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聯手

  葉梵哈哈大笑,身未落地,雙掌一翻,兩道掌風分擊陸、姚二人。

  陸漸借力使一個「雀母相」,挽著姚晴向後掠去。葉梵掌力劈空,黃塵激揚,口中訝然道:「好小子,竟然藏了私。」

  姚晴緩過一口氣,雙手內勁湧出,兩根籐蔓鑽出地表,纏向葉梵。葉梵笑道:「黔驢技窮也!」一揮袖,籐蔓被勁風所激,反向姚晴掃來。

  陸漸只恐傷著姚晴,不顧厲害,飛身縱上,出手如風,橫拽籐蔓,不料籐上附有葉梵的「滔天氣」,勁力重疊,雖被陸漸拽住,其勢依然不衰,籐尾凌空圈轉,好似兩條鞭子,「啪啪」抽中陸漸雙頰,陸漸頭暈眼花,口中腥鹹,自忖臉頰也必腫脹了,但怕脫手傷及姚晴,忍著疼痛,死拽不放,竟被那籐蔓拖得向後倒退。

  情急間,陸漸心頭忽動,這兩根長籐雖是木質,卻又何嘗不是一種兵刃,既是兵刃,「天劫馭兵法」足以馭之,當即一撥一送,長籐來勢陡止,盤空一繞,忽又轉回。

  葉梵微感驚訝,左掌正欲抵擋,不料那「長生籐」驀地生長數尺,將他左腕牢牢纏住。葉梵雙目一轉,露出微笑,掌勢前送,直直拍向姚晴。

  陸漸身形陡轉,雙手如彈箏鼓瑟,在籐上忽挑忽撥。葉梵手腕陡沉,驀地不聽使喚,掌力歪斜,砰的一聲,姚晴身邊塵土翻飛,多了一個凹坑。

  「好!」葉梵大笑一聲,「這樣子才有意思。」抖手掙斷籐蔓,騰空縱起,曲肘運掌,正欲吐勁。陸漸雙手又是一挽,雙籐飛起,見風就長,刷地纏住葉梵足踝,雙手運轉「天劫馭兵法」,葉梵身在半空,無所依恃,頓時失了平衡,一招「滔天氣」再度偏出,擊中丈外大樹,「轟隆」一聲,大樹居中而折。

  急管繁弦,樂聲漸高,那笛聲尤為軒昂,上衝霄漢,嘯風凌雲,勢如一騎破陣、所向披靡。樂聲中,葉梵手舞足蹈,凌空亂轉,連連出掌,卻無一掌擊正,只攪得滿天揚塵。眾少年一邊演奏,兩隻眼睛也隨著他滴溜溜亂轉,心中驚訝之情,無以復加,不料忽來一掌,正中眾人前方,「轟隆」一聲,攪得演奏之人灰頭土臉,樂聲氣勢也不由得弱了幾分。

  「周流土勁」自姚晴雙手雙腳湧出,遠至八方,源源不絕。「長生籐」斷而復續,越變越多,越變越長。而這籐蔓越是糾纏,越合陸漸之意,他左一撥,右一捺,以「天劫馭兵法」駕馭諸籐,十餘根長籐如怪蛇亂髮,伴隨葉梵左右,纏繞其手足,攪亂其招式。

  葉梵武功之強,在東島僅在一人之下,單打獨鬥,陸、姚二人遠非其敵。只不料這「化生」之術配合「天劫馭兵法」,竟爾生出奇效。葉梵初時輕敵,此時越鬥越覺縛手縛腳,幾度被陸漸數籐齊下,拉扯得下盤虛浮、手腳不穩,不自覺焦躁起來,打點精神,雙掌翻飛,「渦旋勁」、「滔天氣」、「陷空力」、「陰陽流」、「生滅道」、「滴水勁」,奇勁橫生,怪力猛起,如惡獸利牙,撕扯萬物。

