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金龜(4)

  陸漸望著他,只覺胸中劇痛,要知道,經過重重劫難,他已將此人當做今生無間至友。卻不料事到如今,竟是如此結局。

  陸漸悲憤難抑,忍不住厲聲道:「谷縝,我好恨。早知如此,我寧可死在洞窟之中,也不會救你出來。」說到這裡,猛地抬拳,擊向谷縝,但拳到中途,卻終究收回,重重擊在身旁木桌,砰的一聲,將木桌震得粉碎。

  他心亂如麻,一拳打罷,快步下樓。陳雙得在樓前守候,見狀道:「陸爺,你去哪兒?我給你安排車馬。」

  陸漸一言不發,飛也似只顧狂奔,也不知跑了多遠,忽覺雙腳又冷又濕,始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已奔到海邊,潮水陣陣湧來,淹沒至膝。

  陸漸舉目望去,海天一色,黑沉沉的波濤不住翻滾。霎時間,他心中又浮現出谷縝的那張臉,那笑容明淨爽朗、略帶孩氣,雙眼望著自己,總有說不出的真誠。

  「我做魚餌,你做漁鉤……我從小便愛笑,小字便叫笑兒……我跟別人都爭輸贏,唯獨跟你,我便不爭……」那一字一句,猶在耳畔,陸漸鬱憤難解,忍不住將頭沒入海中,任憑冰冷鹹苦的海水灌入口鼻,直待一口氣盡,方才拔出,尋思道:「看谷縝的樣子,聽他的說話,又怎會是那樣的惡人?若這都是贏萬城的污蔑,他又為何不出言辯解?他聰明絕倫,怎麼到了這個時候,卻成了一個傻子?」

  陸漸心意難平,只覺若不弄個水落石出,今生休想安枕,猛然轉身,又向「觀海樓」奔去。尚未奔近,便見樓中漆黑一團,不覺心頭一沉,奔到樓前,樓門已然緊閉,不由得心急如焚,舉手敲打。

  敲了兩下,便聽陳雙得道:「是陸爺麼?」說著拆開門板,走了出來。陸漸脫口道:「陳大哥,谷縝呢?」

  陳雙得苦笑道:「陸爺你折殺我了,『大哥』二字萬不敢當,您還是隨谷爺叫我雙得吧。至於谷爺,他和那個老爺子乘馬車走了兩個時辰了,臨走時跟我說,您一定還會回來,讓我在這兒等你。」

  陸漸聽得一愣,卻見陳雙得轉身取出一個包袱,說道:「谷爺說,您要回鄉,不能沒有盤纏。他讓我將這一百兩銀子給您,還說這些銀子是他早年做生意賺的,乾乾淨淨。」

  陸漸接過包袱,只覺沉甸甸的,心中沒的一酸,忍不住問道:「雙得你說,谷縝像是一個大惡人麼?」

  陳雙得聽得一愣,搖頭道,「我這雙招子,南來北往的人也見得多了,看人雖不說百發百中,卻也能瞧出一些端倪。谷爺外表有些邪氣,但內心坦蕩,決不是什麼奸惡之徒。要不然,他怎會跟陸爺您做朋友呢?聽他說話,便知道他很欣賞陸爺的風骨,我陳雙得若能得到谷爺如此賞識,就算眼下死了,也是甘願。」

  陸漸默然半晌,忽道:「谷縝和那老人往哪方去了?」陳雙得道:「當是西北方。」陸漸拱手道:「多謝。」說罷轉身發足,向西北方奔去。

  陸漸在夜色中狂奔數十里,仍沒見到馬車的影子。要知那挽車之馬,皆是大食名駒,神駿無比,豈是人力可及。陸漸直跑到筋疲力盡,方才駐足,望著茫茫四野,沮喪已極。

  歇息半晌,他無可奈何,只得漫步向前,沿途詢問路人,卻沒有半點兒消息,直走了一百多里,陸漸忽地明白,要不就是自己追錯了方向,要不就是贏萬城詭計多端,沿途消滅蹤跡。總之,以他的本事,要想追到二人,已是絕無可能。

  陸漸灰心喪氣,只得轉而向北走去,沿途但見荒村處處,人煙稀少,許多大好良田,杞棘叢生。詢問倖存農夫,方知此地迭遭倭亂兵禍,初時是倭寇侵犯洗劫,其後官兵又來,這些官兵一聽倭寇之名,十九望風而遁,對待百姓,卻是心狠手辣,無惡不作,更有甚者,專殺無辜百姓,取了首級,冒充倭寇邀功。

