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翻覆(5)

  那矮子默默望著俞大猷殺人,既不進擊,也不後退,只徐徐道:「我不是倭人!老將軍請退,再進一步,只恐得罪。」

  俞大猷皺眉道:「足下高姓?」那矮子道:「落泊之人,若提姓名,有辱祖宗。」俞大猷道:「既知羞恥,為何還要助紂為虐?」

  那矮子沉默時許,忽而歎道:「一日為寇,終身為寇。」俞大猷濃眉挑起,長劍一橫,大笑道:「既如此,便出槍吧!」

  那矮子目光星閃,語氣仍是不緊不慢:「老將軍的劍法,一半出自武當太極劍,一半得自『先天八劍』的震劍道。將軍天賦超群,融會二者,卓然成家,故而快若掣電,慢如抽絲,剛有乘龍之威,柔有隨雲之勢。但縱是如此,也勝不得區區這條長槍,還是退了得好。」

  俞大猷瞧他見識過人,方才一槍,更有宗師氣象,如此人物,投入倭寇,端的叫人費解。正感疑惑,忽聽有人叫道:「樊老三,汪老讓你殺個人,怎也這樣婆婆媽媽?」聲如洪鐘,將喊殺聲一時壓住。

  俞大猷聞言心動:「你姓樊,莫不是『幻神槍』樊家的傳人?」那矮子神色越發愁苦,忽地壓低嗓子道:「將軍快走。」

  俞大猷一怔,忽聽那洪亮的嗓音哈哈大笑:「沒錯,他就是『幻童子』樊玉謙。」俞大猷回頭望去,身後一個胖漢,身高七尺,腰圍卻有五尺,手提一對碩大銅錘。他身邊立了一個俊秀朱衣男子,面如敷粉,目光詭譎,左臂纏繞金鏈,右肩擔著一把金色巨鐮。

  谷縝遠遠看見,咦了一聲,皺眉道:「竟是他們?」陸漸奇道:「你認得他們?」

  「我不認得,卻聽說過。」谷縝道,「這朱衣人叫『金勾鐮』,胖子叫『銅瓜錘』,矮子叫『點鋼槍』,合稱龍門三煞,名號俗氣,但卻是北方巨寇,縱橫無敵。汪直請來這三個煞星,俞大猷怕是有難了……」說到這裡,忽聽屋瓦輕響,轉眼一瞧,身畔空空,陸漸人影俱無。

  谷縝這一氣非同小可,心中大罵蠢材,但罵了一陣,定神細想,這陸漸若然不去,卻也不似他的為人。想著歎了口氣,望著城下戰場,想起其中勝負來,但覺這一役無論誰勝,均是慘勝,對自己大大有利。只不過汪直若勝,會當如何,難以預料。倘若趁勝退出,卻也罷了;但以如此死傷,換不來金珠寶貨,這老狐狸不能服眾,勢必大權旁落,唯有大肆燒殺,方能出去倭人心中一口惡氣。

  谷縝越想越驚,心忖沈舟虛若敗,固然害苦百姓;但若汪直敗北,沈舟虛卻又撿了莫大便宜;唯有二人同歸於盡,才算是好。

  正自盤算,谷縝寒毛陡豎,忽有所覺,他回頭一看,頓時渾身僵直。只見一個人黑衣蒙面,如鬼如魅,靜悄悄立在屋脊後方。

  譙樓屋頂便如一個大大的「人」字,以屋脊為界,谷縝在左,半坐半臥,蒙面人在右,半蹲半立,故而谷縝能瞧見來人胸腹以上,蒙面人一則沒料到樓頂有人,二則心繫他處,竟沒瞧見谷縝。

