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同行(2)

  寧凝急道:「你別去,外面黑漆漆的,你瞧得見麼?」陸漸道:「你方才來,不也瞧見了,我摸索著就是了。」

  「你傻了麼?」寧凝輕輕歎道,「我的劫力在雙眼,能夠夜視,白天黑夜,對我並無分別。」陸漸心中恍然,尋思道:「無怪她方才在黑暗中行走自如。」當下道:「不礙事,我一會兒就回來。」正要邁步,寧凝急了,失聲叫道:「你、你別走,我、我瞧不見東西。」

  陸漸這才一愣,止步回頭,望著她紅腫雙目,疑惑道:「你的眼睛到底怎麼了?」寧凝抿嘴喘息一陣,苦笑道:「痛得厲害,一個月總有那麼兩三次,過一陣就好。」

  陸漸道:「怎會這樣?」寧凝抿了抿嘴,幽幽道:「練成『瞳中劍』之後,常常這樣,或許過不了幾年,我就會變成瞎子。」陸漸一驚,忙道:「你別說這麼喪氣的話。」

  「這並非喪氣,」寧凝搖頭道,「修煉『瞳中劍』的劫奴,無一例外,都成了瞎子。」陸漸失聲道:「這是為何?」寧凝搖頭苦笑,輕輕道:「『瞳中劍』並非我自身的劫術,而是當年一位天部高手想出來的,威力很大,有些心狠的劫奴,練成之後,能一下子將對手的雙眼燒壞。」

  「這卻不然。」陸漸接口道,「我見你用過幾次,怎沒燒壞別人的眼睛?」

  寧凝搖頭道:「我每次眼痛,不能視物,心裡就很難受。何況我也遲早會變成瞎子,主母常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又何苦去害他人呢?今日我本想燒壞葉梵的眼睛,可事到臨頭,還是下不了手。」

  陸漸注視寧凝,她面龐秀美絕倫,映著火光,發出柔和恬淡的神采,縷縷青絲也被火光映照,彷彿鍍了一層絢麗的金色。過得良久,陸漸歎了口氣,說道:「寧姑娘,難道你沒有別的劫術,定要用這個『瞳中劍』?」

  寧凝搖頭道:「不是說了麼,『瞳中劍』不是我本身的劫術,『五神通』裡,劫力在眼的劫奴,均能修煉。我本身的劫術卻叫『色空玄瞳』,能夜視、辨色、識圖,但卻不能傷人,也無法自保,於是主人便讓我修煉『瞳中劍』,這個本事很是霸道,反噬起來也極厲害,能叫人痛得死去活來,直至失明為止。」

  陸漸憤然道:「如此凶險,幹嗎還練。」寧凝輕輕慘笑道:「主人讓我練的,又有什麼法子。」陸漸氣得發抖,禁不住咳嗽起來,好一陣才緩過氣,衝口說道:「這個沈舟虛……咳咳……真是……咳……真是大大的混蛋。」

  寧凝吃驚道:「你、你怎麼罵我的主人?」陸漸道:「就是咳咳……就是罵他……他可惡透頂……分明……咳咳……分明就不把你當人。」寧凝怔忡一會兒,搖頭道:「我是主人養大的,主母待我像親生女兒一樣。即便我的眼睛真的瞎了,那也很好,算是我報答他們的恩情。」

  陸漸憤然道:「你、你……真是個糊塗蟲,他們養你教你,只為利用你。」寧凝聽了,心裡有氣,大聲道:「你難道就不是糊塗蟲嗎?病成這樣子,還要去天柱山;在荒郊野外歇息,也不燃火,幾乎就被狼吃了;你說我糊塗,你,你卻比我糊塗十倍。」

  陸漸見她神情憤怒,但卻絲毫不見凶狠,反而頗為可愛,不覺啞然失笑。寧凝雖然無法視物,心思卻敏銳如故,疑惑道:「你、你在笑什麼麼?」陸漸不願說謊,便道:「沒什麼,看著你就想笑。」寧凝沉默時許,恨聲道:「我知道了,你笑我眼睛難看,是不是?」

