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桶狹間(下)

  魚和尚雙目微閉,良久道:「孩子,你既是劫奴,劫主是誰?」陸漸說了。魚和尚歎道:「果然是八部中人。『火仙劍』寧不空乃火部罕見奇才,並非易與之輩。」

  說罷這句,他再不多言,跏趺而坐,合十冥想。

  陸漸、阿市均是疲憊不堪,阿市伏在陸漸胸前睡去。陸漸心潮起伏,久久難以入眠,到得黎明之際,忽覺地皮震動。魚和尚雙目陡張,雙手各拎一人,縱身躍上道邊大樹,藏入繁密枝葉中。

  不一陣,便見隊隊人馬經過樹下。阿市觀其服飾,怪道:「這些士兵不是織田家的。」

  魚和尚歎道:「這是今川義元的大軍,看來沓縣已被攻破,這些兵馬是往鷲津、丸根兩城去的,聽說今川此次攻打尾張,號稱三萬大軍,織田家的敗亡已不可避免了。」

  阿市聽得俏臉發白,顫聲道:「今川義元?大哥與他無怨無仇,他幹嗎要攻打我們?」

  魚和尚道:「春秋無義戰。亂世交戰,利字當頭,既無道義,更無道理可言。令兄織田信長雖然並未開罪今川家,但他統一尾張、西入京都,風頭太勁,已深為各方諸侯所忌。今川家稱雄東海,懼怕信長坐大。前幾日尾張東部遭遇海嘯,今川義元此時趁機出兵,正是想要落井下石,一舉滅亡尾張,拔除心頭之刺。」

  阿市聽得悲憤難抑,眼中淚光閃動,忽聽蹄聲如雷,百騎人馬呼嘯而來。隊中多人披戴盔甲,手提朱槍,後背插滿小旗,阿市認得這是護衛國主的旗本,待得近了,又見那旗上寫著今川的名號,不覺呼吸一緊,心兒突突直跳。

  只聽一個蒼勁的聲音叫道:「凌晨趕路辛苦,在樹下歇一會兒,將養馬力。」那隊騎士勒馬停住,一名戴著牛角頭盔的武將躍下鞍來,早有隨從展開軟凳,那武將也不解甲,就勢坐了。另有幾名武將也下了馬,圍之端坐。眾旗本則橫槍立馬,將樹下圍得如鐵桶一般。樹上三人一時屏息,不敢輕動。

  那牛角武將手持折扇,呼呼扇道:「這天氣邪門得很,才五月光景,怎就這樣熱啦?要麼就是近來打仗太少,心寬體胖,耐不住炎熱了。」眾將皆笑。

  那武將又道:「前田利家,有信長的消息嗎?」一名高瘦武將答道:「回義元公,只聽說他率軍離開清洲,現在何處卻不清楚,我派出的十多名探子,竟然沒有一個回來。」

  阿市恍然明白,樹下所坐的持扇武將,便是尾張大敵今川義元,頓覺心跳加快,纖纖十指緊攥成拳,身子不自禁發起抖來。

  「信長了不起啊!」今川義元歎道,「統一尾張,降服道三。晉見將軍時,義輝也稱讚他聰明賢能。這樣的人物,是睡在我今川榻邊的老虎,若不趁他熟睡未醒,將之滅亡,只怕將來後悔也來不及了。」

  他頓了頓,又問道:「家康,你和信長是幼時的朋友,你說說,他到底是甚麼樣的人?」

  一名矮個武將道:「他是個怪人,做事從不依循常理,喜歡玩印地打(按,擲石遊戲),還愛跳舞,最愛跳的是敦盛一番之舞,因為他說人生五十年,不過夢幻而已。」

  眾將均覺有趣,一時哄笑,今川義元卻悠悠哼起曲子:「人間五十年,與天相比,不過渺小一物……」哼到這裡,拍扇笑道,「信長是個通達的人啊,能取下他的首級,才是人生最大的樂趣。」

  眾將齊聲道:「願為義元公效此微勞。」

  「好。」今川義元笑道,「聽說信長有一位妹子名叫阿市,長得很美,你們誰取到信長的首級,我就將阿市賞給他。」

  阿市聽得大惱,忽覺陸漸輕拍自己肩頭,回首望去,見他連連搖頭。不禁淡淡一笑,心道:「大白癡,你當我會下樹去跟人拚命麼,我才沒那麼傻。」想著在黑暗裡摸索到陸漸的手,緊緊握住,雖然身在險境,心中也覺無邊喜樂。

  忽聽今川義元又道:「說起來,天神宗還沒消息呢,那怪物誇下海口,要在昨晚把信長的首級送來。哼,全是大吹牛皮,只可惜了那些黃金美女。」

  眾將紛紛稱是。今川義元又道:「天神宗取不來,咱們自己去取,料得信長見我兵威,決不敢輕舉妄動,我大可放開手腳,以重兵攻城。德川家康,你率五千人攻打丸根,前田利家,你率五千人攻打鷲津,毛利河內、魚住隼人,你們各帶三千人馬,尋找信長的主力決戰。我率餘部,在桶狹間掌控全局。義元在此約定,後日傍晚,在清洲城與諸位痛飲。」

  眾將紛紛起身,哄然道:「後日傍晚,在清洲城與主公痛飲。」

  這一聲威武雄壯,阿市聽得心神激盪,禁不住身子搖晃,觸動枝條,葉片簌簌而落。

  今川義元咦了一聲,厲聲道:「樹上有人嗎?」阿市嚇得面無血色,瑟瑟發抖,陸漸不由將她緊緊抱住,只怕她一不小心,落下樹去。

  卻聽前田利家笑道:「主公多慮了,約摸呼聲太響,驚了樹上鳥雀。」

  今川義元冷哼道:「管他是人是鳥,鳥銃伺候。」嘩啦一聲,眾旗本取出鳥銃,燃起火繩。陸漸、阿市心中絕望,雙雙閉眼,忽聽耳邊傳來魚和尚細若蚊蚋的聲音:「向左歪倒,到我身後來。」阿市已嚇得動彈不得,反是陸漸奮起餘力,拉著她向左歪斜。

