然間重新用手埋住了臉,渾身顫抖:「如姨,我完了!我沒得救了。」

「蘇摩少爺,別這樣,不會有事的。」雖然暗自擔心對方的精神狀況,然而如意夫人依然柔聲安慰著少主人,「你是我們所有鮫人的希望…要振作一點,相信自己什麼都能行。很快復國軍左權使他們就要來看你了,你可不能這樣說話。」

「復國軍?」傀儡師怔了怔,喃喃自語,「復國,復國…是的,海國。但是,為什麼非要我不可呢?為什麼要我復國?我不幹了。」

如意夫人震驚地看著語無倫次的蘇摩:「蘇摩少爺,你是海皇的後裔呀!也是我們鮫人的英雄,大家都盼著你回來——百年來,你不是也為此一直修煉著的麼?」

「為這個麼?」有些恍惚地,傀儡師回答,忽然間從掌中抬起臉來,大笑,「英雄?可笑…為什麼?難道因為我逼著那個空桑人的太子妃跳了樓?你們以為那就是我們鮫人的勝利麼?」

如意夫人完全不能理解地看著面前的人自言自語自笑,擔憂之色更深。忽然間蘇摩不笑了,俯過身來,彷彿透露什麼重大秘密似的、在耳側詭異的低聲道:「告訴你,如姨…其實我們輸了。」

《鏡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