  陸漸越聽越怒,叫道:「難道便沒有王法麼?」那農夫呸道:「什麼王法?有刀槍的就有王法。」陸漸道:「這些官兵,便沒有將領約束嗎?」

  那農夫道:「將領多的是,約束士兵的卻沒得幾個。除了俞大猷俞老將軍,他的兵就很好,從不侵犯百姓,但只有他一個好將軍,又濟什麼事?跟你打個比方,倭寇來了,就像梳子梳頭髮,總還能留下一點兒頭屑;這官兵過去,哼,就好像篦子,大到房子,小到針線,什麼都不給你留……」

  說話間,忽聽有人叫道:「官兵來啦。」那農夫臉色大變,跟隨同伴發足狂奔,鑽入山林,頃刻不見。

  陸漸轉眼望去,但見一隊官兵氣勢洶洶,拍馬趕來,其中一名軍官怒道:「這些泥腿子越來越奸猾了,就像成了精的耗子,一見老子就溜了個沒影,今日若不取上幾顆首級,怎麼向大帥交代?」

  他一眼瞧見陸漸,呸了一聲,道:「還有一個不怕死的,可惜只有一顆腦袋,湊不了數。」陸漸胸中怒氣勃發,但聽這人腔調,不似浙人,方覺疑惑,忽見那軍官夾馬趕來,揮刀便砍。陸漸夾手奪過鋼刀,將他揪下馬來,再變個「多頭蛇相」,右手幻如蛇影,左右開弓,連抽他十幾個嘴巴,打得那軍官眼前金磚亂飛,卻又摸不著半個。

  陸漸打罷,重重一擲,將那人摔得昏死過去。眾官兵一瞧,無不大驚,駭叫道:「倭寇,媽呀,是倭寇。」

  陸漸聽得又好氣又好笑,見那些官兵掉轉馬頭,便要鼠竄,當即縱聲長嘯,施展跳麻之術,從眾人身側一一掠過,雙手變化「諸天相」,此起彼落,將那些官兵揪下馬來,遠遠擲出,摔得那干人頭破血流,手足折斷,躺在土壟水田之間,嗷嗷慘叫。

  陸漸擲飛最後一人,趁勢坐上馬鞍,厲聲道:「你們身為大明官軍,不敢抗擊倭寇,只知欺凌百姓,可惡已極,今日暫作小懲,來日再若行兇,管教爾等人頭落地。」

  一聲喝罷,拍馬便走,而這一路行去,處處皆有烽火餘燼,真如那農夫所言,「賊過如梳,兵過如篦」,江南繁華之地,屢經倭亂兵燹,竟成鬼蜮之鄉,大城緊閉,小城嚴守,城外荒煙蔓草,萬分淒涼。

  陸漸眼望著沿途慘狀,不禁淚如雨落,忽想起魚和尚臨終偈語,尋思道:「劫因欲生,苦因樂苦,霜飛眉上,劍由心出;世間瘡痍,眾生多苦,煢煢菩提,寂寂真如。難怪大師坐化前那般悲憫不忍,這天底下的蒼生,真的好苦。」

  他一念及此,看著這悲慘世界,竟有些憤世嫉俗起來。當下信馬由韁,向北而行。這日傍晚,來到一座無人荒村,下馬歇足。入夜間,尚未睡熟,忽被響動驚醒,張眼跳起,將破爛窗牖掀開一線,但見窗外黑影憧憧,也不知有多少人潛入村內,一個個躡足躬身,行止詭異。

  陸漸瞧得心驚,忽聽有一人用倭語道:「這村子裡怎地拴了馬?」另一人則道:「村裡有人嗎?」陸漸心頭一跳:「來的竟是倭寇?」

  只聽前一人轉用華語,低喝道:「你們進房搜搜,若是有人,立時殺了。」另有幾人以華語應了,四面搜索。

  陸漸尋思道:「這些人一會兒用倭語,一會兒又用華語,到底是真倭呢,還是假倭呢?」疑惑間,忽聽嘎吱輕響,一道黑影掀開門,悄然潛入。陸漸不待他搜索,急閃而上,一掌斬在他頸上,那人哼也沒哼,便即撲倒。

  陸漸將他拖到牆角,忽聽戶外腳步急響,有人用倭語促聲道:「稟毛君,那支官兵追上來了。」

  「奇怪。」那毛君笑道,「這支官兵也不知是誰帶的,恁不怕死。大夥兒都埋伏好了,待官兵進村,聽我鳥銃發號,便一齊殺出。」有人道:「但這馬蹊蹺得很,搜索的人還沒回來。」毛君斷然道:「兵貴神速,顧不得了。」

