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皓白

  方非心頭一亂,不禁倒退了一步,一股刺骨寒風從洞裡衝出,幾乎將他的血液活活凍住。

  少年站在門前,呆了一分鐘,門裡的寒風吹個不停,門縫深處,似有一點閃爍的幽光。慘白的月光從後照來,在他的身前拖出一道幽幽淡淡的影子,這道人影像是一條細長的繩索,扯著他的雙腿,拖著他向門裡走去。

  好奇戰勝了恐懼,方非走進了石門。

  牆壁螢光淡淡,道路若有若無,呻吟聲隱隱約約,止不住地逗人向前。螢光漸漸消失,黑暗重重壓來,幽深盡頭,寒風陣陣吹來,前方似有一跳向下的斜坡,曲曲折折,好似怎麼也走不完。

  走著走著,方非忽覺有異,回頭一瞥,駭然發現,身後一團漆黑,似有許多岔路。不經意間,他已陷入了一個歧路重重的迷宮。

  方非急了眼,想要呼救,可是呻吟如在耳邊,這一嗓子叫出去,天知道又會惹來什麼東西?他呆了一會兒,轉過身子,慢慢向後摸去。

  在黑暗裡摸索了一陣,前面亮起了一點白光。他心頭狂喜,想起了牡丹的護身光,不由加快了步子。那光越來越亮,突然間,方非眼前通明,他闖進了一個石室。室內四壁空空,只有一面巨大的圓鏡,方非看見的光,正是鏡面發出來的。

  這是大還心鏡!方非不見牡丹,十分喪氣,他困在了這兒,如果不到天亮,根本沒法出去。

  寶鏡光照一室,鏡子裡清清楚楚,照出了他的影子。方非知道,鏡中的影子看似人影,實是魂魄。他揮了揮手,鏡中人也跟著揮手;他笑一笑,鏡中人也隨之發笑;他吐出舌頭,那人影還是照做。

  一切再也平常不過。方非無精打采地坐在地上,無意中抬頭一看,他的心子奪得一跳,幾乎掙破了胸膛——

  鏡中人沒有坐下,而是直挺挺站在那兒,兩眼注視前方,一時古怪笑笑,一時又吐吐舌頭,接下來伸手捂嘴,打了一個老大的哈欠。

  方非望著鏡像,油然生出恐懼。這時萬籟俱寂,走在幽深迷宮,鏡中的影子居然自行其是——要不是知道了寶鏡的奧妙,他早就尖叫一聲,拔腿就跑了。

  沉默了一會兒,方非緩緩起身,鏡中的魂魄,頓也收起嘴臉,恢復成時下的樣子。如同一個頑皮的學生,老師轉過身去,他就胡作非為,老師掉過頭來,他又一本正經。方非又吃驚,又好笑,與那影子對視半響,不覺笑了起來。誰知他在這邊笑著,那一邊卻滿臉哭喪。方非一驚,不由收斂笑意,鏡中人卻又咧嘴直樂,笑個不停。

  方非滿心彆扭,暗想簡真說過「魂魄隨身」,那麼他只手倒立,這魂魄會不會也跟著照做?

  這一下子突發奇想,方非俯下身子,雙手撐地,想要倒立起來,可是手臂乏力,試了幾次都沒成功,反而摔了兩下狠的。他揉著痛處,爬起身來,鏡中人大扮鬼臉,舌頭吐得老長,好似嘲笑他自不量力。少年心裡有氣,暗罵一聲:「混賬東西,把舌頭收回去!」

  念頭一動,魂兒神色黯淡,慢吞吞縮回了舌頭。方非只一愣,心生詫異,也不知這魂魄是當真聽話,還是湊巧為之。

  正在琢磨,魂魄齜牙咧嘴,又笑起來,方非一皺眉,心裡又叫:「不許傻笑!」鏡中人一呆,笑容僵在臉上。

  方非的心子一陣狂跳,定了定神,又暗暗發令:「點頭!」魂魄遲疑一下,略略點頭。少年狂喜不禁,又叫:「搖頭!」魂魄愁眉苦臉,撥浪鼓似的搖起頭來。

  接下來,方非怎麼想,鏡中的魂魄就怎麼做,如臂使指,應驗不爽。少年見這情形,心裡也覺糊塗,不知道真是魂兒聽話,還是這面鏡子的神通。

  思來想去,忽地生出一個大膽念頭,方非銳聲下令:「只手倒立!」

  鏡中影子沒動,方非集中精神,又喝一聲:「只手倒立!」

  應著念頭,一股大力從下湧起。方非身不由己,呼地跳起老高,身子風車似的一轉,右手五指叉開,奪地按在地上,一股極大震動從指尖傳來,勢如奔潮激盪,瞬間湧到了腳心。

  這一下變故突兀,等到方非明白過來,已是掌心懸空、手臂繃直,就如簡真一樣,只憑五根指頭,支起了整個身軀。

  他心驚肉跳,翻眼望去,鏡中的魂兒也倒立過來。雙方動作一致,神情卻是迥異,方非瞠目結舌,鏡中的魂魄卻是一臉苦相。

  五指倒立,不痛不麻,放在以前,幾乎不可想像。方非震驚過後,深深呼出一口長氣,努力集中精神,嘴裡接著發令:「拇指撐地!」

  號令連發兩次,也無動靜。少年極力想像簡真一指撐地的樣子,又叫一聲:「拇指撐地!」

  拇指陡然下沉,彷彿所有的精力,全都注入指尖。其餘四指徐徐收起,一股震顫向上傳遞,一直抵達體內某處,方非不由渾身發抖,抬眼一看,鏡中人咬牙瞪眼,儼然十分吃力。

  方非暗叫不好,叫聲:「雙腳著地。」

  拇指應聲彈動,整個人騰空飛起,一個翻身,方非穩穩落在地上。

  少年萬分驚奇,將拇指伸到眼前,屈伸兩下,微微發麻之外,並無別的異樣。

  可是魂魄吃力,必有它的原因。方非想了想,拿出《煉氣術的小竅門》,封面上的大肚皮十分傳神,想像肚皮的主人,方非不由心中好笑。他翻開書本,文字圓頭圓腦,均是作者手寫,插圖十分有趣,都是胖道師的樣子。小胖子滾來滾去,時而打出一套拳腳,時而擺出古怪姿勢。

  全書共分五部——登堂、入奧、成聖、入道、通天。

  方非從「登堂」看起,這一部專講五行訣——火精訣、土精訣、金精訣、水精訣、木精訣。五訣各有呼吸五發,火為「呵」,土為「呼」、金為「呬」、水為「吹」、木為「噓」、五行又合於五臟,火合心、土合脾、金合肺、水合腎、木合肝……

  五行源遠流長,道理古奧難懂。方非看來看去,漸漸頭暈犯困、連打哈欠,於是略過文字,單瞧插圖,胖人兒動作靈巧,神態滑稽,比看漫畫還要有趣。

  過了一會兒,終於找到那個姿勢,上下掃了幾眼,忽地看到一句:「無論何時何地,不要忘了呼吸!」

  這個姿勢屬於水精訣,水精訣的呼吸法是「吹」。方非放下書本,再次集中精神,身子翻轉過來,又變成了拇指倒立。震顫忽起,方非忙按課本,長長地吹了一口氣。

  一吹一吸,震動減弱,呼吸了十次,身子歸於平靜。舉目再看,魂魄的臉上愁容消散,兩道細長的眉毛慢慢舒展開來。

  方非信心大增,接連嘗試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指。到了小指,他的心中不勝忐忑,只怕有所閃失,可到頭來還是輕鬆完成。

  水精訣煉完,又煉「火精訣」、「土精訣」、「金精訣」、「木精訣」,無論動作如何艱難,均是隨意成功。方非又驚喜,又迷惑,可又忍不住支使魂兒,做出種種奇難動作。

  煉完了五行訣,方非困意漸濃,想起簡真的大話,也使個頭槌著地,雙手抱胸,以「呬」字訣呼吸,閉上雙眼,不多一會兒慢慢入睡。

  這一覺無思無覺,睡得酣暢快美。不知過了多久?方非心頭一震,忽地醒了過來,張眼望去,鏡中的魂魄也正呆呆瞧他。他恍然記起,自己尚且倒立,於是全神貫注,暗叫一聲:「雙腳落地!」

  身子應念翻轉,兩腳站穩,脖子有點兒發緊,可是扭動兩下,也就鬆弛無事。方非漫不經意地向前一看,忽然吃了一驚——鏡中除了他,還有一顆花樹,花朵白瑩瑩,光燦燦,朵朵怒放,大如小碗。

