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那笙嚇了一跳,頗為意外:「你、你也知道皇天?」

「雲荒大地上沒有人不知道吧…雖然沒有人見過。」炎汐回答,忽然抬起手握住她右手,低頭看著她中指上的戒指,神色複雜莫測。

那笙點頭,得意:「看來你也知道皇天啊,你看,我大約可以幫上忙是不是?」

然而,炎汐卻是緩緩搖了搖頭,放開了她的手,看著她、眼神複雜,忽地苦笑:「不,正是因為這樣,注定了我們必然無法並肩戰鬥、成為朋友。」

「為什麼?」那笙詫異,抬頭。

「復國軍中規定:所有空桑人都是鮫人的敵人——遇到一個殺一個!」鮫人戰士的眼睛冷銳起來,看著那笙,「我們鮫人如何會求助於皇天的力量?而皇天想必也不會回應你這樣的願望——我並不懷疑你是空桑人,但是你必然和空桑王室有某種聯繫。所以…」

「所以你要殺我?」那笙嚇了一跳,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看著他。

炎汐也看著她,慢慢苦笑起來,搖頭:「我們鮫人怎麼會對有恩於自己的人做出任何傷害?但是,非常遺憾,我們終究無法成為朋友。不能陪你走下去了,我們該分道揚鑣了。」

那笙看著他轉過身去,忽然間感到說不出的難過——不過是認識半日,然而不知道為何、彷彿對眼前這個奇怪的鮫人有依戀的感覺。幾次出生入死,到頭來就這樣分別、想想就很傷心。

「喂,後會有期!」看著他獨自前行的背影,她忍不住喊。

然而炎汐停了一下,轉過頭淡淡笑:「不…還是不要見了吧。我怕下次若再見、便是非要你死我活不可了。你是帶著皇天的人啊。」

「呸呸,胡說八道!」那笙不服,揮著手,手上戒指閃出璀璨的光芒,「絕對不會!你等著看好了,我要那只戒指聽我的話,我要幫你們!」

「對了。」彷彿忽然留意到了什麼,炎汐回到她身邊,撕下衣襟包紮她的手,「太粗心了,千萬莫要讓人看見它啊。不然麻煩可大了。」

「炎汐…」那笙低頭看著他包起自己的戒指,忽然鼻子一酸,「我要跟你去郡城。」

「不行,下面我要做的事可不能帶著你。」炎汐毫不遲疑地拒絕,「而且跟著一個鮫人進城,你和我都有麻煩——反正郡城就在前頭了,你再笨也不會迷路吧?」

那笙看到前頭的萬家燈火,語塞,卻只是纏著不想讓他走:「萬一進城又迷路呢?那不是耽誤時間?」

「笨蛋,你這樣磨蹭難道不是更耽誤時間?」炎汐苦笑搖頭,「你到那邊也有事吧?」

「呃…糟糕,慕容修!」那笙懵懂的腦子猛然清醒,大叫一聲。一路的重重危難、出生入死讓她幾乎忘了此行的目的。被炎汐一提醒,忽然猛醒過來,一看已經到了半夜,不知道慕容修生死如何,大驚:「完了,我晚了!糟糕!」

顧不上再和炎汐磨蹭,她一聲驚呼,背著褡褳向著桃源郡城飛快奔去。

重重疊疊的羅幕低垂,金鼎中瑞腦的香氣縈繞著,甜美而腐爛。沒有一絲風。

帶子一勾就解開了,絲綢的衣衫悉悉莎莎地掉落到腳面,女子的雙腿筆直,皮膚光滑緊湊如同緞子。她的手搭上了站在鏡子前的男子的雙肩,緩緩褪下他披在肩頭的長衣,細細的聲音低低響起:「公子,很晚了,意娘服侍您睡吧。」

羅幕下的燭火黯淡而曖昧,然而那個高大的男子沒有說話,似乎還在看著鏡子。

女子便有些好笑:明明是看不見東西的,偏要裝模做樣地點著蠟燭照鏡子,快要就寢了也一本正經——這回如意夫人安排她服侍的客人也真是奇怪…

然而,很快她的笑容就凝結了:衣衫從客人的肩上褪下,衣衫下的軀體寬肩窄腰,肌肉結實,完全是令女人銷魂的健壯身體——然而,在那樣寬闊的肩背上,赫然有一條龍騰挪而起!那是一個巨大的黑色文身,覆蓋了整個背。栩栩如生的龍在昏暗的光下看來、張牙舞爪,幾乎要破空而去。

