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分組

  方非一抬頭,差點兒昏了過去一一一把金燦燦的小劍,就在他的頭頂,方非一招手,小劍飄然而下,落入他的手心。

  「咦!」簡真小眼圓睜,「方非,你在震旦有親戚?」方非抿嘴搖頭,金光淡去,紙劍露出真容,他的臉色發青,心跳更加厲害。禹笑笑見勢不對,也不由湊了上來。方非抖索索攤開紙箋,上面露出一行青字——

  入學第一年,留在八非學宮!

  知情人甲

  剛一看完,紙劍又化為了飛灰。

  「入學第一年,留在八非學宮?」簡真大叫,「這是什麼鬼話?不留在八非學宮,還留在七非學宮、九非學宮嗎?」

  「笨蛋!」禹笑笑白他一眼,「你難道不知道?八非學宮第一年會淘汰一組,變為天罡地煞數!」

  「天罡地煞數?」簡真一愣,忽地尖叫起來,「天啦,我怎麼把這事兒給忘了?」

  「你們在說什麼?」方非莫名其妙。

  禹笑笑說:「考進宮的二十八組,第一年末尾,將按全年成績淘汰一組,這麼一來,人數就變成了一百零八人,也叫天罡地煞數。」

  「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方非不學無術,可也看過半本《水滸》。

  「就是這個!」少女點頭說,「這個好心人提醒你,不要做淘汰的那一組!」

  「天啦!」簡真還在那兒哀號,「不行,我非得跟屈晏分在一組!」

  「分在哪一組,由得了你嗎?」禹笑笑輕輕哼了一聲,「照我看,你跟天素一組得了,她準是樣樣滿分,只要你不怕凍死!」

  「得了吧!」簡真瞅她一眼,哼哼連聲,「你就想跟皇秦分一組,天天看他的小白臉兒下飯!」

  「拜託,你說『下飯』的時候,請不要流口水!」

  「我那是汗!」

  「嘴角流汗?你想得出來?!」

  兩人沒口子鬥嘴,方非卻在一邊發呆。這張字條怎麼回事?這個知情人甲存了什麼心?難道只是捉弄自己?可是捉弄自己,對他又有什麼好處?

  還沒想明白,蚣明車合上背殼,飛快地爬了起來。山裡也有一條任意顛倒路。大蜈蚣翻山越嶺,幾乎毫不費勁。

  不久越過雪線,綠意隱退,積雪湧現,一陣大風吹過,忽而飛雪漫天。風中好似藏了一條狂龍,揚冰攪雪,發出淒厲的嘶吼。

  越過茫茫雪原,翻過百丈冰牆,又從千尋絕壁一掠而過,雪浪奔騰,從車身前後落下,發出轟雷似的巨響。風雪越來越大,雪花沖天而上,蚣明車逆風行駛,不知不覺進入颶風深處,前方白茫茫一片,幾乎不可見物,就在窮途末路的當兒,眼前刷地一亮,風消雪解,長天一空,綠意如波似浪,向著眾人衝了過來-一

  一座宏偉宮殿,出現在了雪山之巔!

  蚣明車悠然停下。方非回頭望去,身後風輕雪靜,浮雲流轉,之前風雪就如一場夢幻。玉京就在山下,從這兒望去,偌大的都城,不過方寸之間。

  支離邪的雕像也在不遠,比起這片宮殿,還要高出一線。到了這兒,方非才發現,支離邪右手執筆,左手斜握一面羅盤,就雕像來說,羅盤小而又小,可對下面的人來說,卻是大無可大。不同於仙羅盤:巨大的羅盤共有五枚指針,青紅皂白以外,還有一枚黃針,五枚指針走個不停,或快或慢、週而復始,不管站在哪裡,都能看得明白。

  四面古木參天,繁花不盡,一條青石大道,筆直通向學宮的大門。大道兩旁聳立了無數的石像,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深沉靜默,有的神采飛揚,有的醜怪高古,有的俊秀出塵。

  三人沿著大道向前走去,大個兒車裡鬥嘴失敗,到了這兒趁機撒氣,指著那些石像挑三揀四:「這是誰呀,怎麼比我還胖?哼,你瞧那個傢伙,猴頭猴腦的,還塑像,不嫌丟人嗎?」

  「喂!」禹笑笑臉也氣白了,「你知道這些人都是誰嗎?」

  「誰呀?」大個兒滿不在乎。

  「這是從古至今的天道者,這條路就是大名鼎鼎的摩雲聖道!」

  簡真的臉刷地白了:「笑笑,你怎麼不早說,我可一點兒也不知道!」

  禹笑笑冷笑一聲,也不睬他。大個兒戰戰兢兢、雙手合十,衝著石像打躬作揖,嘴裡唸唸有詞,懇求前輩原諒。

  聖道盡頭,學宮大門宏偉絕倫,上有純青寶頂,下方精白耀眼,左右各有一道聯牌,黑底金字,光照四方。

  右面是一一「生非生,死非死,老非老,少非少!」

  左面是一一「大非大,小非小,魔非魔,道非道!」

  這幾行古篆,字如飛龍,風雷激盪,一陣萬古蒼茫,剎那撲面湧來!

  「嗐!」一個少年道者迎面走來,「你們是剛來的新生嗎?」

  「對呀!」禹笑笑疑惑道,「你是……」

  「蒼龍桓譚!」少年笑嘻嘻地衝她伸出右手,「學宮二年生!」

  禹笑笑雙頰泛紅,也伸手說:「蒼龍禹笑笑,一年生……」兩人手指一碰,忽又分開。

  桓譚兩眼放光:「我帶你去棲鳳樓吧,你剛來,那兒可不好找!」

  「是嗎?」禹笑笑有點兒遲疑,回頭一看,「我還有兩個朋友呢!」

  「他們啊?」桓譚嘴裡說著「他們」,眼睛卻沒瞧「他們」,一個禹笑笑,就夠他兩眼忙活的了,「不打緊的啊,老生都要來接新生。等會兒一定有人帶他們去臥龍居,呵,你沒帶別的行李嗎?」

  「沒了,只有這個籠子,其餘的都在彌芥囊裡!」

  「我幫你拎吧!」

  「不用了,這是蠻蠻鳥,見不得光!」

  「蠻蠻鳥,哎呀,那不是古代怨侶化的連體鳥嗎?」

  「咦,你也知道?」

  「恰好知道一點兒。我幫你拎吧,見了光,呵,我賠命給你!」

  「呃,這個,好吧……」

  兩人邊說邊走,走了幾步,禹笑笑才想起後面還有兩個人,回頭說:「我先去了,晚飯時見!」

  少女招了招手,與桓譚並肩去了,兩人有說有笑,走到宮門前面,桓譚說了句什麼笑話兒,禹笑笑捂著嘴巴,笑得花枝亂顫。

  丟下兩個男生,活似一對呆鵝,站在那兒左等右盼,就是不見老生來接。

  「嗐!」簡真納悶起來,「你說那個叫『吐痰』的傢伙,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我也不知道。」方非話沒說完,忽聽一邊有人叫嚷:「嗐,剛來的新生嗎?」

  兩人大喜轉身,兩個少年道者,像是從地裡冒出來的,急匆匆迎面趕到。簡真眉開眼笑,舉起右手招呼,那兩人倏地一閃,風也似繞過兩人,笑容可掬地繼續向前。

  方非心下納悶,掉頭一看,貝露、貝雨就在後面。雙胞胎各提一口箱子,正在那兒東張西望。兩名男生搶上前來,攔住兩人,呱呱呱自報家門,全是桓譚的老套路,握了手,再套近乎,兩句話沒完,就把箱子搶了過去。

  姊妹倆年紀小,性子又跳脫,樂得有人出力,跟在一邊,唧唧咯咯地連說帶笑。

  「我知道了!」簡真氣急敗壞,「這些混蛋只接女生!」

  兩人又氣又悶,正想轉身,道邊的石像堆裡閃出十多條人影。一群男生奔跑如飛,頃刻撞在一起,你推我操,各不相讓,更難得的是,他們一邊較勁兒,臉上笑容不改,嘴裡爭相高呼:「嗐,剛來的新生嗎?我是……」