  銃聲大作,陸漸耳邊風聲勁疾,鉛丸中樹的哧哧聲連綿不絕,但覺阿市手心汗津津的,卻無絲毫熱氣,如一塊寒冰也似。

  過得片刻,忽聽今川義元歎道:「真的沒人麼?看來我年紀越大,膽子卻更小啦。各位早早出發,一戰而勝,誓滅尾張。」

  眾軍齊聲應道:「一戰而勝,誓滅尾張。」紛紛上馬,如一陣旋風,呼嘯著去得遠了。

  今川大軍陸續經過,足有半個時辰,四野方才安靜。魚和尚拎著二人躍下,將衣袍一抖,抖落許多鉛丸。敢情他以大金剛神力擋下鳥銃之威,解了當時之困。

  「大師!」阿市淚湧雙目,驀地屈膝合十道,「我一定要找到大哥,尾張國運將終,阿市不能獨生。」

  魚和尚白眉微皺,向陸漸道:「孩子,你說呢?」

  陸漸道:「我的『黑天劫』發作,不回去也是死。既然阿市要回,無論生死,我都陪著她。」阿市心中滾熱,眼淚奪眶而出,漸至泣不成聲。陸漸見狀,掏出手帕給她,阿市卻不接下,抱住他大放悲聲,陸漸只道尾張將亡,她心懷恐懼,忙道:「別怕,有我呢。」

  魚和尚歎道:「既然如此,和尚便送你們前往清洲,只是你們須得答應和尚一件事。」阿市道:「大師請說。」

  魚和尚道:「你們須得發誓。回到了家,他人問起脫難經過,你們不得說出和尚,便只當從沒見過和尚一般。」

  「那怎麼成。」陸漸急道,「天神宗是大師所殺,別人問起,我們又怎麼說?」

  魚和尚搖頭道:「誰說天神宗是和尚殺的,他分明死在你和北落師門手裡。若以和尚的性情,不但殺不了他,死在他手裡也說不定。」想到那時若非北落師門損了天神宗一目,自己或許當真收手,落得個全軍覆沒,不覺歎了口氣,又道:「你們二人若不答應,和尚便不去了。」

  陸漸、阿市對視一眼,心知前方今川大軍密佈,若無魚和尚護持,絕難回到清洲,只得道:「便依大師。」

  商議已畢,三人向清洲城行去,陸漸身子虛弱,此時反賴阿市扶持。魚和尚走在前面,不住咳嗽。途中遇上好幾股今川的人馬,均被魚和尚制服,但隨人馬增多,三人只得繞道而行,逕往今川軍不及處行走。

  行了一日,天色漸晚,三人便在一道小溪邊歇足。魚和尚始終咳嗽不絕,陸漸則渾身滾燙,躺在地上胡言亂語,說的均是華語,阿市無法聽懂,只聽他話中反覆出現「阿晴」二字,心中一時怪怪的,但何以如此,卻不甚瞭然。

  阿市原本嬌生慣養,但到此時,也想方設法,竭力救治。她取了手帕,以水沾濕,給陸漸擦拭身子,忽見魚和尚坐在溪邊,咳嗽之時,有團團猩紅順著小溪流下,不由驚道:「大師,你受傷啦?」

  魚和尚微笑道:「不打緊,舊傷而已。」說罷盤膝打坐,調理氣息。

  阿市給陸漸餵了些清水,抱膝坐在他身邊,心想一生之中,從沒有經歷這麼多事,走過這麼多路。低眼再瞧陸漸,心中更是喜悅無比,不由忖道:「我這一生之中,從沒遇上這麼值得托付的男子。」她撫著陸漸的額頭,凝視著他烏黑的眉毛、高高的鼻樑、瘦削的雙頰,還有那蒼白的嘴唇,似乎永遠也瞧不夠,真想一生一世,都這樣瞧下去。

  看著看著,她睏倦起來,伏在陸漸身上,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忽然間,流水聲將她驚醒,抬眼望去,四野昏黑,不由一陣心悸,失聲道:「大師,大師。」卻不聞人應,阿市慌亂起來,撫摸身下,卻覺陸漸好端端的,呼吸平穩,燒也似乎退了許多,不由略略定心。驀然間,前方火光一閃,伴有人語。

  阿市轉身摸到一根樹枝,心想:「陸漸拚命救我,現在他生病了,輪到我拚命救他了。」想罷挺身而起,將樹枝橫在胸前,默想以往兄長教過的劍術,揣度第一下如何出手。

  眼見火光人語越來越近,阿市的心也越跳越疾,忽見幾個穿戴盔甲的人從樹叢中鑽出來,當即嬌叱一聲,縱將上去,但事到臨頭,所有劍術統統忘掉,只顧高舉樹枝,拚命抽打。那幾人猝然遭襲,抱頭大叫。阿市抽打幾下,便覺力乏,一個疏失,被一人抓住樹枝,大叫道:「公主,公主,是我呀,我是勝家。」

  阿市一怔,藉著火光瞧去,不由驚喜道:「柴田大人,你怎麼來啦?」柴田勝家捂著額上淤青,苦笑道:「我巡夜的時候,有個聲音忽在耳邊響起,說公主你在這裡。我到處瞧了,卻不見人,也不知道是妖是神,但又怕公主萬一在此,豈不錯過了?沒料到公主果真在此,看來真是神靈顯聖了。」

