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浮槎(下)

  到得次日正午,鵜左衛門忽又闖入艙內,滿臉怒氣,打斷陸漸練功,嚷著與他再賭。這次的賭注卻是隨身長刀,專賭那支輸掉的鳥銃。陸漸見他氣勢洶洶,欲拒不能,當下兩人各持釣具到舷邊垂釣,其他倭人仍為見證。

  陸漸無心釣魚,只想早早釣完,回去練功,但不知為何,他今日感覺銳利,水流微有波動,便能知覺。結束之時,鵜左衛門輸了十尾魚之多,輸掉長刀。

  鵜左衛門大怒,逼迫陸漸再賭,此次賭注為太刀一柄、鉛丸一袋、火藥一斤。陸漸只好以長刀、鳥銃下注,又釣一個時辰,鵜左衛門的刀丸火藥盡數輸了,不覺紅了眼,還要設法逼賭,忽見寧不空踅出艙來,喝令陸漸回艙識字。鵜左衛門對寧不空甚為忌憚,只得悻悻作罷。

  回到艙中,陸漸識字之時,仍想著練功。寧不空察覺道:「你想練功麼?」陸漸一怔,訥訥地道:「你怎麼知道?」

  「也罷,你先去練功。」寧不空淡然道,「待練完了,再來識字。」

  陸漸喜不自禁,坐回床上修煉,隨那體內異感忽憂忽喜。但隨著他不斷修煉,那空虛奇癢之感越發長久,而快感又越發短促,練到第六遍時,倏地快感全無,盡陷於空虛奇癢之中。陸漸忍不住失聲慘叫,忽覺右手一熱,一股暖流湧入「角脈」,立時快感又生,壓住那股奇癢。

  陸漸心知必是寧不空出手相救,只盼他勿要撒手,不斷注入真氣。卻聽寧不空冷哼一聲,說道:「知道厲害了麼?平日若無寧某護法,不可妄練此功。」當下撤了真氣,喝道,「來識字吧。」

  陸漸本想求他多度一些真氣,又覺難以開口,無奈之下,只得下床識字。

  到得次日,寧不空仍是待到入夜,才將「亢脈」的練法教給陸漸。陸漸每練一脈,那般大苦大樂便增長一分,修煉進程也與「角脈」一般,初時苦樂交替,繼而苦多樂少,乃至於有苦無樂,非得寧不空注入真氣不可。

  不知不覺間,陸漸對寧不空怨恨盡消,大生依賴之心,每次見他,便覺欣喜。其後兩日,陸漸足不出戶,練功不輟,是以進境極快,漸漸練至「蒼龍七脈」的「尾脈」,這期間的苦樂相生,委實無以言表。

  這日清晨,陸漸尚在夢中,便聽喧嘩,張眼一瞧,忽見鵜左衛門領了幾個倭人進來。三日不見,鵜左衛門兩眼泛青、雙頰凹陷,越顯得容貌猙獰。

  忽聽寧不空道:「來做什麼?」鵜左衛門忙道:「先生,我們找小孩出去玩。」寧不空沉默片刻,說道:「也好,早去早回,我還要教他識字。」

  鵜左衛門大喜,拽著陸漸出門,獰笑道:「小孩,再去釣魚。」陸漸搖頭道:「我不跟你賭了,鳥銃、長刀都在,你拿回去就是。」

  鵜左衛門大怒,喝道:「我是大和武士,輸了的就要堂堂正正贏回來,你再說這話,我砍你的頭。」他長刀、太刀均已輸光,便從同伴手裡借了刀,在陸漸眼前比劃。

  陸漸被他凶焰所懾,只得答應再賭。鵜左衛門這才轉怒為喜:「小孩子的這才聽話,但今天咱們的要大賭,還要先立規矩,既然釣魚,就不許走來走去,只許坐在原地,若是起身走動的,那便算輸。」說罷咧嘴大笑。原來鵜左衛門連輸兩場,不但輸光了兵器,還被同船夥伴恥笑,可說顏面盡失。他羞憤欲死,便細想為何屢賭屢輸,苦思了三天兩夜,終被他想出了癥結所在,敢情釣魚之時,陸漸總是走來走去,每換一個地方,便有大魚上鉤,反之自己枯坐一地,久久無魚咬餌了。

  鵜左衛門一朝想通,欣喜欲狂,立意掙回面子,故而立下規矩,迫使陸漸不得更換釣位,又道:「今日的賭注要下大些,我的賭注是這條船上歸我的那份唐綢,還有我的兒子。我輸了,唐綢的歸你,兒子給你做僕人。」