  遠處走來一個女子,天藍色的衣裳分外醒目。

  方非心往下沉,急忙掉頭,可惜晚了一步,青光連閃,二年生措手不及,橫七豎八地飛了出去。

  天素不理不睬,穿過一群飛人,手提符筆,向前走來。

  「方非,你、你慘了!」簡真臉色發白,抽身閃到一邊。

  方非拔腿就逃,忽聽一聲銳喝:「方非,你給我站住!」少年心中一顫,知道再走一步,天素鐵定出手,只好苦著臉轉過身來。

  「哼!」天素走到他面前,冷冷看他一眼,「你還敢來上學?好大的膽子!」

  方非把心一橫:「你能來,我就不能來?」

  「這可是你自找的!」天素揚起面孔,「你最好囫囫圇圇地進去,好手好腳地出來!」少女威嚇完畢,擰身快步去了,這一路暢通無阻,沒人再敢阻攔她的去路。

  「方非!」簡真乾咳一聲,「換了我是你,就該打道回府!」

  方非滿心煩亂,聞言怒氣上衝:「我偏要進去,那又怎麼樣?」

  「哎呀呀,你衝我發什麼火呀?」大個兒攤開兩手,一臉無辜,「行,行,反正死的又不是我!」

  兩人邊說邊走,快到宮門,忽聽一串咯咯笑聲,從門裡走出來一大群嬌美少女,人人眉開眼笑,手裡拿著一個小本本。

  「天啦。」大個兒一拍腦門,「我知道了,這兒的規矩,是男生接女生,女生接男生。嗐,你看,她們還拿著簽名本吶,快把符筆拿出來,快,快!」

  方非沒好氣說:「幹嗎?」

  「她們想要我們的元氣簽名,太妙了,我還沒給人簽過名呢!」大個兒樂不可支,抽出了符筆。

  「她們幹嗎要我們的簽名?」方非只覺不對。

  「笨吶你!我是八星同光,你可是九星共曜呀!」

  這時女生已到面前。簡真顧不得方非,樂呵呵上前一步,他目光如炬,瞅準了一個最漂亮的女孩兒,打算拿她開筆。

  出乎大個兒的意料,女生們不待他靠攏,又從兩邊繞開。經過他的時候,還有人笑呵呵地打趣:「這傻大個兒是誰呀?白癡嗎?瞧他那個呆樣兒,口水者陣垂流出來了!」

  「是呀!」有人接嘴說,「他長得好像豬哦,醜也醜死了!」

  就算五雷轟頂,也比不上這兩句閒話。大個兒站在那裡,烏號筆啪嗒落地,可憐巴巴的樣子,就像是一隻遭人遺棄的小狗。

  方非歎了口氣,撿起烏號,回頭一看,遠處齊刷刷地開來一支大軍。

  鍾離燾得意洋洋,做了開路先鋒;中軍是位白衣少年,風神俊秀,正是太子皇秦;左軍是司守拙,甩手甩腳,威猛了得;右軍是巫裊裊,貌若春花,兩隻眼睛高過頭頂。三人身後齊整整跟了一隊白虎道者,全部都是昨天上榜的白虎英俊。

  女生們發聲尖叫,連跑帶跳,趕到皇秦面前,三兩下就把鍾離燾掀到了一邊。一群人將皇秦團團圍住,爭先恐後地遞上簽名小本。

  太子爺愣了一下,皺了皺眉,抽出符筆,信手簽起名來。女生的尖叫聲此起彼落,差點兒沒把眾人的耳鼓震破。

  「方非!」簡真的聲音有氣無力,「我們走吧!」方非回頭一看,大個兒臉色霜白,兩隻眼睛就像死魚的眼珠。

  方非歎了口氣,正要轉身,忽聽有人高叫:「九星之子!」他應聲回頭,忽見皇秦分開人群,大踏步走來,一眨眼,兩人打了個照面。

  「九星之子!」皇秦笑著說,「幸會幸會!」

  白虎人和女生們都擁了上來,見這情形,不勝驚奇。

  「我是白虎皇秦!」皇秦伸出手來,「九星之子,從今往後,大家做個朋友!」

  「宇少主……」司守拙叫了起來,可是一瞧皇秦臉色,到嘴的話又嚥了回去。

  方非皺起眉頭,心中十分猶豫,他討厭皇師利,可是皇秦主動示好,實在叫人意外,如果做了他的朋友,是否意味著歸順了白王?

  「怎麼?」皇秦的手停在空中,「九星之子,你不願意跟我做朋友?」其他人又驚又氣,恨不得跟方非換一個位置。

  「九星之子,你得明白一件事!」皇秦的語氣十分冷淡,「在我眼裡,只有兩類人,一是朋友,二是敵人!」

  「白虎皇秦!」方非望著對方,一股傲氣噴薄而出,「你也要明白一件事!」

  「哦?」皇秦揚起臉來,眼裡光芒閃動。

  「我叫蒼龍方非,不叫九星之子。」方非隨隨便便,把手揣進褲兜,「我不喜歡白虎人,更不想認識你!」

  氣氛一下子變了,白虎人全都拔出筆來。簡真面無人色,伸出雙手,上上下下地摸索符筆。

  「你的筆在這兒!」方非把筆一拋。簡真接住烏號,哆哆嗦嗦,瞅著四面強敵,全然沒了動手的勇氣。

  皇秦似乎並不動氣,打量了方非一會兒,笑了笑,撤回右手,向後輕輕一揮。其他人不情不願地放下符筆。

  「好吧!」皇秦笑容收斂,兩道冷銳目光,落在方非身上,「九星之子,我們是敵人了,我會使出渾身解數,將你徹徹底底地打垮!」

  「隨你便!」方非轉過身去,拉著簡真進了大門。

  兩人無人引路,進了學宮,瞎走一氣。走了一會兒,忽見一片獨院雅捨,樓房間道路縱橫、濃陰遮蔽。

  「方非!」簡真傲傲直叫,「這是什麼鬼地方?」

  「我哪兒知道?」

  「那你走這麼快幹嗎?」

  「我不走,等著挨揍嗎?」

  「哦!」大個兒瞅他一眼,神氣古怪,「我還當你出風頭呢,原來是逃命哇?」他直起腰板哼哼,「你聽到了嗎?小白臉要使出渾身解數,將你徹徹底底地打垮!」

  「打垮我很容易,他用不著使出渾身解數!」

  「說得對!」簡真摸了摸腦袋,「看來我得離你遠一點兒,白王太子,嘖嘖,我可惹不起。還有那個天素,聽她的口氣,對你的手呀腳的很感興趣……」

  彭,空中冒出來一個火球,紅光閃閃,熱氣撲面,嚇得兩人連連後退。

  「你們兩個傢伙!」火球裡的帝江大吼大叫,「跑到道師的住所來幹什麼?」

  兩隻迷途羔羊不知所措,方非結結巴巴地說:「我們、我們迷路了!」

  「咦!」火焰消失,老妖怪露出了圓滾滾的大身子,倏地逼到方非面前,「哎呀呀,這不是定式滿分的大能人嗎?」

  方非臉漲通紅,垂頭喪氣,他可以跟天素抬槓,也不怕什麼皇秦,唯獨見了這個老妖怪,說不出的英雄氣短。

  「別當我不知道!」帝江繞著方非打轉,將大個兒狠狠擠到一邊,「小子,你的定式作了弊,我心裡可是明白著呢。喝,知道欺騙老帝江的下場嗎?」

  老妖怪伸出觸鬚,使出狗熊捅蜂窩的勁頭,戳得方非腦門生痛,「你可落到我的手心兒裡來了,呵,從今往後,我會時時刻刻緊盯你的!小子,你可得加把勁兒喲,千萬別叫老帝江失望喔!」

  帝江得意洋洋,拍翅飛走,飛了一百多米,又伸出觸鬚,捅了捅方非:「小子,好好作弊喲,千萬別叫我發現喔!」

  方非滿心不是滋味,眼看帝江飛遠,忍不住叫道:「帝江道師,臥龍居在哪兒?」

  「你那麼能幹,怎麼不自己找呢?哈哈哈……」帝江的笑聲越去越遠。

  方非一陣發愣,簡真忽地肘了肘他:「好小子,你的『定式』作了弊哇。我就說嘛,你什麼都不會,居然得了個滿分?話說回來,你用了什麼方兒,居然騙得過老帝江……」大個兒左右瞧瞧,勾住方非脖子,「我們是好朋友對不對?親兄弟不說兩家話。這樣的好秘方,咱們是不是應該共享?」

  方非默不作聲,簡真死皮賴臉,揪住他不放:「說嘛說嘛,我們不是好朋友嗎?」

  「你不是要離我遠一點兒嗎?」方非把臉一沉。「嗐,我也是那麼一說。別忘了,老爹可把你交給我了。哼,小方非,從今往後……」大個兒小眼一瞇,迸出一道閃光,「我要對你負責!」