  一旦明白此理,谷縝頓時屏息凝神,竭力按捺心跳,生恐心跳太快,被來人聽出動靜。

  不一時,那人一躬身,自背後卸下一支鳥銃,向下瞄準。谷縝看得奇怪,探頭望去,大吃一驚,那銃口所指,不是別人,正是沈舟虛。

  蒙面人瞄了片時,向銃口灌入火藥,用搠杖築實,他雙手沉穩,目光專注,凝視銃口,近乎忘我。

  谷縝望他施為,氣不敢出,心跳轉劇,心道:「如今官軍形勢險惡,俞大猷又被困住。沈舟虛名為幕僚,實為統帥,他若一死,無人指揮,官軍勢必潰亂……」想到這裡,心中百味雜陳,忽見蒙面人築藥已畢,又灌入鉛丸,再以搠杖夯實。

  谷縝也不知怎的,嗓子裡一陣乾澀,不自禁嚥了一口唾沫,心中似有一個聲音高叫道:「奪母之仇,不共戴天。這人為你報仇,你感激他也來不及,又擔心什麼?哈,為誰擔心,沈瘸子麼?你要麼瘋了,要麼傻了!至於那些百姓,死呀活呀,又關你什麼事?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商清影私奔時,想過你麼?流浪江湖時,受人欺辱,又有誰可憐你了?被關在獄島,喝苦水,吃臭飯,暗無天日,又有誰理會你了?世人大多自私可惡,多死幾個,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谷縝長吸一口氣,心下稍安,轉眼一瞧,那蒙面人已取出火繩,從容安好。谷縝不覺又想:「就算我肯救沈瘸子,也要賠上自己性命。死了不打緊,我一身冤屈尚未洗刷,就算死了,也要背上天大臭名……」

  想到這裡,他抬眼望去,天邊霞光微露一線,正在如墨的雲層中掙扎、扭動、滲透、侵蝕,漸漸變得亮若劍刃,劃破沉沉夜色。谷縝忽覺一陣燥熱,渾身汗出如漿。轉眼一瞧,蒙面人已點燃火繩,蹲將下來,長長的銃管烏黑發亮。

  谷縝只覺頭痛欲裂,太陽穴突突亂跳,心道:「我當真傻了瘋了。這等事,有什麼好想的?只消一下,沈瘸子完蛋大吉,我大仇得報,何樂而不為?至於那些百姓,又與我什麼相干,既不是我爹,也不是我媽,呸,晦氣,又想那臭婆娘了,她怕是正在做夢呢,若是做夢,她,她會不會夢著我呢……」

  想到這裡,他忽覺渾身虛脫,心中煩亂不堪,竟不知究竟在想什麼,一抬眼,火繩上一點紅光急速下沉,行將燒盡。霎時間,不知為何,谷縝只是頭腦一熱,抓起一塊瓦片,大叫一聲:「看招!」嗖地一下,向那蒙面人擲去。

  俞大猷環顧三人,點頭道:「好啊,一個個來,還是一起上?」金勾鐮陰陰一笑:「俞老將軍一代名將,劍道宗師,一個人服侍,豈不怠慢?說不得,只有一起上了。」

  俞大猷仰天大笑,笑聲未絕,驀地精光閃動,叮的一聲,長劍刺中巨鐮。俞大猷一擊不中,身形忽轉,長劍歪歪斜斜,順勢一帶。金勾鐮虎口發熱,巨鐮竟被盪開寸許,只怕俞大猷趁虛而入,當即縱身後躍,誰知俞大猷並不追擊,立地陡轉,刷的一劍,刺向銅瓜錘。

  金鐵交鳴,銅瓜錘的左錘間不容髮擋下來劍,大喝一聲,右錘下擊,正中劍身,長劍噹啷落地,俞大猷卻不進反退,一拳正中銅瓜錘面門。

  銅瓜錘一對銅錘尚在外門,頓被打得倒飛出去,他不待摔倒,忽又一個翻身,雙錘拄地,跳將起來,臉上紅通通的,鼻血長流。

  俞大猷足尖挑起長劍,把在掌中,微微皺眉。適才那三劍一拳,看似簡單,實已用上他平生本事。俞大猷慣經沙場,善於審敵,一見三人,便瞧出金勾鐮最弱,銅瓜錘次之,樊玉謙最強。故而依照兵法,先擊弱敵,乘剛一劍,刺殺金勾鐮,不中時,又使柔勁挑偏巨鐮,眾人均以為他要趁虛刺入,誰知他出其不意,轉而刺向銅瓜錘。