  陸漸嚇了一跳,忙擺手道:「綢緞和你兒子,我統統不要。」

  「不要的不行。」鵜左衛門兩眼瞪圓,「我的賭注有物有人,你的賭注也要有物有人,物品就是我前幾次輸給你的東西,人就是你自己,你輸了,要做我的僕人。」鵜左衛門賭性極大,為挽回面子,不惜押上兒子,也要將陸漸連人帶物一併贏過,一則可以大大羞辱陸漸一番,以消敗北之恨;二來也好在同伴面前大大風光一次,掙回所丟面子。

  陸漸見這鵜左衛門如此蠻橫,又氣又急。鵜左衛門見他愁眉苦臉,心中得意,用倭語對同伴說道:「小孩害怕了呢,他一害怕,便釣不起來魚,今天我鵜左衛門必勝。」眾倭紛紛拍手大笑。

  為表公正,鵜左衛門又命人寫了兩份賭約,強摁著陸漸按了手印。繼而兩人在船舷坐定,各垂釣餌。鵜左衛門今日運氣大好,旗開得勝,先釣一條,眾倭人齊聲叫好。

  陸漸卻是心神不定,一則此次賭局事關自身,關心則亂;二來這釣法拘泥呆板,既不能分辨水流,又不能猜測魚勢,勢難如以前那般輕易取勝。鵜左衛門卻是手風極順,不一陣,便接連釣起大魚,心中得意無比,再瞧陸漸一條也沒釣上,便嘻嘻笑道:「小孩子沒本事啦,早點認輸,做我的僕人挺好,天天給你吃飯團,喂得你白白胖胖的,像小豬一樣。」

  陸漸被他如此譏諷,血湧雙頰,好勝心起:「我就不信,會輸給你這個又矮又胖的大鬍子。」當即屏息凝神,觀看浮子,不料半晌無魚咬餌,反之鵜左衛門連連得手,每釣一條,便拿言語奚落,擾亂陸漸心神。

  陸漸大覺奇怪,仔細一瞧,恍然大悟,敢情鵜左衛門用的餌與自己的餌看似均為蝦餌,實則不然,鵜左衛門用的是活蝦,給自己的餌卻是已經發臭的死蝦,相較之下,海中的魚自然都咬活餌了。

  陸漸沒得心頭一亂,他有生以來,從未遇上過這種情形,不但賭約關係自身自由,抑且對手使詐弄鬼,存心要讓自己大敗虧輸,一時委屈至極,雙眼酸楚,微微泛紅。眾倭人見狀均想:「輸了就哭,到底是小孩子。」紛紛相顧大笑,放聲嘲諷。

  陸漸雖聽不懂倭語,但瞧眾人神情,便知在笑話自己,不由將心一橫:「你們都想瞧我哭,我偏偏不哭。」展袖抹淚,繼續垂釣。此時鵜左衛門已釣上八條大魚,勝券在握,望著他嘻嘻直笑,陸漸只當不見,專注精神垂釣。驀然間,他心頭微動,生出怪異之感,握竿的雙手分明感到:海水幽邃,搖光掠影,魚群斑斕如錦,在餌邊徘徊不定。

  這種景象並無奇特之處,奇的是,這景象並非陸漸雙眼所見,也不是他心中所想,而是來自雙手的感覺。大凡人等,若想在心中浮現種種情景,要麼是眼睛瞧見的,要麼是憑空想像出來的,而用手去「瞧」一副圖景,卻是常人永生未有的感受。這種感受怪異絕倫,無法以言語形容,陸漸初時驚詫,繼而不敢相信,待他驚醒時,鵜左衛門已釣起十條大魚,勝券在握,望著陸漸滿面笑容。

  陸漸此時即便釣上魚來,時間也已不及,當下吸一口氣,閉眼凝神,倏忽間,他的雙手又「瞧見」了海中情景,千真萬確,歷歷分明。陸漸忍不住微微晃動蝦餌,送到一條海魚嘴裡,餌既到嘴,那只海魚張口便吞,陸漸急忙舉竿,嘩啦一聲,一條尺許鯛魚跳浪而出。

  陸漸垂釣已久,釣起一條魚來,也不足為怪,群倭有心搗亂,紛紛發出噓聲,想擾得他釣不上第二條。

  陸漸卻是又驚又喜,再度掛上魚餌,拋入海中,控餌遞到海魚嘴邊。魚類乃無知之物,口邊之食無有不吃之理,須臾間,陸漸連連得手,釣起三條大魚。鵜左衛門瞧得目瞪口呆,咕噥幾聲,專注精神,欲要再釣幾條,拉開二人差距。