  「好吧!」方非點頭,「皇秦、天素,還有這個帝江,全都歸你負責。你把他們統統擺平,我就給你說那秘方!」

  「啊!」簡真張口結舌,愣了半晌,「方非,你可太不夠意思了!」

  「喂!」這時有人說,「你們兩個,不去宿舍,在這兒幹嗎?」

  兩人回頭一看,四眼發亮。雲煉霞神氣和藹,站在遠處。這對棄兒打心窩裡熱乎起來,雙雙奔上前去,大個兒紅眉腫眼地傾訴:「雲道師,我們迷路啦!」

  「不是讓二年生接你們嗎?」

  「二年生?哼!」大個兒如今想起來,還是忿忿不平,「他們男生只接女生,女生只接皇秦!」

  「哦!」雲煉霞不由莞爾,「也難怪,去年的男生比女生多,今年的女生比男生多,許多二年男生還沒有伴兒呢!至於皇秦,他三年前就該進學宮,按資歷,二年的女生都是他的師妹,對他仰慕得不得了!嗯,閒話少說,我還有事!」她一揮筆,出現一點紅光,「跟著這道指引符,就能到達臥龍居!」說完這句,匆匆走了。

  「唉!」大個兒抄起兩手,「還是雲道師好啊!」

  方非也說:「她很和氣!」

  「長得更美!」簡真唉聲歎氣,「能做她的學生,我死也甘心了!」

  跟指引符走了一段,前方出現了一片閣樓,蜿蜒不盡,勢如長龍。這時指引符噗地熄滅,兩人知道,臥龍居到了。

  還沒走近,一個二年生攔住去路:「新生嗎?跟我去報到!」

  兩隻呆鳥跟著老生進了一個房間,裡面人來人往,鬧鬧哄哄。簡真眼尖,大叫一聲「屈晏!」

  屈晏正在填表,聞聲笑著說:「你們才來啊!我還以為自己晚到了呢!」

  「我們走岔路了,你在幹嗎?」

  「填報到表啊,對了,你們分到宿舍了嗎?」

  「還沒呢!你呢?」

  「我在龍首閣十六號,記得常來玩喲!」

  「龍首閣十六號?」

  「喏!」墨衣少年舉筆一指窗外,「就是那幢紅白相間的房子!」

  簡真順筆看去,只見一幢白樓,玲瓏精巧,上下兩層,屋頂鮮紅髮亮,甚是賞心悅目。大個兒嘖嘖稱讚:「那麼大一幢房子,要住不少人吧?」

  「也不多,就我和裴言,他跟你一樣,也是玄武道者!」

  「一人一層!」簡真心花怒放,「那還不舒服死了!」忽見管報到的道師閒了下來,慌忙上前,「我叫簡真!這是方非,我們都是新來的。」

  道師瘦骨伶仃,瞅了兩人一眼,翻了翻面前的冊子,懶洋洋地說:「簡真?方非?巧得很,你們都在龍尾閣四十九號!這是房牌,那是報到表,要好好填清楚。我姓許,臥龍居歸我管,你們兩個,別給我添麻煩!」

  填完了表,前往住所,沿途小樓處處,花木掩映。簡真自打懂事起,就跟爹媽擠在華蓋車裡,走鄉竄鎮,翻山越嶺,這樣的好日子想也不曾想過。他望著小樓又歡喜,又感慨,鼻酸眼漲,很是想哭。

  「方非,你住一樓吧,省得爬上爬下!」簡真嘴裡說得誠懇,心裡卻想,二樓視野好,空氣也好,還沒有底層的潮氣。

  「好啊!」方非一向得過且過。

  先過龍爪閣,再過龍鱗閣,找老生一問,那人手指遠處:「喏,看見了嗎,最大的那一幢!」

  簡真一看,登時激動起來。那幢淡青色房子高大莊嚴,藏在樹蔭深處,恍如鶴立雞群。大個兒想到要獨住一層,油然生出一絲愧意,歎氣說:「方非,這麼大的房子兩個人住,是不是太奢侈了?」

  方非心中存疑,只覺斷沒有這樣的美事,聽了這話,輕輕支吾兩聲。

  大個兒興沖沖趕上去,剛到門前,就鍾離燾一臉晦氣地站在那兒,兩隻眼睛盯著牆角發呆。

  「姓鍾離的!」簡真銳聲高叫,「你在我家門口幹什麼?」

  鍾離燾滿腹心事,並不理他,簡真得意洋洋,剛剛跨進大門,忽然就是一愣。

  迎面一座大廳,飄浮幾張長椅,上面半躺半坐,待了十幾個男生。

  「走錯門了嗎?」簡真揉了揉眼,退出大門,抬頭一瞧,「你看,寫了龍尾閣,可沒寫多少號!呵,應該在……那邊!」說著揚起右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幾幢小樓。

  「得了吧!」鍾離燾冷不丁說,「死肥豬,你還想住獨棟?哼,少做夢了!」

  「哈,有人嫉妒了哇!姓鍾離的,你就住這兒嗎?好大一鍋雜燴湯哇!腳臭加口臭,一定很好聞哇。」大個兒逮著機會,盡情挖苦。

  鍾離燾瞥他一眼,神氣古怪:「死肥豬,你多少號來著?」

  「龍尾閣四十九號樓,可是不歡迎你來玩!」

  「是嗎?死肥豬,請你高抬貴眼,看一看你的身後!」

  簡真哼了一聲,一掉頭,臉色刷地慘白,那牆上白底金字寫著:「一至四十九號。」

  「一至四、十九,不對,一至四十、九,也不對……」大個兒拚命想要挑出字眼兒上的毛病,可那都是白費工夫,這一串金字再明白不過了,龍尾閣一至四十九號,全都坐落在此。

  「死肥豬!」鍾離燾拖長聲氣,「你還不知道吧?這宿舍是按名次排的。排名越高,住得越寬敞。龍首閣也分兩等,頂好的一人一樓,還有花妖服侍,次一等的兩人一樓,那也還算過得去。往下是龍爪閣,四人一樓,馬馬虎虎。接著是龍鱗閣,一人一房,有點兒寒磣,可也還在小樓裡面。哼,最後才是這兒,四人一間房,腳臭加口臭,好聞得不得了!傻大個兒,你就慢慢消受吧!」

  鍾離燾一拂袖,忿忿進屋去了。大個兒被撂在門邊,呆呆柯柯,半天說不出話來。

  「算了!」方非只覺好笑,扯著簡真向裡就走。

  大廳沒有樓梯,四面都是任意顛倒牆,男生們邋遢慣了,上牆從不脫鞋,滿牆上髒兮兮的都是腳印。

  方非向一個老生打聽四十九號怎麼走,那人掃了兩人一眼,笑著說:「四十九號啊?喏,從那面牆上去,進入過道,再上左面牆,往北走三十步,看到一個岔路,接著上右面牆,一直走到天花板,往東走二十步,再上右面牆,右面牆往西十步,再上左面牆,左面牆往北十步,再到右面牆,右面牆向下,向西二十步,再上天花板,沿著牆邊走十步向左拐就到了。」老生說完,嘻嘻哈哈,又跟其他人說笑去了。

  方非呆了一會兒,小聲問;「簡真,你聽懂了嗎?」

  「唔!」簡真的臉上像是挨過一頓毒打,「你再問一遍!」

  方非正在猶豫,老生們呼啦啦起身,各自踩著牆壁,有說有笑地回寢室去了。

  「讓你問,你不問!這下可好了!」大個兒恨恨埋怨。

  兩人四目相對,正在發愁,忽聽有人叫聲「嗐」,二人一抬頭,只見一個男生站在牆上,笑嘻嘻抱著雙手俯視兩人:「一年生?」

  「對呀!」兩人如得救星,齊聲答應。

  「幾號房?」那人又問。「四十九號!」

  「呵!」老生笑了笑,「跟我來吧!」

  雲煉霞之外,又遇到了熱心的好人。兩人喜不自勝,走上牆壁,緊緊跟在老生左右。

  「我是玄武聞子路,三年生。」那人笑著說,「你們兩個呢?」

  「我跟你同道種的,我叫簡真,他是蒼龍方非!」

  「蒼龍方非?」聞子路渾身一抖,努眼撐睛地盯著少年,「你就是九星之子?」

  方非還沒出聲,右手已被三年生雙手握住,用力狠狠抖動:「天啦,天啦,這是九星之子的手嗎?六萬年來的第三人,了不起,太了不起了!你不是住在龍首閣嗎?怎麼屈尊光臨龍尾閣呢?唉,我知道了,你是來送朋友吧?」

  「送朋友!」大個兒聽著不是味兒。

  「我,那個我……」方非窘得滿臉通紅,喉嚨裡擠出字來,「我就住四十九號。」

  「什麼?」聞子路呆呆望他半晌,接著歡叫一聲,「天啦,我就住你隔壁呢。我是四十七號!天啦,住在九星之子隔壁,我是在做夢嗎?」他想到什麼,在彌芥囊裡一陣亂摸,掏出來一個髒兮兮的小本本,「九星之子,來,簽一個!」