  方非猛一掉頭,老花妖神色驚疑,站在後面。少年大為窘迫:「牡丹,我迷路了,不知怎麼就到這兒來了!」

  「你剛才在做什麼?」牡丹輕皺眉頭。

  「修煉五行……」

  「不!」牡丹搖了搖頭,「小傢伙伴你在御魂!」

  「御魂?我只是修煉……」

  「算了!」牡丹一揮手,「你也不知自己在幹什麼。」她拾起那冊課本,瞥了兩眼,丟在一邊,「山胖子的書對你沒用。」

  「沒用?」方非狼狽地說,「我不用修煉五行了嗎?」

  「當然要煉!可不能按書上煉!你得反過來煉!」

  「反過來煉?」

  老花妖古怪一笑,瞥了瞥鏡子,像是害怕驚動了裡面的影子,輕聲說:「一般人的魂魄比肉體遲鈍,修煉五行,無非透過種種苦行,迫使魂魄跟隨身子行動,這就叫做魂魄隨身。可你呢?魂魄天生比肉體靈敏,可以隨心所欲地受你操縱。魂魄一動,身子也動,這就叫做身隨魂魄。」說到這兒老花妖輕輕歎了口氣,「小傢伙,你是一個御魂者!」

  「御魂者?」方非一臉茫然。

  「任何修行,無非透過軀殼,駕馭魂魄。御魂者呢卻是透過魂魄,駕馭軀殼。前者千難萬險,後者卻很容易,只不過……」牡丹沉默一下,「小傢伙,在外面,這件事你最好別說,別的道者很不喜歡你這一類人!」

  「為什麼?」方非一愣。

  「御魂的人,十個中間,九個都入了魔道。」牡丹輕輕歎了口氣,「御魂與食魂,總是牽扯不清。」

  方非臉色發白,牡丹瞅他一眼:「這也不一定,我就知道,也有沒進魔道的御魂者。」

  「我才不做食魂者,我才不食別人的魂兒!」方非大聲說。

  「隨便你吧!」牡丹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不過御魂的初期,需要一面照魂鏡!」她頓了頓,「小傢伙,看起來,你得常到這兒來!」

  方非大吃一驚:「這兒不是禁地嗎?」

  「禁地沒錯,可你要進來,也沒人攔住你。」牡丹微微一笑,「我剛才還在想,你看上去挺老實,也許不會擅闖禁地,可一轉身,你就沒了影兒。人不可貌相,這句話真沒說錯。」

  「我……」方非面皮發燙,「我只是好奇,不知怎麼的,我一推,門就開了!」

  「想要修煉五行,你就得繼續好奇下去。沒錯!這兒有天眼……牡丹衝著大驚失色的少年眨了眨眼,「可是,愛聽故事的孩子總是有福的。看在你陪我聊天的份上,我可以幫你糊弄一下那些道師!下面的小娃娃花妖,負責監管你們的作息,只要我一句話,她們都會變成瞎子,當然了,只是看不見你一個。小傢伙,你只要願意,什麼時候都可以來!不過我白天不在雲巢,你要來雲巢,最好挑個晚上。」

  方非聽得發懵,還沒想明白,三聲鼓響,卯時到了。

  「來吧!」牡丹飄然引路,方非緊緊跟隨。穿過一片黑暗,兩人來到石門外面。這時東方微明、群星退隱,方非一陣風跑上草坪,想起了什麼?轉身揮手:「牡丹,忘了說,我叫方非!」

  牡丹笑而不語,身如曉霧散去。方非望著花妖消失的地方,心頭一陣悵惘。他一轉身,跳上木磴,箭也似飛上天去。

  夜色還沒褪盡,漫天的飛磴五彩斑斕。方非磕磕碰碰,到了卯時三刻,才從五行磴裡擺脫出來。他剛一落地,又向龍尾閣奔去,沿途的花妖飄來飄去,不時衝他會心一笑。

  到了龍尾閣,閣門緊閉。正著急,門上露出了一條縫隙。方非喜不自禁,貿貿然衝進去,把一隻花妖撞成了一團雲霧,他嚇了一跳,連聲道歉,霧氣咯咯發笑,一溜煙飄遠了。

  上了任意顛倒牆,道路繞來繞去,少年轉迷了路,正在焦躁動開門的花妖穿牆而出,衝他連連招手。方非跟著花妖,很快到了四十九號。

  室門緊閉,花妖手一指,門就開了。方非正要致謝,花妖豎起指頭做了個噤聲手勢。方非忙將話兒嚥了肚裡,偷偷摸進房間,裡面鼾聲起落,兩個室友正在酣睡,看來方非失落雲巢,並沒打攪二位的清夢。

  方非悶悶躺下,回想一路走來,都有花妖相助,必是受了牡丹的支使。老花妖年久歲深,在花妖中的地位也許不低。

  天色漸亮,另兩人還在賴床。這時光亮一閃,芙蓉妖穿牆進來,見了方非,抿嘴笑笑,揚手射出兩道白氣,分別鑽入了兩人的被子。兩人哇哇亂叫,雙雙跳起,迷迷瞪瞪,半天也沒回過神來。

  課表落在方非手上,定眼一看:「辰時墨宮符法課,道師天皓白;未時墨宮妖怪課,道師帝江。」

  看到最後兩字,方非心尖兒一顫,可是不去雲巢,又讓他鬆了一口氣。

  「方非!」簡真揉著眼睛大叫,「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以為……」

  「你以為我死了?」方非冷冷說。

  「嗐,我哪兒敢吶?給我一萬管金也不敢吶。」大個兒在那兒賭咒叫屈,「天老爺作證,我可是盡了力的,中午一次,下午一次,都叫白虎崽子攔住了。昨晚你不在,我都睡不好覺,你不信,可以問呂品!」

  「我不知道,我睡著了!」呂品不買賬。

  「死奸細!」簡真跳上桌子去捉呂品,懶鬼靈活出奇,一晃身,閃過大個兒的魔爪,從上鋪滑了下來,拿過課表瞅了一眼,「符法課,天皓白,呵,有意思!」

  「什麼?」簡真應聲一跳,「天皓白教我們?胡扯!天道師只教三年生。」

  「你自己看!」呂品將課表擲給簡真。大個兒看了一眼,歡聲大叫,「太好了!天道者教我們的符法!」

  「天道師!」方非糾正。

  「沒錯!」簡真咧嘴一笑,「天道師就是天道者!」

  「什麼?」方非十分吃驚,「你說天皓白?」簡真洋洋得意,哼哼點頭。

  「死奸細!」大個兒站在桌上,兩手叉腰,「你們家那個白王,當年不也掛著兩道鼻涕,做過天道師的學生嗎?」

  「我們家沒白王,只有一隻白烏鴉。」懶鬼拖聲拖氣地回答。

  「哼,死奸細,你就盡情偽裝吧……」大個兒,在那兒直眉瞪眼,呂品卻趿拉趿拉,拖鞋方便去了。

  出了龍尾閣,湊巧遇上屈晏,魚羨羽在他身邊,兩人有說有笑,見了三人,屈晏揚手招呼。

  「你來龍尾閣幹嘛?」大個兒笑嘻嘻湊過去。

  「我來找同鄉!」屈晏指了指魚羨羽。

  「朱雀魚羨羽!」男孩兒望著簡真扭捏一笑,含羞帶怯地伸出手掌。

  大個兒不情不願地伸手,咕噥說:「玄武簡真!」兩人握手的時候,簡真感覺朱雀人在他的手心掐了一把。

  「我最喜歡大個子的男生了!」魚羨羽兩眼盯著簡真,拋了一個大大的媚眼,大個兒的胃裡翻騰,小腿肚都在發軟。

  「行了,行了!」屈晏看出不妙,扯著魚羨羽就往外走,後者老大不願,轉過身來衝著簡真揮手,「嗐,墨宮見,對了,我住三十五室,你們住幾室呀?」

  簡真失魂落魄,不敢接嘴,冷不妨呂品大聲說:「我們住四十九室!」

  「太好了!」魚羨羽拚命揮手,「簡真,有空我來找你玩兒!」

  大個兒就似挨了一棍,抱住腦袋一陣哼哼,等到朱雀人消失,他衝著懶鬼發出怒吼:「你瘋了嗎?幹嗎說我們住在哪兒?」

  「我最喜歡大個子的男生了!」呂品拿腔拿調,學著魚羨羽的口吻,「人家對你有情有意,你就這樣狠心嗎?」

  「呸,你胡扯!」

  「唉,我這個人吶就是心軟,最愛看有情人終成眷屬……」

  「你才跟他有情呢!」簡真快要氣瘋了。

  「你有沒有情無所謂,他對你有情就行了……」

  「閉上你的嘴!」簡真撲了上去,想要掐住呂品的脖子,呂品也不是省油的燈,兩人就地扭打起來。

  「喂!」方非大叫,「先別打呀!誰知道墨宮在哪啊?」

  「我知道!」兩人百忙中掉過頭來,齊聲說,「墨宮挨著天籟樹!」

  「天籟樹!」方非摸不著頭腦,「那是什麼?」

  「連天籟樹也不知道嗎?」簡真一邊打架,一邊不忘賣弄學問,「八非學宮的天籟樹,喝,你別想……震旦裡的三大神木……喝,吃我一拳……跟人頭樹,神劍櫚齊名……嗷,死懶鬼,你敢揪我的頭髮,我跟你沒完啊、啊、啊……」

