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光頭賭徒被他那麼一打岔弄得愣了一下,看清他故弄玄虛以後更加暴怒,咆哮著:「兄弟們!給我把這個找死的傢伙拖出去剁成八塊餵狗!」

和他同來的賭客紛紛拔劍,殺了過去。其他賭徒們慌亂地迴避,要知道那些遊俠兒都是遊蕩在雲荒大地上的亡命之徒、以武犯禁,連滄流帝國的嚴厲刑法也奈何他們不得。

「呃…就這個,」在這個時候、黑衣人終於找到了他的劍,啪的一聲拍到了賭桌上,「壓十萬,幹不幹?」

聽得「十萬」,所有人都怔了怔,凝神向桌上看去,想看看是啥樣的寶劍——一看之下不由同時發出了噓聲:哪是什麼寶劍?只是一個銀色的圓筒,光澤黯淡,分明是廢銅爛鐵。

然而,光頭賭徒那夥人衝到黑衣人面前三尺處、卻彷彿施了定身法般地呆住了,幾雙眼睛瞪得似要凸出來。忽然那些遊俠彷彿被人抽去了筋、呼啦拉癱倒在地上,連連磕頭:「是、是…是西京大人駕到?!小的們、小的們瞎了眼了!」

喧鬧的賭場裡忽然間靜止了,所有聲音、動作、表情都是空白的。賭場裡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那個落魄的黑衣人臉上——如若那人是塊黑色的煤、在如此熾熱的凝視下一定早已冒起了煙。

西京。一個光芒四射的名字:遊蕩在雲荒大地上、千萬遊俠中號稱第一;身為前朝名將、而滄流帝國通緝百年都無法奈何;空桑劍聖·尊淵的三位弟子之一!

——那是所有習武之人仰望的神話。

認出了對方的身份,那一群自稱是遊俠的光頭賭徒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小的們有眼無珠,竟敢在大人面前拔劍!請大人挖出我們的眼睛,把這群無知的狂犬斬了吧!」

「呃,好誇張。…算了,汀也踢了你兩腳、扯平了。」黑衣人西京看著面前那群遊俠兒,抓抓頭,拍拍賭桌上的劍,興致不減:「咱繼續來賭吧,用這個壓十萬、賭不賭?」

「大人的光劍、任何一個遊俠都沒有資格碰上一下的!」聽得西京如此說,那群賭徒反而更加緊張,磕頭不停,「如果大人缺錢,小的們全部錢財都可以雙手獻上!——只求大人收我們為徒!如果大人不答應,小的們就長跪在此!」

西京呆住,看著地上那群人抬頭看著自己——那熱切地目光讓他感覺毛骨悚然。糟糕,又遇到了他最頭痛的情況。

「汀!快逃!」西京大叫一聲、抓起光劍轉身奪路而走。

「是!」深藍色頭髮的少女應了一聲,同時點足跟著主人掠起,兩人身法都是極快、整個賭場裡的人只覺一陣風過,已經看不到兩人的影子。掠出了大堂,往大門邊跑去的時候,汀卻想了想,一把拉著西京往樓上掠去:「這邊,主人!」

「幹嗎、幹嗎要上樓?」西京愣了一下,問。

汀一邊跑,一邊回答:「我要看『那個人』啊,主人!你忘了麼?」

說話之間兩人已經掠上了二樓,然而明白了汀的意圖,西京卻驀地在走廊裡頓住了腳,淡淡道:「那麼,你自己去吧,我在這裡等你。」

汀垂下了眼睛,低聲:「主人…你、你還是不想見他麼?」

西京笑了笑,抬手摸摸少女的頭髮,然而眼裡卻是漸漸騰起殺氣:「嗯,你自己去吧,我怕我看見那個傢伙會——」

「會如何呢?」本來平整的牆壁忽然裂開了,露出了裡面的密室,拂起珠簾,年輕的傀儡師舉步走出來,眼神空茫地看著黑衣劍客,淡淡,「西京將軍,好久不見。」

光劍瞬間出鞘,吞吐的白光宛如閃電、斬向年輕的盲人傀儡師,迎面而來的劍氣逼得他一頭深藍色的長髮拂動起來、獵獵如旗。

在如意夫人的驚叫中,蘇摩面色絲毫不動,不還手也不抵擋,只是站在密室中。

光劍抵著他的鼻尖凝住。然而即使如此、強烈的劍芒還是在傀儡師臉上割出一條裂痕,從額經眉心至頷,齊齊裂開,將絕美的臉龐劃破成兩半,血珠如同紅珊瑚珠子一樣滲出、凝聚在蘇摩高而直的鼻尖,滴落。