  陸漸見狀,靈機一動,將浮子拴得更高,並取下髮髻上的一支鐵簪,繫在鉤上,如此一來,漁鉤便可沉得更深。他將鉤餌遠遠拋出,沉在鵜左衛門的鉤餌附近,但凡有魚要咬鵜左衛門的餌,陸漸便搶先控餌,送到海魚口中,釣走該魚。

  原本鵜左衛門用的活餌,更易吸引海魚,但不料陸漸忽然身具控餌神技,鵜左衛門所用的活餌,盡都變成了陸漸的誘餌,來吃活餌的海魚越多,落入陸漸圈套的也就越多。反之鵜左衛門再難得手,半個時辰也沒釣起一條,眼睜睜望著陸漸不斷釣起大魚,心中大呼邪門。但任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是何緣故,眼見陸漸身邊魚數漸多,超過自己,不由焦躁起來,罵道:「小孩的,你用了什麼詭計?」

  陸漸笑道:「有什麼詭計,魚兒愛吃我的餌,不愛吃你的。」鵜左衛門聽得一愣,心中納罕:「莫不成這些魚轉了性,瞧著又蹦又跳的活蝦不吃,專愛吃發臭的爛蝦?」欲向陸漸借餌,又覺無法開口,但想既然魚挑誘餌,莫如轉個地方,以免與陸漸的魚餌犯沖,方要起身,忽又想起立下的規矩:「只許坐在原地,起身走動,那便算輸。」若是起身,豈非輸了。

  焦慮間,忽聽同伴在耳邊低聲道:「一個時辰已經到啦,怎麼辦?」鵜左衛門忙道:「拖延一陣,容我再釣幾條。」他二人均用倭語對答,陸漸聽不明白,也不去管,他既已有了辦法,時間拖延越久,釣起的魚也就越多,鵜左衛門卻仍是難有所獲。此消彼長,初時鵜左衛門還只輸三尾四尾,隨著光陰流逝,已輸了十尾之多,眼見己方作弊,仍是無力回天,鵜左衛門心中絕望,終於按捺不住,罵聲「八嘎」,將釣魚竿一扔,起身去了。

  倭人面色均很難看,默然散去,陸漸見鵜左衛門發怒離開,頗是怔忡,他數了數雙方所釣之魚,方信自己當真勝了,不由大大鬆一口氣。

  他大獲全勝,心中喜悅,轉回艙中,見寧不空坐在桌邊,正想告知喜訊,寧不空已開口道:「你今日贏得蹊蹺麼?」他未卜先知,陸漸好不驚訝,遲疑道:「是呀,我還當輸了呢,不想竟然贏了。」

  寧不空道:「你釣魚之時,身上可有什麼古怪。」陸漸心想你怎麼知道我身上有古怪,當下定一定神,才將自己釣魚時的奇特感覺說了。

  寧不空雙眉擰起,久久不語,忽而歎道:「原來你不過是個『四體通』的坯子。」話中頗為失望。

  陸漸奇道:「什麼叫四體通?」寧不空自覺失言,掉轉話頭道:「你贏了鵜左衛門,固然是好,但禍福相生,只怕他輸紅了眼,動了殺機。」

  陸漸哼了一聲,道:「他自己要跟我賭的。」

  「少說廢話。」寧不空森然一笑,「你最好隨身帶刀防範,省得落到大海裡餵魚。」陸漸不信,一笑置之。

  是夜寧不空又傳授陸漸「白虎七脈」的心法,只是說話度氣,遠不如以前那麼熱切。陸漸卻貪求練功時的快感,學會心法,便苦練不已。

  練到半夜,寧不空不耐,自顧睡去。因有前車之鑒,無他護法,陸漸也不敢貿然修煉。躺了片刻,但覺尿急,便出門來到船舷邊,正想方便,忽覺脖子驟緊,被一雙青筋暴突的大手從後掐住。

  陸漸欲要喊叫,但氣息受阻,叫喊不出,不覺兩眼翻白,雙手亂抓,湊巧抓住那雙手,四手一觸,陸漸便覺出那人雙手軟弱之處,兩手奮力一扳,卡嚓一聲,身後那人右手小指竟被折斷,驀地鬆手,喉嚨裡發出一聲悲鳴。