  方非好容易分開兩人,呂品的左臉添了一塊淤青,手裡揪了一綹粗硬的短髮,大個兒捂著腦袋哼哼,兩眼盯著懶鬼,那樣子像要吃人。

  天籟樹在如意館的東邊、天湖水的南面。三人吃罷龘飯,向著東南走,不久看見了一棵白色的大樹,粗約百人合抱,高約一百多米,通身有枝無葉,枝條上生滿銀白的細絲,纏在枝丫中間,恰似一張特大號的豎琴;樹身凹凸不平,凹陷處黑咕隆冬,如同無底的深洞,凸起的地方卻渾圓水平,像極了大大小小的鼓面。

  「這就是天籟樹?」簡真有點兒失望,「沒有畫兒上的好看!」

  「哈!」司守拙活是從空氣裡冒了出來,「九星之子,昨晚睡得還好嗎?」

  「托你的福!」方非笑了笑,「我睡得再好也沒有了。」

  司守拙見他滿不在乎,心裡又驚又氣,打起精神,接著挖苦:「那很好,今後我每次都留你在雲巢睡覺!」

  「那就有勞你了!」方非點了點頭,神態無比誠懇。

  「你就嘴硬吧!」司守拙忍不住拉下臉來,「下次我叫你三五天著不了地。」

  「對!」鍾離燾一邊插嘴,「餓死這個狗東西!」

  司守拙輕聲冷哼,眼神一飄,落在呂品身上,瞌睡蟲點著腦袋,正在神遊八極,他大喝一聲:「呂品。」

  呂品啊地驚醒:「誰叫我?」

  「我!」司守拙虎著臉說,「你奶奶給你傳書了嗎?」

  「關你什麼事?」呂品兩眼一翻。

  司守拙冷笑說:「你對白王不敬,老太婆專程趕到琢磨宮,哭哭啼啼,在白王面前跪了兩個時辰……」

  「有這種事嗎?」呂品打了個哈欠,「兩個時辰?哈,老太婆還真能跪!」

  「記住了,你是一個白虎人!」司守拙的手指頂到瞌睡蟲的臉上,「你的命可是白王給的,別以為拜了個八星同光,就敢目空一切。哼,白王能教你生,也能教你死!」

  「白王教你什麼?」呂品瞇著兩眼懶聲懶氣,「他教你練長舌功嗎?司守拙,你的舌頭還真他媽的長,從八非學宮伸到琢磨宮,天天舔皇師利的屁股。」

  「你說什麼?」司守拙失聲咆哮。

  「我說什麼,都是面對面地說,從不背著人告黑狀!」呂品還是那幅睡不醒的樣子,氣量稍小一些,瞧他這幅德行,準得活活氣死。

  司守拙胸口起伏兩下,好容易才按捺住怒氣:「呂品,咱們走著瞧!」

  「當然走著瞧咯!」懶鬼微微一笑,「司守拙,走路不長眼,可是要摔跤的!」

  司守拙伸出食指,狠狠點了他兩下。鍾離燾站在一邊,尖聲怪叫:「危字組記了幾次大過哇?」

  「三次!」白虎人一陣哄笑。

  簡真扳起手指,算了算只覺不對:「曠課也記大過嗎?」

  「蠢材。」呂品冷冷說,「天素非法鬥毆,記了一次大過。」

  「什麼?巫裊裊呢,角字組也記了一次大過吧?」

  「死肥豬,你想得美!」巫裊裊的聲音嬌滴滴傳來。三人回頭一瞧,白虎女換了一身淺紫色羽衣,蒙著淡白面紗,領了幾個女生過來。

  這幾個女生都是精挑細選過的,少說也比陰暗星的女公子丑三倍。那個百里秀雅,跟她的名字全不沾邊兒,不秀不雅,生得面如鍋底,暴眼凸腮,兩顆大齙牙,一張嘴就閃閃發亮。他貼在巫裊裊身邊,神氣活現,骷髏頭一樣晃來晃去。這女子變成這幅模樣,據說是因為她父親結仇太多,娘胎裡遭人暗算,慘被妖靈附體。走因為他家世豪富,用的整容符比誰都多,每年的符法錢也要花上一萬點金,可今天變成美人兒,用不了半天,又會變成看樣子。學生們給她起了個綽號,叫做「半日美人」。

  有了半日美人墊底,巫裊裊就算黑紗半掩,也是舉世無雙的尤物。她瞅著簡真,嬌聲嬌氣地說:「死肥豬,我不許你胡說,昨天就是天素先動手的。」

  簡真的肚子也快氣破了,可他見了漂亮女生就心慌,嘴裡期期艾艾地說不出話來。巫裊裊一夥佔了上風,揚長而去,百里秀雅臨走前還沖大個兒嫣然一笑,簡真差點兒把隔夜飯也吐出來。

  學生們聚到天籟樹下,周圍空蕩蕩一片,什麼宮殿也沒有。鍾離燾站在那兒大呼大叫:「怎麼回事?老筆妖上哪兒去了,在墨池子裡淹死了嗎?」

  一聲尖嘯,造化筆從天籟樹間飛了出來,刷刷畫出一張人臉,直眉瞪眼地大喝:「誰在罵我?」

  樹前冷寂無聲,鍾離燾靈機一動,回頭指著方非:「他在罵你!」

  方非一愣,禹笑笑先叫起來:「鍾離燾,你血口噴人!」

  呼,大臉飄到方非面前:「九星之子,你敢罵我?嗯?」

  方非一皺眉頭:「造化筆,如果你是道祖的化身,就會做出公正的判斷!」

  「不愧是九星之子!」人臉嘖嘖連聲,「答得真是太妙了!」造化筆應聲一個盤旋,落到鍾離燾頭頂,狂風似的一揮,鍾離燾的身上多了百十隻毛毛蟲,一隻隻綠油油、肥滾滾,比起尋常毛蟲大了幾倍。毛蟲愣頭愣腦,直往衣裳裡猛鑽,鍾離燾只覺奇癢難忍,慌忙伸手捉蟲。那毛蟲本是畫的,剛剛抓在手裡,又從指縫間溜走。毛蟲活蹦亂跳,將白虎人當成了樹葉樹皮,一個勁兒地撒歡撒野。鍾離燾連抓帶撓,發出的慘叫比殺豬還亮。

  司守拙兄弟義氣,上前幫忙捉蟲,冷不妨兩條毛蟲爬到手上,一陣風鑽進衣袖。白虎人神色大變,倒退數步,忍了片刻,也不禁前抓後撓。

  鍾離燾癢得發狂,扯開羽衣,露出光溜溜的身子。這小子養尊處優,長了一身細皮嫩肉,白光光的身子上,只見毛蟲亂拱,周圍的女生看見,無不駭聲尖叫。

  這樣還是沒用,鍾離燾又想脫褲,所幸皇秦趕到,舉筆大喝:「僵如木石!」

  鍾離燾定在當場,張口瞪眼,一手撓著後背,一手捏著褲帶,那模樣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定身符!」造化筆嘖嘖說,「可他動不了,身上的感覺還是一樣。」

  皇秦還沒答話,司守拙發出一聲怪叫,回頭一看,大甲士的衣袖衣襟,爬出來無數的小毛蟲,一個個歡天喜地、連咬帶蹭,司守拙哭笑不能,急得雙腳亂跳。

  「哎呀,不湊巧!」老筆妖怪腔怪調地說,「剛才過去的兩個蟲兒,正好一公一母,勾勾搭搭,下了一窩小崽子。」

  「老筆妖……」司守拙氣得大罵,皇秦止住他說:「你忍著點兒!」甲士只好咬牙閉嘴,扭來扭去,那動作,那神氣,比跳街舞還要有趣。

  老筆妖不依不饒,咯咯尖笑:「皇師利的兒子,你該怎麼做?再來個定身符嗎?」

  皇秦面皮緊繃,一言不發,拚命思索破解法門。這時忽聽有人呵地一笑,跟著一道青光閃過,毛蟲統統消失,鍾離燾也能動彈,毛蟲一去,白虎人清醒過來,想起剛才的醜態,羞得無地自容。