  陸漸肌膚如受刀割,呼吸維艱,又覺籐蔓屢被扯斷,斷而復生,越變越多,漸漸難以駕馭。姚晴真氣有限,籐蔓一多,氣力也由此分散,當即叫道:「阿晴,籐少些好。」姚晴心領神會,化去若干籐蔓,僅剩六根,六道青芒形如一隻碩大章魚揮舞腕足,忽伸忽縮,忽直忽曲,盤空繚繞,無所不至。

  籐蔓減少,陸漸左彈右弄,越發得心應手,使到瀟灑處,大有手揮五弦、目送歸鴻之概。谷縝瞧得舒服,拍手叫好。

  葉梵久鬥不下,忽聽谷縝叫好,怒從心起,不自禁縱聲長嘯,將滿場絲竹,一時壓住。

  「小的們。」葉梵高聲厲叫,「先將谷縝拿下,別叫他跑了。」八少年得令,齊向谷縝撲來。谷縝嘻嘻一笑,向著八人扮個鬼臉,轉身便跑。陸漸匆忙中分出兩根長籐,卻只纏住最末一對男女,輕輕一撥,那二人身不由主,離地飛起,不由得失聲尖叫。

  藍影驟閃,葉梵破空搶到,奪下二人,遠遠擲出。兩人有如騰雲駕霧,急飛數丈,雙足落地卻是十分輕緩,兩人鬆一口氣,抬眼望去,只見葉梵被三根籐蔓纏住手腳,朗朗大笑,遽爾間,那三根籐蔓如遭火焚,波的一聲,化為飛灰。

  這一下出其不意,姚晴渾身劇震,陸漸又牽兩根籐蔓,分纏葉梵腰身、大腿。不料方一纏上,又化成灰,不由駭然道:「阿晴,這,這怎麼回事?」姚晴俏臉發白,苦笑道:「他,他看穿了我的真氣。」陸漸一愣,道:「看穿了又怎的?」姚晴道:「他若看穿,便能克制我的『周流土勁』,化生之術,就算破了。」

  葉梵飄然落地,朗朗笑道:「八部神通,變化雖多,卻跳不出『周流八勁』。若無這八種真氣支撐,任你何種神通,均是無用。可笑世人常為水火風雷的表象所迷惑,卻不會克制其中真氣。至於你這丫頭,學了一丁點兒『化生』的皮毛,就來賣弄,豈有不被看穿之理……」說著大袖一拂,絲光流轉,如海浪起伏,口中卻笑道,「但能練成『化生』,必然就是來日的『地母』。東島西城誓不兩立,今日相見,斷不容你活在人世。」

  谷縝奔跑半晌,轉頭一瞧,身後六人越逼越近,心知逃脫無望,索性轉身,拱手笑道:「各位師兄師姐,何必如此辛苦,小弟認輸就是。」

  那六人見他恁地輕易服輸,一時面面相覷,驚愕不勝。趙武叫道:「還不束手就縛。」谷縝雙手一伸,笑道:「請縛,請縛!這位趙武兄真是人如其名,英姿神武,燕趙豪士所不能及,小弟若不束手,豈非有眼無珠?」

  趙武聽得受用,點頭笑道:「你若老老實實的,我就不綁你了。」錢嘉道:「當心,聽說他狡猾得很。」一個綠衣女瞧他一眼,露出輕蔑之色,撅嘴道:「他就算狡猾,武功卻不怎樣,也不怕他跑了。」

  谷縝瞧這女子一眼,尋思:「到底還是女孩兒心軟!」當即笑道:「我這幾年身在幽獄,孤陋寡聞,不想今日得見六位人中龍鳳,幸何如之。這三位師姐,貌美如仙,容光照人。別說我武功低微,就算高強,也不敢亂動一動,若不留神,碰著三位姐姐,豈不是暴殄天物?理應砍手剁腳,拉去餵狗的。」