「有種。」西京眼睛裡是鷹隼般的冷厲,定定看著蘇摩,許久,忽然冷笑,收劍,「如果是空有面容的小白臉,老子就一劍殺了你。」

「主人!」汀心驚膽戰地上來拉住他,帶到一邊,「別殺他、他是我們鮫人的少主啊。」

「嘿,我還未必能殺得了他呢,你擔心啥?」西京甩開汀的手,向後一屁股坐到密室椅子上,冷笑著拿起一瓶醉顏紅,仰頭咕嘟咕嘟大口喝了起來,「你看看他的臉吧!」

汀轉過頭,不由輕輕脫口驚呼:只是一轉眼、蘇摩臉上的傷痕已經泯滅無蹤!

「好劍法。」傀儡師淡淡笑,擊掌,「不愧為劍聖尊淵的第一弟子。」

西京冷笑一聲,根本不理睬他,只顧自己喝酒,斜了汀一眼:「你不是要看你們的少主麼?有什麼事快辦,我這壺酒喝完就走。」

「主人…」汀知道主人的脾氣,如果他一旦看某人不順眼、那便是費多少唇舌都不管用,只好有些抱歉地轉過頭來,恭恭敬敬地對著蘇摩行禮:「少主,我主人就是這個臭脾氣,您不要介意——汀是鮫人復國軍下屬第三隊隊長,特來見過少主!」

如意夫人驚訝地掩住了嘴:鮫人歷來都處於嚴酷的奴役之下,難得自主活動。而二十年前那一場起義,又被滄流帝國派出巫彭鎮壓下去,鮫人的數量經此一役減少了五分之一。十幾年後才重新組建了復國軍,為了防止滄流帝國發覺、編製極其機密,而每個高層戰士更是隱藏得很深——如意夫人身為後方負責糧草的主管,除了和執掌日常事務的左右權使直接聯繫之外、也不大瞭解都有哪些人。

「我不是什麼少主…」然而,聽得汀那樣熱切而崇敬地稟告,蘇摩卻是漠然回答,「你們把我捧上那個位置、那是你們的事。我絕不是你們復國軍認為的那個『英雄』,看來非得讓你們失望了。」

「…。」聽得那樣的回答,汀瞠目結舌,偷偷抬頭看了看多少年來鮫人心目中的英雄——果然如傳言所說的那樣英俊,即使在鮫人一族中也無人能出其右。然而那種美是陰鬱而蒼白冰冷的,帶著魔性和邪氣。

「蘇摩少爺的脾氣很怪,別被嚇到啊,汀姑娘。」看到傀儡師那樣回答,如意夫人忙不迭地上來打圓場,拉起了汀,「放心,蘇摩少爺他將帶領我們為獲得自由、重歸碧落海而戰的!——是不是,少爺?」

聽得如意夫人的問話,蘇摩出乎意料地沒有反駁,抱著懷中的傀儡,緩緩點頭。

如意夫人長長舒了口氣,拉著汀退了出去:「汀姑娘、今日其實左權使也說過要代表復國軍來迎接蘇摩少爺的,可不知道為什麼左權使居然還沒到!——我們出去一下吧,讓蘇摩少爺和你主人好好說話。」

密室裡,兩人各自沉默著,氣氛彷彿凝固了。

喝完了最後一口醉顏紅,西京滿足地歎了口氣,摸著肚子,斜眼看著對面擺弄著偶人的傀儡師,忽然冷笑:「你倒還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根本算不上什麼英雄。」

蘇摩的手指輕輕牽著線,小偶人在桌子上歡快地翻著觔斗,一個又一個。傀儡師嘴角露出漠然的笑容,帶著某種奇異的自厭,回答:「我當然不是——將軍才稱得上那兩個字吧。百年前葉城那一戰,足以名留史冊。」

「呃?…」倒是沒有料到對方會這樣回答,受了恭維的西京有些尷尬地抓抓頭,「那個啊…不是打輸了麼?還有什麼好提的。」

「雖然那時候我還被囚禁在青王的離宮、但也聽說了那一戰。」蘇摩聚精會神地低頭操縱著偶人,淡淡回答,「聽說那時候四方屬國都陷落了,而真嵐皇太子認為空桑國內腐朽沒落、積重難返,還不如滅亡,就無心抵抗——葉城被圍、將軍帶領三千殿前驍騎軍對抗冰族十萬大軍,堅守空桑咽喉、居然抵抗了足足一年多。」