  銅瓜錘卻也了得,竟能左錘擋劍,右錘砸劍,萬不料已在俞大猷算中,是故銅錘一落,俞大猷棄劍出拳,這一拳是天柱山三祖寺的「一神拳法」,壯如牯牛,也是一拳斃之。

  這幾下拳劍中融入兵法,奇詭莫測,本無不勝。萬不料銅瓜錘中了一拳,竟無大礙,只伸手揩下鼻血,吐舌舔盡,古怪笑道:「很好,很好。」他鼻子紅腫,說話時甕聲甕氣,聽來十分滑稽。

  金勾鐮瞇眼咧嘴,嘿嘿笑道:「老將軍有所不知,我這二弟從小銅皮鐵骨,最能挨打呢!」「打」字吐出,巨鐮呼地揮出,攔腰劈來,俞大猷舉劍挑開,忽覺身側風響,銅瓜錘面容猙獰,一錘掃至。

  錘大力沉,俞大猷不便硬接,身如游龍,使開一輪快劍,勢如狂風,專在巨鐮、銅錘間覓隙搶攻。

  二人不料他年過半百,尚能使出如許快劍,心中大為凜然,手中兵刃上下遮攔,只守不攻,偏偏俞大猷劍上帶有太極圓勁,綿綿不盡,巨鐮、銅錘又極沉重,被他順勢挑帶,往往收勢不住,顯露破綻,若非兩人相互救援,只怕頃刻之間,便有人步那辛五郎的後塵。

  如此以快打快,長劍輕靈,游刃有餘,鐮、錘沉重,漸覺不支。樊玉謙卻始終槍尖點地,冷眼旁觀。忽見俞大猷覷個破綻,一劍飆出,刺向金勾鐮左肋,刷地一下劃破衣衫,金勾鐮竭力閃避,俞大猷劍尖順勢拖回,在他脅上劃出一條長長的口子,鮮血淋漓。

  金勾鐮慘哼一聲,高叫道:「老三,還愣著作甚?」樊玉謙一呆,金勾鐮瞪著他,獰聲道:「你要小嫣做寡婦麼?」

  樊玉謙驀地露出頹唐之色,歎道:「老將軍當心了。」長槍一抖,刺向俞大猷左腿。俞大猷運劍一攔,槍上如有雷電,震得他虎口發麻。俞大猷吃了一驚,疾轉手腕,順那槍勢,化解那股奇勁。

  嗡嗡聲有如蜂鳴,自那槍上不住發出,越來越響。俞大猷額上汗珠漸密,他深知那桿槍看似不動,實則不住畫圓,抑且越畫越快,只不過弧度極小,不足半分。畫圓時,槍上勁力一波波衝擊長劍,只要劍上內勁稍懈,長槍立成破竹之勢。

  故此常人眼中,槍劍相交,動也不動,殊不知兩人正憑借手中兵刃,大斗內勁,比之槍來劍往,凶險十倍。

  金勾鐮、銅瓜錘瞧得有趣,金勾鐮笑道:「老三逢上對手了。」銅瓜錘甕聲道:「要麼我給他一下,打他個紅白齊流。」

  「不好不好。」金勾鐮笑道,「他這顆頭值錢得很,你一錘打爛了,辨不出面目,汪老不認賬,豈不白白丟了幾萬兩銀子。」說罷抖開金鏈,將那巨鐮嗚嗚嗚甩將起來。

  俞大猷聽得心驚,卻又無法擺脫槍勁。須知花槍高手,自古難防,有道是:「二十年梨花槍,天下無敵手。」槍法越強,槍花抖得越小越快,斗大的槍花,勁力分散,反而不難對付。俞大猷身經百戰,使槍的高手也會過不少,所見的槍花,最小只不過半尺,如樊玉謙這等槍花從沒見過,任是誰人,若將渾身之力聚於這半分之間,均能無堅不摧,只是平常之人,就算練上一輩子花槍,也不能達到如此境界。