  「小天!」老筆妖衝著遠處怒吼,「你又來掃我的興?」

  眾人掉頭望去,天皓白籠著雙手,邊走邊笑:「老無賴,你又在捉弄學生嗎?」

  「該死的小天,用不著你教我怎麼做!我喝過的墨水,比你喝過的酒多!」

  「好吧!」老道師咧嘴一笑,那張臉毛髮亂聳,就像一隻和和氣氣的獅子狗,「你嫌不夠盡興,可以衝著我來!」

  「又來了!又來了!你們這些天道者,就愛欺負人!」被欺負了的老妖怪罵罵咧咧,化身青色流光飛到空地上空,光芒變粗變長,橫揮豎掃,平地湧現出一座白色大廈,亦真亦幻,美輪美奐,可是精美之餘,又有一些不倫不類——愛奧尼亞式的圓柱托著中國式的飛簷;哥特式的尖頂於大馬士革的圓頂比高;金字塔裡嵌著希臘的神殿;尖塔的三條邊上,又蹲著中國的嘲風龍。

  這一片建築,出乎老妖怪的奇思妙想,並不存在於世間的任何角落,只不過搭配有道,揉捏一處,絲毫不顯突兀。

  造化筆忽又縮小,鑽入大廈,狂風似的一陣亂掃。門窗接連湧現,屋內的奇妙裝飾,簡直超乎想像。天皓白不由大皺眉頭:「老無賴,夠了吧?一個上課的地方,用不著這麼費事!」

  「小天哇,你可真沒勁。」那張臉瞇起兩眼,洋洋得意,「說起造房子,你就知道一個頂子蓋四堵牆!哼,想當年,我建造玉京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呢!」方非不勝驚奇。玉京是造化筆造的,難道說玉京也是畫出來的?

  「老無賴,這話可不厚道!」天皓白慢裡斯條地說,「你建造玉京?那四神是幹什麼的呢?」

  「他們聽我指揮!」造化筆信口胡吹,「不信?哼,你叫他們來對質!」四神死了幾十萬年,如要對質,非得從地下爬出來不可。

  「哦!」天皓白一瞅仙羅盤,「老無賴,你有完沒完?我還等著上課呢!」

  「完了,完了!」門窗裡青光一閃,造化筆飛了出來,「我什麼時候遲到過?」這時?龍鼓響,造化筆一揮,每個學生面前多了一個青色的光標。

  「跟著指引符走!」老筆妖大剌剌發號施令,「一年生去奧室,二年生去造化教室!」

  人們跟著指引符湧入大門,迎面是一道噴泉,散落如花,絢麗如虹,噴泉口是個龍頭,龍身曲曲折折,盤繞三重假山,山上分別盤踞飛虎、玄龜和鳳凰,飛虎揚翅張嘴,口中的泉水如寶珠自湧;玄龜噴出的水流,形似一條飛蛇,繞著池子躥來躥去;鳳凰仰頭望天,狀若啼叫,吐出的水流細細長長,盤在空中,好似一朵乳白色的水雲。

  進入一條走廊,走廊形似活蛇,扭頭擺尾地將學生傳送向前。眨眼到了奧室外面,門前聳立了一尊玄武戲月像——藍汪汪的地球上,趴了一隻黑乎乎的玄武,龜殼裡的飛蛇向上躥起,將白光光的月球刁在嘴裡玩弄。

  進入奧室,四方幽沉,繁星億萬,坐在奧室中央,就像呆在太空深處。方非眺望頭頂的流星劃過,心頭不勝迷糊。這些景物太過幻妙,若說真的,明明就是妖筆所畫,若說假的,所有的東西,摸起來實實在在,又跟真的沒什麼兩樣。

  大個兒也很迷惑:「臭懶鬼,你說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哈!」呂品趴在桌上哼哼,「你說它是真的,它就是假的;你說它是假的,它就是真的!」

  「呸,這話等於沒說!」

  天皓白走上講台,大聲說:「因為造化筆的緣故,上課晚了十分鐘!」

  「小天哇!」老筆妖躲在暗處,悶聲悶氣地搭腔,「你又背著說我壞話!」

  天皓白也不理它:「八非學宮裡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不能得罪造化筆……」

  「說得對!」老筆妖應聲接嘴。

  老道師一揚手,青光閃過,老筆妖發出一聲慘叫:「該死的小天!」說完寂無聲息。

  貝式姊妹之一,站起來問道:「天道師,您對造化筆使了什麼符法?」

  「你是貝露還是貝雨?」老道師笑了笑。

  另一個也站起來,雙胞胎樂呵呵齊聲說:「天道師,您猜猜看!」兩人一模一樣,就連圓臉上的酒窩,也都長在左邊。

  天皓白笑了笑說:「貝雨,你頭上有條毛蟲!」

  「咦?」左邊的少女下意識伸手摸頭。這一下不打自招,兩人大叫:「不算不算,天道師,你使壞!」她們狂風般旋轉起來,快得無法看清。一眨眼又停下來,同聲說:「再猜,再猜!」

  天皓白微微一笑:「貝雨,你頭上的毛蟲爬到胸口上來啦!」

  「我們才不上當呢!」兩個少女異口同聲。

  「好吧!左邊的是貝雨,右邊的是貝露!」

  兩人瞠目結舌,貝雨半響說:「天道師,你、你怎麼猜到的?」

  「不是說了嗎?」老道師炸了眨眼,「貝雨,你的胸口有條毛蟲!」

  貝雨低頭一瞧,不知什麼時候,胸口的羽衣多了一條綠閃閃的毛蟲印記,伸手一摸,揩拭不去。兩人恍然大悟,天皓白不知用了方兒,悄沒聲息地給貝雨做了一個磨滅不掉的記號,不論兩人怎麼轉來轉去,只要記號還在,那就一目瞭然。

  貝露老大不服,翹嘴說:「天道師,你還沒說對造化筆使了什麼符法?」

  「那是秘密!」天皓白笑了笑,示意兩人坐下,「現在開始上課,首先我問一句,各位,什麼是符法?」

  「定式變化的法術……」「符筆寫出來的神符……」奧室裡七嘴八舌,鬧成一片,聲音最響亮的還是雙胞胎,兩人扯著嗓子齊喊:「符法就是寫符的法兒!」

  「天素!」天皓白清了清嗓子,「你來說說!」

  藍衣少女起身說:「符法是符、書、圖的總稱。符者,通取雲物星辰之勢;書者,別析音句銓量之旨;圖者,畫取靈變之狀。符中有書,參似圖像,書中有圖,形聲並用。」

  「請坐!」天皓白一點頭,「秦皇!」

  太子爺長身站起:「符法是精氣的流轉,出自虛空,佈於筆端,駕馭五行,召會六物,制御生死,安鎮十方。」

  「請坐!」天皓白又一點頭,「方非!」

  小度者慌手慌腳地站起來,臉上漲紅髮紫,兩腿一陣哆嗦。

  「你來說說,什麼是符法?」天皓白笑瞇瞇地望著他。

  「我……」方非本來想說「我不知道」,可「我」字出口,又覺羞愧,張口結舌,再也說不下去。天素在遠處冷冷瞅著他,白虎人裡也發出一陣竊笑。

  天皓白看了方非半響,點頭說:「沒錯,符就是我,我就是符。方非,恭喜你答對了!」

  奧室裡一片嘩然。皇秦大皺眉頭,天素忍不住叫道:「這算什麼答案?」

  天皓白笑了笑,示意方非坐下,小度者暈暈乎乎,心裡莫名其妙。

  「剛才,我向三位定式滿分的同學發問。天素說到了符法之形,皇秦說到了符法之質,方非卻說到了符法之道。質勝於形,道勝於質,方非的答案最接近真相。」

  「從古至今,符法的定式層出不窮,儘管你們得了滿分,可又有誰敢說通曉所有的定式?我可不敢這樣自詡,就是法統萬符的隱書,也未必記載了所有的符法」

  方非聽到隱書二字,心子通通直跳。

  「每一個人都是獨特的存在,從現在開始,你們所要做的,就是從浩如煙海的定式中,找到適合自己的符法,從而創造出我的符法!如果有人立志成為天道者,那麼請記住,每一個天道者都是符我合一的。」天皓白一揮筆,講台上出現了一個支架,上面掛了一張粉色的薄紙。