  但凡女子,無不愛人讚己美貌,即便對方虛情假意,心中也覺熨帖;是以三女聽到最後兩句,無不面露微笑。

  谷縝見三名男子神色不豫,忙笑道:「三位師兄能與三位師姐並轡行走江湖,真是莫大福分。」這話既捧眾女,又捧群男,那三男聽得這話,多少有幾分得色。唯有錢嘉機警,見谷縝大獻慇勤,隱覺不對,咳聲道:「主人還等著呢,快快回去。」

  五人醒悟過來,忙道:「是呀。」押著谷縝回走,谷縝假意老實,低頭走了兩步,忽地抬頭,向一名紅衣少女笑道:「這位師姐的脂粉好香,是在『敷玉齋』買的麼?」

  那紅衣少女咦了一聲,道:「你怎麼知道?」谷縝笑道:「那家的香氣與眾不同,我一嗅便知,師姐這個還不算極好的,大約是掌櫃狗眼瞧人低,見你不是大家小姐,不拿上品出來。」

  三女均是凝聽,聞言怒道:「竟有此事?定然與他好瞧。」谷縝又道:「那『敷玉齋』除了脂粉,還有一樣寶貝,名叫做『百煉碧芝去繭膏』,任是何種老繭,一抹便脫,光滑柔膩,就和沒生繭子一樣。」

  這一語看似無心,實則正中三女心病,三女平日練劍,手上留下若干繭子,雖說只在虎口掌心,外人不易看見,但平時瞧著摸著,總覺美中不足,聽得這話,興致大起,各各止步,圍住谷縝詢問行情。谷縝笑嘻嘻地道:「那老闆和我很熟,旁人要時,千金難買;我若去討,不收分文。師姐們若要,回島時,我順道去討幾帖就是。」

  三女真有不勝之喜,谷縝彷彿漫不經意,又問起她們畫眉的黛墨、身著的裙子、腳穿的繡鞋,頭戴的首飾,每問一樣,便細細品說,哪兒黛墨最軟最黑,一染不褪;哪兒的衣裙、繡鞋質料最好,樣式如何風流;至於首飾,谷縝更是天下間數一數二的行家,幾日幾夜也說不完的。

  谷縝鑒賞本精,見識奇博,一張巧嘴,更能將活人說死、死人說活,三女幾曾遇上這種妙人,不覺聽得入迷,半步也不肯挪動。

  這些都是女孩兒頂有興趣的勾當,三名男子從旁聽得,自然大不耐煩,連聲催促。三女心知若是回到葉梵那裡,管束一嚴,必然無法放肆議論,當下充耳不聞,只圍著谷縝,又聽又問。趙武只怕回去晚了,葉梵責怪,屢催無果,忍不住推了谷縝一把,誰料谷縝應手而倒,大聲呻吟起來。

  三女又驚又怒,嘰嘰喳喳叫罵道:「你這人好狠毒!」「良心都被狗吃了嗎?」「出手也不知輕重,是蠻牛還是野豬呀……」趙武被罵得抬不起頭來,自忖方才並未使多大氣力,終不成勁由心生,內勁自然湧出,傷了此人,倘若如此,豈不是功力大進?一時間望著雙手,亦憂亦喜,好不迷惑。其他二男見狀,只作壁上觀,要知四男四女終年同行,暗生情愫,爭風吃醋,也是等閒之事,此時見趙武大失芳心,旁觀之下,甚感快意。

  三女罵了幾聲,見谷縝口吐白沫,在地上翻來滾去,驀地一滾,滾到那名綠衣女腳下。綠衣女大動柔腸,忍不住俯身去扶,說道:「究竟怎麼……」話未說完,後心一痛,頸項生寒。谷縝翻身躍起,一手扣住她背心要穴,一手把著明晃晃的匕首,勒住她脖子。