  「什麼?」方非接過本子,莫名其妙。

  「元氣簽名呀!」聞子路熱切說。方非無奈取出符筆,毛手毛腳,胡亂寫了一個名字。

  聞子路如獲至寶,捧著吹了口氣:「太好了,我要傳給子孫後代,哈,沒準兒這是一件珍貴的文物!」

  方非不勝尷尬,回頭一瞧,大個兒瞪著他,眼裡又妒又恨。

  三年生領著二人兜兜轉轉,一會兒牆上,一會兒地上,天花板也走了好幾次,最後在一扇門前停了下來,聞子路說:「就是這兒了,九星之子,我在四十七號,沒事常來坐坐。」他不由分說,又將方非右手捉住,狠狠抖了一通,這才心滿意足地走了。

  「好哇!」簡真酸溜溜地說,「方非,你都是大名人了!」

  「進去!」方非狠狠推他一把,把大個兒塞進了門縫。

  寢室裡中規中矩,支了兩張雙層木床,中間是一張白木長桌。洗手間在左邊的床尾,右面豎了一排衣櫃,窗子在屋頂,仰天躺在床上,可以看得見外面的馬路。

  「哼,比我想像的好一點兒!」簡真一頭倒在左邊下鋪,聞著香噴噴的被褥,心裡總算好受了一些。

  「嗐,嗐!」忽地有人叫喊起來,「地震了嗎?地震了嗎?」

  屋裡還有別人,兩人嚇了一跳,抬頭望去,左面上鋪倏地鑽出來一張人臉,薄唇高鼻,下頜削尖,頭髮亂蓬蓬的,兩道細黑長眉飛入兩鬢,要不是兩眼惺忪、死樣活氣,倒也算得上眉眼俊俏、相貌可觀。

  三人六眼,瞪視片刻,那人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懶洋洋地說:「方非?簡真?」

  「瞌睡蟲,你認得我們?」大個兒不勝驚奇。

  「巧!」那人還是一副懶樣兒,「你倒一,他倒三,倒二是誰,知道不?」

  「什麼倒一,倒三?」大個兒有點兒茫然。

  「你一瞧,就勤快!」那人又說。

  簡真得了誇讚,登時一樂,指著鼻子得意:「你說我勤快!」

  「是!」那人努了努嘴巴,「水壺看見不?」

  「看見了!」

  「摻上水!」

  「這跟倒一倒三有什麼關係?」大個兒一面咕噥,一面把水摻上。「『無明沸水符』會麼?」

  「會呀!」

  「使來瞧瞧!」

  簡真抽筆畫符,一道烏光閃過,也不見火,壺水沸騰起來白氣裊裊,頂得端突突作響。

  「能人!」那人輕輕歎氣,「茶杯看見了不?」

  「見了!這跟倒一倒三又有什麼關係?」

  「盒子裡有茶,放一小撮!」簡真猶猶豫豫,放入茶葉。

  「行了,倒水!」

  「嗐,這跟倒一倒三有什麼關係?」大個兒一面納悶,一面倒水。

  「拿過來!」

  「什麼?」

  「茶杯!」

  簡真疑惑極了,捧著茶杯走到床前。那人接過,吹去浮沫,喝了兩口,呼了一口氣說:「這下子可舒服多了!」

  「嗐!」大個兒還在發呆,「這跟倒一倒三有什麼關係?」

  「沒關係!」那人笑了笑,「我只是想喝茶!」

  「什麼?」大個兒眼珠子也瞪出來,「你、你支使我給你泡茶?」

  「別氣!」那人說,「要答問題,先潤嗓子!」

  簡真氣得滿臉通紅:「好哇,嗓子也潤了,你該答我的話了吧!」

  「倒一就是倒數第一,倒三就是倒數第三,這個嘛,是你倆的名次!」那人一面喝茶,一面慢悠悠說話。

  「哎喲!」簡真腦海裡光亮一閃,「莫非,倒數第二名是你?」

  「白虎呂品!」那人緩緩伸出左手。

  「白虎人!」大個兒驚得後退,不慎撞翻水壺,開水淋在腿上,燙得他嗷嗷慘叫。

  「呵!」床上那人咧嘴直笑,把茶一氣喝完,杯子向方非一送,「勞煩!」

  方非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到底無可奈何,接過杯子。那人舒舒服服地縮回床上,懶聲懶氣地說:「二位,吃飯記得叫我!」

  「喂!」簡真氣得發瘋,「你就睡了嗎?」

  「還有事麼……」那人答得甕聲甕氣。

  「哼,我叫開水燙了!」

  「你自己燒的水!」

  「少賴,你叫我燒的!」

  「我叫你燙自個兒了嗎?」

  「你,你無賴!」

  床上忽地沒了動靜,簡真摸著熱辣辣的大腿,氣勢洶洶:「沒話說了吧?哼,你就是一個無賴!」床上傳來細微的鼾聲。方非搖頭說:「他睡著了!」

  「什麼?」簡真怒氣衝天,作勢動粗,方非好言相勸:「算了!算了!」

  大個兒嘴硬心軟,哼哼唧唧地做足了樣子,最後才說:「方非,我可是瞧你面子,要不然,哼!」

  兩人坐下來,簡真把手伸入彌芥囊,掏出一大堆日用物件,從鞋襪到衣物應有盡有。方非在那兒呆看,大個兒說:「看什麼,你也有一份,不信掏掏看!」

  方非本以為彌芥囊是空的,將信將疑地伸手一摸,竟也掏出一堆東西。簡真有的,他一件不少。方非幾乎掉下淚來,可又不願叫人看到,假意轉身,一邊揉眼,一邊把東西收入櫃子。

  收拾妥當,天已暗了!

  「篤篤!」有人敲門,一開門,卻是聞子路,三年生一頭鑽進來,笑瞇瞇地說,「嗐,九星之子,這位,這位叫什麼來著……」

  「簡真!」大個兒臉色發黑。

  「對了,簡真,一起吃飯吧!」

  「吃飯?」大個兒轉怒為喜,騰地站了起來,誰知身高床矮,一頭撞上床沿,那張床頓如一隻青蛙,狠狠跳了兩下,撲通,上鋪那位老兄顛了下來,拍面撞上桌子,發出一聲悶響。

  「哎!」睡人趴在桌上哀哀痛叫,「又地震啦?」抬眼一瞧,大個兒張開大嘴,無聲詭笑,頓時明白過來,「好小子,你晃我下來的嗎?」

  「沒那事兒!」簡真一臉無辜,「不是說吃飯叫你嗎?」

  呂品鼓起兩眼,瞪了簡真半晌,點頭說:「好,很好!」

  「好得了不得!」大個兒假惺惺地問,「你的腦袋痛不痛?要不要我幫你揉一揉哇?」

  呂品默不作聲,扯出一雙拖鞋跟在腳上。簡真見他太過平靜,心裡老不踏實,兩手叉腰,冷笑說:「小子,你想怎麼樣?」

  「吃飯!」呂品神氣冷淡。

  「對,對!」聞子路笑說,「和為貴嘛,喏,還有人呢?」

  「沒人!」呂品說,「只有三個人!」

  「嗐,以前都是四個人的!」

  「不奇怪!」瞌睡蟲打了個長長的呵欠,「今年的女生比男生多嘛!」

  出了龍尾閣,一路上都有學生衝著方非指指點,還有人揮手招呼:「嗐,九星之子!我是某某某某……」

  方非渾身都不自在,聞子路笑嘻嘻肘他一下,低聲說:「好兄弟,我給你揚名咯!」適才分手以後,聞子路到處宣揚,九星之子住在龍尾閣,跟他老聞還是隔壁,要不信,待會兒帶他吃飯云云。

  一路走去,聞子路虛榮滿足,沿途指點說:「喏,那邊是棲鳳樓,這兒跟臥龍居相反。鳳尾閣最舒服,其次鳳翅閣,再次鳳翎閣,最次才是鳳喙閣!」

  「哼!」簡真不無嫉妒,「天素肯定住鳳尾閣,就不知禹笑笑住哪兒?」

  「她考多少名?」聞子路問。「五十八名!」

  「少說也住鳳翎閣了!唉,滄海桑田哇,想當初,我也住過龍爪閣的!」

  「咦!」簡真怪道,「怎麼又住龍尾閣來了?」

  「還不是叫人拖累的。學宮裡的名次年年在變。進學宮按八非天試排名,可打分組起,名次就按全組的總分算!你們如果運氣好,和幾個狠角色分在一起,那可就發達了。今年住龍尾閣,沒準兒明年就住龍首閣。我就倒霉了,組裡來了兩個蹩腳貨,第二年就搬到了龍尾閣,到現在也還沒翻身呢。」