  樊玉謙出身槍法世家,幼稱神童,十歲時,槍花收到一尺之內,十五歲時,槍花已不足三寸,人稱「幻童子」,名動北方。但他十八歲時,樊家遇上一個極厲害的對頭,縱有絕世槍法,仍遭滅門,僅樊玉謙帶妹子樊小嫣逃脫。危難時,幸得金勾鐮收留,樊小嫣一時情熱,嫁入金家。不料金勾鐮貌似翩翩公子,實為江洋大盜,便以樊小嫣為質,逼迫樊玉謙入伙。樊玉謙家世清貴,初時不願落草自污,奈何兄妹情深,他不入伙,金勾鐮便對樊小嫣百般欺辱,樊玉謙槍法雖高,性情卻很懦弱,為了妹子,只得跟隨金勾鐮,干下許多違心勾當。

  此時他一槍困住俞大猷,心中甚是矛盾,但俞大猷劍法亦強,稍一退讓,死的便是自己,故此鬥到間深處,渾然忘我,槍勁如水銀瀉地,專尋俞大猷破綻攻入。

  「嗚」,巨鐮顫響,向俞大猷後頸割來,刀刃未至,勁氣已然壓體。俞大猷不由得雙目大張,沉喝一聲,樊玉謙頓覺劍上內勁一弱,當即長槍直入,嗖地刺入俞大猷左腿。

  俞大猷忍痛收劍,反手一挑,「叮」的一聲,巨鐮向後彈出,俞大猷卻身子一歪,左膝著地,跪了下去。

  樊玉謙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索性一槍,又將俞大猷右腿刺傷。俞大猷倒退一步,將手中長劍奮力擲出。銅瓜錘搶上一步,一錘磕飛長劍,右錘劈面砸來,俞大猷一拳送出。錘拳相交,二人同時一震,俞大猷噴出一口鮮血,跌將出去。銅瓜錘也是胸口一熱,錘向後甩,竟有些把持不住,忽聽金勾鐮喝道:「老二讓開。」銅瓜錘轉眼一瞧,那支巨鐮在空中斜畫一個半圓,呼的一下,又向俞大猷掃來。

  驀然間,黑影閃動,場中多出一人,麻衣斗笠,動轉如電,搶在巨鐮之前,背起俞大猷,拔腿便走。

  金勾鐮眼見煮熟的鴨子便要飛了,驚怒交迸,大喝一聲,手一緊,那巨鐮去得更快,勢要將俞大猷與麻衣人劈成兩截。但那麻衣人足力驚人,似與飛鐮賽跑,鐮刀雖疾,卻與他相距尺許,始終無法逼近。

  「老三。」金勾鐮情急大喝。樊玉謙歎了口氣,抖出長槍,刺中巨鐮,那巨鐮被他槍勢一激,忽而變快數倍。

  麻衣人正是燕未歸,忽覺身後風聲變勁,躲閃不及。危急時,又聽「嗡」的一聲,身後狂風大作,似有若幹勁力奔騰交擊。

  乘此勁風,燕未歸去得更快,飛出數丈,忍不住回頭望去,只見一名年輕哨官卓然而立,那巨鐮有如一道流光,反向樊玉謙掃去。燕未歸認出來人是陸漸,驚喜交迸,張口發出一聲長嘯,直奔內城。倭軍大呼小叫,朱槍林立,向他凌空亂刺。燕未歸卻是長嘯不絕,不閃不避,雙足踏著如林槍尖,逝如淡淡輕煙,飄入官軍陣中,只一閃,便已不見。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