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戰書(3)

  「天劫馭兵法?」陸漸念了兩遍,欣然道,「這名字很好,但你問這件事做甚?」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谷縝眼裡遽爾間閃過一絲厲芒,「倘若有這『天劫馭兵法』,就算徽州是龍潭虎穴,我也敢去趟上一遭。」

  陸、姚二人聞言,倒吸一口涼氣,姚晴失聲道:「明知是圈套,你也要去?」

  「不錯。」谷縝點頭道,「你以為是圈套,他以為是圈套,內奸大人何嘗不自以為是圈套?他留下這話,就是要唬得我不敢西向,繼續背負污名,如此一來,豈非不戰而勝了?哼,天底下哪兒有這種好事?世人都當我不敢去,老子偏偏要去,這就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

  姚晴「呸」了一聲,道:「你有什麼兵法,還不是全靠陸漸,至於那個『天劫馭什麼法』,說了半天,我是半點兒也不信的。」見近處有一根晾衣竿,取來折成兩截,左手一揚,叫道:「接著。」嗖地擲給陸漸。

  陸漸接過竹竿,微微一愣。姚晴望著他,手持竹竿,若有所思,忽地問道:「陸漸,你還記得『斷水』劍法麼?」

  陸漸聞言心動,眼前驀地浮現出那個迎著海風、翩然起舞的白影,不禁感慨萬千,笑了笑,說道:「怎麼不記得?我一輩子都不會忘的。」姚晴聽了,冷俏的臉上隱露笑意,恰似冰雪初融,春水微暈,陸漸見了,心跳不覺快了幾分。

  姚晴笑容只一現,忽又斂去,淡然道:「既然如此,今天我就用斷水劍法,看你能否奪下我的竹竿。」

  陸漸愣了一下,姚晴卻不容他多想,以竹代劍,忽使一招「吉光片羽」,刺將過來。陸漸下意識應了一招「疾風驟雨」,卻不料他悟出「天劫馭兵法」,與人交手,便自然而然融入招式,故而竹劍刺出,形雖似而神已非,兩劍相交,姚晴便覺虎口發熱,手中竹竿如活了一般,躍躍欲出。

  陸漸一招得手,頓然知覺,生恐贏了姚晴,叫她臉上難堪。忙將竹竿旁移,消去奪兵之勢。姚晴忽見他劍勢偏轉,露出破綻,便使一招「射鬥牛」,竹影一閃,電掣光轉,刺向陸漸心口。

  陸漸自得仙碧點撥,學會「定脈」之法,劫力聚於「劫海」,雙手越發奇巧。若說當日與贏萬城交手,還只能知覺對手內息變化,因敵變化而變化,那麼如今這知覺日益敏銳,已然變化為一種直覺,不自覺間,就能因應對方氣機,借人之力,奪人之兵,乃至於駕馭敵手本身。

  然而他神通未足,縱有奇能,卻也不能收放自如,與人交手,盡憑直覺,是故姚晴竹竿刺來,陸漸也不及多想,竹竿轉回,當胸一攔。

  姚晴不料他回劍如此之快,哪兒還像當年那個半饑半飽、有氣無力的笨小子?「嗒」的一聲,姚晴劍勢被阻,幾乎全無徵兆,她掌中竹竿遽爾脫手。

  陸漸不自覺又用上「天劫馭兵法」,不喜反驚,暗叫一聲「苦也」,手腕疾轉,復又將竹竿挑回姚晴手裡,這一奪一送疾逾閃電。姚晴芳心瞭然,抬眼望去,陸漸漲紅了臉,目光閃爍不定。姚晴心知若是比劍,自己算是輸了,但若就此認輸,卻不丟盡臉面?又想谷縝武功淺薄,眼力差勁,縱然旁觀,也不能看清自己丟劍,既然如此,不如支撐到底,總不能叫這臭狐狸笑話。