  陸漸轉過身來,面門一痛,先挨了那人一拳,滿面流血,幾乎昏了過去,他情急低頭,雙手前伸,扣住那人雙肩,只一扣,便覺出來人肩頭最為薄弱處。

  那人正想運勁將他摔開,忽覺肩窩劇痛,陸漸十指好似鋼錐,死死扣住他肩井穴,那人渾身酸軟,幾乎癱在地上,急起左腿,踢中陸漸小腿,雖然要害被制,氣力大減,仍令陸漸十分疼痛,鬆手後退。

  那人一聲低喝,縱身虎撲,將陸漸按倒在地。陸漸一心自保,雙手亂抓,他雖不懂點穴,手上觸覺卻異於常人,黑暗之中目不能視,益發靈敏,一碰那人身子,便知何處軟弱,何處要害。兩人只一交,那人便慘哼一聲,被陸漸扣住腰眼「氣戶穴」,又癢又痛,氣力盡瀉,身子一軟,反被陸漸挺身壓住。陸漸十指所向,盡為要害,左手扣住他脖子,右手則摳向他的雙眼。

  那人雙眼劇痛,不由駭然大叫:「饒命,饒命……」卻是生硬華語,陸漸一愣,住手道:「你是鵜左衛門。」那人道:「是我,是我,你的饒命,我下次不敢了。」

  陸漸一呆,沒料寧不空一語成讖,鵜左衛門竟當真來殺自己,至於此次如何反敗為勝,更是莫名其妙。鵜左衛門但覺陸漸食中二指頂著雙目,只消用力一戳,自己不死即盲,不由得膽氣盡喪。他素來小氣,今日釣魚大敗,但又迫於顏面,不敢當面撒賴,左思右想之下,頓起殺心,

  心想只需陸漸一死,賭債無人追索,豈不就此作罷,至於長刀鳥銃也成了無主之物,大可伺機取回。當下徹夜不眠,伏在艙外,果見陸漸出來方便,本想這少年孱弱不堪,只需一把扼死,再丟入海中,到時候即便寧不空問起來,也可說他深夜方便,失足落海,孰料殺人未成,反為陸漸所制。

  陸漸驚懼交迸,驀地惡向膽邊生,發起狠來:「狗倭寇,你還害不害我?」鵜左衛門忙道:「不敢了,不敢了。」陸漸厲聲道:「你再害我,我挖了你的眼睛,掐斷你的脖子。」說罷指下加勁,鵜左衛門慘叫道:「我的死也不敢啦。」

  陸漸這才鬆手,怕他反擊,起身便即跳開。鵜左衛門趴在地上,磕了兩個頭,才落荒逃了。

  陸漸待他走遠,才覺喉嚨、面門、腰脅、背脊,週身上下無處不痛,方知此番凶險之至,若非這一雙手,今日死得必是自己。他喘息良久,但覺一番搏鬥之後,尿意全無,只得忍痛挪回艙內,想到方才放下的狠話,又覺後怕,將贏來的太刀緊緊抱在懷裡,始敢入睡。

  是夜陸漸不敢睡沉,東方初白,便已驚醒。起床後,仍是刀不離身,其後數日,他又瞧見鵜左衛門幾次,鵜左衛門包了右手,兩眼烏黑,卻似變了一個人,一改跋扈之態,對他點頭哈腰,恭敬之至,如此劇變,反令陸漸十分迷惑。

  其後十餘日,陸漸逐次練完白虎七脈,又習練南方朱雀七脈。這日清晨,忽聽船頭倭人歡聲迭起,忍不住起床觀望,只見倭人們紛紛立在船頭,指點遠方。陸漸循勢眺去,遙見天穹蒼碧,凍雲不翻,雲下陸地沉沉一線,清晰可見。

  「日本晁卿辭帝都,征帆一片繞蓬壺。明月不歸沉碧海,白雲愁色滿蒼梧。」

  寧不空不知何時來到船頭,口中若吟若嘯,若哭若歌,迴盪在長天碧海之間,分外蒼涼,倭人們聽了,止住喧嘩,回頭望來。

  陸漸雖不知歌中之意,卻覺韻律優美動人,便問道:「寧先生,你唱的什麼歌?」

  寧不空道:「這不是歌,而是一首唐詩,詩中的日本便是倭國,倭人尊烈日為神,認為所居海島乃日出之地,故名日本。唐朝時有個了不起的倭人,名叫阿倍仲麻呂,因為心慕大唐盛世,作為遣唐使到了長安,取名晁衡,與李白做了朋友。後來,阿倍仲麻呂乘船歸國,遇上海難,李白誤以為他已身故,便做了這首《哭晁衡詩》祭奠他。」