  說罷,四周歸於沉寂,料是眾倭寇都藏於暗處,埋伏起來。

  陸漸掀開窗牖,凝神望去,遙見遠處火把閃動,腳步雜沓,似有許多人來。陸漸正猶豫是否提醒來人,忽聽一聲鳥銃暴鳴,遠處一聲慘叫,火把滅了一支。隨即便聽得鳥銃之聲密如炒豆,砰砰亂響,不時有人中彈,淒聲慘叫。

  鳥銃聲中,一群倭寇嘴裡嗚嗚哇哇,從牆角鑽出,從屋頂縱下,倭刀長矛,舞得呼呼生風,忽聽官軍那方一個清勁的聲音喝道:「不得後退,結兩翼雁行陣。」叫喊未絕,便聽金鐵交鳴,雙方已成肉搏之勢。

  陸漸久住蘇魯交界,聽出那聲音竟是山東口音,不由推門而出,遙遙望去,只見眾倭好似虎入羊群,將那支官兵沖得七零八落,其中幾名倭寇刀法尤高,右手持五尺長刀,左手持二尺太刀,長短兼施,殺入官兵陣中,左刺右劈,有如砍瓜切菜一般。

  那隊官兵抵擋不住,退到村外,忽又聽一聲喊,上百名倭寇從村邊竹林鑽將出來,斷了官軍退路,一個個跳躍出刀,勢不可當。

  官軍陣中,那清勁聲音兀自沉穩,連連喝叫:「盾牌,向左,東邊弓箭,長槍手,列四方陣……」但眾士兵本就貪生怕死,此時兵敗如山倒,哪還顧得什麼盾牌弓箭,一個個如失魂魄,要麼趴地等死,要麼倒拖長槍,亡命狂奔,但早有倭寇縱身趕上,一刀一個,盡數劈翻,前後不足三炷香工夫,官軍幾乎死傷殆盡。

  陸漸瞧得目瞪口呆,他對倭寇官兵均無好感,原本立意兩不相幫,但這些官軍如此不濟,卻是大出他的意料。倭寇分明人少,官軍分明人多,誰知以眾敵寡,竟被倭寇頃刻全殲,不曾走脫一個。

  驚疑間,忽聽倭寇陣中,齊齊喝一聲彩。陸漸心頭奇怪,縱身上房,奔出二十來丈俯視,但見倭寇們圍成一圈,瞧著兩人激鬥。一人是倭人裝束,左手太刀,右手長刀,刀光如驚風吹雪,飄忽絕倫,竟是罕有的倭刀高手;另一人則是蟒袍鱗甲的明將,體格修偉,長鬚飄飄,頰上濺了幾點鮮血,他使一口長劍,劍招樸實無華,但每一劍均是狠辣刁鑽,往往能於如雪刀光中窺出破綻,攻敵必救,那倭人雙刀雖快,卻也一時奈他不得。

  眾倭人想是難得遇上如此對手,瞧得興奮,指指點點,其中一個漢人裝束的倭寇笑道:「辛五郎,怎麼啦,這半晌還勝不了,要麼我來戰他?」

  那倭人怒哼一聲,刀法加緊,但刀法一快,破綻便生,那明將瞧得真切,讓過長刀,抖手一劍,正中辛五郎大腿,卻不防辛五郎左手太刀如電擲來,沒入他的肩頭。

  兩人一合即分,辛五郎踉蹌倒退幾步,長刀拄地,單膝跪倒。他在倭寇之中,刀法稱雄,雙刀蹈陣,從無傷損,不料今日竟然中了一劍,心中又是驚怒,又覺佩服,以生硬華語叫道:「來將通名!」

  那明將反手拔出肩頭太刀,聞言哂道:「我乃大明參將戚繼光。」

  辛五郎見他任憑肩頭血流如注,眉不皺,色不改,不覺心中詫異,掙起身來,皺眉道:「戚繼光?這名字沒聽說過。敢情你不是俞大猷嗎?聽說俞大猷劍法高強,乃是中華第一劍客,我早就有心一會,不想除他之外,還有英雄。」

  那漢裝倭寇笑道:「他再英雄又如何?手下的兵都是膿包,不堪一擊。喂,戚參將,你膽子忒大了,別的將領都不敢來追我,你倒有種,帶著這麼一幫膿包,也敢追上來,莫非你不知道老子是誰?」

  戚繼光笑笑,淡然道:「我自然知道你是誰,你義父是四大寇之首的汪直,你叫毛海峰,綽號『寸草不生』,逢寨屠寨,遇城屠城,你這次連犯樂清、瑞安、臨海,殺人近萬,我若不追你,天理何存?」

  「說得好。」毛海峰拍掌大笑,「看來毛某威名遠播呢。不過,戚參將,你明知追來是輸,就不怕死麼?」

  戚繼光濃眉一揚,徐徐道:「國家遭難,此身何惜?」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