  阿市舒了口氣,心道:「那傳話的必是魚和尚大師了。」又問道:「大哥呢?」柴田勝家道:「國主在前方不遠的善照寺。」阿市指著陸漸道:「你們將他扶起來,帶我去見大哥。」

  柴田勝家定睛一瞧,失聲道:「這個不是跟天神宗勾結的小子嗎?」

  阿市怒道:「什麼叫跟天神宗勾結?」柴田勝家便將前情交代了。阿市氣得臉色發白,說道:「若不是他殺了天神宗,我也不會在這裡了。」

  「他殺了九尺刀魔王?」柴田勝家目瞪口呆。阿市急催他前往善照寺,柴田勝家不敢違抗,讓一名武士將陸漸背起,又將自己的馬給阿市騎上。

  阿市一路上見眾人悶悶不樂,不由怪道:「柴田,你們怎麼不高興?打仗不順利嗎?」

  「打仗?」柴田勝家歎道,「這仗怎麼打?今川有三萬人馬,咱們才不過兩千,打不打都是輸,剛才聽說丸根、鷲津兩城都丟了,現在的清洲城就像脫光了衣服的女人……咳……公主恕罪,勝家一急,說話就不大文雅了。」

  阿市面紅耳赤,輕輕啐了一口,心卻漸往下沉:「尾張真的要亡了麼?」又問道:「大哥怎麼說?」柴田勝家歎道:「國主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天不怕地不怕的,這個節骨眼上,還在跟不空先生下圍棋。」

  阿市奇道:「不空先生是個瞎子,怎能下棋?」柴田勝家壓低嗓子道:「公主,我老是覺得,那人的瞎子是裝的,不但能下棋,我離開的時候,國主已輸了兩盤呢。」

  談論間,已到善照寺,早有人入內通報,織田信長快步迎出,兄妹二人劫後重逢,喜不自勝,阿市更是放聲痛哭。

  眾人入寺坐定,信長問明脫難經過,驚詫不已,又聽說陸漸拚死苦戰,先斬鹿、蛇,再殺天神宗,心中既是駭異,又生感動。

  忽見寧不空拄杖而出,織田信長歎道:「不空先生,我真是臨事糊塗,幾乎錯怪你的外甥了。」

  寧不空一震,澀聲道:「那小子也回來了,在哪兒?」信長將阿市之言略略轉述,又道,「陸漸受了傷,犯了重病,我讓醫官給他瞧瞧。」

  寧不空道:「那卻不必,我也通些醫術,先待我瞧過再說。」當下走到陸漸身前,把他脈門,忽地眉頭緊蹙,將他扶起,度入真氣。他真氣一入體,陸漸精力漸復,甦醒過來,與諸人見過。

  織田信長笑道:「陸漸啊,你救了阿市,功勞很大。我論功升你為奉行,隨侍我左右如何?」

  陸漸不由一呆,阿市此時已換過衣衫,在堂後聽到二人對答,奔出喜道:「陸漸,還不快些拜謝大哥。」

  陸漸搖頭道:「我不做奉行。」織田信長不悅道:「你嫌官位太小嗎?」

  陸漸道:「爺爺從小便對我說過,無論如何,不能做海賊倭寇,織田家雖不是倭寇,卻是倭人。我乃唐人,決不做倭人的官兒。」

  說到最後兩句,陸漸嗓音陡揚,滿堂皆震。眾家臣紛紛低了頭,偷覷信長,但見他雙手握扇,面色陰沉已極。阿市花容失色,忙道:「哥哥,你、你別怪他,他傻乎乎的,什麼都不懂,待我慢慢地開導他,他就答應啦。」

  織田信長聞言,神色稍緩,笑歎道:「也罷,陸漸,難得阿市這般看重你,盡說你的好話,我將她嫁給你如何?這樣你便可做我織田家的家臣了吧。」

  眾家臣盡皆變色,阿市乃罕有絕色,眾人無不垂涎,只恨無緣得手,不料竟被陸漸奪魁。霎時間,數十道怨毒目光投射在陸漸身上,恨不能將之扎出幾個窟窿,有人更想:「大好一塊雀兒肉,卻掉進了狗嘴裡。」

  阿市羞喜交迸,啐道:「大哥你盡會拿人尋開心,從今以後,我不理你了。」織田信長笑道:「好呀,你既然不答應,我便收回成命……」阿市羞急萬分,猛地起身,跌足道:「大哥壞死了,大壞蛋,我,我……」一急之下,眼淚已掉下來。

  織田信長暗暗歎氣,他原想將阿市嫁與別國少主,以便連橫諸侯。但此時見她對陸漸情深如此,若是擇郎另許,只怕會鬧出事來。他本是狂放不羈之徒,雖說依照俗法,阿市與陸漸家世天差地別,不能婚配,但世俗常法在他眼裡,全都一錢不值。何況此人能殺天神宗,若得此人,勝得千軍,他從來唯才是舉,當即慨然許婚,眼見阿市發急,不覺笑道:「罷了,我跟你鬧著玩兒呢。」阿市這才止住哭泣,心知大事已成,狂喜難禁,忙忙轉身入內,卻又忍不住躲在屏風後偷聽。

  卻聽織田信長笑道:「怎麼樣,阿市配你綽綽有餘,陸漸你也無話可說了吧。」

  卻聽陸漸始終沉默,阿市心中焦急,暗暗罵道:「大白癡,歡喜傻了麼?」忽聽陸漸吐了口氣,阿市芳心可可,撲通亂跳,但聽他澀聲道:「織田國主,我不能娶阿市……」

  阿市千算萬算,也沒算到會是這句,只覺雙目一眩,幾乎栽倒,天幸侍女及時扶住,隱隱聽得陸漸囁嚅道:「我有一個很喜歡的女孩子,除了她,我誰也不娶……」阿市心頭似被萬箭穿過,口中隱有腥鹹血氣,驀地兩眼一黑,失去知覺。

  佛堂中寂靜如死,織田信長面上如罩青霜,眼中透出懾人凶光。

  「情之一物,多誤世人。」寧不空忽地開口,「唐人有詩道:自古多情空餘恨。有情人也未必能成眷屬,更何況我這外甥另有所愛,與阿市公主難諧鴛夢,不足為奇。國主乃是通達之人,應當明白這個道理。」