  陸漸愣了愣,說道:「哪裡話?」寧凝驀地轉身,面朝洞壁,怒道:「你坐遠一些,我不想再見你了。」陸漸微微苦笑,挪開半尺,寧凝知覺,喝道:「再坐遠一些,越遠越好。」陸漸嗯了一聲,又挪了寸許,始終不離寧凝左右。

  篝火燃燒,畢剝有聲,火前的男女卻寂然不語。時光慢慢流去,夜色也漸漸逝去,天亮前,陸漸打了一個盹,醒來時,天光大白,自洞外射來,照著一堆灰白餘燼。陸漸轉頭一瞧,不見寧凝,頓時大驚,踉踉蹌蹌奔出洞外,叫道:「寧姑娘,寧姑娘……」

  叫聲未絕,忽聽昂的一聲,陸漸嚇了一跳,掉頭望去,卻見寧凝牽著一頭大水牛,逍遙而來。陸漸定眼細看,只見寧凝雙眼紅腫已退,但眼白裡仍然佈滿血絲,當即責怪道:「寧姑娘,你眼睛還沒好,怎麼能夠亂走?」

  寧凝瞪他一眼,道:「你不是要去天柱山嗎?」陸漸道:「是啊。」寧凝道:「你走著去?」陸漸道:「對呀。」寧凝冷笑道:「你走得動麼?」

  陸漸一怔,不禁默然,卻聽寧凝冷冷道:「你騎這頭牛去。」陸漸遲疑道:「這牛……」寧凝道:「是我向農家買來的。」又從牛背上取下一個紗布包裹,掀開時,麥香撲鼻,卻是幾個白麵饃饃,寧凝遞給陸漸,又從牛頸下摘下一罐米漿,均是從農家討來的。

  陸漸接過饃饃、米漿,呆了一呆,驀地狼吞虎嚥,大吃起來。寧凝見他吃得很香,不覺笑道:「有那樣好吃麼?」陸漸眼睛紅紅的,嘴裡塞滿食物,嗚聲道:「這,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飯了,什麼,什麼山珍海味也比不上。」

  寧凝一呆,眼眶倏熱,歎了口氣,掉過頭去,只見遠方重巒疊青,孤峰聳翠,山林幽曠深邃,若與天接,幾片薄薄的雲朵,彷彿畫在碧藍色的天幕上。

  正瞧得出神,忽聽陸漸道:「寧姑娘,你不吃麼?」寧凝搖頭道:「我路上吃過了。」陸漸笑道:「我也吃飽了。」寧凝深深看他一眼,笑道:「既然吃飽了,就上牛背來,我牽著你走。」

  陸漸搖了搖頭,挺身道:「不成,我是男子漢,怎麼能讓你牽著拉著。」寧凝呸了一聲,道:「生病了,就不算男子漢。」陸漸呵呵笑道:「不是有古詩說,活著是男子漢,死了也是男子漢麼?更別說生病了。」寧凝道:「你哄人吧,哪兒有這樣的詩?」陸漸道:「一定有的,只是原話未必這麼說。」寧凝想了想,失笑道:「是不是『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陸漸撓撓頭,笑道:「對,對,就是這個,文縐縐的,我老記不住。」

  寧凝莞爾道:「這次你可失算了,這首詩卻是我們女子作的。」陸漸吃了一驚,道:「是麼?」不覺語塞,半晌方道,「那這樣好了,咱們輪流騎坐,只是我騎,叫人過意不去。」

  他一再堅持,寧凝無奈,勉強應承,陸漸又斷然以她為先,寧凝爭他不過,只得翻上牛背,真覺哭笑不得,忖道:「千方百計給他找來的坐騎,卻讓我來受用。」可不知怎地,她坐在牛上,望著前方的陸漸,內心深處,卻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甜蜜之意,化將開來。

