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絕望(2)

  倉兵衛心中得意,哈哈大笑,笑聲未絕,忽見姚晴秀眼之中,寒光射來。倉兵衛微微一驚,忽覺足下一動,兩根籐蔓破地而出,將他雙腳纏住。倉兵衛何曾見過如此怪事,駭然大叫,忽見姚晴縱身掠上,當即拔出長刀,大喝一聲,迎面劈出。姚晴輕輕巧巧,閃身讓過,一掌劈中他肩頭。倉兵衛吃痛,啊呀一聲,長刀落地。

  姚晴原本見他支使兩大劫奴,若非劫奴,必然身懷奇功,是故蓄足神通,才敢動手,誰料倉兵衛如此不濟,一招便被震落長刀,不覺一呆,大覺啼笑皆非,當下出指點中他「膻中」穴。汪直見狀,大喜過望,轉身便跑;姚晴欲要追趕,忽聽陸漸悶哼一聲,轉眼望去,卻是他出手稍緩,螃蟹怪一成勁力繞過「天劫馭兵法」,傳到他身上,身後木柱簌簌動搖,陸漸喉頭腥甜,吐出大口鮮血,臉色變成慘灰之色。

  姚晴驚駭欲絕,厲喝道:「住手。」挑起長刀,擱上倉兵衛脖子。螃蟹怪雙螯高高舉起,本想一鼓作氣,結果陸漸,聽見喝聲,轉眼一瞧,卻見倉兵衛被刀架了脖子。螃蟹怪不驚反喜,嘿嘿笑道:「你這小鬼頭仗著主子的勢,一路上對老子呼呼喝喝,很得意麼?這一下,看你怎麼活命?」

  姚晴聽得疑惑,皺眉道:「你不怕我殺了他?」螃蟹怪未答,卻聽鼠大聖咭咭怪笑道:「你殺了他也沒用,他的主人又不是我們的主人。」姚晴臉色一變,舉刀喝道:「誰跟你們說笑,我真的殺他了。」話音未落,忽聽身後有人陰森森地道:「你且試一試。」

  姚晴只覺那聲音突然響起,如在耳畔,不由大吃一驚,揮刀橫掃,忽覺刀鋒一緊,被來人箝住,繼而刀柄變得熾熱無比。姚晴疾疾放開長刀,橫掠數尺,轉眼一瞧,失聲叫道:「寧不空!」

  寧不空身著月白單衣,神色蕭索,手拄一根枴杖,右手食中二指箝著長刀刀鋒,刀身暗紅,如蓄火焰。他忽地掉轉刀身,貼著倉兵衛的身子轉了一轉,那些籐蔓節節寸斷,化為灰燼。他這般輕描淡寫,似乎渾不費力,但知道「化生」之術者,卻知其中的難處。孽緣籐斷而復生,絕無一刀切斷之理,寧不空如此輕易斬絕,正是破去了籐中的真氣所致。

  姚晴臉色蒼白,呆呆望著他施為,心中忽地湧起一陣絕望,想自己歷盡辛苦,練成神通,但與這大仇人一比,仍是天差地遠。

  寧不空又一拂袖,拍開倉兵衛的穴道,方才轉身,凹陷的眼窩對著姚晴,森然道:「『地母』溫黛是你什麼人?」

  姚晴咬了咬嘴唇,冷冷道:「什麼人也不是。」寧不空沉吟道:「不可能,你會化生之術,定是地部高足了。」姚晴冷笑道:「我姓姚,你也認識的。」寧不空身子微微一震,唔了一聲。倉兵衛道:「不空先生,她是陸漸的朋友。」

  「是麼?」寧不空微微一笑,道,「陸漸也在?」陸漸見了寧不空,心知大事去矣,歎道:「寧先生,陸漸在此。」寧不空點頭道:「很好,很好。」陸漸道:「先生什麼時候來的中土?」寧不空微笑道:「來了幾日了。順手辦了兩件事情。」

  這時忽聽一聲怪笑,門外又走進一個人來,手中尚且提了一人。陸漸一眼便認出來人正是獄島總管沙天洹,他手中之人,則是汪直。

  沙天洹將汪直拋在地上,呵呵笑道:「寧師弟,你真是算無遺策,猜到他必然從這條路上逃生。」寧不空面無表情,只是點了點頭,道:「辛苦沙師兄了。」

  汪直怒道:「寧不空,我已如你所言,偷襲南京,結果損兵折將,落到如此地步,你為何還要害我?」寧不空笑了笑,隨口道:「我讓你偷襲南京,你就偷襲南京了?你就這麼聽話?說到底,還是你覺得寧某的計謀可行,又急於拔掉胡宗憲這根心頭刺,故而利令智昏,慘遭敗績。」