  想著厚了臉皮,緊咬銀牙,仗著陸漸不敢來奪兵器,右手竹竿「刷刷」一通亂刺,左手卻拈了一枚「孽因子」,覷準方位,屈指彈出,「孽因子」入土,「周流土勁」也自她足底湧出。這真氣性質奇特,與土相合,更生奇變,地面微微一拱,「刷」的一聲,一根青灰籐蔓破土而出,見風就長,須臾粗逾兒臂,纏住陸漸雙足,「簌簌」繞將上來。

  陸漸本領全在雙手,腳底功夫稀鬆平常,故而一纏便著。姚晴趁他無法動彈,左刺右刺,只不與他竹竿相交。陸漸初時還能勉力揮竿,虛應故事,但隨「孽緣籐」漸纏漸密,從頭到腳捆個結實,別說出劍,張嘴說話也成難事,被姚晴一劍抵住胸口,微笑道:「認不認輸?」

  陸漸有心認輸,無力說話,口中嗚嗚,兩眼骨碌碌亂轉,谷縝「呸」了一聲,冷笑道:「這算勞什子比劍,有本事撤了籐,重新比過。」

  姚晴見陸漸辛苦,心中不忍,散去籐蔓,瞥著谷縝道:「但使能勝,用劍用籐有何分別?『孽緣籐』有六般變化,這種『長生籐』是最不傷人的,其他的什麼『蛇牙荊』呀、『惡鬼刺』呀,無不要命。你不是瞧見了麼,桓中缺的臉被『蛇牙荊』扎傷過,變成那麼個怪樣子。」陸漸聽了,想到方才籐蔓纏身的光景,不由打了一個冷戰。

  姚晴哧了一聲,又說道:「你道這個『天劫什麼法』能打遍天下,真是不自量力。」谷縝卻面不改色,呵呵笑道:「陸漸自不能打遍天下,一個好漢三個幫,若無大美人襄助,憑我二人,斷乎不能成事。」

  姚晴心中十分受用,嘴裡卻冷冷道:「少拍馬屁,我就算去,也是為了陸漸性命。哼,跟你臭狐狸一點兒關係也沒有。」谷縝笑道:「自然,自然。」

  姚晴轉眼望去,見陸漸定定望著自己,雙目泛紅,隱有淚光,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由暗歎,牽著他衣袖,走到屋後,低聲責怪道:「傻小子,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哭?你看臭狐狸,臉皮比地皮還厚,何時服軟過?」

  陸漸聽了,忍住淚,澀聲道:「阿晴,為了我,累你冒險,我、我心裡難過極了……」嗓子不覺哽咽了。

  姚晴胸中滾熱,情難自禁,牽著陸漸的手,盈盈坐在一處斷垣上,將頭靠在他肩上,輕輕笑道:「只要你心裡想著我,念著我,就算再險再累,我也不怕……」這話衝口而出,頓時又覺害羞,心道:「傻丫頭,你怎地變得心軟啦?盡做些小女人的勾當,說些不尷不尬的話,不害臊麼……」

  她心中不住自責,卻怎也鼓不起勇氣,將臉從陸漸肩上移開,唯有昏昏默默,一聲不吭,心裡只盼這段光陰去得越慢越好。

  陸漸握著那白嫩小手,隔著肩衣,感覺到那張芙蓉臉兒滑如凝脂,心中不覺熱流洶湧,跌宕生情。縱然如此,卻也不敢去看姚晴,只覺此情此境,就當如此靜坐,倘若偷看一眼,也褻瀆了這難得的默契。

  相依相偎,不覺光陰之逝,忽聽一聲悠長悅耳的口哨,繼而便聽谷縝哼哼唧唧,唱起曲子來:「我把你半嚲的肩兒憑,他把個百媚臉兒擎。正是金闕西廂叩玉扃,悄悄迴廊靜。靠著這招綵鳳、舞青鸞、金井梧桐樹影,雖無人竊聽,也索悄聲兒海誓山盟……」