  陸漸身子乏力,行走不久,便又咳嗽起來,寧凝急忙下來,將他扶上牛背,自己牽牛而行。陸漸喘息稍定,深感愧疚,說道:「寧姑娘,真對不住。」寧凝道:「你乖乖坐著,就很對得住我了。」陸漸道:「我這樣坐著,忒不自在,你給我找點兒事情做?要不然,我可真是成了一個廢人。」

  寧凝不覺莞爾,說道:「你這樣不老實,就講幾個故事,給我消悶解乏。」陸漸大喜道:「講故事麼,我可擅長了。」便滔滔不絕,將陸大海講給自己的海外奇談說給寧凝聽,可惜他口才平平,不似陸大海那麼神吹鬍侃,那些幻奇怪談,經他一說,竟然變得淡而無味,絲毫不覺有什麼神奇之處了。

  寧凝聽了幾個,說道:「這些有什麼好聽的?還不如說說你自己的故事呢。」陸漸撓頭道:「我自己的故事,更加不好聽了。」寧凝道:「你不說出來,怎麼知道不好聽?」

  陸漸想了想,說道:「我小時候日子很是平常,只和人打過兩次架,可惜都打輸了。」寧凝奇道:「你為何與人打架?」陸漸道:「第一次是去鎮上賣魚,幾個小潑皮搶了我的魚,我一生氣,就跟他們打,他們人多,把我按在泥塘裡,幾乎悶死。」

  寧凝啊了一聲,不忿道:「這些人可真壞,後來呢?」陸漸道:「後來爺爺給我出頭,打傷了其中一人,被衙門關了好幾天呢。」寧凝沉默半晌,又問道:「第二次呢?」

  陸漸道:「第二次也是為了賣魚,那時鎮上有個姓黃的漁霸,大家都叫他大黃魚。他見了我的魚,就要強買,價格給得很低。我不肯賣,他就打了我一耳光,我當時正巧握著扁擔,熱血上湧,就狠狠一下,打得大黃魚頭破血流,可他的幫手多啊,一哄而上,拳腳齊下,若不是爺爺趕來及時,我定被活活打死了。事後爺爺賠了無數小心,設了筵席,還請了很有面子的大戶說情,才將這事平息下去,但從那之後,爺爺便不讓我賣魚了,罵我像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只會給他惹禍添亂。」

  「你爺爺好不講理。」寧凝哼了一聲,說道,「分明都是人家的不對,為何偏偏罵你呢?」

  陸漸道:「爺爺說,窮人在世上,很是渺小,不忍耐就活不下去的,可我偏偏忍耐不住,受了欺侮,就覺得心中不平,覺得不平,就要與人硬抗,生也好,死也罷,總不肯輕易屈服的;爺爺說,我這性子若不改,定然活不長的,唉,卻不料真被他說中了。」當下抬頭望天,悠悠歎了口氣。

  寧凝心中大痛,默然前行。過了時許,陸漸又徐徐道:「後來,我遇上了阿晴,便發生了許多奇奇怪怪的事,竟是常人一輩子也沒經歷過的。」寧凝身子一顫,步子不由自主,變得慢了。

  陸漸彷彿自言自語,絮絮說到如何遇上姚晴,如何練劍,如何鋤奸……不只說故事,還講到與姚晴練劍時的悲喜,與她分別時的痛苦,變成劫奴後流落東瀛的苦悶,與阿市的糾纏不清,還有魚和尚死時的傷心絕望,以及和谷縝脫出獄島時的歡欣鼓舞……這種種心情並非杜撰,均是他親身經歷,此時娓娓道來,自然而然,樸實感人。或許是自知壽命不永,陸漸說起這些,心中忽地生出奇妙之感,彷彿所思所憶,宛在目前,就如人之將死、回顧平生一般。