  織田信長喝道:「這個容易,將那個女子找來殺了,瞧他娶不娶阿市?」

  寧不空失笑道:「這個怕難了些,那女子遠在大唐,國主如何殺她?」織田信長怒極欲狂:「那便殺了這蠢小子。」寧不空道:「殺他卻容易,但只怕阿市公主更加傷心。」

  織田信長聽得有理,雖在狂怒之際,竟也努力鎮定下來,「卡嚓」一聲,將手中折扇折為兩段,厲聲道:「陸漸,你這顆首級暫且留下,別再叫我瞧見你,更不許出現在阿市眼前。」

  陸漸拒絕婚事,心中歉疚,正要轉身離開,忽又想起一事,說道:「織田國主,我和阿市回來時,瞧見了今川義元。」便將今川義元的話略略說了,似乎說出這些話,心中歉疚便能少上幾分。

  織田信長聽罷,沉吟道:「桶狹間麼?」寧不空笑道:「勝敗之機已現,國主再不出兵,更待何時。」

  這時間,一名家臣霍然站起,陸漸識得是佐久間信盛,只聽他厲聲道:「不空先生,你是何居心?出不出兵,那也是國主的事,輪得到你說嘴嗎?如今丸根、鷲津都已陷落,今川三萬大軍,正向清洲殺來,此時出兵,難道是嫌尾張國亡得不夠快嗎?」

  寧不空道:「佐久間,你這話可沒志氣。」

  佐久間冷笑道:「你們唐人,當年被蒙古人打敗了,又有什麼志氣呢?蒙古人兩次征討日本,卻都被我們打敗了,說到志氣,我日本比你大唐強得多了。就好比當年那個明太祖朱元璋,寫信給我良懷親王,要我國稱臣,結果良懷親王回信挑戰,全不買朱元璋的賬,朱元璋縱然生氣,卻也無可奈何。」眾倭人聽得本朝快事,盡都連連點頭。

  寧不空卻不著惱,微微笑道:「說到良懷給我朝太祖的那封回書,佐久間大人還記得嗎?不妨念來聽聽。」

  佐久間信盛一愣,悻悻道:「那信又不是我寫得,哪記得那麼清楚?難道你又記得了?」

  「不巧得很,」寧不空笑道,「寧某恰好記得,要我背給你聽麼?」佐久間信盛漲紅了臉,叫道:「好呀,你背呀,背不出的是狗屎。」說罷狠啐一口。

  寧不空笑笑,徐徐起身,悠然道:「臣聞三皇立極,五帝禪宗,惟中華之有主,豈夷狄而無君。乾坤浩蕩,非一主之獨權,宇宙寬洪,作諸邦以分守。蓋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臣居遠弱之倭,偏小之國,城池不滿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陛下作中華之主,為萬乘之君,城池數千餘,封疆百萬里,猶有不足之心,常起滅絕之意。夫天發殺機,移星換宿;地發殺機,龍蛇走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昔堯舜有德,四海來賓;湯武施仁,八方奉貢。

  臣聞天朝有興戰之策,小邦亦有禦敵之圖。論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論武有孫、吳韜略之兵法。又聞陛下選股肱之將,起精銳之師,來侵臣境。水澤之地,山海之洲,自有其備,豈肯跪途而奉之乎?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賀蘭山前,聊以博戲,臣何懼哉。倘君勝臣負,且滿上國之意。設臣勝君負,反作小邦之差。自古講和為上,罷戰為強,免生靈之塗炭,拯黎庶之艱辛。特遣使臣,敬叩丹陛,惟上國圖之。」

  他朗誦已畢,佛堂中落針可聞,佐久間信盛固然羞怒交迸,座中倭人也是無不汗顏,自以為得意的良懷回書,座中倭人無人記得,反被這唐人一字不漏地背出,堪稱奇恥大辱。

  但聽寧不空續道:「我太祖皇帝,以一介布衣,起於隴畝,卻將蒙古數十萬鐵騎逐出中原,光復華夏,日月永照,威德遠邁漢唐。良懷當時一介親王,既非將軍,也非天皇,卻敢下書向我太祖挑戰,不論成敗,膽識委實過人。其中有兩句話說得很好:『倘君勝臣負,且滿上國之意。設臣勝君負,反作小邦之差。』移到今日來說,今川義元號稱『東海第一名將』,以十倍兵力來攻,倘若滅了尾張,也不過理所當然;但若一不小心,反被尾張國所滅,卻是貽羞千年的大笑話。當年我太祖並非不敢攻打日本,怕的是,若一不小心,像蒙古人般遭遇神風,人死船沉倒不足惜,若是變成你國的笑話和談資,卻是大明朝永難洗刷的羞恥。」

  他掃視諸將,揚聲道:「大夥兒都認為尾張國運將終了嗎?既然如此,寧某倒願豁出性命,直搗今川腹心,或許一戰成功,讓今川義元留下無法洗刷的羞恥。這就叫做:『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

  「說得好。」織田信長忽地拍掌大笑,站起身來,舞扇蹈足,跳起敦盛一番之舞,口中唱道:

  「人間五十年,與天地相比,不過渺小一物。

  看世事,夢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入滅隨即當前。

  此即菩提之種、懊惱之情,滿懷於心胸。

  汝此刻即上京都,若見敦盛郎之首級……」

  跳罷此舞,織田信長貫甲躍馬,獨自飛奔而去,諸侍童、家臣無不大驚,跨馬跟隨,緊跟著的是二百士卒。

  織田信長馬不停蹄,沿途聚集起兩千兵馬,於次日午時,突然出現在桶狹間的狹長谷地,屢屢得勝的今川大軍志得意驕,正在午休,不及穿甲上馬,不及提槍發銃,便被織田軍沖得七零八落,屍橫遍野。是役,桶狹間的今川大營全軍覆沒,四十二歲的今川義元被織田信長取下了首級。二十七歲的織田信長則以少勝多,一戰成名,開始了統一日本的漫長戰爭。

  佛堂中,織田家的侍童家臣俱已走盡,寧不空卻紋絲不動。陸漸忍不住問道:「先生不去嗎?」

  寧不空淡然道:「勝負已分,我又何必去湊那個熱鬧?」陸漸奇道:「勝負已分,誰勝誰負?」寧不空道:「自你說出今川大本營的所在,今川家的末日便已到了。你雖不願做織田的家臣,但你今日之功於織田一家,卻是遠勝眾人。」