  「這是什麼?」天皓白笑問。

  「紙!」眾人齊聲回答。

  「一張紙!」貝雨嘻嘻直笑。

  「一張很大很大的紙!」貝露接著補充。

  天皓白咳嗽一聲,用目光阻止了兩姊妹繼續造句:「現在,誰能在這張紙上寫一道『聚靈引火符』,可又不讓這張紙燃燒起來?」

  室內一片肅靜。

  「方非!」無人應答,天皓白開始點名。

  方非臉色刷白,他看了簡真一眼,大個兒一臉同情,拍了拍他的肩膀。方非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到台上,好幾次才抖出筆來。

  「星拂筆?」天皓白笑了笑,「跟這間奧室很搭調!」台下起了一陣騷動,貝雨忍不住問:「天道師,這真是星拂筆嗎?」

  「為什麼不是?」老道師反問。

  「可是!」貝露漲紅臉兒,「震旦史上說,星拂筆在第二次道者戰爭後就失蹤了!」

  「也許不是失蹤,也許只是等待!」天皓白意味深長地說,「數十萬年的歲月,只為等待真正的主人!」

  驚呼、冷笑響成一片,其中夾雜幾聲氣急敗壞的呼哨。

  問答也好,喧嘩也好,方非統統都沒聽見。他的心跳得無比厲害,聚靈引火符,這個名字似乎見過,可是任他怎麼回想,就是想不起來那道定式。

  豆大的汗水淌了下來,方非好似掉進了一個蒸籠。

  「隱書!」念頭如電閃過,石版難了出來,出現在左手上方。

  正想低頭去看,冷不妨一隻枯瘦大手從旁伸來,將他的手腕牢牢扣住。方非渾身一顫,掉頭看去,天皓白注目望來,眼神說不出的嚴厲。方非口唇一張,幾乎叫了起來,老道師卻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出聲。

  「他看得見隱書?」這念頭好似沸油滾湧,方非渾身發軟,幾乎站立不穩。

  「過來。」天皓白的聲音又輕又細,像是天外飛來,「在紙上寫出聚靈引火符!」方非踉踉蹌蹌,給老道師拉拽向前,他無可奈何地舉起符筆,抖索索伸向那張大紙。

  那張紙彷彿一團輕煙,上面掛著支架,下面空空蕩蕩,方非硬起頭皮,筆尖向前一送,薄紙應筆向後飄去,只留下淡淡的元氣。

  方非心聲驚訝,又一揮筆,筆風所至,紙張又往後飄。

  少年心往下沉——這樣的紙上,壓根兒寫不了字!

  「好了!」天皓白說,「方非,你下去吧!」

  方非如夢初醒,默默走回原位,這一次無人留意他,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那張紙上。

  坐下來時,他的心跳依舊劇烈。天皓白看得見隱書包為什麼不揭穿他?還有,他能叫隱書消失,為什麼不趁機奪走它?

  方非心亂如麻,只聽天皓白又叫:「天素!」

  少女眉頭微皺,走上講台,忽一揚手,筆鋒一掃而過,紙張來不及後飄,符法已經寫成。這時火光一閃,薄紙燃燒起來。

  天素望著紙灰,符筆不知不覺垂落下來。

  「好了!」天皓白一點頭,「天素,你下去吧!」

  天素收起符筆,無精打采走了一段,又回過頭來,看了看空落落的支架,神色似乎有些落寞。

  老道師一拍支架,又垂下一張紙來。

  「皇秦!」天皓白高叫,皇秦遲疑一下,站起身來,徐徐走進支架,他沉默時許,一抖筆,一行符字落在紙上,分明是「勃勃跳心火光照」。

  紙沒有燃,他成功了。

  教室裡歡聲大作,白虎人猛拍桌子,發出一陣吼叫。方非斜眼看去,天素抿著嘴唇,臉色一片慘白。

  皇秦正要轉身下台,天皓白忽地開口:「皇秦,我想知道,你聽懂了我的要求嗎?」

  「聽懂了!」皇秦沉著臉回答。

  「那麼?我要求你寫幾道符?」

  「一道!」

  「什麼符?」

  「聚靈引火符!」

  「是嗎?」天皓白盯著少年,若有所思,「你剛才用了三道符,一道八風不動符,定住了這張符紙,第二道是六丁辟火符,讓這張紙過不了火,第三道才是聚靈引火符。我承認,你出手快,筆法巧,可我的要求是,你在紙上只寫一道符,聚靈引火符。」

  「天道師!」皇秦揚起臉來,聲音冷淡,「我認為,你的要求根本做不到!」

  「是嗎?」天皓白隨手扯掉那張大紙,「拍拍支架!」

  皇秦猶疑一下,伸手拍去支架一抖,落下一張大紙。

  天皓白抽出符筆,動作慢的出奇,一字一字地在紙上寫下了「勃勃跳心火光照」七個大字。

  方非望著字跡,心中吃驚——字跡天青無暇,跟他的元氣一模一樣。

  沒有起火,大紙掛在空中,從頭到尾,沒有一絲的顫動。奧室裡安靜地出奇,坐在那兒,就如坐在深沉的太空。

  天皓白回過頭來注視皇秦,「你父親沒告訴你嗎?最精妙的符法……」

  「我父親說什麼,關你什麼事?」皇秦聲音一揚,俊秀的面孔湧起一股血紅。

  「太好了!」簡真低叫一聲,「頂撞道師!」

  天皓白不動聲色:「皇秦,你明知故犯,當場舞弊;加上你剛才的行為。我宣佈,角字組記大過兩次!」

  教室裡嘩然一片,簡真大喜過望,狠狠鼓掌。

  皇秦抿著嘴唇,盯了天皓白一眼,轉過身子,大踏步回到座位。他臉色發青,一言不發,司守拙和巫裊裊坐在兩邊,臉上都有驚慌神氣。

  「好了。」老道師若無其事,笑笑說,「這堂課的要旨,就在於如何收斂你的筆力。從前你們憑空畫符,以為天有多大,字就能寫多大。這種念頭荒唐透頂,再強大的符法,也有終了的一刻。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強如天道,也有收斂的時候。任何道術,最微妙的地方,莫過於最後一收。這一收,好比脫胎換骨,破壁飛龍,絕妙不可言說,有了這一收,你們就能把雷霆寫上飛動蜜蜂的翅膀,將烈火藏在奔跑文豹的尾巴尖上。」

  「怎樣才能收斂呢?」貝雨急煎煎地發問。

  「這是不可言說的!」天皓白眨眼一笑,「我有我的道,把字寫在紙上,你們呢,也要找到你們自個兒的道。」

  老道師輕輕揮筆,青光閃過,每個人的面前都出現了一個支架。

  「這是不匱支架!架上的紙取之不竭,拍一拍就能出來。你們可以在課堂裡練習,也可帶回寢室。」天皓白笑了笑,「寫符時要當心,不要引火燒身。」

  學生們按捺不住,舉起符筆,紛紛大書特書,可紙張飄來飄去,多數人連符字也寫不上去。好容易寫上去,那紙張忽又燃燒起來。

  方非試了半晌,一個字也沒寫上,一瞧簡真,大個兒攥著烏號在那兒發狠,可他越是用力,筆上風聲越大,只將那張紙推得更遠。再看遠處,天素下筆如飛,一眨眼寫了七八張之多,張張都叫火焰吞沒。少女沮喪氣惱,拍地紙架東倒西歪。

  以皇秦為首,角字組四人,個個端坐不動,等到夔龍鼓響,紙架也統統丟下,一個也沒帶走。

  由於沒有測驗收呂品整堂課都在睡覺,下課的鼓聲才把他驚醒。三人扛起紙架返回寢室。一路上,方非想著隱書,心中不勝忐忑。

  忽聽嗡嗡聲響,三人抬頭一看,齊聲驚叫起來。驚叫的原因各不相同——呂品、簡真吃驚的是,天上這個東西,兩人從沒見過;方非吃驚的是,震旦的天空裡居然出現了一架小小的電動直升機。

  直升機懸在天上,輪槳呼呼狂轉,忽然抬起機深射出一枚飛彈。少年向後一仰,險些摔倒,飛彈忽地停了下來,啪得展開,原來不是武器,而是一卷小小的紙條,紙上寫了一行天青字跡——

  蒼龍方非,請來敝處一敘!