  「真有天罡地煞數嗎?」簡真問得戰戰兢兢。

  「當然!」聞子路正色說,「你們要當心,第一年最凶險,為了留在八非學宮,有些人什麼事也做得出來!」

  大個兒白了臉,心子一陣哆嗦,就連吃飯的胃口也打了折扣。

  吃飯在「如意館」,遠遠看去,館舍像是一隻倒置的白色瓷盤,進了館裡,剛剛坐下,各色菜餚就挾著金光,雨點似的落在桌上。

  簡真面前落得最多,好似一座小山。方非桌上落得最少,只有寥寥幾盤。

  喜從天降,簡真瞪著滿桌佳餚,就如做夢一樣。

  「吃吧,吃吧!」聞子路呵呵直笑。

  「怎麼回事?」簡真大吼一聲,幾乎難以置信。

  「怎麼?」聞子路眨了眨眼,「不滿意?」

  「太滿意了。」大個兒的臉上樂開了花,「可是為什麼……」

  「這兒可是如意館,每一份餐都是量身定做,包你吃到稱心如意,要不然,又怎麼配得上『如意』兩字呢?」

  「天啦!」簡真激動得熱淚盈眶,「我明白了,為什麼山爛石那麼胖?那個,我要吃咯……」

  大個兒何曾享過這樣的清福,叫過之後,一陣心虛,坐顧右盼,但見無人阻攔,這才放開肚皮大快朵頤,一面狼吞虎嚥,一面心生感慨,也只有到了如意館,這十年的寒窗才算沒有白過。

  吃得正歡,禹笑笑進來,笑著招呼:「你們來得挺快啊!」方非起身說:「笑笑,你安頓好了?」

  「多虧了桓譚!」禹笑笑指了指身邊的二年生,「要不然呀,學宮那麼大,我連東南西也不知道。」

  「九星之子!失敬失敬!」桓譚伸出手來,方非遲疑一下,與他握了一下,還沒放手,忽聽簡真怒哼一聲,掉頭看去,大個兒頭也不抬,惡狠狠掃蕩一盤雞肉。

  禹笑笑見他這副嘴臉,心裡有氣,冷冷地說:「方非,我們去那邊坐,你們慢慢吃!」說到吃字,不由咬牙切齒。

  大個兒又哼一聲。禹笑笑拖長聲氣說:「看不出來,這兒的蒼蠅還真多!」

  「哪兒有蒼蠅?」桓譚取出符筆,打算驅蟲。

  「那哼哼哼的不就是蒼蠅嗎!」

  「哼哼哼?」二年生摸不著頭腦,忽見簡真抬起頭來,死死盯著自己,嘴裡塞滿食物,發出一陣哼哼哼的怪叫。桓譚又吃驚,又好笑,眼看禹笑笑離開,慌忙跟了過去。

  方非心裡難過,兩個好友在蚣明車上吵過一架,居然從此有了嫌隙。

  簡真化憤怒為食慾,只比平時吃得更多,那飯菜也隨他心意予取予求。突然間,向門的牆壁明亮起來,化為了一面巨大的通靈鏡,鏡子裡塞滿了樂當時的尊容:「全體學生,酉時正到水殿集合,舉行開學典禮,千萬不要遲到喲!」

  「水殿在哪兒?」方非忍不住問。

  「待會兒一起去!」聞子路目光一轉,彷彿驚訝,「唉,那位老兄在幹嗎?吃飯還是睡覺?」

  方非扭頭看去,呂品坐在一邊,左手托腮,兩眼緊閉,腦袋一點一啄,活是遭了瘟的母雞,右手的筷子夾著飯菜,等到腦袋下垂,順勢送入嘴裡。這舉動離奇古怪,方非瞧得也很驚訝。

  「呃!」簡真打了個嗝兒,「裝模作樣。他要真睡著了,怎麼不把筷子捅到鼻孔裡去?」他吃得心滿意足,面前碗碟堆得老高,還剩一碗熱湯沒喝,大個兒一邊譏諷呂品,一邊雙手端起,一口氣喝了個底兒朝天。

  剛想放碗,忽覺不對,雙手紋絲不動,就似長在碗上。簡真只一愣,使出吃奶的力氣狠狠一扯,湯碗依然故我,倒是大個兒用勁太過,差點兒把手心的皮肉扯下來。

  簡真又驚又怒,騰地起身,不料下面的坐椅隨身而起,椅背狠狠向前,將他摁倒在桌上,椅腿呼地翹了起來,掃中了後面的學生。

  那個二年生勃然大怒,轉身就要開罵,可見簡真這個怪樣,忽又瞪大兩眼,一臉驚奇。

  「見鬼了!」簡真狼狽爬起,奮力砸碗脫身,誰知瓷碗堅硬出奇,大個兒使盡力氣,也沒磕壞分毫。

  只是湯碗也還罷了,那張椅子不知怎的,也死死粘住他不放。方非和聞子路雙雙上前,合力要把椅子扯開,可是無論怎麼使勁,也沒辦法分開人椅。

  「見鬼了!見鬼了!」簡真兩手捧了一個碗,身後背了一張椅子,陀螺似的團團打轉,周圍的學生一邊倉皇躲閃,一邊發出哄堂大笑。

  「老聞,快想想法子!」方非十分著急。

  聞子路抖出筆來:「物我兩分!」烏光閃過,湯碗椅子還是不動。

  「不行!」聞子路連連搖頭,「一定有人給他使了『三才合體符』,碗和椅子還加了一道『堅不可摧符』。」

  「你也破解不了?」方非吃了一驚。

  聞子路面露尷尬,目光一轉,落在呂品身上。四周喧囂一片,少年卻若無其事,仍是一邊睡覺、一邊吃飯。

  方非想起寢室裡的過節,心頭一動,拍了拍呂品。瞌睡蟲一驚,張眼叫:「誰?」

  「你幹的嗎?」方非一指簡真。

  「幹什麼?」呂品舉目望去,「咦,他端碗乾嗎?討飯嗎?他背後的是什麼?烏龜殼嗎?」說到這兒打了個呵欠,掏出仙羅盤一瞅,「酉時快到啦!喂,你們去不去水殿呀?」

  他矢口否認,方非苦無證據,拿他沒法,大個兒在那兒呼天喚地:「方非,救命哇!」

  禹笑笑和桓譚聞聲趕來,禹笑笑吃驚地叫道:「誰這麼缺德?」

  「笑笑!」大個兒快要哭出來,「我不跟你慪氣了,你快幫我弄下來!」

  少女連使兩道符咒,可是全都沒用。桓譚試了幾下,也是無功而返。簡真惱羞成怒,衝他大吼大叫:「吐痰的,你不是二年生嗎?連這點兒小法術也破不了?書都讀到狗腦子裡去了嗎?」

  二年生臊了大紅臉,三年生聞子路更是老臉羞慚。禹笑笑只覺氣惱:「簡真,你別亂怪人!好哇,你只管耍脾氣,我不管你了!」一扯桓譚,怒沖沖走了。

  大個兒傻了眼,望著兩人的背影茫然失措。聞子路歎氣說:「再不去水殿,真的要遲到了。」

  「我這樣子怎麼去?」簡真哀叫。

  「不去也不行呀!」聞子路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呂品站在一邊連打呵欠,懶聲說︰「喂,再不去,我可走了!」

  方非和聞子路只好扛起簡真,大個兒傾身壓來,重得像是一座小山。三個人磕磕絆絆地一路向前,其餘的學生看見,無不笑得岔了氣。

  這麼走了一程,忽見一片汪洋大湖,在這絕頂高峰,出現如此湖泊,實在叫大驚奇。

  「到了,到了!」聞子路抹著汗喘氣。

  方非左顧右看,湖上煙波浩渺,湖畔草木叢生,別說崢嶸廣殿,就連磚瓦也不見一塊,少年奇怪地說:「老聞,水殿在哪兒呀?」

  「在下面!」聞子路指著湖水。

  「什麼?這個怎麼下去?」方非大大犯難。

  簡真隨身帶著椅子,這時正好坐下來休息,聽了這話連連擺手:「潛水我不行,這椅子是木的,下水就飄起來了。」

  聞子路還沒回答,一群二年女生笑嘻嘻地走過來。到了湖邊的一棵老橘樹前面。帶頭的女生伸出手來,在樹幹上連拍三下。橘樹應聲一抖,悶聲悶氣地說起人話:「口令?」

  「日月交輝!」拍樹的女生應聲回答。

  老橘樹哼了一聲,樹根下青光一閃,左近的湖水淚淚分開,露出一條長長的石階,幽暗深邃,不知通向哪裡。女生們說說笑笑,踏上石階向下走去。

  「快!」聞子路大叫,「跟上她們!」

  方非扶起簡真,簡真卻叫椅子別住,磕磕絆絆地連摔兩跤。眾人扶起他時,那湖水又合上了。

  「唉!」聞子路搖了搖頭,伸手拍了三下樹千,老橘樹又叫:「口令!」

  「日月交輝!」

  「呸,那是女生的口令!」

  聞子路撓頭片刻,忽地握拳高叫:「對了,一定是『星月無光』!」

  「算你蒙對了!」老橘樹不情不願地咕噥一聲,湖水分開,露出石階。眾人直往下走,越往下走,兩邊水牆漸高,清光蕩漾,身後的湖水徐徐合攏,水若飄雲,浮空不下,天色越發暗淡,水牆裡透出炫目的光亮。