  陸漸未知所云,姚晴出身豪室,自幼聽多了戲曲,心知這曲子出自《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唱的是李隆基和楊玉環交頸依偎,海誓山盟,心知必是谷縝偷看了這邊情形,故意調侃,一時又羞又氣,離了陸漸,頓足起身,陸漸不明所以,也茫然站起。

  一時轉回庭院,只見谷縝抱著雙手,背靠大樹,笑瞇瞇望著二人,說道:「抱歉則個,並非小弟有意打攪,只怕二位光陰苦短,一坐一日,可就不妙了。」

  陸漸這才明白谷縝唱曲的旨意,羞得面紅心跳,幾乎要覓地而入。姚晴也是霞染雙頰,瞪著谷縝,眼裡幾欲噴出火來。

  用罷早飯,三人啟程上路,那小男孩萬分不捨,扯著谷縝衣袖,眼淚汪汪。谷縝摸摸他頭,塞給他一塊大銀子,小孩不識,怪問道:「這是什麼呀,亮閃閃的,是糖麼?」谷縝笑道:「不是糖,給你爹娘,將來供你讀書用。」房東夫婦瞧見,歡天喜地,推謝兩句,也就笑納了。

  三人別過房東,拍馬直趨徽州,姚晴馬快,陸、谷二人馬慢,她素來好勝,不時跑出老遠,掉過頭來,撅著小嘴,向二人躍馬示威,惹得谷縝心中暗罵:「直娘賊,早知如此,還不如找兩頭山西毛驢兒騎著痛快。」

  這不快轉頭即逝,瞧著沿途勝景,谷縝驀地意興大發,笑談風物。他胸中神奇鬼博,各方地理風俗、傳說土產,莫不信口道來,引人入勝。不只是陸漸聽得津津有味,姚晴也忘了炫耀馬力,隨在一旁,聽得入神,只覺許多事兒,竟是從沒聽過的。

  行了兩日,沿新安江向西,次早來到徽州地界,眼見峰巒連綿,疊青瀉翠,倒影江中,竟將一川煙水染成溶溶碧色。

  谷縝觸景生情,揮鞭笑指道:「這徽州當得起物華天寶四字,西北就是黃山,七十二峰巧奪天下之美;這條新安江則是黃山百泉所聚,明澈如練,清寒侵肌。有道是『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這黃山松、新安水,又變化出天下第一的徽墨,『黃金易得,徽墨難求』,自古都是大大有名。近代方家的『銅雀瓦』、程家的『清玉案』,均是不讓古人的好墨。還有這水染的絲緞也極好,至於三潭的枇杷、黃山的木耳,那也都是難得的珍品了……」

  說到這裡,他目光一轉,見路邊有幾個賣果子的小販,不覺笑道:「是了,我忘了這個。」翻身下馬,須臾買來一捧乾果,笑道,「這榧子是此間土產,來來來,咱們分而食之。」

  姚晴以前吃過,並不稀罕,陸漸卻覺新鮮,見那榧子模樣平常,剝開一嘗,卻是滋味甘美。谷縝道:「這榧子有詩說得好:『味甘宣郡蜂雛蜜,韻勝雍城駱乳酥,一點生春流齒頰,十年飛夢繞江湖』,我就愛最末一句,『十年飛夢繞江湖』,若能在江湖上自由自在,遨遊十年,那又是何等快活。」說罷縱聲大笑,豪情意氣流露眉梢。

  目下徽州在望,進一步危機四伏,谷縝卻談笑風生,若無其事,這份瀟灑氣度,饒是姚晴也覺心折,微笑道:「臭狐狸,徽州還有一樣出產,你卻忘了說!」

  谷縝道:「什麼出產?」姚晴道:「汪直算不算徽州的出產。」谷縝一笑,歎道:「自然也算!但這徽州不只出了汪直,還出了一個大大有名的人物,你知道是誰?」姚晴冷哼道:「是誰?」谷縝道:「便是督憲江南的胡宗憲胡大人了。」