  其他五人目瞪口呆,那綠衣女驚道:「你……你沒受傷?」谷縝笑道:「師姐得罪,捉不了我,你大不了挨頓臭罵,我被你捉住,可就死路一條了。」挾著她步步後退,大聲道,「各位留步。」不料五人雙目噴火,竟然一步不讓,步步進逼。

  谷縝心中暗罵,錢嘉盯著他,寒聲道:「你這廝雖然狡詐,卻打錯了算盤,她不過是主人的婢子,死了也不打緊,但你殺她之後,我卻有手段,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谷縝皺眉瞧了瞧他,又看看懷中女子,驀地笑了笑,道:「我幹嗎殺她?」鬆手將那綠衣女放開,那女子一番好心,反遭惡報,心中怒極,一得自由,心頭惡起,反手一肘,頂得谷縝痛徹肺腑,大叫一聲,跌倒在一株大樹下。

  趙武目射寒光,大聲道:「主人說了,要打斷他雙腳,給紅毛戰船報仇。咱們索性順主人的意,將他雙腿打折了,看他還弄不弄鬼?」其他五人均恨谷縝狡詐,紛紛點頭。

  趙武面露獰笑,跳上前去,提起右腳,對準谷縝膝蓋,方要狠狠踩下,誰知眼角餘光所至,忽見林中寒星閃動,撲面而來。趙武大驚失色,急往後躍,不料那寒星甚多,有如群蜂出巢。趙武肩頭、大腿各是一痛,不由得大叫栽倒,一陣麻癢來自傷處,頓時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眼看葉梵步步進逼,陸漸嗓子發乾,雙腿顫抖,驀地大步搶上,擋在姚晴身前,揚聲道:「你要碰她,先將我殺了,你不殺我,就,就別想碰她一下。」姚晴身子一顫,道:「你……你……」嗓子一啞,說不下去。

  葉梵目光流轉,笑道:「好一對同命鴛鴦。若要殺你,又有何難?」左腳一撐,身形陡轉,呼地一掌拍將過來。陸漸使招「半獅人相」,蹲身出拳。不料二勁方交,葉梵內勁忽向後縮。陸漸拳勁打空,便覺一股絕大吸力扯得他馬步虛浮,直直向葉梵撞了過去。

  葉梵左掌使「陷空力」,拖動陸漸身形,右掌則蓄滿「滔天氣」,正擬送出,忽見姚晴銀牙微咬,雙手相合,齊齊按在地面,霎時間,一根籐蔓破土而出,旋風般向他小腿捲來。

  葉梵心中冷笑,他已洞悉「長生籐」的變化,籐蔓一旦著身,便會被他內息焚化,故而任其來纏,心神貫注掌上,立意將陸漸斃於掌下。

  「嗖」,籐蔓纏至,葉梵左掌勁力將吐未吐,小腿忽地刺痛。情急間,逆轉掌勢,向下一揮,劈斷籐蔓,飄退丈餘。立足未穩,忽覺一股痛癢由痛處直躥上來。

  「有毒……」葉梵心念一轉,目光投向那半截殘籐,那籐兀自纏繞腿上,上面尖刺根根怒張,形如毒蛇利牙,在日光中泛著淡淡金色。

  「蛇牙荊!」葉梵又驚又悔。他深知這荊刺厲害,不敢大意,當即運功震斷籐蔓,將毒素逐分逼出。

  陸漸死裡逃生,踉蹌站定,尚不知到底發生何事,心頭一片茫然,忽聽姚晴顫聲叫道:「快,快……」陸漸掉頭望去,見她面色蒼白,幾近透明,肌膚下一股淡淡青氣浮現隱沒,嘴角弧線忽而向上,忽而向下,說不出的怪異。

  陸漸不曾見過姚晴如此神態,心中吃驚,急縱上前,問道:「你說『快、快』什麼啊?」姚晴口唇顫抖,費盡氣力,驀地吐出一聲:「快逃……」話音未落,鮮血奪口而出,兩眼一閉,昏了過去。