「呀——」女子脫口低低驚呼,然而立刻知道那是對客人的不敬,連忙用手指輕輕撫摸那個文身,堆起笑,「好神氣漂亮的龍…」

頓了頓,她忽然驚住:「啊,公子,你身子怎麼這麼冷?快來睡吧。」

「抱著我。」忽然間,那個客人將手從鏡面上放下,低低吩咐。

「啊?」意娘吃了一驚,然而不敢違抗客人的吩咐,只好將赤裸的身體貼上去,伸出雙臂從背後抱著他,陡然間冷的一顫。

「緊一點…再緊一點。」客人忽然歎了一口氣,喃喃吩咐,「好冷啊。」

意娘伸出手緊抱著他,將頭擱在他肩上,嗤嗤笑著,一口口熱氣噴在他耳後。沒有一絲風。燭火一動不動,映著昏暗的羅幕,影影憧憧。癡纏挑逗之間、她無意抬頭、看見鏡中客人的臉,陡然震驚:那樣英俊的男人!

即使她閱人無數,從未看到過如此好看的男人。甚至是…讓身為女性的她都一時自慚容色。然而他身上帶著一種說不出來的魔性誘惑,她不由情動,赤裸的身子緊貼他的軀體,軟軟央求:「很晚了…讓意娘上床好好服侍公子吧。」

一邊說,她一邊揮手去拂滅唯一亮著的蠟燭。

「別滅!」不知道為何、客人陡然阻止,語氣慎重——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完全的黑暗。沒有一絲風。急促的呼吸,悉莎的動作,纏繞的肢體倒向鬆軟的衾枕。她緊緊抱著客人,貼緊他結實的胸腹,呻吟:「怎麼…這麼冷啊…」然而愉悅的潮水瞬間吞沒了她,讓她完全不顧上別的,手指痙攣地抓著他背後的龍的圖騰。

完全的黑暗。沒有一絲風。所以看不到床頭上小小偶人嘴角露出的詭異的笑,以及埋首於女人身體的客人臉上奇異的表情。

不要熄燈…不要熄燈。沒有風,沒有光。

沒有風的黑夜裡,我將慢慢地腐爛。慢慢地…完全腐爛。

女子在他身體下呻吟,伸出手抱緊他的軀體,她的身體溫暖而柔軟,頭髮被汗打濕了、一縷縷緊貼他的胸膛和手臂。他抬起頭,長長呼出一口氣,宛如夢遊一般,手指移向女子的咽喉,手指間一根透明的絲線若有若無。

不要熄燈。沒有風的黑夜裡,所有邪惡的慾望都將抬頭——我將慢慢地腐爛。慢慢地…完全腐爛。

淡淡的星光照進來,床頭上的暗角里,偶人冷冷俯視著,嘴巴緩緩咧開。

「少主。」絲線緩緩勒入床上女子的咽喉,然而,門外忽然傳來了一個低低的聲音——雖然低,卻彷彿一根針刺入了神經,讓他的動作猛然停了下來。

「少主,」門外女人的聲音低低的,稟告,「左權使炎汐已經到了,有急事稟告。」

門推開的剎那、外面的微風和星光一起透入這個漆黑如死的房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胸腔中那種淹沒一切的慾望依然掙扎著不肯退卻。門打開的時候,衣衫凌亂的他低下頭,看見了外面廊下前來覆命的如意夫人和她身側的鮫人戰士。單膝下跪迎接他的到來,那名遠道前來的復國軍領袖此刻正抬眼、注視著第一次見到的鮫人們百年來眾口相傳的救世英雄。

門無聲地打開,門內的空氣腐爛而香甜,隱約還有女人斷續的呻吟,不知是痛苦還是歡樂。黑暗中浮凸出那個人的半面,宛如最完美的大理石雕像,然而深碧色的眼睛看起來居然是說不出的黯淡,接近暗夜的黑——那個瞬間,炎汐忽然有種窒息的感覺。

怎麼…怎麼會是這樣的人呢?

這就是多少年來、鮫人們指望著能扭轉命運的人?