  汪直默然一陣,大聲道:「你要怎地?」寧不空笑道:「我要兩樣東西,第一,你寫一封信,讓你豐後、大隅等五島島眾從此聽命於我;第二,這些年你劫掠東南各省,收穫豐厚,那些金銀珠寶,我也很喜歡。」

  汪直無法,冷哼一聲,道:「若我做了這兩件事,你就肯放過我了?」寧不空笑道:「那是自然。」汪直思索片刻,說道:「好,拿紙筆來。」

  倉兵衛取來紙筆,汪直寫了一封書信,又畫了一幅地圖,說道:「這樣就行了嗎?」沙天洹拿到手中,瞧了一遍,笑道:「不錯,成了。」寧不空點點頭:「很好。」忽將長刀向前一送,一聲輕響,穿透汪直咽喉。

  刀鋒入喉,汪直一時竟不覺痛楚,盯著寧不空,口唇顫動,眼裡流露茫然之色。寧不空拔出刀來,笑罵道:「蠢材,到了這步田地,還奢望活命。所謂倭寇之王,不過爾爾。」

  汪直此時已說不出話來,口中血如泉湧,撲倒在地,再無聲息。

  寧不空突然出手,之前毫無徵兆,待得汪直喪命,陸漸才還過神來,盯著汪直屍首,如墜冰窟,想到這些日子,谷縝與自己歷盡奔波辛苦、九死一生,然而寧不空只一刀,便將這所有辛苦、所有希望,抹殺得乾乾淨淨。

  陸漸欲哭無淚,臉上湧起一抹紅潮,猛地身子前傾,哇地吐出一口鮮血,身子傍著木柱,慢慢委頓下去。姚晴見狀吃驚,搶上前去,道:「你怎麼了?」陸漸本想說「我沒事」,但氣息太弱,這句話只在心頭轉來轉去,竟然說不出來。

  姚晴瞧出他的意思,眼眶一熱,顫聲道:「到這時候,你還要說『我沒事』麼……」說著說著,流下淚來。

  陸漸吸一口氣,勉強笑笑,伸出手,給她拭去淚水,忽地在她耳邊低聲道:「你,你別管我了,快,快走……」姚晴咬牙瞪他一眼,卻不作聲。

  「生離死別,真是感人。」寧不空歎道,「瞎子我也感動得很呢。嗯,陸漸啊,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初你不背叛我,豈不是什麼事也沒有了?」

  陸漸搖頭道:「背叛你的事,我……從來都沒悔過!」寧不空哼了一聲,面色陰沉下去,枴杖篤地一頓,向前走了一步,徐徐道:「你既然死不悔改,我便成全你吧。」

  姚晴情急生智,叫道:「寧不空!」寧不空嘿嘿笑道:「姚大小姐,你叫我麼,不急,不急,我收拾了陸漸這孩子,再來跟你說話。」

  姚晴大聲道:「你有四幅祖師畫像,是不是?」寧不空眉頭一皺,道:「這件事他也跟你說了?這姓陸的小東西,真不曉事,難道他便不知道,你知道了這件事,就非死不可麼?」

  姚晴冷哼道:「可惜,你怎麼也集不全其他四幅畫像了。」寧不空道:「為什麼?」姚晴道:「因為風、雷、地三部畫像,都被我燒掉了。」

  寧不空身子微震,略一沉默,驀地呵呵大笑,森然道:「小丫頭,你撒謊也須瞧瞧對象,難道你不知老夫是誰?」姚晴道:「誰撒謊了,你若不信,大可問問風君侯、雷帝子……看他們的畫像在誰手裡?」

  寧不空冷冷道:「我就不信。」方要舉刀,忽聽沙天洹急道:「寧師弟且慢!萬一她說的是真的呢?」寧不空道:「怎麼可能?一個小女娃娃,也能從風雷二主和地母手中搶走畫像?沙師兄,你太也糊塗。」

  沙天洹輕咳一聲,乾笑道:「聽來雖然不可思議,但若萬一是真的,豈不糟糕。寧師弟,此番我叛出獄島,跟你前來中土,可全是為了這祖師畫像;若有閃失,大家都是前功盡棄。」寧不空聽了,稍一沉默,歎道:「那好,姚小姐你說你燒了畫像,卻是為何?」