  陸漸大驚失色,扭頭望去,谷縝蹤影也無,若是依照姚晴的話,豈不是丟下朋友,不顧義氣。再瞧葉梵,雖是凝立不動,眼中卻有厲芒浮動,彷彿噬人猛獸,隨時撲來。

  陸漸沒地心頭一寒,雖不知這東島高手發生何事,但他身上殺氣卻是越來越濃,遠隔數丈,仍是撲面而來。陸漸不由打個寒噤,低頭看了姚晴一眼,驀地有了決斷,一躬身,將她負在背上,發足飛奔。

  葉梵全力逼毒,不敢緊追,眼見對手遠遁,端地怒不可遏,縱聲長嘯,上決浮雲,聲聞數里。陸漸只覺嘯聲如在耳邊,心頭惶惑,只有一個念頭:「快逃,快逃。」不知不覺使出「馬王相」,大金剛神力貫注腿上,不辨方向,只顧狂奔。

  濃雲漸起,籠山蔽林,間有微風徐來,掀出一角蒼山、半樹碧葉。不多時,斜雨疏疏,裹著點點細煙,濛濛煙雨中,不時傳來歸鳥的撲翅聲。

  姚晴身子顫抖,越來越劇,陸漸心中焦慮萬分,透過嵐藹雨幕,極目望去,忽見道邊濃陰裡有簷角飛出,當即大步趕上,卻是一座荒廢神廟。塑像殘缺,匾額無蹤。陸漸見識粗淺,也不知供的是山神水神,還是土地菩薩。所幸廟內乾爽,便將姚晴放在神龕前,見她臉上青氣濃重,身子冰冷顫抖,呼吸已自十分微弱。陸漸連叫幾聲「阿晴」,她卻始終緊閉雙眼,又想到谷縝生死未卜,種種傷感、自責湧上陸漸心頭,眼淚驀地奪眶而出,點點滴在姚晴臉上。

  過了一會兒,忽聽一聲輕輕歎息,陸漸急忙沒類,定眼望去,卻見姚晴眼簾微動,慢慢張開,眸子雖然暗淡了許多,但仍是黑白分明,神采流轉,有如秋水剪成。

  陸漸驚喜不勝,一時間手足無措,含淚笑道:「你醒啦?阿晴,你別嚇我,我,我經不起的……」

  姚晴深深看他一眼,忽地笑笑,歎道:「傻小子,哭什麼,自古以來,誰無一死呢?」陸漸一時未能聽真,心念數轉,驀地明白過來,但覺如雷轟頂,張口結舌,吃吃道:「你,你說誰,誰,誰會死了……」

  姚晴輕輕吐了口氣,慢慢道:「《黑天書》有黑天劫……『周流六虛功』也有『八大天劫』……若是、若是超越本身修為,強用神通,必遭反噬……我的『周流土勁』修為不到,卻強用第二變『蛇牙荊』,土勁反噬,活不久啦……」這話字字有如針刺,扎得陸漸心頭滴血,又如巨雷,轟得他雙耳嗡鳴、頭昏腦沉,呆了好一會兒,驀地如夢初醒,一把攥住姚晴身子,失聲叫道:「阿晴,你騙我麼,你定是騙我的。你,你從來就愛騙我,害我擔心。」叫著叫著,不知不覺,眼淚順著雙頰淌了下來。

  姚晴微微苦笑,搖頭歎道:「我,我以往常常騙你,這次……這次卻不騙……」說到這兒,烏黑的眉毛輕輕顫抖,面上青氣越來越濃。陸漸悲痛莫名,低頭攥拳,喉間發出嗚咽之聲,牙齒咬著下唇,唇破血流,點點鮮血,和著眼淚,滴在野寺青灰色的地磚上,淚痕點點,黑沉如墨。

  姚晴輕輕一笑,細聲說道:「別哭啦,你且摸我腰間,有,有一個小囊……」陸漸伸手摸去,觸到一個小小錦囊,拉開看時,卻是魚和尚的舍利,不由詫道:「這個,這個不是在左飛卿那兒麼?」