  陸、姚二人均是訝異,谷縝撫掌歎道:「這一州之中,竟出了兩個勢如水火的大人物,也算是千古少有了。」

  說笑間,入了城門,谷縝引著二人,在城中轉了幾轉,來到一處大宅,宅門上書「墨仙坊」,門首一方石碑,鐫有隸書二行:一技之精,上掩千古。

  谷縝瞧了,失笑道:「這老程,自拍馬屁的功夫越發高明了。」才說罷,忽聽有人遠遠應道:「這小谷,話很不通。老夫是人非馬,哪兒來馬屁,既無馬屁,又何來自拍之理?」

  三人聞聲望去,一個寬袍峨冠的老者背了一匣書,笑瞇瞇騎著毛驢,逍遙而來。谷縝將手一攤,笑道:「老程,你好。」那老者翻身下驢,一把抱住谷縝,笑逐顏開:「小谷,好幾年不見,你躲哪兒去了?是不是有了娘兒們,便忘了老友了。」

  「哪裡話?」谷縝笑道,「娘兒們沒有,卻遇上幾隻臭蟲,叮得我滿頭是包,不得已來你宅上避避風頭,順道借幾錠墨使。」老程笑容一斂,正色道:「避風頭可以,這墨錠麼,只賣不借。」

  谷縝嘿嘿一笑,說道:「老程,三年不見,還是恁地摳門。」老程道:「跟你谷少爺打交道,若不摳門些,豈不沒活路了?」兩人相視大笑,攜手入門,早有僕童出來牽馬引路。

  入堂就坐,谷縝為雙方引薦,說到老程時笑道:「這位程老哥大號公澤,自承祖業,制墨為生,先前我說的名墨『清玉案』,就是他家的招牌,確然當得起『一技之精,上掩千古』的贊語。」

  程公澤與谷縝說笑不禁,對陸、姚二人卻甚是端方,聞言趕忙謙讓兩句。谷縝又道:「這世間我對頭不少,朋友也有幾個,卻不甚多,老程就是其中之一了。」程公澤聞言,眉間大有喜色。

  這時間,下方奉上茶來,谷縝啜了小半口,一轉眼,忽見程公澤目不轉睛盯著自己,神色頗為緊張,不覺笑道:「這茶入口恬淡,餘味清奇,大有孤絕凜冽之氣,莫不是黃山絕壁上採來的野茶?」

  程公澤喜上眉梢,嘖嘖道:「鬼靈精,鬼靈精,就你品得出來,就你品得出來……」谷縝笑道:「你這老程,還有什麼寶貝,不要吞吞吐吐,一股腦兒獻出來吧!」程公澤笑呵呵轉回後堂,拿來幾件玉玩字畫,以及一個製作精巧的檀木盒子。

  谷縝逐一把玩,拿到玉玩時,笑道:「這是『碾玉樓』洪得意的新手藝吧?幾年不見,這老洪毫無長進,改天我去罵他。」又拿起一軸畫,展開一瞥,嘖嘖道:「韓干的牧馬圖,不是贗品,是真跡!沒天理了。」他縱然嬉笑怒罵,品評起來,卻是毫不含糊,程公澤聽得拈鬚微笑,連連點頭。忽見谷縝拿起檀木盒子,揭開時,卻是一方墨錠。谷縝反覆把玩,又用鼻嗅,臉上卻是不動聲色,程公澤見了,神色間又緊張起來。