  這樣一個說,一個聽,二人一牛,穿過羊腸小道,行走於茫茫原野,白雲深處,傳來牧童的短笛,嗚嗚咽咽,悠揚婉轉,寧凝聽著聽著,不知怎地,忽就流下淚來。

  江南煙雨,不期而至,入晚時分,雨說來就來,細如絲,輕如煙,瀰漫天地,山巒曠野,平添幾分傷心碧色。

  附近全無人家,寧凝只得覓了一處巖角躲避,夜裡風雨如晦,雷聲隱隱,陸漸內傷沉重,又遭風寒,頓時不住痛咳,幾次昏厥,容色越發憔悴,眉間透著一股死黑之氣。寧凝難過已極,幾度欲勸他別去天柱山,可一想到他對姚晴的刻骨情意,便不由住口,心中百味雜陳,道不出是何滋味。

  次日風息雨霽,二人重又上路,陸漸已是無法行走,欲要一逞男子氣概,也是有心無力,唯有伏在牛背上不住咳嗽,間或咳出血來。

  走不多時,忽聽寧凝驚叫一聲,陸漸舉目望去,只見前方道路上灰乎乎、毛茸茸一片,定眼細看,不覺駭然,原來大大小小全是老鼠,如溪如河,盡向一個方向奔去,道路兩旁的田野中,不時還有老鼠跳出來,加入其中。

  陸漸愣了愣,轉眼一瞧,寧凝緊攥牛繩,雙頰雪白,雙眼大睜,身子彷彿定住了,心知她到底是女孩兒家,害怕這小小動物,忙叫道:「到牛背上來。」這一句驚醒夢中人,寧凝情急間,也顧不得羞澀,縱身躍上牛背,望著眼前異象,渾身發抖。

  陸漸道:「聽說老鼠都是地理鬼,能預知天災,避禍趨福,這附近或許發生了什麼災禍。」說到災禍,寧凝不覺想到陸漸的病情,瞧他一眼,不勝煩憂,問道:「那該怎麼辦?」

  陸漸道:「老鼠既是躲避災禍,我們跟著它們,就能平安。」寧凝略一遲疑,點頭道:「也好。」二人同乘一牛,呼吸可聞,心中均是怦怦直跳,當下遙遙跟著鼠群,緩緩前行。

  行了約摸半個時辰,忽聽前方山谷裡傳來「嗚嚕嚕、嗚嚕嚕」的怪聲,二人聽得心中煩惡,遙遙望去,只見那座山谷石多樹少,瘦石嶙峋。寧凝心覺有異,將陸漸扶下牛背,藏好水牛,繞過山嶺,爬到崖頂,向下俯看。

  不看則已,這一瞧,二人均是駭然。但見山谷中烏壓壓、黃乎乎,儘是老鼠,頭爪相疊,擠得水洩不通,彷彿數十里內的老鼠不約而至,在此聚會一般。

  寧凝噁心已極,扭頭不看。陸漸膽量較大,定眼望去,只見鼠群中蹲著一個黃衫怪人,又瘦又小,黃毛黃發,嗚嚕嚕怪叫不已。陸漸奇道:「原來是他。」寧凝道:「你認得他?」陸漸道:「別人叫他『鼠大聖』,也是一個劫奴。」寧凝哦了一聲,道:「這就難怪了,瞧他能發怪聲馭鼠,應是『五神通』中的『馭獸奴』了。」

  忽聽那鼠大聖停住怪聲,桀桀笑道:「螃蟹怪,你服不服氣?再撐下去,你就要改名字了。」只聽有人呸了一聲,悶聲道:「改你娘的屁,改叫什麼名字?」陸、寧二人循聲望去,卻不見人,心中甚是驚奇。