「那個啊…」似乎不願多提百年前的事,西京又抓了瓶酒,喝了一大口,「不管這個國家如何、百姓總是無錯的。真嵐那傢伙那時候簡直是糊塗了——而作為戰士、為所效忠的祖國戰鬥到底,那不過是本分而已。」

蘇摩沒有抬頭,只是淡淡笑了笑:雖然那個人只是如此簡單地一筆帶過,然而無可否認地、是他讓百年前那一場空桑人和冰族的「裂鏡」之戰出現了轉折,從而名留史冊。

百年前那一場戰爭剛開始的時候,面對著不知何處忽然出現在雲荒大陸的敵軍,荒淫腐朽的空桑夢華王朝根本無法抵擋外來的鐵騎,步步退讓。戰爭開始的第二年,澤之國為求自保、首先歸附了冰族,然後北方的砂之國幾個部落相繼脫離夢華王朝,或是自己封王割據,或是歸附冰族。剩下幾個部落做了抵抗、然而根本不是龐大冰族軍隊的對手。

最要命的是,夢華王朝內部四分五裂。六王之間鉤心鬥角不說、連新任軍隊統領的真嵐皇太子都無心抵抗,對積重難返的空桑國感到了絕望。

戰線是摧枯拉朽般地往大陸中心推進的,雲荒上的陸地漸漸都被佔領,冰族軍隊在十巫的率領下、很快就對鏡湖中心的伽藍聖城形成了合圍之勢。伽藍聖城唯一對外的通道、是與葉城之間的湖底水道——若是葉城被攻克,那麼空桑人最後的土地、伽藍聖城便成了徹底的孤城。

葉城是雲荒大陸上最繁華的城市,雲集著最富有的商賈。而那些有錢人對於戰爭是最恐懼的,城裡到處是恐慌的情緒。而除了富商之外,城裡的奴隸和鮫人都認為冰族到來後,便能讓他們從奴役下解脫,所以暗地裡也開始準備裡應外合。

這樣的情況下,十巫認為葉城內無強兵、外無援軍,人心惶惶,攻克不過是旦夕間的事情。何況從兵家來看,攻城之時、攻守雙方兵力之比在三比一以上便有獲勝的把握,而如今葉城守軍不到七千,在冰族十萬大軍面前簡直不堪一擊。

一開始的情況、的確如同十巫所料,葉城守軍不到十日便傷亡過半。多處城牆被炸開缺口,甚至冰族兩個小隊的戰士已經突破上了葉城城頭,撕開空桑人的防線。

「日落之前,葉城城門將為您打開。」半個時辰向金帳中的智者匯報一次戰況,長老巫咸信心十足。

然而,那位神秘的智者仔細聽了聽外面的聲音,忽然搖了搖頭,淡淡道:「不可能。」

巫咸震驚地抬起頭,看到了登上城頭那一隊冰族戰士忽然紛紛滾落到了城下,城頭號角嘹亮,兵刀尖利,旌旗閃動交替,忽然間甲冑的色彩變了——

「驍騎軍!殿前驍騎軍來了!」葉城中,爆發出了歡呼。

巫咸臉色蒼白,震驚地喃喃道:「驍騎軍?…他們還是派出了驍騎軍?」

原來,在西京將軍的執意請命之下,真嵐皇太子雖然覺得於事無補、仍然終於同意將空桑人最精悍的軍隊:負責保衛宮廷的殿前驍騎軍,派出伽藍駐防葉城。

開戰以來一直所向披靡的冰族軍隊,在葉城下遭遇到了第一次慘敗。眼看葉城快要攻破,驍騎軍卻通過湖底水道及時趕到,迅速和疲敝不堪的守軍接防完畢。

接下來的戰鬥成了冰族噩夢的開始:驍騎軍只有三千名士兵,首輪投入戰鬥的不過一千多名,然而平均每個人卻防守著兩丈長的城牆,平均每個戰士要面對至少二十名的敵人!戰鬥從早上打到黃昏,冰族攻城的軍隊倒下一批又一批,屍首堆積如山,卻始終不能前進一步。而那些突破上城的冰族小隊,在和驍騎軍短兵相接的白刃戰中、如沃湯潑雪,轉瞬被化整為零地就地殲滅。

看到忽然逆轉的戰況,十巫目瞪口呆——進入雲荒到現在、他們從未看到空桑人中有這樣強大戰鬥力的軍隊!