  陸漸聽得發呆,忽聽寧不空道:「你隨我來。」說罷拄杖漫步而行,陸漸不知他心意,心懷忐忑,默然跟從。

  走到寺後密林深處,寧不空駐足回身,伸出枯瘦大手,撫著陸漸的頭笑道:「乖孩子,你一向很聽我話,必然不會騙我吧?」

  陸漸道:「我怎麼會騙先生呢?」寧不空歎道:「陸漸啊,你越來越不老實了。天神宗號稱日本第一劍客,以你的本事,如何殺得了他?就算你借了劫力,但有借有還,要殺天神宗,得借多少劫力?別說你修為未深,劫力不足,就算劫力夠了,倉促間償還不了,你也早已死了,怎麼還能回到善照寺呢?」

  陸漸雖知寧不空精明無比,卻不料他疑心動得如此之快。但覺那手移至喉間,微微一緊,不覺慌道:「先生,我答應過人的,不能說出他。」

  「連我也不能告訴麼?」寧不空森然道,「原本普天之下,除了劫主,能封住『三垣帝脈』的人寥寥可數,你不說,我也猜得出來。只不過,陸漸啊,你若不告訴我實話,便是對我不忠,你若對我不忠,我又怎麼放心留你在這世上呢?」

  陸漸左右為難,但魚和尚的諄諄告誡尚在耳邊,自己若是說出他,豈不成了無信無義之輩。一念及此,揚聲道:「寧先生,並非我不老實,我發過誓,死也不能說出那人的。」

  寧不空嘿笑道:「若要一死,還不容易。」手上驟然加勁,陸漸頸項欲斷,氣出不能,耳中嗡嗡作響,伸手欲抓那大手,卻又提不起氣力,只覺眼前金星漸漸化為一片白光,渾身勁力一瀉而出。眼見要斷氣,忽聽佛號震耳,四野皆響,陸漸頓覺頸上一輕,寧不空放開了手,陸漸終能吸氣,禁不住捂頸蹲下,大口喘息。

  「西城之主,東島之王,金剛怒目,黑天不祥。」寧不空呵呵一笑,「當今天下,有能為封住『三垣帝脈』的人,除了區區這個劫主,便只得三人。足下口宣佛號,當是『金剛怒目』魚和尚了。」

  陸漸舉目望去,但見魚和尚霜眉枯容,悄立遠處,合十歎道:「足下動輒殺人,未免太狠。」

  寧不空笑道:「若不行此苦肉計,哪能賺得大師現身?大師隱身暗處,還不是想趁機算計寧某?」

  魚和尚道:「你算計他人在先,和尚為何不能算計於你。你只需根除這孩子身上的『黑天劫』,和尚便不與你為難。」

  陸漸恍然大悟,原來魚和尚讓自己與阿市不得說出他,竟是想藏在暗處,一舉制服寧不空,逼他解除「黑天劫」,不由好生感動。

  寧不空笑了笑,答非所問道:「大師當年與城主天柱山一戰,竟能倖免,足見佛法精深。」

  魚和尚搖頭道:「慚愧,天柱山上,貧僧僅接下萬城主三招。事後被迫流落異邦,可謂落魄之人。」寧不空神色一黯,歎道:「大師何必自謙。倘若城主尚在人世,方今天下,誰又能接他三招?」

  魚和尚驚道:「萬城主正當盛年,怎會不在人世?試問天下,誰能勝他?」寧不空苦笑道:「城主縱然天下無敵,卻敵不過天意。」魚和尚動容道:「敢問其詳。」

  寧不空道:「十五年前,城主與大師相會於天柱山,事後返回西城,召集地、火、風、雷、山、澤六部,共商掃滅東島餘孽之事。」

  魚和尚歎道:「萬城主一統八部,屢敗東島,後又放逐貧僧,已是武功蓋世,何苦還要造就如此殺孽?」

  寧不空冷笑道:「城主雄才大略,又豈是你空門弟子所能領會。」

  魚和尚道:「雄才也罷,大略也罷,均如夢幻空花。但為何只得六部聚會,卻無天、水二部。」

  寧不空道:「天部沈師兄行走不便,是以留在東南,監視東島餘孽;水部則因修煉禁術『水魂之陣』,被城主一怒之下出手將其殲滅。是故當時只有六部在彼。大會前夜,城主命六部首腦進入『擲枕堂』,說道:『天部來了消息,東島餘孽六月下旬要密會於靈鰲島,以往他等倚仗茫茫大海,與我大捉迷藏。今次既然聚齊,定要將之一網打盡,不叫走脫一個……』當時寧某恰也在場,聽到這裡,忽見城主眉頭緊皺,嘴唇顫抖,面肌微微抽搐。地母也瞧見了,她是西洋夷人,心直口快,便問城主身子是否有恙。當時大夥兒心中,還當城主與大師一戰,受了暗傷,不料城主勃然大怒,破天荒呵斥地母說:『你這番婆子囉哩囉唆,知道什麼?』竟將地母逐出『擲枕堂』,罰其終身不得入堂議事。哪知地母去後,他那顫抖更為厲害,竟至於說不出話,只得讓眾人先行退下。」

  魚和尚口宣佛號,連連搖頭。卻聽寧不空續道:「到了次日,眾人正式聚會。城主卻似已康復,神采煥發,交代完殲滅東島之事,忽又說道:『我近日修煉『周流六虛功』,頗有所得,今日便演示一番,讓諸位開開眼界。』說罷運轉玄功,果然是周流六虛、法用萬物,令我等眼花繚亂,不想突然之間,城主的真氣劇烈攪動起來,繼而土裂山崩,水火驟起,城主先後遭遇土掩、火焚、水浸、風裂、石雨、雷殛六劫,當著六部弟子,化為飛灰。」