  天皓白

  方非的心子奪得一跳,字條嗤地一聲,化為了一溜火焰。

  「天道師找你幹嗎?」簡真不勝詫異。

  「不知道!」方非一抬頭,直升機模型向前飛去。他的心裡一半沮喪,一半吃驚,將紙架塞給簡真,默默跟了上去。

  不知不覺,走到一棟小樓前方,小樓白牆青瓦,木門斑駁,門首掛了一個牌子,寫著「皓廬」兩字,直升機刷地一聲,鑽進了門邊的一扇小窗。

  方非當然不能爬窗進去,他呆了呆,舉手敲了敲門。

  裡面傳來篤篤聲響,有人拄著枴杖走了過來。

  吱嘎,門開了,方非定眼看去,嚇了一跳——門後站了一個青木玩偶,與他身高彷彿,長手長腳,五官俱全,青鬱鬱的面龐上,嵌了一對水綠色的眼珠,披肩的長髮,全都是嫩綠的枝葉。

  「您好!」木偶開口說話,聲音輕柔動聽,活潑的眼珠裡流露出一絲質詢,「請問您找誰?」

  木偶靈氣十足,方非心裡驚奇:「我、我是蒼龍方非,天道師約我來的。」

  「蒼龍方非!」木偶綠眼放光,忽地大叫一聲,「九星之子!」叫著伸出硬邦邦的大手,握住方非的右手一個勁地抖動,「我是樹妖碧無心,天哪,九星之子,幸會幸會。」

  方非大為狼狽,支吾說:「碧先生好!」

  「碧先生!」樹妖大聲尖叫,「天啦,你叫我碧先生?太榮幸了!」他激動起來,抓住少年的左手,又是一陣抖動。

  「我,我……」妖怪的熱情,讓方非不知所措。

  「來吧!」碧無心說,「天道師等著您呢!」

  門裡一股陳舊氣息,門廊的左側,有一個老大的博物架,靠門的架上,擺放了一個燒瓷的美人,長得白白胖胖,舒展長袖,在那兒咿咿呀呀地邊舞邊唱,仔細聽去,似是什麼「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方非聽得耳熟,倒忘了這詞兒出自哪裡,瓷美人兒的旁邊,放了一隻青銅的古鼎。鼎面上獸紋猙獰威嚴,方非剛一走近,獸紋眼珠輪轉,大嘴開合,發出一陣金鐵交鳴:「妖木碧靈,此乃何人?」

  「九星之子!」碧無心喜滋滋回答。

  「九星共曜,乃是人乎?」獸面紋瞪著方非,目光詫異。

  「沒錯!」碧無心笑著說,「老商鼎,你是不是又該作首歪詩?」

  「吾不做大雅久矣!」老商鼎清了清嗓子發出鏗鏘有力的吟誦聲,「喈喈吾子,北斗芒芒,天降命爾身會正御彼四方,雷鼓淵淵,靈幟鷹揚,烈烈如火,則莫我敢遏……」

  「喂,老商鼎!」瓷美人給這古詩攪得走腔竄調,不由得兩手叉腰,大聲嬌嗔,「你沒見我在跳《霓裳羽衣曲》嗎?」

  「靡靡微調,怎及我黃鐘正始之音。」老商鼎搖頭晃腦,「吾樂哀而不傷、樂而不淫、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施而不費……」

  「去、去!」瓷美人翹起嘴巴,「你這個食古不化的老東西!」

  上面一格,有個大肚細頸的青花瓷瓶,瓶肚上立著個青花美人,這時揮舞團扇,嬌滴滴叫喚:「貴妃姐姐,這老東西可惡透了,天天號喪,害得我睡不著覺!」

  青花瓷的右面是一匹羊脂玉馬,應聲大叫,撒開四蹄衝過來。那木隔板活是一團幻影,玉馬一穿而過,跑到一副小號明光鎧面前。鎧甲騰得跨上玉馬,高聲大叫:「瓷貴妃,青夫人,誰又招惹你們了?本帥來教訓他。」

  「老商鼎!」兩個女的齊聲叫喚。

  「嗐,嗐!」鎧甲跨著馬跑來跑去,忽地哀哀叫喚,「我怎麼下去?」它左右瞧瞧,一指方非,「喂,小東西,快把本帥弄到下層,本帥重重賞你。」

  「甲將軍!」碧無心冷冷說:「你跑慢一些,別把青夫人又撞倒了,上次你把她撞成幾十塊,天道師還沒跟你算賬!」

  「哼!」甲將軍大聲叫嚷:「什麼話,以本帥的騎術……」話沒說完,整副甲冑從光溜溜的馬背上摔落下來,跌得四分五裂,兩塊腿甲在地上胡蹦亂跳,胸甲丟了腿,爬來爬去,一味掙扎哀號。方非瞧得不忍,撿起腿甲,放到胸甲面前。鎧甲湊成一副,忽又挺胸凹肚、神氣起來:「小東西,你救了本帥,功勞有加,我封你做個帳前參將如何?」

  方非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碧無心笑著說:「別理他們!這都是天道師從紅塵裡帶來的小玩意兒,整日無聊,就知道胡鬧。」

  「原來是紅塵來的。」方非心想,「難怪這麼眼熟!」他目光一抬,吃驚發現,那一架直升飛機,赫然停在博物架的頂層。

  經過門廊,才近客廳,就聽兩個聲音在裡面叫嚷,一個呱呱地說:「三張花妖牡丹。」另一個嘎嘎應道:「四張鬼眼青蝠……」

  進了客廳,方非一面走,一面瞅那聲音來處,還沒找著,就聽下面有人大叫「小子,當心你的腳,一對老魅精邪,輪到你了……」

  方非低頭望去,不遠處支了一張矮桌。矮桌一邊,坐了個面盆大小的白色蛤蟆,後腿撐地前腿兩隻小爪子,捏了一疊紙牌。白蛤蟆對面,蹲了一隻金毛烏鴉,個頭大如公雞,可奇怪的是,它有三隻爪子,兩隻落地,一隻長在胸前,趾爪靈活修長,也捏了一疊紙牌。

  蛤蟆烏鴉,正在斗牌!

  「一對夔龍!爛木頭,這小子是誰啊?」白蛤蟆神氣活現,抓起旁邊的小煙斗,吸了兩口香草。

  「他看上去挺傻,呵,三張獍犸!」金烏鴉出完了牌,從旁邊盒子裡抓起兩隻紫紅蠕蟲,丟進嘴巴,吃得津津有味。

  「他是九星之子!」碧無心喜滋滋地說,「他還叫我碧先生呢!」

  「九星之子?」兩個小怪物停了牌局,認真打量方非。

  「這是蟲老虎。」碧無心指著白蛤蟆介紹,「那是九陽君!」

  蟲老虎吐了一口煙圈:「九星之子,也不怎麼樣!三張窮奇,烏鴉嘴,接著出!」

  「沒錯兒。」九陽君大剌剌地說,「他臉上的晦氣很重。一對帝江!臭蛤蟆,瞧你怎麼辦!」

  蟲老虎眨巴眼睛,陷入了一陣長長的思考。九陽君拍著翅膀招呼:「爛木頭,來玩兩盤?」

  「我沒空,我要帶他見天道師,完了還要做飯!」

  「樹妖就是老實!」蟲老虎哼哼兩聲,「喝,一張百頭蛟王!」

  方非看得出神,冷不妨額頭刺痛,不由哎喲大叫。抬眼望去一隻馬蜂大小的黑蚊子,在天上嗡嗡亂叫。它還沒得意完,紅光一閃,啪,巨蚊消失了,轉眼一看,蟲老虎吐舌添嘴、正在吞嚥什麼。

  叮咬處痛癢難忍,方非伸手摸去,駭然發現,那兒起了一個雞蛋大的腫包。

  「你叫雷蚊叮了!」蟲老虎說,「蹲下來。」

  方非不敢上前,碧無心捅他一下:「去呀!」方非只好蹲下身子,蟲老虎伸出猩紅色長舌,舔了一下患處,舌尖過處,不勝清涼,方非再一摸,腫塊消失了。

  「蟲老虎。」九陽君慢條斯理地說,「你養了雷蚊做點心,也該把籠子關緊一些!」

  方非本想道謝,這一聽不覺呆住,巨蚊由蛤蟆圈養,這蟲老虎大有縱蚊行兇的嫌疑。

  「烏鴉嘴!」蟲老虎惱羞成怒,「有牌就出!」

  九陽君叼了一張牌,惡狠狠打下:「一張狐神蓬尾!哈,臭蛤蟆,你完蛋啦!」

  「唉,唉!」蟲老虎毀得眼都綠了,「我該先出羽聖黃鵷的,不行,從頭來過!」

  「少來!你這張老癩皮!」

  兩隻怪物在那兒拉扯不清,方非忍不住低聲問:「碧無心,他倆在幹嗎?」

  玩妖怪牌唄!樹妖滿不在乎地說,「牌上都是有名的妖怪!」

  四面牆上掛滿字畫。走到樓道口,忽然傳來細微的廝殺聲,方非斜眼一瞥,聲音來自兩幅書法長卷,仔細看去,兩幅字亂七八糟,草書裡夾雜楷書,楷書裡藏著草書,更離奇的是,文字一個個都是活物,正在那兒死命扭打。草書一方,楷書一方,兩方陣營,敵我分明,以撇捺當刀劍,使橫直為箭矛,遠攻近守,廝殺得不可開交。