  姚晴道:「因為我已記下了這三幅畫像的隱語,燒了畫像,這世上就只有我一人知道這隱語了。」寧不空冷哼一聲,道:「胡吹大氣,寧某憑什麼信你?」

  姚晴微一冷笑,揚聲道:「持共和若擁下於白。」寧不空愣了愣,驀地眉峰聚起,低喝道:「你說什麼?」姚晴道:「這是地部畫像的隱語,還有風、雷二部的隱語,你想不想聽?風部是周白響質……」

  寧不空不自禁屏住呼吸,側耳傾聽,不料姚晴說到「質」字,驀地冷笑一聲,道:「你想聽麼?本姑娘卻不想說了。」

  寧不空雙眉一挑,臉上湧起一股殺氣,食中二指拈著衣襟,微微捻動,過了半晌,神色忽又和緩下來,呵呵笑道:「好吧,姚小姐,你有什麼要求,先提出來,咱們合計合計。」

  「這還差不多!」姚晴點頭道,「第一,你須得放過陸漸,從今往後,不得為難於他。」

  寧不空冷笑一聲,徐徐道:「若我不答應呢?」姚晴臉色微白,咬了咬牙,揚聲道:「你若不答應,我立馬自盡,你終此一生,也休想湊齊畫像中的隱語。」陸漸大驚失色,急道:「不可……」他原本虛弱,此時急火攻心,不由得吐出一口鮮血,昏了過去。

  寧不空臉色陰沉,彷彿密雲不雨,兩隻瞎眼宛如兩口小井,凹陷得愈發深了,正猶豫未決,忽聽沙天洹低聲道:「寧師弟,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答應她,也沒什麼損害,不答應麼……將來或許後悔。」

  寧不空皺了皺眉,尋思陸漸始終不肯向自己屈服,若不親手將其折磨致死,難以發洩心中怒氣,但仔細想想,這小子已是將死之人,眼下不殺他,徒然增添他幾天痛苦。權衡片時,寧不空露出一絲笑意,徐徐道:「姚小姐捨命救情郎,這份癡情,寧某欽佩之至,嘿嘿,很好,我便放過陸漸,成全你一番美意。」姚晴微微冷笑,又道:「第二件事,他是你的劫奴,如今黑天劫即將發作,你須得給他真氣,延他性命。」

  寧不空笑道:「這卻不難。」走到陸漸身邊,按住他頭頂,度入真氣。姚晴從旁瞧著,生恐寧不空趁機弄鬼,當真提心吊膽,但瞧陸漸蒼白臉上漸漸浮起一抹血色,心知寧不空真氣奏效,這才鬆了口氣。

  過了半晌,寧不空撤掌道:「我給他的真氣,足夠他支撐月餘工夫,這下可好?」姚晴雖覺月餘工夫太短,但此時形格勢禁,也無他法,能挨一日,便算一日,只得歎道:「好吧。」寧不空道:「那麼你將隱語寫出來。」姚晴搖頭道:「我若寫出來,你豈不是立馬就會殺掉我們,我可不做汪直第二。」

  寧不空笑道:「那麼你說如何?」姚晴道:「我跟著你走,三日之後,再告訴你隱語。」心想若有三日工夫,陸漸自當遠引,寧不空想要殺他,一下子也不能找到。

  寧不空略一思忖,驀地點頭道:「三日也不算長,如你所言便是。」說罷拄著枴杖,飄然出廟去了。

  姚晴柔腸百結,淒惶不勝,蹲下身子,伸出纖長細指,拂起陸漸額前亂髮,深深望著他憔悴的面龐、緊閉的雙眼,知道今生今世,怕是再也不能這樣瞧他了。一念及此,她便覺心酸難抑,只盼這一眼看得越久越好,心中默默禱告:「傻小子,你要活得好好的,無論如何,都要活得好好的,若你死了,我決不饒你……」

  沙天洹瞧得不耐,厲喝道:「磨蹭什麼,還不快走?」姚晴一咬牙,忍痛起身,跨出廟門,隨著那一眾人遠遠去了。

  野廟沉寂,瓦當上殘雨點點,滴在階前,嘀嘀嗒嗒,格外清晰。幾隻燕子在屋簷下呢喃繾綣,乘著雨後清風,悠然來去。

  倏爾風起,燕雀驚飛,一道人影疾如閃電,穿入廟內,瞧見地上汪直的屍首,叫道:「糟了。」再見靠著柱子的陸漸,又是一驚,伸手探他鼻息,氣息雖弱,卻未斷絕。

  忽聽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車輪之聲,有人朗聲道:「未歸,有消息麼?」先前那人肅然道:「稟主人,汪直已然死了。」轱轆聲起,一名文士推著輪椅,飄然入內。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