  魚和尚聽到此處,一時默然,良久歎道:「八大天劫,萬城主竟然身遭其六,死得未免太苦。但他這般猝然亡故,西城八部豈非陷於莫大混亂?」

  「大師神算。」寧不空歎道,「城主一死,天部西返,水部餘孽也死灰復燃。可是,八部中誰也不服誰,新任城主遲遲無法選出。每次聚會,均起惡戰,殺得天昏地暗,八部高手死傷慘重,最後一次戰於天山瑤池,我火部原本佔盡上風,不料卻中了詭計,全軍覆沒,唯有寧某僥倖逃脫,幾經輾轉,流落倭國。」說罷不勝黯然。

  魚和尚思索片刻,忽道:「寧施主對和尚說了這麼多內情,不知是何用意?」

  「大師果然智慧淵深。」寧不空微微一笑,「大師乃是與城主齊名的高手,當年被迫離開中原,必然心懷怨恨。如今八部混亂,正是可趁之機。大師何不與寧某聯手,返回中土,橫掃西城,出一口當年的惡氣。」

  魚和尚搖頭道:「和尚乃出家人,怨恨只是過眼雲煙,豈能放在心上?」寧不空微一沉默,忽而笑道:「如此說,大師是不願與寧某攜手了?」

  魚和尚道:「當日我挑戰萬城主,不過因他自恃神通,殺孽太重,比武是虛,勸說是實。如今若聽你之言,豈非又造無數殺孽?別說八部之中藏龍臥虎,高人輩出,和尚未必能勝。就算和尚武功再強十倍,又豈會做你手中之刀,為你殺害同門?」

  寧不空面沉如水,嘿嘿陰笑。魚和尚又道:「和尚今日前來,只為這姓陸的孩子,寧不空,這『黑天劫』你解還是不解?」

  「解除『黑天劫』?」寧不空哈哈大笑,「大師怕是高估寧某了。」

  魚和尚皺眉道:「何為高估?」寧不空道:「大師可曾瞧過《黑天書》麼?」魚和尚搖頭道:「《黑天書》乃西城秘傳,和尚略有所聞,卻未親眼瞧過。」

  寧不空道:「《黑天書》開篇明義,便定下『有無四律』。第一律叫做無主無奴,說的是劫主與劫奴的干係。但凡劫奴,不能離開劫主,劫主亡則劫奴亡;第二律,叫做有借有還,說的是劫力非借不用的道理,這一律傳說至廣,大師料來也有耳聞;第三律知道的人便少了許多,叫做無休無止。」

  魚和尚白眉一挑:「無休無止?」

  「不錯。」寧不空道,「《黑天書》暗合天象,諸天星斗依時運轉,無休無止;敢問大師,就算如來再世,又能否法逆天地,讓諸天星斗停止不動呢?」

  魚和尚道:「決然不能。」

  寧不空道:「《黑天書》也是如此。三十一脈煉成之後,便不修煉,體內劫力也會如諸天星斗,自行運轉。既然劫力永不消亡,那麼『黑天劫』也就永無休止,大師雖能封住這小子的『三垣帝脈』,但也只得一時,他體內的劫力遲早衝破禁制,重新墜入無邊天劫。」

  陸漸聽得心如冰凍,魚和尚長歎道:「西城八部以如此魔功練奴,真是莫大罪過。不過,既是『有無四律』,第四律卻是什麼?」

  寧不空笑笑,淡然道:「第四律無關緊要,不說也罷。」

  魚和尚尋思道:「只怕這第四律便是解脫『黑天劫』的關鍵。此人狡獪陰狠,必不肯說,莫如另想法子。」思索片刻,一晃身,已到寧不空身側。寧不空目雖不見,心卻有覺,輕飄飄點出一指,魚和尚並不回頭,自袖中脫出手來,食指如法點出。二人指尖一觸,寧不空微哼一聲,飄退丈餘。魚和尚也是一晃,伸手扶起陸漸,歎道:「可惜,足下的『周流火勁』出神入化,卻不用之於正途。」

  寧不空冷笑道:「魚和尚,你想怎地?」

  魚和尚道:「當日我在天柱山敗北之後,被迫立下誓言,只需萬歸藏在世,便終身不履中土。如今萬城主既已仙逝,誓言自當失效,我要帶這孩子前往崑崙山,尋求『黑天劫』的解脫之法。」

  寧不空神色陰沉,半晌方道:「如此說,大師定要與我為難了。」魚和尚道:「寧施主何苦執拗,我帶走這孩子,你不過少了一名劫奴,於你本人並無損害。『有無四律』第一律是無主無奴,卻非無奴無主。」

  寧不空靜默須臾,忽而笑道:「大師所言極是,寧某便瞧大師面子,放了這名劫奴。」

  魚和尚心頭一喜,合十道:「難得寧施主有此悲憫之心,雖只一念之善,也得無上菩提。」

  寧不空笑笑,轉身欲行,拂袖間,袖中白光一閃,疾奔魚和尚面門。魚和尚一皺眉,左手揚起,五指如拈花枝,將那白光拈住,陸漸定睛一瞧,卻是一支嵌有鋼刺的白木短箭,頓時驚叫道:「大師當心。」

  「不打緊。」魚和尚微微一笑,「這『木霹靂』還奈何我不得。」陸漸瞧那木箭並不爆裂,心中好生納悶。

  寧不空乾笑兩聲,說道:「大師舉手之間,便將『周流火勁』化為無形,當真叫人敬佩。」說罷自袖間取出一張諸葛連弩,笑道,「但若一發八箭,大師接得住麼?」

  話音方落,八支白木箭破空而來,每一支均蘊有「周流火勁」,抑且嵌有鋼刺,一經炸裂,木屑與鋼刺齊飛,更具威力。

  魚和尚歎息一聲,雙手齊出,在空中畫了半道圓弧。那八支白木箭如乳燕歸巢,自行鑽入他指縫之中。同時間,「大金剛神力」已如悠悠涼水,將木箭中的火勁輕輕滅去,木箭無法爆炸,便與尋常弩箭無異。