  楷書數量佔優,幾個字圍攻一個草書。草書如走龍蛇,筆試鋒利,刷刷幾下,就把一個楷字分了家,偏旁找不到部首,在那兒歪歪倒倒,立腳不住;也有草書給楷書生擒活捉,東拉西扯,捫成了一條細細長長的墨線,蚯蚓似的爬來爬去。

  「怎麼回事?」方非驚得叫出聲來。

  「嗐!」碧無心滿不在乎地說,「王羲之的《黃庭經》又和張旭的《古詩四帖》幹上了。」

  「它們、它們為什麼打架?」

  「風格不同唄!互相看不順眼,天天吵架,吵不明白,就要打架。前兩天楊凝式的《韭花帖》跟米芾的《寒光帖》幹了一仗,米瘋子的筆力可不是吃素的,《韭花帖》輸得淒淒慘慘,一天兩夜都沒復原。這種仗兩天不打,它們就手腳發癢,除了王羲之的《蘭亭序》沒人敢惹,其他的可都打上癮啦。」

  碧無心在那兒嘮嘮叨叨,方非卻聽得兩眼發直,這些有名法帖,他也知道一些。可上面的字兒互相打群架,那可真是天方夜譚。他發了一陣呆,小心問:「這些、這些都是真跡嗎?」

  「當然了!」

  「紅塵裡的呢?」

  「全是贗品!」

  「什麼?」方非跳了起來。

  「你不知道嗎?」碧無心瞅他一眼,似乎嫌他大驚小怪,「斗廷的紅塵監察司專門幹這事兒。只要發現誰的字畫寫出了神氣,就用贗品偷偷換走。要不然,字畫活了過來,還不把寫字畫畫的裸蟲活活嚇死嗎?」

  方非定了定神:「什麼叫寫出了神氣?」

  「就是寫字畫畫的人用心太過,無形間把精魂氣魄寫進了字畫。這樣的字畫走了靈性,日子一久,勢必成精作怪。早些年這種事還不少呢!南朝的張僧繇畫龍點睛,墨龍飛上了天,佛堂畫鬼,寺裡百鬼夜行。從那以後,斗廷認為裸蟲的書畫越來越有神氣。遲早還會出大事。於是設立了紅塵監察司,把這一類字畫收歸震旦。只不過,寫出神氣的裸蟲少得可憐,從古至今還不到一百個。這些年更是絕了跡,聽說裸蟲都不用毛筆了……」

  碧無心說話時,一個草書寡不敵眾,閃身跳到一旁的山水畫裡,以山水樹木為屏障,跟一群楷書大捉迷藏。雙方刀來劍往,不慎砍倒了一棵柳樹。那畫兒風雲突變,雷雨大作,將那些字澆成了幾個模糊不清的小墨團兒。墨團兒狼狽鼠竄,遁入一張牧馬圖,不辨東西,又撞上了一條馬腿。那馬兒仰首翹蹄,灰灰長嘶。畫上的牧馬人勃然大怒,縱馬上前,將一群文字踩得七零八落,橫撇豎捺到處亂飛。騎士還不盡興,催馬越過山水圖,殺入書法長卷,左衝右突,冷不妨一個草書化作絆馬索,將他絆了個觔斗,騎士栽落地上,又叫一群楷書戰士摁住,揍得哀哀直叫。

  這裡人喧馬嘶地鬧成一團,樓上有人慢悠悠地說:「碧無心,出了什麼事啊?」這聲音落到方非耳中,少年心子咯登一跳。

  「沒什麼大事!」碧無心大聲說,「《黃庭經》跟《古詩四帖》打架,惹到了韓干的《牧馬圖》……」話沒說完,一群馬兒猛衝過來,殺入文字堆裡,亂踢亂踹,碧無心看見,忙又補充,「趙孟頫的《八駿圖》和《飲馬圖》來幫《牧馬圖》現在是字畫打架,一時半會兒還分不清勝負呢!」

  「唔!」天皓白沉默一下,「我讓你接的人呢?」

  「哎!看我這木腦瓜子!」碧無心一拍後腦,空空作響,它苦著臉對方非說:「天道師就在樓上,你自己去吧!」

  樹妖僵手僵腳地去了,丟下方非一人,站在樓梯口前,心裡濁浪翻天。一邊廂,蟲老虎和九陽君為了一張「獍犸王」,罵罵咧咧地互相拆台。

  方非強打精神,走上樓梯,這樓梯是紅塵裡最常見的一種,放在震旦裡卻是十足的異類。樓梯盤旋直上,樓道正對書房,瑯嬛草的煙雲飄出門外,結成了一個個俊秀飄逸的符字。

  湊近房門,方非探頭張望,書架四方陳列,塞得滿滿當當。老道師躲在書堆深處,口銜煙斗,背靠花窗,定眼望著一本大書。屋內的光陰好似凝固住了,天皓白坐在那兒,就如一尊永恆的雕塑。

  方非心跳加快,正想出聲,老道師抬頭笑說:「來了?坐吧!」手指一張靠椅,少年無奈坐下。

  隔了一張書桌,兩人直面相對。天皓白抖動長眉,一手托著煙斗,靜靜打量方非。他的目光平靜柔和,落在少年身上,卻如千針萬刺。不知怎麼的,方非心血上湧,一句話衝口而出:「天道師,你猜得對,定式考試,我、我用隱書作了弊!」

  話一出口,方非渾身一輕,胸中悶氣煙消。這一刻他才悟出,作弊的事情就像是一塊巨石,長久以來一直壓在他的心頭。

  天皓白舒展眉毛,無聲笑笑,抬手向書堆裡抽了一張紙箋,遞給方非:「念第五行。」

  方非接過念誦:「丁,作弊失敗者,終身禁試,作弊成功者,事後不予追……什麼?」他一抬眼,紙頁頂端,赫然這些「八非天試應試章程」。

  「怎麼回事?」方非捧著那張紙,雙手簌簌發抖。

  「我叫你來,跟作弊無關!」天皓白苦笑一下,「八非天試,監考的考官,不是絕頂的道者,就是強大的妖王。所以有人認為,騙得過這樣的考官,也是一件了不起的本事。」這邏輯說來古怪,倒也合理,方非心頭釋然,不由呼出一口長氣。

  「至於隱書!」天皓白深深盯了方非一眼,「你也不必說出來!」

  「你不會揭發我嗎?」方非心中沮喪。

  「揭發你?」老道師笑了笑,「好吧!我們開推論一下,如果我揭發了你,又會發生什麼事?第一,皇師利會馬上趕來,也許逆鱗比他更快;斗廷呢,也會來摻和摻和。當然咯,如果魔徒袖手旁觀,那可真是一件希罕事兒。方非,不到兩個時辰,你就會叫人撕成碎片兒,再往後,如果隱書沒有歸化,為了搶奪這個,他們還會不惜代價、打得死去活來,沒準到了最後,還會爆發一場驚天動地的血戰!」

  方非聽得臉色發白,天皓白湊近他,收起笑容:「蒼龍方非,你認為這個結果愉快嗎?」

  「他們……」方非吃力地說,「他們為什麼搶奪隱書?」

  「你見過造化筆嗎?」

  方非點頭,天皓白說:「這兩樣東西,來歷原本一樣!」

  「支離邪!」方非低低叫了一聲。

  「他們都是道祖的遺物!」天皓白吞雲吐霧,眼裡流出深思神氣,「這個了不起地支離邪,賦予了隱書絕妙地神力。這個世上,任何一種符咒,只要用過一次,隱書就會記錄在案。更絕妙地是,如果在隱書地正面寫下一個符咒,那麼?翻到它的背面,就能找到破解地反咒。」天皓白說到這兒,略略頓了一下,「因為這個緣故,單以符法而論,隱書地主人,壓根兒就沒有對手!」

  方非的心子別別亂跳,呼吸急促起來。天皓白瞥他一眼,笑了笑:「無敵只是說說罷了!交鋒時勝負一線,誰有空隙查閱隱書?人們常說,對於隱書地主人,符法不能使用兩次,可是對手強你太多,一次就能要了你的小命。弱者得到隱書,根本就是無用!」