  凝目望去,靈魚成群結隊,在水牆裡游來游去,一忽而左,一忽而右,一忽而又聚到頭頂,照得甬道亮如白晝。突然光亮一暗,一張怪臉湊了過來,剎那間佔滿了整面水牆。

  方非、簡真嚇了一跳。可有一股無形力量,將那巨臉攔在水裡。那張臉蒼白透灰,頭頂一隻獨角,那雙眼金燦燦的比窗戶還大,打量眾人時許,一掉頭,露出後半身子,半牛半魚,鱗片泛青,巨大的魚尾好似一條獨腿。

  「這不是夔牛嗎?」簡真還記得潛江裡的見聞。

  「不!」聞子路搖了搖頭,「這是夔龍!」

  「夔龍?」大個兒一拍腦門,「《妖怪詞典》裡寫過,無角是牛,獨角是龍,世上的夔牛都是夔龍的子孫。這老傢伙自詡為龍,可龍族卻不承認,兩邊打了上沒說一仗,夔龍戰敗,幾乎死掉。後來怎樣,書上沒說,原來它躲到這兒來了!」

  水牆裡傳來一縷琴聲,方非只覺耳熟,循聲望去,無數俊美小人,白衣飄飄,撫琴鼓瑟,緊貼水牆,衝著自己賣力微笑。

  「琴水妖!」方非心慌意亂,雙腿發軟,可是聽了一會兒,只覺旋律動人,再沒有了從前那一股癡迷。他心中驚訝,忍不住問:「這些琴水妖都是家養的嗎?它們的琴音怎麼沒有魔力?」

  眾人都笑了起來,聞子路在他肩頭一拍:「你可是九星之子啊,這種小妖怪算什麼?」簡真也說:「是啊,你開了靈竅,這些小玩鬧對你沒用。」

  水妖們彈了一會兒,意興闌珊,紛紛化身水母,飄然遠去。

  又走百步,前方水花湧濺,兩股絕大水柱,結成了一道壯麗的水門,門嵋樑柱全是湖水,水中靈魚遊走,光色變化萬千。

  水門後一片沉寂,聞子路臉色一變,叫聲「典禮開始了!」顧不得三個新生,快步跑進了水門。

  「我也去了!」呂品笑嘻嘻一招手,搖搖晃晃地進了大門。

  丟下一對寶貝面面相對,大個兒抵死不肯進門,方非只好陪他站著發呆。

  「你們兩個怎麼還不進去?」身後有人說笑,兩人回頭一看,卻是羽化的考官,那個十分俊美的青衣男子。

  「小子!」青衣人瞅著簡真,「你這是幹什麼呀?」

  「我、我……」簡真哭喪了一張臉,「我叫人陷害啦!」

  青衣人目光一閃:「你惹了狐狸?」

  「狐狸?」另兩人一愣。

  「這是狐妖幻術,許多道者都不知道怎麼破解!」

  「對啊!」方非眼巴巴望著男子,「好多人都解不開!」

  青衣人笑了笑,一揚手,啪,椅子率先脫落。大個兒喜不自勝,雙手一分,湯碗噹啷落地,摔成了一團粉碎。

  男子又一揮手,碎片合攏,湯碗歸於完好。二人連連稱謝,青衣人只一笑,飄然跨進了水門。

  兩人將椅子放在一邊,也偷偷溜了進去。一進門,眼前豁然開闊,出現了一座巨大的殿堂,地上鋪著水晶,流水化為牆壁,水流環繞不斷,幻化成了各種奇景。靈魚熠熠發光,照得殿中十分亮堂,夔龍湖怪,巨魚神蛟,不時掠過水牆,投下駭人的暗影。

  一排排水晶長椅,延伸到水殿的盡頭,那兒是一座高台,台上的長桌後面坐了若幹道師——山爛石、雲煉霞,就連帝江也裝模作樣,飄浮在一張坐椅上方。

  「……這是一次了不起的天試!」剛一進門,就聽樂當時在那兒咋咋呼呼,「出現了兩個黃榜滿分,四個八星同光,還有……」他的目光投向殿門,兩眼向外一鼓,不情不願地說,「……一個九星共耀!」

  一個道師走上前來,低聲怒喝:「你們兩個怎麼才來?一年生嗎,哼,坐前面去!」方、簡二人不敢吭聲,悶頭向前走去。

  「……跨入八非學宮,是你們人生的一大步,你們脫穎而出,從此成為了響噹噹的精英。不久的將來,你們中有的人會進入斗廷,在至人院佔據一席之位。更有幸運兒,還會成為斗廷的星官。那時候,幸運兒們,不要忘了你們的樂當時老宮主,這個含辛茹苦、勤勤懇懇的老道師!」樂當時說到這兒,自我感動,眼裡淚光閃閃,一個勁地四處掃視。

  「啪啪啪……」水殿裡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樂當時皺了皺眉,對這聲勢很不滿意。這時青衣男子走到台上,老宮主掉過頭去,狠狠瞪他一眼,青衣人笑了笑,彷彿沒有看見。他與樂當時之間隔了一張椅子,空蕩蕩的沒有人坐。

  「天試順利結束,各位好端端坐在這兒,全都離不開斗廷的功勞,尤其是巫史星官,他為天試操盡了心。」樂當時說到這兒,沖巫裊裊含蓄一笑,接著大聲說,「可是,我們更不應該忘記,在斗廷的後面,還有一位了不起的偉人——」老頭兒臉紅筋脹,發出一聲尖利的怪叫,「白王無上!」

  學生們齊刷刷站起來,舉手覆額,應聲高叫:「白王無上!」

  方非沒動,簡真左瞧右看,也沒起身。台上只有三個道師起來,方非一個也不認識,其中兩個男道者,一個高大壯實,禿頂溜光;一個瘦瘦小小、眉眼滑稽;還有一個女道者,雷公臉,黑羽衣,頭頂圍了一塊黑紗。

  至於別的人,雲煉霞若無其事,山爛石閉目養神,帝江無腿無腳,沒有站立一說,青衣人樂呵呵地瞅著眾人,彷彿欣賞一台好戲。台下的天素、禹笑笑不必說了,更可怪的是,身為白虎人,呂品也沒起身,道理很簡單——這懶鬼趴在前排睡覺,口角流出了長長的涎水。