他一時間忘了直視是多麼無禮的舉動,茫然看著開門出來的傀儡師,然而戰士的眼睛卻穿過了蘇摩的肩、看到了漆黑一片的房內——完全的黑…最黑的角落裡,有什麼東西驀然咧開嘴、無聲地笑得正歡。

那是完全的「惡」…那個瞬間,連日來支撐著他的力量彷彿猛地瓦解。他震驚地看著面前開門出來的人,連一句回稟的話都沒有出口、忽然間力量完全從身體裡消失。

「左權使來桃源郡的路上碰到了雲煥駕駛的風隼,死裡逃生。」看著強自支持著來到目的地,卻在見到少主之後不支倒地的炎汐,如意夫人連忙扶住他,回稟。

深深吸著空氣,手指在門扇上用力握緊,許久,蘇摩才平定了呼吸,走出門來低頭查看前來的人的傷勢,看到背後那個可怖的傷口:「很厲害的毒…但似乎被人解了。」

傀儡師的手指停在炎汐背後,拔出夾在肩胛骨裡的斷箭,看到那些大大小小、深得見骨的傷口,皺眉:「不止受了一次傷…難為他還能趕來。」

「少主,左權使他、他還能活嗎?」如意夫人看到那樣的傷勢,倒抽一口冷氣。

「有我在。」蘇摩淡淡回答,手指輕彈,右手的戒指忽然全數彈出,打入炎汐血肉模糊的後背傷口,嵌住。彷彿有看不見的黑氣沿著透明的引線,從戒指上一分分導出,桌上,小偶人緊閉著嘴坐在那裡,眼色陰沉。

「雲煥是誰?」放開了手,蘇摩開口問。

如意夫人遞上一盞茶,回答:「是目下滄流帝國內年輕一輩軍人中最厲害的一個,據說劍技在冰族內無人可比。巫彭一手提拔他上來,如今二十幾歲已經是少將軍了。」

「哦…他被派來桃源郡,是為了皇天吧。」蘇摩喝了一口茶,沉思,許久目光落到一邊養傷的炎汐身上,「左權使幾歲了?」

「比少主年長幾十歲,快兩百八十了吧。」如意夫人回答。

「不年輕了。」傀儡師垂下眼睛,眼裡有詫異的神色,「如何尚未變身?」

如意夫人看著炎汐背後可怖的傷口在看不見的力量下一分分平復,歎了口氣:「左權使自己選擇的——他自幼從東市人口販子那裡逃出來,投身軍中,那時候就發誓為鮫人復國捨棄一切,包括自身的性別。所以百年來歷經大小無數戰,左權使從未成為任何一類人。」

「哦…真是幸福的人。」蘇摩怔了一下,忽然嘴角浮出一個奇異的笑容,「很優秀的戰士啊…和我正好相反呢。」

「呃?」如意夫人吃了一驚,不解地抬頭。

然而蘇摩已經不再說下去,彷彿聽到了外面的什麼動靜,猛然站起,將戒指收回手中,站起,空茫的眼睛裡霍然閃出銳氣:「怎麼回事?皇天在附近!」

那一邊,那笙一頭衝進了如意賭坊,焦急地四顧尋找。

「姑娘可是那笙?」在她為認不出哪個是西京而焦急的時候,忽然聽到了頭頂有人輕聲問,柔和動聽。她驚訝的抬頭,看到了一名絕色少女從樑上躍下,拉起了她的手:「我叫『汀』——我的主人西京先生要我來這裡等你。」

那笙來不及反應,便被她拉著走,穿過熙熙攘攘的大堂。

「你不用擔心,慕容公子已經安全和主人見面了,」汀微笑著,邊走邊對她解釋,緩解她的焦慮,「公子他提起你落單了,很擔心,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到這裡來——所以主人要我來大堂等著你。呀,你手受傷了?半路一定遇到麻煩了吧?」

「啊?…」那笙聽她不急不緩地交待,張口結舌,還以為慕容修命在旦夕,不料自己拚命跑來這裡、事情已經雨過天晴,不由一陣輕鬆又一陣沮喪。汀拉著她的手穿過人群,向後面雅座走去:「慕容公子和我主人都在後面,跟我來。」

那笙身不由己地被她拉著,猛然間看到少女深藍色的長髮,脫口:「你、你也是鮫人?」

汀微微一笑,頷首,拉著她來到了一扇門前,放開了她的手,敲了敲門:「主人,慕容公子,那笙姑娘來了!」

「那笙?快進來!」慕容修的聲音透出驚喜,門吱呀一聲打開。

看到開門出來的人,那笙一聲歡呼,跳進去,不由分說抱住了慕容修的肩膀,大笑:「哎呀!你沒被那群強盜殺了?真的嚇死我了啊!」

「輕一點、輕一點。」被那樣迎面擁抱,慕容修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知道她的脾氣、也無可奈何,只是痛得皺眉。那笙放開手,才注意到他身上傷痕纍纍,顯然吃了頗多苦頭,不由憤怒:「那些強盜欺負你?太可惡了…我替你出氣!」

她揮著包住的右手,心想再也不能瞞慕容修皇天的事情了。然而慕容修只是苦笑,搖頭:「算了,其實說起來是場誤會罷了…」

《鏡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