  方非怎麼聽來,這一席話都在說他,不由愁上心來,望著雙手一陣沉默。

  「方非!」天皓白注目望來,「你在想什麼?」

  方非悶悶道:「我會死的!」

  「死?」天皓白揚眉毛。

  「魔徒也在找隱書!」方非長長呼出一口氣,「他們會殺了我!」

  「哦?這麼說,太陽叔的死,真的跟你有關?」

  方非點點頭,又搖搖頭:「這件事很怪,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他們不殺我,卻殺了太陽叔?」

  「方非啊!你要記住!」天皓白吐出一口煙氣,悠悠起身,注目窗外,「這個世界並不太平。魔道地死灰正在復燃,邪惡地力量正在重生。他們得到隱書,世界將會沉淪,奴役將會大行其道,而我們,都將失去靈魂!」

  方非只覺頭重腦沉,他沉默一下,忍不住說:「天道師,您把隱書取走好嗎?」

  天皓白轉過身來,目光幽幽沉沉:「我辦不到!」

  「可你看得見它!」

  「那也不行!」

  「為什麼?」

  「太遲了!」天皓白微微苦笑,「孩子,你別無選擇!能帶走它的,只有死亡!」

  方非只覺一陣無力!這樣重大的責任,叫他難以承受。照天皓白的說法,震旦的命運,繫於這一塊小小的石板,隱書的主人,卻又是更加渺小的自己。他不是頂天立地的壯漢,更不是力挽狂瀾的英雄,他在漩渦的中心,時刻都會喪命。

  可他不想死!他還想乘著霄車,穿過月空;他還想待在窗下,與燕眉對坐說笑。他喜歡和大個兒插科打諢,更忘不了吹花郎美妙的簫聲。

  「我不能死……」這念頭一閃而過,方非鼻端酸熱,怔怔地流下淚來。

  哭了一會兒,似乎好受了一些。他抬起頭來,天皓白袖手佇立,目光靜靜投來,深邃的眼裡似乎蘊含悲傷,悲傷之外,更有一絲希冀,叫人難以抗拒。

  方非面紅耳赤,訕訕抹去眼淚:「天道師,我該怎麼辦!」

  「你要強大起來!」老道師歎了口氣。

  「強大?」方非心中茫然,「怎麼強大?」

  「強大不在別處!」天皓白伸出手指,點了點他的心口,「強大在於你的心。」

  「我的心?」

  「是啊!」老道師望著少年,露出一絲笑意,「道者內心堅強,魂魄才會茁壯。從現在起,你要把隱書丟在一邊,它是猛虎的翅膀,不是老人的枴杖,它能叫強者更強,也能讓弱者更弱。」天皓白湊近方非,眼裡閃動光亮,「在我的符法課上,我再也不想看到它!」

  方非沉默一會,點頭說:「我明白了!」

  這時篤篤聲響,碧無心匆匆上樓:「天道師,有個叫巫史的人要見你……」

  「哦!」天皓白一揚眉毛,「讓他來!」

  碧無心一掉頭,跟著一個高個子拍面撞上。巫史笑著說:「天道師,學生我不請自來了!」

  「喂!」樹妖尖聲大叫,「你怎麼可以亂闖……」

  「碧無心!」天皓白打斷它,「你去安排午飯!」

  碧無心嘀嘀咕咕,甩手去了。天皓白笑道:「陰暗星稀客!不知有何見教?」

  「不敢!」巫史笑笑說,「我來探望天道師。可怎麼?九星之子也在?」陰暗星假惺惺地衝著少年點頭,方非瞧在眼裡,心裡一陣作嘔。

  「二位好興致,不知談些什麼呢?」巫史瞅了瞅方非,又看了看天皓白,臉上笑嘻嘻的,竟是難得的和氣。

  「紅塵裡的閒事兒!」天皓白笑了笑,「你知道,我是一個『紅塵迷』,他呢,卻是一個度者!」

  「紅塵裡的事?」巫史伸出手指,拂中一個煙氣凝結的符字,指尖所及,強光迸閃,聲如悶雷,「談談閒事兒,用得了『雲符天守』嗎?何,這個書房裡說的話,就是帝江的耳朵,也聽不到一個字吧?」陰暗星皮笑肉不笑,目光冷冷落在老道師臉上。

  方非這才發現,巫史站在門外,不曾跨入書房半步,他的身前煙符飄渺,竟是一道極厲害的法術。

  「習慣了而已!」天皓白拂散煙符,「這是私人談話。」

  兩個道者各懷心思,相視一笑。天皓白嗅了嗅外面:「飯好了。方非,留下來吃頓便飯吧!」

  「妙極了,我也還沒吃飯呢!」巫史老臉厚皮,打算一直賴下去。

  「求之不得!」天皓白笑著起身,「巫大星官,平時請也請不來啊!」

  「哪兒的話?」巫史一陣乾笑,「將來退了休,我天天都來這裡蹭飯!」

  「我可養不起!」天皓白笑著下樓,客廳裡的字畫還在打仗,老道師一揮手,字畫一筆不少,統統恢復原樣。

  門廊裡站著四個虎探,呆柯柯在瞧蛤蟆和烏鴉斗牌。

  「巫大星官,好大的陣仗!」天皓白半譏半笑。

  「誰叫你們進來的?」巫史面孔一沉,「沒見我拜訪天道師嗎?」四人依頭順腦,默默地退了出去。

  長木桌淡白有光,三人所坐的一頭放滿了各色佳餚,另一頭卻堆滿蟲豸,飛的飛,爬的爬,清一色都是活物。

  碧無心大聲招呼:「蟲老虎,九陽君,吃飯了!」

  兩個小怪物這才收拾牌局,一個飛,一個跳,雙雙落在桌上。蠕蟲裝在白瓷碗裡,五顏六色,渾身毛刺;還有幾條大蜈蚣,惡形惡狀,正在互相撕咬;三足烏伸出爪子,一攥一條,啄得汁水四濺。飛蟲在紗籠裡關著,籠上有個小門,掀開一次,就飛出幾隻,一隻隻大如鳥雀,噴煙射毒,無所不為。可惜遇上了蟲老虎,這些把戲統統無用,白蛤蟆吐舌如電,一嘴一個,吃得津津有味。

  「請用!」天皓白招呼一聲,自顧自吃起飯來,對面的蟲豸大餐,老頭兒根本視若無睹。

  方非的胃裡一陣翻騰,巫史正襟危坐,倒還沉得住氣。兩人直面相對,誰也不肯叫對方看低,雙雙咬牙發狠,只比平日吃得更多。

  好容易吃完這頓,碧無心奉上茶水。蟲老虎忽說:「老邋遢,你的鬍子可真夠看!」長舌頭掠過長桌,從天皓白的鬍子上舔走了幾顆飯粒。

  「蟲老虎,有勞了!」天皓白滿不在乎,笑著招了招手。

  方非喝了口茶,奇香蘊藉,沁人心脾,又聽巫師陳讚:「天道師的龍雀舌,真是震旦一絕啊。」

  陰暗星放下茶蠱,陰沉沉一笑:「我這次來,探望老道師以外,還受白王之托,帶了幾句口信。」

  「請說!」天皓白不動聲色。

  「白王說,他與道師闊別多年,心中十分掛念。」

  「他客氣了!」

  「白王還說,他的不肖子進了八非學宮,天道師隨便管教,不必客氣!」

  「不敢!」天皓白淡淡一笑。

  「最後了。」巫史收斂笑意,「白王還說,蒼龍人有一個天道者就夠了,他認為,天道師最合適,其餘的人就罷了!」說到這兒,眼風有意無意地掃過方非。

  「天道者?」天皓白笑了笑,「天道微茫,我們誰說了也不算!」

  「白王常說,人謀也能改變天道!」巫史一字一頓,口氣似乎不容辯駁。

  天皓白不答話,拿出仙羅盤一瞅:「方非啊,你該上課了!」

  「沒錯!」巫史盯著方非,臉上擠出笑來,「學生就該好好上課。」

  方非慌慌張張,起身告辭,三個妖怪紛紛叫嚷:「九星之子哇,記得常來玩兒!」

  出了門,虎探站在門外,見了方非,一個個直眉瞪眼。少年走出一程,回頭望去,心中十分擔心——巫史人多勢眾,天皓白年紀老大,如果發生爭鬥,老道師只怕要吃大虧。正想著,忽聽有人叫「九星之子!」方非低頭一瞧,蟲老虎從道邊跳了出來。

《震旦2·星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