「看到了吧?這才是當年星尊帝時代的空桑戰士…可惜這個荒淫糜爛的帝國裡,也只剩下這麼一點往日的榮耀了。」金帳中,看著城頭上戰鬥著的驍騎軍戰士,智者頓了頓,估計著戰況,淡淡道,「再攻一年看看吧。」

於是,僵持第一次出現在雙方之間。

葉城雖然於一年後告破、但那一場守衛戰,卻成了空桑和冰族「裂鏡之戰」中的轉折點。空桑人被打擊到幾乎摧毀的信心開始恢復,葉城告破之後,在真嵐皇太子的親自指揮下、伽藍孤城堅守了十年之久。

「聽說葉城攻破的時候,三千驍騎、只剩下你一個?」聽著美酒咕嘟咕嘟流入對方的咽喉,蘇摩面無表情地操縱著偶人,驀然問了一句。

那句話彷彿最鋒利的劍、猛然刺入西京的胸口。酒嗆住了喉嚨,黑衣男子劇烈地咳嗽起來,彎下了腰。

「很痛苦吧?聽說葉城是從內部攻破的——那些城中的富商為了保全自己身家、暗中聯合起來出賣了葉城。那一日,商會藉著犒勞軍隊,在驍騎軍的酒裡面下了毒…」傀儡師慢慢讓偶人擺出一個痛苦抽搐的姿勢,跌倒在桌上,「上千戰士就這樣倒下了。葉城的城門是被從裡面打開的,衝進來的冰族軍隊全殲了驍騎軍——你看,無論果殼多堅硬、如果果子是從裡面開始腐爛的話,也無濟於事啊。」

「住口。」錫制的酒壺在西京手中慢慢變形,沉聲喝止。

「我還記得你單身回到伽藍城請求皇太子處死你的情形——多麼恥辱啊!」蘇摩彷彿沒有聽見,反而微笑起來了,繼續,「所有下屬都戰死了,作為統率卻還活著——你為什麼沒死呢?就因為你是個滴酒不沾、自律極嚴的將軍?」

「住口!他媽的你這個瞎子給我住口!」黑衣的劍客猛然暴怒,將捏扁的酒壺扔到蘇摩臉上,酒水潑了傀儡師一頭一臉,滴滴答答順著蒼白英俊的臉滴落。

然而蘇摩毫不動容,繼續淡淡道:「但讓你痛苦的不止於此吧?葉城陷落以後,為了報復、冰族進行了七日七夜的屠城,除了少數富商、無數平民奴隸被殺——好像其中也包括了你的家人吧?真是愚蠢,為什麼不舉家逃走呢?」

「可惜真嵐皇太子不肯用死刑來結束你的痛苦…所以讓你痛苦的事情還是接二連三。」似乎對往日瞭如指掌,傀儡師說著,聲音忽然也有些顫抖,「你剩下唯一的師妹從白塔上跳下來自殺了;伽藍城裡的空桑人因此要屠殺鮫人洩憤、你卻無力阻止…最後你擅自開放地底水閘,放走水牢裡的大批鮫人奴隸——這一次,真嵐皇太子也無法回護於你,只好剝奪了你的一切爵位、永遠放逐。」

「那以後你去了哪裡呢?誰都不知道…我猜,你是用了劍聖的『滅』字決在某處避世沉睡吧?然後在醒來的間隙偶爾遊走於雲荒大地,成了一名遊俠。」似乎是終於說完了,蘇摩眼裡有空茫的微笑,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的美酒,然後摸索著拿起了一杯醉顏紅,對著西京舉了舉,微笑:「為往日,乾杯。」

西京沒有動,在桌子對面看著這個英俊的傀儡師喝下酒去,眼裡的光芒忽然雪亮,冷冷道:「蘇摩,你說這些、卻是為了什麼呢?」

「因為…」喝完了一口酒,傀儡師微笑著將白瓷酒杯放到頰邊輕輕摩娑,吐了口氣,「在你開始報復我之前、不妨先讓你狠狠地痛一下吧!」

西京看著他,彷彿想看出這個盲人傀儡師眼裡哪怕一絲的真實想法,蘇摩漠然。

《鏡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