  谷縝放回墨錠,忽道:「這墨錠制藝精絕,不消多說,卻有一樣,不如從前。」程公澤歎道:「真被你瞧出來了。」谷縝道:「這墨錠的香氣為何差了許多?」

  「說起來,要怪小谷你了!」程公澤苦笑道,「這幾年你不知去向,南海的商路竟然斷了,南海異香來不了中土。徽墨的妙處,一半妙在墨料,一半妙在墨香,南海異香不能入貢,只能用些本土的香藥充數,香氣自然差得遠了。」

  谷縝笑道:「不打緊,這點小事,我來設法。」程公澤大喜道:「全賴老弟了,不過口說無憑……」

  谷縝瞪眼道:「去你的,得寸進尺,要我簽軍令狀麼?」程公澤撓頭直笑,他專於制墨之藝,一談到制墨,便有幾分癡氣。

  谷縝又道:「就這幾樣?」程公澤笑道:「還有一樣寶貝,卻是程某最愛,你猜是什麼?」谷縝目光一轉,拍手笑道:「不消說,定是令千金了!」程公澤哈哈笑道:「雪煙,出來吧!」

  只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從堂後轉出,螓首低垂,嬌弱不勝,向眾人打個萬福,眼角稍抬,怯怯道:「谷少爺好!」

  谷縝打量她一陣,笑道:「人道女大十八變,三年前還是小不點兒,如今卻出落成美人兒了。但這『少爺』二字叫得不妥,我跟你爹兄弟相稱,你該叫我谷叔叔才是。」

  程雪煙俏臉漲紅,咬著嘴唇,卻不吱聲。谷縝又轉向程公澤笑道:「乖侄女有婆家了麼?」程公澤道:「還沒呢,小丫頭眼角高,瞧不起人,都怪我慣壞了。」谷縝笑道:「豪門公子、書香子弟我也認得幾個,但大多不是東西。若不然,倒不妨做個媒人。」

  姚晴冷眼旁觀,見程氏父女意興闌珊,心中雪亮,便淡淡說道:「臭狐狸,少說幾句,會憋死你麼?」谷縝眼珠一轉,嘻嘻笑道:「好好,不說了。但有一件正事,還要拜託老程。」

  程公澤道:「兄弟請講。」谷縝道:「你是此間商魁,眼線廣闊,且幫我查一件事。」說著讓他附耳過來,嘀咕幾聲,程公澤神色數變,點一點頭,匆匆下堂去了。

  程雪煙說道:「還請谷少爺去後面用膳。」谷縝笑道:「好說,好說。」三人隨她來到後院,只見石秀水曲,茂竹幽深,卻是好一個清淨去處。

  程雪煙將三人引至園中小廳,自己張羅膳食,她看似嬌怯,支使家中僕婦,卻是不卑不亢,井然有序,不像弱齡少女,倒似一家之主。奈何谷縝口角風流,調笑無忌,幾番撩得她面紅耳赤,不待張羅完畢,便慌張去了。

  用罷飯,谷縝自去廂房睡覺。陸、姚二人則坐著說話,不多時丫環來報「香湯燒好」。姚晴好潔,沐浴一番,神清氣爽,當下回房小睡,不想睡至半途,卻做了一個惡夢,遽爾驚醒,滿頭是汗。

  回憶夢中烈火焦屍,姚晴心顫神搖,呆坐許久。待得披衣出門,已是深夜時分。閒雲掩月,園內沉寂,唯有遠處一燈如豆,撩人幽思。

  姚晴近前,透過窗紗,綽約可見女子倩影,她識得正是程雪煙,心中不由奇怪:「這女孩兒夜半不眠,卻在做甚?」縱上房頂,揭瓦瞧去,只見程雪煙坐在案前,信筆書寫。姚晴定神細看,竟是吃了一驚,敢情那宣紙上大大小小,寫的全是「谷縝」二字。