  鼠大聖嘻嘻笑道:「改叫螃蟹殼。至於肉麼?都被我的乖乖們吃光啦。」另外那人沉默半晌,驀地怒道:「他媽的,算你小子有種,老子認輸,但是否老大,卻不是我說了算。」

  鼠大聖笑道:「你認輸就好。」又嗚嚕嚕叫了兩聲,灰黃鼠群退開一隅,露出一個人來,遍體鱗傷,一躍而起,卻是一個精壯漢子,雙臂又粗又長,直垂到地,神色十分沮喪。陸漸識得此人正是螃蟹怪,不由忖道:「這兩人既在,寧不空必然不遠了。」

  忽見鼠大聖抬起頭,怪叫道:「石守宮,你怎麼說?」只聽一個陰沉沉的聲音說道:「你又能把我怎麼樣?你的乖乖們會爬牆麼?」

  陸漸循聲一瞧,卻只看見一片光溜溜的石壁,正覺奇怪,石壁上一處凸起忽地動了動,陸漸定神細看,不覺吃驚,敢情石塊非石,而是一個灰衣裹滿身子的怪人,形如壁虎,鑄在石壁上也似。

  石守宮一擺頭,驀地展動四肢,動如閃電,在巖壁上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飛也似爬將起來,鼠大聖綠豆也似的小眼裡流露出緊張神色,一瞬不瞬,死死盯著他,隨他進退,左右躲閃。

  石守宮繞著山谷石壁爬了兩圈,速度之疾,換位之速,令人眼花繚亂。驀然間,他鼓起兩腮,噗地吐出一物,細長如縷,足有十丈,去如驚虹飛星。正中鼠大聖臀部。鼠大聖尖叫一聲,捂著後臀,歪倒在地。那細長之物伸縮如電,嗖的一聲,又縮回石守宮口中。石守宮伸出細長舌頭,舔去嘴邊血漬,嘻嘻笑道:「你知道的,我這『靈舌鏢』有毒,中者只有一刻好活,你若不服我,可是沒救。」

  鼠大聖渾身僵冷,出聲不得,欲要點頭,脖子卻僵如石頭。石守宮笑道:「你若服了,就眨三下眼。」鼠大聖活命第一,忙將小眼連眨三下。石守宮方從袖裡取出一個小瓶,傾出一顆藥丸,他雙手取藥,雙腳和腹部仍然貼在壁上,紋絲不動,喝道:「張開嘴來。」鼠大聖勉力將嘴唇張開一線,石守宮將藥丸噙在口中,鼓腮噴出,那藥丸化作一點流光,在鼠大聖唇間一閃而沒。

  這一噴力道十足,準頭更是奇佳,陸漸見了,不覺凜然。

  鼠大聖服了解藥,爬將起來,悻悻道:「石守宮,你不過佔了地勢的便宜。」石守宮陰xx道:「你反正輸了。」鼠大聖哼了一聲,揚聲道:「赤嬰子,你怎麼不作聲?」

  只聽從東邊崖頂傳來一個細弱的聲音:「我這麼小,這麼弱,哪兒能和你們爭呢?」鼠大聖焦躁道:「去你媽的,你這小不點兒,慣愛扮豬吃老虎,再不出頭,我可認石守宮為首了。」

  那人沉默片刻,笑道:「既如此,我且試試。」忽聽展翅聲響,崖頂騰起一隻大鶴,體格出奇,足比凡鶴大了一倍,飛在天上,有如一片長雲。

  石守宮臉色不變,一張口,「靈舌鏢」噗地射向那巨鶴,他口舌極為有力,那鏢去勢勁急。那鶴卻若有靈性,展翅盤旋,讓過來鏢,雙翅驟斂,落在石壁上一棵松樹上。這時間,陸漸方才看清那鶴背上有一個小人兒,坐著不足兩尺,身子瘦小,故顯得腦袋極大,雖似小兒,臉上卻又皺巴巴的,彷彿年紀不輕。只見他盯著石守宮笑了笑,陸漸與他眼神一觸,便覺微微暈眩。