  嗖嗖嗖,第二輪木箭又至,魚和尚不待箭矢射到,搶前一步,又將八箭接住,誰知木箭入手,竟是火勁全無,鼻中隱有硝磺之氣。

  轟隆一聲,八支木箭齊齊炸裂,煙霧飛屑將魚和尚一時籠罩。寧不空長笑道:「大師莫怪,這次可不是周流火勁,而是貨真價實的火藥了。」

  原來,寧不空知道魚和尚必能化解「周流火勁」,故此當先九箭,有意用了「木霹靂」。魚和尚連接兩次,已存定見:「每一箭均是如此。」不想此後八箭卻是特製火箭,箭桿中藏有火藥。前九箭不過是惑敵之計,後八箭才是致命殺招。

  陸漸悲怒莫名,正要撲上與寧不空拚命,忽見煙塵倏然四散,魚和尚的聲音悠然淡定:「寧施主無須客氣,還有何種伎倆,不妨一併使出來吧!」

  陸漸又驚又喜,定睛望去,只見魚和尚衣衫雖然破爛,肌膚卻無絲毫傷損。

  寧不空讚道:「如如不動,萬魔降服,大師好神通。」談笑間,弩箭盡發,密如飛蝗,其中或有「木霹靂」,或是特製火箭,交相混雜,難分難辨。

  魚和尚卻不再接箭,雙腿分開,擋在陸漸身前,雙拳神力所至,帶得箭雨彼此撞擊,一時間,落在陸漸眼中,有如在丈餘之外,築起一面無形障壁,壁外火光如雨,絢爛猶勝焰火。

  倏地火雨驟歇,寧不空拋開弩箭,後退兩步,撐著一棵大樹,微微喘氣。陸漸心頭大喜:「他的箭用光了。」

  魚和尚搖頭歎道:「寧施主,帶走這名劫奴,於你雖無好處,也無損害,你何苦執著至此?」

  「大師以為贏定了麼?」寧不空手按大樹,微微笑道,「要知木中藏火,進此林來,已入無邊煉獄。」

  魚和尚白眉軒舉,恍然道:「原來如此,寧施主佈局可謂深遠。」陸漸正覺不解,忽聽寧不空一聲長笑,身邊一棵合抱大樹猛然炸裂,木屑飛濺。魚和尚大袖疾揮,擋開木屑,身子卻被氣浪沖擊,晃了一晃。

  霎時間,四周樹木紛紛爆裂,魚和尚雙拳越掄越快,陸漸只覺兩股絕大氣流,一者向外,一者向內,彼此撕扯,自己身處其中,大受其苦。他漸漸明白魚和尚話中的「佈局深遠」意在何指,敢情寧不空將自己引入密林,便已布下陷阱,只因他有「木霹靂」之能,密林中的樹木枝葉交纏,盤根錯節,「周流火勁」又是無遠弗屆,只需借一株樹木傳功,便可經由枝葉根結,引爆整座密林。

  火光沖天,暴鳴迭起,魚和尚雖憑「大金剛神力」將火光木屑隔在一丈之外,但隨寧不空內勁波及,細枝碎葉盡成火器,在魚和尚拳勁外遊走,時時尋隙而入,便如一團巨大火球,裹著魚、陸二人,熊熊燃燒。不一陣,東南風起,火借風勢,其勢更強,灼人氣浪滾滾而來,「大金剛神力」的威力圈越見收縮,片刻之間,已縮至六尺。

  忽聽爆鳴聲中,傳來寧不空的笑聲:「大師也當知道,『周流六虛功』共有五要——時、勢、法、術、器。如今東南風起為天時、地處密林為地勢、『木霹靂』為功法、寧某的計謀為心術,雖無絕強火器,卻已深得『周流五要』中的四要。周流五要,得四者無敵,大師還不認輸,更待何時?」他說話之時,「大金剛神力」的威力圈已被壓迫至五尺之內,陸漸如處無邊煉獄,口舌乾燥,毛髮焦枯,端的酷熱欲死。

  忽聽魚和尚歎了口氣,道:「萬城主……」

  寧不空冷笑道:「大師熱昏頭了嗎?城主仙逝已久,你叫他作甚?」

  魚和尚聞如未聞,仍是淡淡地道:「萬城主,你若出手,只需三要,和尚便已拱手認輸,又何需四要?火部寧施主雖得四要,和尚仍有可趁之機。」

  寧不空聽了,沒來由焦躁起來,喝道:「失心瘋的老和尚,有什麼可趁之機,有膽給寧某瞧瞧。」

  魚和尚嘴角微有笑意,喝一聲「有」,忽地右拳繞身,盪開火勢,左手食指當空一畫,五尺外的火焰如被凌空撕破,透出一個行書的「有」字。

  寧不空若有所覺,失聲道:「你……」不待他說完,魚和尚又喝一聲:「不」,在火幕中再寫一個「不」字。只聽他喝一聲,寫一字,食指如走龍蛇,由『有』字起始,從上而下,在火幕中連綿寫出七個大字。「大金剛神力」經久不絕,一氣寫完,字字兀自透火而出,體格怪譎,筆勢雄奇,真如快劍斬陣,強弩破軍,岳聳浪峙,雷霆相爭。

  陸漸定睛一瞧,赫然竟是「有不諧者吾擊之」。

  「哎呀……」這七字寫在火上,卻如寫在寧不空心頭,他目不能見,卻似生了一雙心眼,瞧得清楚無比,忍不住慘叫一聲,「城主……」叫罷驚惶已極,雙手亂揮,驀地淒聲叫道,「城主,不是我……不是我,都是他們……不是我,都是他們……」他大喊大叫,如癲如狂,跌跌撞撞向前飛奔,便是火燎衣發,也不駐足,頃刻間消失在密林深處。