  司守拙兩眼如炬,死盯著呂品不放,直到坐下身來,目光也沒挪開。

  「這小子慘了!」簡真沖方非耳語,方非的心裡也有同感。

  「現在,請新生代表講話!」樂當時大聲宣佈。

  沉寂一下,皇秦站了起來,水殿裡響起一陣風雷般的掌聲,女生們更是鬼哭狼嚎,發出的聲浪幾乎掀翻了水殿。

  掌聲還未平息,天素也站了起來,一眨眼,掌聲變得稀稀拉拉,有男生吹了兩聲口哨,可是吹了一半,發現氣氛不對,頓又低弱下去。

  「兩個新生代表啊?」方非身後有人議論。

  「年年都是青榜天元做代表,今年兩個天元,只好兩個人一起上咯!」「嗐,要是不知底細,他們站在台上,倒是天生的一對!」

  「說得對啊,他們就是天生的一對——冤家!」

  「哈,有好戲看了!」

  皇秦漫步上台,揮筆一指,平地拱起一張講桌,他的舉止瀟灑優雅,又惹來一片尖叫掌聲。

  天素也走到台上,一揚筆,同樣湧起一張講桌,比起皇秦的高出一截。白虎人大為不忿,台下噓聲四起。

  皇秦笑了笑,扶著講桌大聲說:「這個世界,需要秩序!」

  話音未落,天素冷冽的聲音響了起來:「這個世界,更需要自由!」

  「嗐!」樂當時在後面低聲叫喊,「輪流來,皇秦,你先說!」

  皇秦瞥了天素一狠,少女神氣冷淡。他沉吟一下,清了清嗓子說:「為了秩序,人總要捨棄一些自由!」

  「人人都有飛翔的自由!」天素的聲音就似一陣寒風。

  台下噓聲大作,一個尖利的女聲高叫:「把她趕下去!」

  皇秦一皺眉頭:「無論如何,白王之光已經照耀震旦!」

  「你錯了!」天素針鋒相對,「伏太因之魂還在燃燒!」

  台下嘩然大亂,白虎人全都站了起來,怒吼聲震得水殿瑟瑟發抖——「把她趕下去!」

  天素一言不發,冷冷掃視台下,身子傲然挺拔,勢如冰峰峭立。

  「滾下去!」咆哮聲越發厲害。樂當時不由得站起身來,揮手高喊:「安靜,安靜……」可是沒人理睬。

  紅光一閃,圓道師消失了,跟著轟隆一聲,水殿上方,冒出來一團巨大的火球,千百火蛇滿天亂竄。

  「你們這群蠢貨!」老妖怪吼聲如雷,「統統給我坐好!」

  眾人僵在當地,陸續有人坐下,可也有人佇立不動。

  「喝!」帝江冷冷高叫,「小的們,想跟我較量較量?別客氣,一起上,給你們三分鐘,先把遺囑寫好!」這話一出,死硬派服了軟,直眉瞪眼地坐了下去。

  樂當時抹了一把冷汗:「新生代表講完了,歡送他們下台!」說完帶頭鼓掌。天素拂袖下台,冷冷坐回原處,皇秦不尷不尬地呆了片刻,也慢慢走下高台。

  「現在,道師代表講話!」樂當時目光一斜,落在那張空位上,輕輕哼了一聲,轉身說,「山道師,你來說兩句吧!」

  「道師代表?」山爛石也不張眼,慢悠悠地說。

  樂當時臉色發青,怒沖沖一指:「周觀霓,你來說!」

  小個兒道師一愣,剛要起身,帝江呼地一閃,從他面前冒了出來:「周觀霓,你敢代表我?」

  「嗐。」矮道師哀哀叫屈,「帝江道師,這不是宮主叫我的嗎?」

  「好哇,你代表我試試?」

  「不敢,不敢!」周觀霓連連擺手。樂當時無可奈何,只好說:「帝江道師,那麼你來說。」

  「說不來!」帝江哼了一聲,「我是妖怪,不會說人話!」

  宮主恨得牙癢,好容易嚥下這口氣,悻悻宣佈:「好吧,道師代表發言取消……」話沒說完,一個蒼勁的聲音朗朗響起︰「抱歉,我來遲了!」

  學生們齊刷刷向後望去,方非也應聲回頭,一個灰衣老者走進了水門。

  水殿裡一片沉寂,老者面色凝重,大步走來,方非忍不住說:「簡真,這不是絢素宮那個老人嗎?」大個兒默默點頭,望著灰衣老者,不知怎的,眼裡透出一股莫名的敬畏。

  老者走上高台,悠然坐進那張空位。

  「天道師哇!」樂當時擠出一絲笑容,「你可害苦我了,現在是道師代表發言!」

  老者點了點頭,站起身來。

  啪啪啪,幾個道師一起鼓起掌,就連老帝江也賣力地扇動翅膀。學生中發一聲喊,響起震耳欲聾的掌聲。

  「歡迎來到八非學宮!」灰衣老人的聲音夾在掌聲中間,可是每一個人都能聽見。他和藹笑笑,將手輕輕一按,掌聲又平靜下來。

  「我剛從斗廷回來!」老者歎了口氣,「北方出了一件慘事!」他默默掃視人群,「魔徒襲擊了一個村子,村子裡的人都死了,從年過百歲的老人,到初生未久的嬰兒,全都叫人食了魂州!」

  台下起了一陣強烈的騷動。

  「嗐!」樂當時慌張起來,「天道師,今天是開學典禮,你說兩句鼓勵的話就行了,這些都是斗廷的機密吧,還是不要,哎喲……」他叫帝江的觸鬚纏住,狠狠扯回到椅子上面。

  「這個世界並不太平!」老道師揚起臉來,目光深遠,「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道魔戰爭無休無止,真是叫人灰心喪氣。不過,每次看到你們,看到八非學宮的學生,看到你們年輕的面孔,我這個垂暮的老人,忽然間又有了希望!」

  「剛才,我走過摩雲聖道,站在道路的中央,仰視道祖的雕像。天極盤的指針一刻不停,光陰和虛空相互交織。我不由在想,我們為什麼站在這兒,作為一個道者,我們生存於世,又是為了什麼?可我想不明白。也許,每個人生存的意義都不一樣。在這一點上,裸蟲比我們看得遠,在遙遠的紅塵,有一句光照千古的格言——『認識你自己!』沒錯,認識你自己。這就是你們進入八非學宮的目的,也是你們人生的所有意義!」

  台下響起風雷般的掌聲,白虎人不情不願,可也跟著悻悻拍手。

  「下面,還是老節目!」老道師瞧了瞧上面,「夔龍,你的鼓聲小一點兒,不要嚇壞了孩子們!」

  「多嘴多舌的小東西。」萬古奇獸發出驚天的怒吼,「天皓白,用不著你教我怎麼做!」

  「琴水妖!」老道師又說,「調好你們的弦!」

  動人的旋律悠然響起,小人兒們用琴聲作答。

  「蛟龍們!吟嘯聲要婉轉一些!」

  四周響起一片長號短笛。

  「孩子們!」老道師注視台下,「我們來唱《道者歌》吧!」

  眾人紛紛起立,就連山爛石也抖著滿身肥肉,一本正經地站得筆挺。

  夔龍敲起了定音鼓,水妖的琴聲整齊劃一,老蛟們長吟短嘯,點綴得恰到好處,靈魚們游來游去,比起任何焰火都要絢爛。

  歌聲嘹亮清揚,一時響徹水殿——

  「踏歌靈山外,不做洞中仙,

  易得千春樹,難覓不老泉!

  世界能幾何,萬物皆有終,

  流年擲梭去,紅顏揮手間。

  朝見蒼田白浪起,暮看碧落九點煙,

  騎龍且入無情海,乘鸞也上奈何天,

  回首一笑君莫問,醉臥桃花樹下眠!」

  這詞兒古意十足,方非一個字都不會唱,他站在那兒濫竿充數,嘴巴一開一合,卻不發出聲音。

  短歌終,曲也盡,夔龍一聲鼓響,敲散了裊裊的餘音。

  眾人坐下,樂當時站在台上,手拿一張大紙:「分組儀式開始!」大宮主清了清嗓子,「依據『有強有弱、有男有女、有羽有甲』的原則,入宮的新生分為二十八組!念到名字的新生,請應聲起立,接受本組的紋章!」說到這兒他瞇起眼睛,一掃台下,忽地大聲叫道:

  「角字組——皇秦、巫裊裊、司守拙、鍾離燾!」

  台下一片嘩然,簡真大吼:「太離譜了,太離譜了!」

  「怎麼離譜?」方非好奇問道。

  「你不知道嗎?」簡真氣得發抖,「角宿是二十八宿的頭兒,也是蒼龍七宿的魁首,在星象裡面,代表無往不勝。以前的角字組都由蒼龍人領銜,今年卻給了四個白虎人。還有,你不奇怪嗎?這四個人裡面,三個青榜前十,皇秦是羽士頭名,司守拙是甲士頭名,這樣的組合,壓根兒就沒有對手!」

  那四人應聲起立,皇秦不動聲色,其餘的三個都是喜笑顏開,鍾離燾更是欣喜若狂,進了這個組,到了明年,他鐵定要住龍首閣了。

  樂當時一揮筆,四人胸前多了一枚耀眼的紋章,精白的底色上,紋著一條舞爪奮鱗的青色蛟龍。

  方非偷偷向後一瞥,天素面如冰雪,兩眼幽幽發冷。

  「亢字組——京放、樓南、壽巧巧、烈然!」

  人群中又是一陣躁動,簡真咕噥說:「還是沒有蒼龍人!」

  四人應聲站起,紋章是一條八爪金龍。

  「氐字組——屈晏……」簡真應聲一抖,渾身繃緊,不住口地念叨:「簡真、簡真、簡真……」

  「……百里秀雅、貝露、貝雨!」

  「簡……」大個兒渾身一軟,面如死灰,「完了,完了!」

  雙胞胎分在一組,喜不自勝,緊緊抱在一起,氐字組的紋章是貉,一種狐狸模樣的小獸。

  「房字組——裴言、木太清、凌琅、江采嵐!」

  「心字組——伏嘯、墨亭、樊長鋏、寒煙紫!」

  「尾字組——薛塵、姬鳳、竇冷、玉還心!」

  「箕字組——南昭、韓妙卿、魚羨羽、禹笑笑!」

  方非心往下沉,抬眼望去,禹笑笑已經站了起來,目光投向這邊,神色似歡喜,又似失落。她繼承了父親的紋章,心裡自然高興,可只她一人進入了箕字組,三人同組的夢想從此破滅,失望也是免不了的。