  陸漸雖不懂詩歌,但李白詩篇,光照萬古,販夫走卒也好,山野村夫也罷,無不知其大名。陸漸聞言讚道:「能和李白做朋友,這個倭人真了不起。」說罷瞧了寧不空一眼,歎道,「寧先生,你那麼聰明,又知道這麼多學問,也很了不起的。」寧不空冷哼一聲,道:「我若當真了不起,也不會流落到這荒島小國了。」

  不多時,海船入港。港口屬西國的毛利氏,尾張船隻入港,便被征以重稅。眾倭人繳完了稅,罵罵咧咧回來。寧不空問起,方知當前倭國形勢混亂,天皇早被束之高閣,足利幕府雖然當政多年,但近年來大權旁落,到將軍義輝之時,小小島國已四分五裂,諸侯林立。毛利是西國的大諸侯,尾張不過是京畿附近的小國,惹不起毛利氏,唯有乖乖繳稅。

  「亂世之中,必出英雄。」寧不空問道,「方今日本,哪方諸侯堪稱英雄?」

  鵜左衛門道:「相模的北條氏康、越後的上杉謙信、甲斐的武田信玄、西國的毛利元就,都是很了得的大諸侯、大英雄。」

  寧不空道:「這些人為何能稱英雄?」鵜左衛門便將眾將的性情、兵力、領土、戰績一一說了。

  寧不空搖搖頭,卻不置言,又問道:「那麼尾張國的國主呢?」鵜左衛門搖頭道:「老主公三年前剛去世,現在的小主公年紀輕,英雄算不上,卻是個呆子。」

  寧不空奇道:「怎麼個呆法?」鵜左衛門道:「比方說,小主公十三歲時,打扮成仙女的模樣,圍著火盆跳女舞,竟讓許多男子為他動心;稍大一些後,有百姓說尼池裡有大蛇怪,他就脫光衣服,銜了短刀潛入尼池,潛了很深,也沒發現蛇怪,這才浮上來;還有一次,有個叫甚兵衛的人家裡遭劫,事後兇手被抓,官府舉行『火起請』,讓這兇手手握燒紅的鐵斧,若是心無暗鬼,能走上三步,就算無罪,要麼便判有罪。可是這兇手只走了一步,鐵斧便噹啷落地,但不料他買通了官府,即便鐵斧落地,官府仍然裁決他勝訴。小主公也在場,便起身說道:『若我握著燒紅的鐵斧走三步,就算他敗訴如何?』說罷,果真握著鐵斧走了三步,場上的人都聞到了皮肉焦灼的味兒,這時小主公才放下鐵斧,說道:『這樣就成了吧。』官府沒辦法,只得判兇手敗訴。你說,這不是呆子是什麼?」

  寧不空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鵜左衛門又道:「更可氣的是,老主公死後,治理喪事,在家寺中誦經超度,故朋親友也都來了,誰知身為喪主,小主公竟久久不來,最後來是來了,卻不穿喪服,反而穿得破破爛爛,光著腳,披散頭髮,進了靈堂,一句話不說,便拈起一炷線香。大夥兒當他要給老主公上香,不料他竟將線香往佛祖臉上一扔,哈哈大笑,揚長而去。當時不只賓客們驚呆了,做法事的僧人也氣壞了,都說他不止是呆子,更是狂徒,是魔王。」

  寧不空聽完,哈哈大笑,鵜左衛門奇道:「先生,你笑我們的呆子主公嗎?」

  「我笑的是你們這些呆子。」寧不空冷笑道,「穿女裝,跳女舞,足見此人不拘小節,繞有情趣;入池探蛇,足見他天性好奇,大膽無畏;手握火斧,可見他處事公正,敢於擔當。至於身穿破衣,褻瀆靈堂,第一,可見此人天生鐵石心腸,絕不會受制於常人的情感;第二,可見他藐睨世俗,不拘常法,世間一切規矩,對他不過狗屁而已。嘿嘿,那些僧人知道什麼,佛法有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佛法是什麼?規矩又是什麼?全都是留給人來破的。」

  說到這裡,他臉上流露出一絲慨然:「鵜左衛門,你那小主公叫什麼?」

  鵜左衛門聽他如此怪論,只驚得呆了,咕噥道:「他,他姓織田,大號信長。」

  「織田信長麼?」寧不空微微一笑,「我記下了。」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