  石守宮鼓起兩腮,正要再發「靈舌鏢」,驀地四肢發軟,啪嗒一聲,脫離石壁,掉落在地,張嘴蹙額,雙手亂揮,似在與某一無形之物搏鬥。那白鶴發聲清唳,俯身衝下,兩爪按住石守宮,石守宮吃痛,如夢初醒,急欲掙扎,那白鶴伸著長喙,閃電般在他肩上啄了一下,石守宮立時慘叫一聲,忙叫道:「我服了,服了。」

  那小孩兒模樣的赤嬰子嘻嘻笑道:「我這麼小,這麼弱,你也服我?」石守宮呸了一聲,道:「贏了就贏了,說什麼便宜話,說到底,你還不是靠這只扁毛畜生。」赤嬰子臉色一變,那鶴猛地探喙,又啄石守宮一下,石守宮慘叫道:「我認輸了,還要怎地?」赤嬰子冷冷道:「你罵我的鶴兒什麼?」石守宮忙道:「是是,它不是扁毛畜生,它是鶴爺爺,鶴祖宗。」

  赤嬰子這才露出笑容,說道:「這麼說,你們真的服我了?」他目光掃過去,螃蟹怪和鼠大聖的臉色均是一變,轉過目光,不敢與他相對。紛紛道:「願賭服輸,先說好了,誰勝了,以誰為首。」

  赤嬰子笑道:「這麼說,從今往後,我就是獄島劫奴的首領了?」其他三人齊聲道:「不錯,不錯。」赤嬰子笑道:「那麼從今往後,我是老大,石守宮老二,鼠大聖老三,螃蟹怪老四。所謂蛇無頭不行,呆會兒對付『天部六大劫奴』,諸位都要聽我指揮,齊心協力,將他們一網打盡。」

  四人對答之時,那巨鶴不住俯頸啄食地上的老鼠,頃刻吃了十多隻,鼠群騷動起來,又無人挾制,頓時紛紛逃散。赤嬰子不由笑道:「鶴兒,這些東西不乾淨,少吃一些。」說著摸那巨鶴頸項,誰料那鶴猛然掉頭,伸喙啄來。赤嬰子不待它啄到,目透異光,那鶴與他目光一交,頓時彎曲長頸,低低哀鳴。赤嬰子於是摸摸它頸,笑道:「對啊,這才是乖鶴兒。」敢情這巨鶴被赤嬰子馴服未久,凶野之性未泯,時而反噬,若非赤嬰子身負異能,也難駕馭。

  陸漸瞧在眼裡,暗暗發愁,尋思:「這些怪人竟然是獄島裡煉出的劫奴,不只厲害,而且惡毒。聽這話,他們似要對付天部劫奴,天部劫奴除了燕未歸,均是『五神通』,不善打鬥,如何抵擋這些怪人?又不知阿晴能否躲過這些人的追蹤……」他越想越愁,轉眼望去,卻見寧凝神色淡定,似乎並不如何憂慮。

  忽聽一聲長長的厲嘯,從不遠處傳來。那四人一齊住口,紛紛道:「主人叫喚了,快去,快去。」赤嬰子控鶴飛舉,冉冉當先飛去。剩下三人望影興歎,悻悻徒步尾隨。

  陸漸道:「寧姑娘,形勢急迫,我們追趕上去。」寧凝瞥他一眼,冷冷道:「你這樣子,即便趕上,又能濟事麼?」陸漸苦笑道:「便不濟事,也能知道阿晴的下落。」寧凝歎了口氣,半晌道:「那就追趕好了,但須得小心,不可被他們發覺,若不然,這幾人不好應付。」

  陸漸應允,二人下山,牽出水牛,只因地上時有鼠類出沒,寧凝心虛,也只得騎上牛背。兩人躡著蹤跡,向那嘯聲發起處行去,繞過一處山脊,忽地眼界大開,但見群峰簇簇,松石巧設,乍一瞧,有如千山萬壑,杳無盡藏,透著一股洪荒以來,便不曾改易的蒼莽古拙,其中一峰尤為高峻,插入雲端,彷彿支撐天地的一根巨柱。