  如此寫滿一紙,程雪煙又發一陣呆,將字紙引燃,丟入火盆,然後歎一口氣,坐回床邊,向著那堆灰燼呆呆出神。

  姚晴不由暗自歎息,尋思道:「臭狐狸又造孽了,至於這女子,哼,卻也白癡得緊,流水無意,落花又何必有情?」當下既恨谷縝輕薄無聊,又對這程雪煙充滿鄙夷。

  蓋上屋瓦,方要下房,驀地瞥見向月處閃過一道黑影,輕若雲絮,飄然而飛。

  姚晴吃了一驚,縱身追趕。那人十分機警,姚晴一動,便覺出有人追蹤,足下加緊。姚晴自也隨之加快步子。這般一前一後,越過程家圍牆,在城中屋宇間攀垣走壁,你追我趕。過了時許,兩人始終相距三丈,那人無法拋下姚晴,姚晴也不能追上。從後望去,那人窄肩細腰,窈窕多姿,分明是個年輕女子。如此一來,姚晴更憋足了一口氣,提氣輕身,緊追不捨。

  不多時,她身子發熱,呼吸漸轉急促,這時間,忽見那女子高高縱起,身姿曼妙,落在一處屋頂上,將身一縮,貓在暗處。

  姚晴只怕對方暗算,也陡然止步,伏在左近,只見那女子一雙眸子映射月華,在黑暗裡閃閃發亮,忽而「哧哧」輕笑,笑聲嬌媚入骨,如一縷細絲,在人心尖兒上撩撥。姚晴聽得心癢,捏下一塊碎瓦,嗖地射去。

  兩人相距數丈,那碎瓦射去,卻如石沉大海,那女子眸子清亮如故,只多了一絲笑意。姚晴暗暗吃驚,正要施展「坤元」神通,忽見那眸子下燃起兩點綠火,飄忽不定。

  姚晴見此異象,心神大震,土勁蓄足,卻忘了發出,忽聽那女子咯咯笑道:「粉獅子,別淘氣,你弄癢我啦。」

  姚晴莫名其妙,那女子又笑道:「還你。」說著勁風急來。姚晴一揮袖,輕輕裹住來物,正是那塊碎瓦,方要反擊,忽覺不妙,「坤元」所至,掌下屋瓦掀起,在身前布成屏障,只聽「叮叮「急響,青瓦上迸出點點火星。

  姚晴暗呼好險,原來這女子十分狡猾,先將碎瓦擲回,姚晴接下,但覺她手勁甚弱,便生輕視之心,誰料那女子擲瓦不過是迷惑對手,隨那瓦片,突然射出凌厲暗器,又多又狠,若非姚晴機智,必為所乘。

  姚晴一揮手,細碎聲響過,滿天瓦片如有靈性,重疊如故,不曾驚動屋主。她舉目望去,滿城房舍重疊不盡,杳然消失在夜色深處,那女子所伏屋頂卻是空空蕩蕩,就似從來不曾有人停留。

  姚晴迎著晚風,默立半晌,撕下一塊衣衫,裹住手掌,俯身摸索,摸到幾枚寸許長的三稜細錐,對著星光一映,微微泛藍,顯是有劇毒。

  姚晴大惱,忖想這女子端地歹毒,對手若非自己,十九沒命。欲要窮追,又忌憚這稜錐暗器,是以猶豫良久,怏怏轉回。

  回到程家,已是天色微亮,遙見谷縝房中燈火通明,走近時,卻聽門內有人說話,推門一瞧,卻是谷、陸二人坐在桌旁,谷縝手持一張素箋,眉頭微皺。

  姚晴心頭一沉,叫道:「又有留書?」二人見她,均有訝色,谷縝笑著招呼道:「大美人早,我昨晚聽到動靜,驚醒時,便見這個了。」姚晴接下一看,箋上墨跡未乾,歪歪扭扭寫了八個大字:「大禍將至,速離徽州。」

  谷縝道:「這字醜怪不堪,曲如春蚓,盤如秋蛇,依我看應是左手書寫。留字人想是老相識了,故意反手留字,叫我看不出他的身份。」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