  「完了,完了!」大個兒咕咕嚕嚕,將頭埋得更深。樂當時念完蒼龍七組,又念白虎七組,這七組分別是一一奎、婁、胃、昴、畢、觜、參。

  白虎之後又是朱雀七組——井、鬼、柳、星、張、冀、軫。

  聽到這兒,簡真冷不丁問:「方非,你聽到天素的名字了嗎?」

  「沒有!」方非搖頭。「怎麼回事?」簡真大聲嚷嚷,「她可是青榜天元啊!」

  這時念到了玄武七組,也是最後七組。

  「斗字組——詹儒、水流鏡、武大衍、左洞真!」

  「牛字組——浪撫月、公西倩、王射虛、藍觴!」

  「女字組——琴照、溫如、谷空音、莊毅。」

  「虛字組……」

  「方非!」簡真大聲哀叫,「我們不會是最後一組吧?」方非一陣苦笑。

  「危字組——天素……」

  台下嘩然。

  「……方非……」

  小度者一驚,慌亂站起,四周的騷動更加厲害,他掉頭一看,天素也正兩眼出火,衝他死死瞪來。

  「簡真!」大個兒一臉的不敢置信,遲疑著站了起來。

  「呂品……呂品……」樂當時連叫兩聲,無人應答,忍不住發出「風雷叱吒符」——「白虎呂品!」

  「誰!」瞌睡蟲一跳而起,揉眼大叫,「誰叫我?」

  水殿中哄笑一片。天素望著三人,臉色陣紅陣白,白得像冰,紅得似火,胸口起伏兩下,忽地大聲說:「樂宮主,我申請調組!」

  「什麼?」樂當時抬起頭來,語帶譏諷,「你要調哪一組?」

  「隨便!不是這一組就行!」

  「辦不到!這一組有男有女,有羽士也有甲士,有強手也有弱手,哪一條原則也沒違背!」

  天素盯著老頭,臉色慘白。樂當時露出一絲詭笑,輕輕一揮筆,與之同時,天素一揚手,空中炫光迸閃,聲如悶雷。

  樂當時白了臉,三個男生的胸前都多了一枚紋章,唯獨天素的胸前空空如也。

  大宮主的符法被女學生擋了回去。

  「你、你……」樂當時指著天素,渾身一陣發抖。

  「我要調組!」天素揚起臉來,目光冷銳逼人。

  「你當你是誰?」樂當時跳了起來,正想大吼大叫,忽覺肩頭一沉,他掉頭看去,卻是灰衣道師。樂當時沒好氣說:「天皓白,你要怎樣?」

  天皓白一聳眉頭,目光投往台下:「天素!你太放肆了!」

  「天道師!」天素叫了一聲,眸子潮潤起來,浮起迷濛的霧氣。

  「天素,你頂撞道師,危字組記大過一次!」天皓白一揮手,天素的胸前多了一枚紋章。

  「這不公平!」天素咬著下唇,眼裡閃動淚光。

  「記大過兩次!」天皓白面沉如水。

  天素渾身一顫,頹然坐下,她望著腳前,兩眼空茫,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方非瞅著少女,心裡忐忑之餘,又有一絲同情。他低頭望去,心頭猛可一跳——碧如晴空的底色上,紋了一隻瑩白如雪的飛燕。

  「簡真!」方非難捺激動,「我們的紋章是燕子!」

  「這是危月燕!」簡真一臉晦氣,「分到了危字組,實在太倒霉了!」

  「倒霉?」

  「二十八宿,危宿最凶!」大個兒愁眉苦臉,「誰分到這一組,都得戰戰兢兢地過日子。唉,笑笑是個烏鴉嘴,完了,完了,跟天素分到一組,這日子可怎麼過呀?」

  「她可是青榜天元!」方非忍住笑說,「你不是一直想抱大腿嗎?」

  「她不是大腿!」簡真瞅了天素一眼,「她是冰山!」說到這兒,不禁打了個哆嗦。

  「……壁字組,馮荒、萬歌行、宋艾、宮奇!」至此分組停當,樂當時掃視眾人,「從今天起,這二十八組人馬,就要展開競爭。競爭又公平,又合理,以每一組的總分來見高低。總分的一部分,看各位平時的測驗成績,另一部分,卻要看年終的大考結果。大夥兒想必知道,到了本年結束,分數最少的一組,將會離開八非學宮,呵,那可真是一件遺憾的事……」老頭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天素,「可這就是競爭,沒有激烈的競爭,就沒有偉大的道者,懲罰不是目的,懲罰只是手段,是為了督促你們力爭上游。也許用不了多久,天道者的候選人,就會在你們的中間產生……」說到這兒,他又注視皇秦,脈脈含笑,點頭不已。

  「還有一些校規,大家也要謹記。比如未經允許,在學宮裡飛來飛去,旦發現,記小過一次。至於考試作弊、頂撞道師、出入禁地、非法鬥毆這四件事,只有一個結果一一記大過。諸位,大過記了容易,取消可就難了,除非立下無可爭議的大功,才能抵消一次大過。一年累積九次大過,本組的學員全體開除……」

  說到這兒,老頭兒意味深長,又瞥了天素一眼,清了清嗓子說︰「還有一件事,我要鄭重提醒,任何學生,不要在雲巢過夜。這件事當然不會記過,可是,事情的後果,比起任何懲罰都要嚴重得多!」樂當時神色嚴肅,目光掃過全場——

  「那就是——死亡!」

  台下傳來嗡嗡的議論聲。

  「二十多年來,雲巢過夜的學生,已經死了六個,我可不想看到第七個!」樂當時冷冷說完,揚起臉來,把手狠狠一揮,「行了,散會!」

  學生們應聲跳起,一窩蜂湧向水門。方非給人推推搡搡,裹挾向前。好容易走出水門,卻不見了簡真的影子,正在東張西望,忽聽有人叫喊,一轉眼,前面站了四個老生。當頭一個直眉瞪眼,開口就叫:「你就是方非?」

  「你是……」方非打量來人,那人下頜削尖,眼神飄忽,看那模樣神氣,恍惚似曾相識。

  「我是太叔明,太叔陽是我弟弟!」尖下巴湊近方非,眼露凶光,「我弟弟死了,你知不知道?」

  方非心頭一沉,點頭說:「我知道!我很難過……」

  「假惺惺,天試的時候,他跟你同寢室吧?」太叔明狠狠咬牙,「他死了,你倒活得好好的!」

  「魔徒食了他的魂……」

  「少來這一套!」太叔明尖聲怪叫,「你是度者,魔徒不食你的魂兒,倒食他的魂兒?呸,什麼鬼話?小子,別以為人人都好騙,你現在站的地方,本該是我弟弟的,你害死了他,搶了他入學的機會!」

  這一席話強詞奪理,方非轉身就走,那些老生抱著兩手,橫身攔住去路,方非心裡有氣,大聲說:「太叔明,你要怎麼樣?」

  「怎麼樣?」太叔明咬牙狠笑,「臭小子,你給我聽著。用不了一年,我就會把你從這兒趕出去。離了這兒,你一個子兒也不值,我要把你丟到忘墟,那兒的恐怖你連做夢也想不到……」太叔明說到這兒,忽地瞟了一眼遠處,臉上流露遲疑,他沖方非使了個威嚇眼色,掉轉身子,匆匆走開。

  方非回頭一看,天皓白與山爛石並肩出來,兩人也不瞧他,邊走邊聊,逍遙上了石階。

  他呆了一會兒,走出水殿。簡真和聞子路都在老橘樹下等他,見到方非,大個兒咋咋呼呼:「你怎麼才來,我還當你叫水怪吃了呢!」

  方非情緒低落,不想理睬,三人默默走了一段,聞子路忽說:「方非,還有那個……簡真,分在危字組,實在不太妙。迷信也好,巧合也好,歷年受淘汰的,就數危字組的最多。打我進入學宮,我的上一屆,危字組出了局;我的這一屆,危字組也遭了殃;我的下一屆,二年生,還是危字組完蛋。連續三年,危字組霉星高照,誰分到這一組,誰就要倒大霉!」

  兩個新生對望一眼,無不垂頭喪氣。分在危字組的,除了呂品以外,統統都是異見者,樂當時這樣分組,擺明了是想剷除異己。方非一低頭,紋章落入眼中——那一隻危月白燕,浸潤月光,晶瑩空透,一如純白如雪的少女,汲足了空明的月色,擁有著非凡的靈性。

《震旦2·星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