  那火無人操縱,火勢頓弱。魚和尚拳勁所至,光焰無不泯滅,只見他左拳滅火,右手提起陸漸,大步行到無火之處,盤膝坐下,臉色灰白中透出濃重黑氣。

  陸漸回過一口氣,忽見魚和尚面色有異,脫口叫道:「大師,你沒事麼?」魚和尚睜眼笑道:「和尚不礙事,孩子,你真願跟我走麼?」

  陸漸點點頭。魚和尚歎道:「實話說,解開『黑天劫』,和尚並無十足把握。」陸漸大聲道:「我寧肯死了,也不再做寧不空的劫奴。」他本就痛恨這劫奴的身份,只是以往一人計短,無力對抗寧不空,此時魚和尚出手相助,令他本已絕望的心中重新燃起希望,只覺從此以後,自己再也不是孤身面對「黑天劫」,是故畏懼大減,勇氣倍增。

  魚和尚點頭笑道:「很好,你是個有骨氣的孩子,自從聽了你和織田信長的對話,和尚便知道,以你的本性,即便成為劫奴,也不會屈服於寧不空的淫威。『黑天劫』名為天劫,實為心劫,若無絕強心志,勢難免劫;若你沒有如此心志,和尚就算有心救你,也是枉然。」

  陸漸這才明白,魚和尚早先不肯露面,也有試探自己的意思。忽聽木屐聲響,轉眼望去,但見一眾侍衛侍女擁著阿市走了過來,想是被方纔的爆炸聲引來。

  陸漸一見阿市,便覺愧疚,欲要說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兩人默默對視良久,陸漸終於道:「阿市公主,我要回大唐去了,你多保重。」

  阿市木然聽著,眼神漸漸淒楚起來。好半晌,她輕輕放下北落師門。那波斯貓向前走了兩步,又回頭瞧了阿市一眼,終於來到陸漸身前,陸漸俯身將它抱起,驀地瞧見,兩點晶瑩的淚珠,滴落在阿市足前。抬頭時,那白衣女子已轉過身去,瘦削雙肩微微顫抖,有如風中落葉。

  陸漸咬咬牙,站起身來,卻見魚和尚已在遠處相候,他長吸一口氣,向前走去。走了約摸十步,忽聽身後傳來一聲淒楚的叫喚:「陸漸!」

  陸漸身子一震,卻沒有勇氣回頭,舉目望去,前方林莽幽遠,尚有火後的餘燼,明明滅滅,照亮夜裡的前程,而身後的叫喊,卻終於化作斷續的哭聲。

  陸漸不知道,在這個戰亂頻仍的國度,這位嬌弱的女子,會面臨何種莫測的命運,他只知道,從今以後,無論何種劫難,自己再也無法和她並肩面對。

  想到這裡,陸漸只覺得心頭空落落的,一種無可名狀的傷感湧了上來,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星漢天流,曉寒猶輕,夜幕下大地微微跌宕,連綿無盡。

  黎明前的道路分外漫長,魚和尚大步在前,也不知走了多久,東方微白之時,兩人在一處山坳歇了下來。魚和尚閉目入定,陸漸則感傷離別,無心言語,加之連夜苦戰,須臾便即睡去。

  睡夢間,忽覺週身激靈,陸漸猛地掙起,卻見曙色中,三道人影,一靜兩動,在遠處糾纏。那兩名動者快得出奇,繞著那靜者飛速盤旋。陸漸識得那靜者正是魚和尚,見他被人圍攻,一驚之下,操起身邊一根樹枝,正想上前相助,忽見那兩名敵人身法一滯,微微踉蹌,身形忽矮,消失不見。

  陸漸匆忙搶上,卻見魚和尚低眉佇立,腳邊多有刀痕足跡,只不見了那兩名敵人,不由得扭頭四顧,卻聽魚和尚歎道:「不用找了,那是伊賀的忍者,一擊不中,早已遠遁了。」

  陸漸聽得詫異,忽聽魚和尚又道:「陸漸,你扶我到那塊石頭上去。」陸漸聽他聲音發顫,更覺訝異,轉身扶著魚和尚,坐到一塊岩石上。魚和尚掩口咳嗽,陸漸分明看到殷紅鮮血自他指間湧出,不由駭道:「大師您受傷了麼?是方纔的忍者嗎?」

  魚和尚搖頭道:「伊賀忍者算不了什麼,還傷不了和尚。」陸漸道:「那便是天神宗,要麼就是寧不空?」

  魚和尚道:「天神宗宵小之徒,殊不足道。寧不空神通雖強,卻也無法傷我到這地步,我這傷,可久遠得很了。」

  陸漸見他神色黯然,不便多問,只得道:「大師,我始終想不明白,為何寧不空一見火中的那七個字,便嚇成那樣?」

  魚和尚道:「那七字,是我模仿『西城之主』萬歸藏的筆跡寫的,然後再以『他心通』的神通,將筆意滲透到寧不空心裡。和尚原本只想借萬歸藏的神威,震懾寧不空,令他的火部絕學露出破綻。不想他一見那七字,便嚇得落荒而逃,委實可怪。和尚至今也沒想得明白。」

  陸漸道:「那『有不諧者吾擊之』是什麼意思?我在寧不空的祖師畫像上也曾瞧過。」

  魚和尚吃驚道:「你瞧過西城的祖師畫像?」陸漸道:「火部、水部、山部、澤部的畫像,我都瞧過。」說罷便將當日聽命寧不空、察看畫像的經過說了。

  「原來如此。」魚和尚歎道,「難怪寧不空情願與和尚一決生死,也不肯放過你,他若不能降服你,也唯有殺你一途了。」

  陸漸驚道:「為什麼?」魚和尚道:「只因那些祖師畫像中藏有一個絕大的秘密,寧不空無論如何,也不想讓你洩漏出去。這也是天意昭然,若非水火交煎,便無法顯露圖中隱語,若非寧不空雙目被毀,你也無法看到這四幅畫像了。」說著低眉垂目,若有所思。

  不一時,他忽地張眼笑道:「孩子,你愛聽故事麼?」

  「怎麼不愛聽?」陸漸也笑起來,「以前爺爺常給我說一些出海的故事,奇奇怪怪的,卻很有趣。」

  魚和尚道:「很好,此去海港,約有四日路程,我便給你講四個故事,這四個故事橫跨三百餘年,牽動億萬蒼生,其中的恩怨情仇,委實可悲可歎。」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