  「你呀,真叫人沒法子!」姚晴微微苦笑,眼裡飄過一絲若有若無的歎息,「我說的話,這世上唯有你才會每一句牢記在心、深信不疑的……唉,陸漸呀,你傻乎乎的,谷縝完了,我又去了,你,你傻乎乎的,會不會受人欺負呢……」說到這裡,她雙眼一闔,抿嘴發抖,兩行淚水順著眼角流淌下來。

  陸漸心中大痛,按捺不住,嗚地痛哭起來,邊哭邊道:「你騙人……阿晴,你又騙我不是?從今往後,你說什麼,我都不信,我都不信……」哭泣中,忽聽姚晴又歎一口氣,道:「你扶我起來……」陸漸只得忍淚將她扶起,抱在懷裡,姚晴忽地在他耳邊低聲道:「我,我告訴你風、雷、地三部隱語,你記好了,將來破解畫像秘密,修成神功,為我報仇……」

  陸漸淚水模糊雙眼,泣不成聲,腦子裡亂哄哄的,聽姚晴念了一遍,三句隱語也不過記得半句,忽就覺懷中女子身子微微一震,低頭望去,姚晴正慢慢閉上眼睛。

  陸漸並非第一次面對生死,魚和尚死時,他難受極了,舉頭向天,號啕大哭,然而與如今相比,那時的悲痛就如滄海一粟,不及此時之萬一。他只覺身子空蕩蕩的,血肉魂魄,似都在這一霎融了,化了。眼淚剛才還流個不住,這時卻忽地止了,陸漸生平第一次明白,悲傷至極,反而漠然,越是想哭,越是不能出聲,當痛哭之意充塞心胸,竟連眼淚也擠不出一滴來。

  人生至悲,莫過於此。

  淅淅瀝瀝,風雨如晦,倏爾一陣狂風,將雨捲入廟裡,濺在陸漸後頸,冰涼徹骨。他打個寒戰,驀地清醒過來,心中彷彿有一個聲音在大喊大叫:「不成!不成呀!阿晴不能死,不能死……她若死了,你還活什麼?她若死了,你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想到這裡,陸漸將姚晴盤膝放置,倏爾變相,將隱脈劫力化為內力,度入姚晴體內……「人相」、「我相」、「壽者相」、「馬王相」、「猴王相」、「雀母相」、「雄豬相」、「神魚相」、「半獅人相」……十六相變完,再變一次。

  姚晴體內殊無動靜,就與死人一般,陸漸卻如瘋了一般,不斷注入內力。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隨他內力注入,姚晴身子裡驀地湧起一股寒氣,從任脈起始,迂迴周行,抗拒入體內力。陸漸也漸漸覺察到了,雖不知這股真氣來自何處,但既有一絲真氣,便有一線生機,陸漸狂喜不勝,便只顧轉化內力,壓制那股陰寒之氣。

  由「任脈」到「督脈」,由「奇經八脈」到「十二主脈」,兩般真氣逐脈爭鬥,陸漸的「大金剛神力」渾厚不絕,似乎正是那陰寒之氣的剋星,那寒氣雖然強勁無比,卻被逐脈逼入死角,勢如毒蛇盤曲,抵死頑抗。

  雨聲冷冷,光陰無聲。陸漸與那寒氣苦鬥,但時光忽快忽慢,快的時候,彷彿只有一瞬,慢的時候,卻似乎過去一生一世,不由得心力交瘁,疲乏欲死,空虛感陣如潮水,湧上心頭,不知覺間,身周的景物忽就變了:無天無地,黑白交融,身前的姚晴也已不見,唯有無涯虛空,橫亙眼前。

  陸漸呆了呆,驀地明白發生何事,當下慢慢起身,舉目望去,黑暗中,三垣帝星正透過逐漸淡去的血色霧氣,發出微微光芒。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