  陸漸瞧得心胸為之一暢,痛楚也減了幾分,尋思:「這莫不就是天柱山麼?好壯觀的景象。」這時間,又聽一聲厲嘯,嘯聲更急。陸、寧二人一路尋去,那嘯聲從山中發出,穿過一座山谷,眼前景象又是一變,只見白雲深深,掩映梵宮,青靄茫茫,縈繞道宇,滿山古松經歷億萬斯年,沐雨而青,因風而嘯,波濤陣陣,狀如大海起伏。

  行了約摸三刻工夫,忽地遠遠望見山峰之間,亙著一個平地,三三兩兩,立著十人之多。

  寧凝一拉陸漸的衣袖,扶他下了牛背,鑽入一片長草,低聲道:「敵強我弱,咱們遠遠瞧著。」二人窺望那片平地,陸漸一眼認出寧不空白衫醒目,拄杖而坐,他左手立著倉兵衛,右手立著沙天洹。沙天洹面前一字排開,立著赤嬰子、石守宮、螃蟹怪、鼠大聖。沙天洹一臉怒氣,正在大聲呵斥。

  陸漸見人群中並無姚晴,微覺歡喜,但苦於無法聽見聲音,流露焦急之色。寧凝目力特異,不只所見極遠,抑且能由沙天洹口唇翕動,讀出他的話來,當下一一轉述。原來沙天洹正罵四名劫奴不服調遣,擅自離開。四劫奴不敢說出爭奪首領之事,故而任是狗血淋頭,也不吱聲。沙天洹甚是煩躁,罵一陣劫奴,又罵姚晴,原來他從東島帶來的幾名劫主劫奴,均被姚晴的「化生」所傷,無法前來赴約。

  寧不空默然半晌,忽地連道兩聲慚愧,說道:「沙兄,你雖不服。這女子卻真是奇才。這一路斗下來,越來越強,初時她只會用『長生籐』困人,不料兩百里後,竟然使出了『蛇牙荊』,自古地母,由『長生籐』至『蛇牙荊』,非得五年苦功不可。其後沒過一天,她竟又使出了『惡鬼刺』,這一下寧某也失了算,故而吃了大虧。依我所見,這女子必有什麼神奇遇合,要不然,怎能短短幾日,接連勘破『化生』玄機,突飛猛進?」

  沙天洹仍是怒氣不減,接著又罵溫黛、沈舟虛、虞照、左飛卿、沙天河、崔岳、仇石……他在西城極不得意,被迫投靠東島,故而除了火部,將其他七部之主一一罵遍,口中污言穢語,層出不窮。

  正胡亂罵時,忽聽東邊一聲朗笑,沈舟虛手推輪椅,帶著四名劫奴轉過山坳,飄然而至,微微笑道:「沙師兄何以這般憤激?小弟自忖與你無仇,何苦連小弟也罵了。」

  沙天洹啐了一口,怒道:「西城八部,喪心昧德,全無公正,個個該罵,人人該死!」

  沈舟虛微微一笑,淡然道:「你是兄長,沙天河是弟弟,若依長幼之序,澤部確該由你來做部主。但你貪鄙狠毒,生性懶惰,不好好用功修煉神通,卻只會幹些下三爛的臭事。以至於推舉部主時,沒有一人支持於你;後來賭鬥神通,又慘敗給了沙天河。古人道『知恥近乎勇』,既然敗了,你就應當發憤圖強,力改前非;誰知你不怪自己本領不濟,只恨他人有眼無珠,竟在澤部的宴會上偷偷下毒,想要一舉毒殺所有同門,天幸溫黛師姐發覺,你才未能得逞。呵呵,以你的所作所為,又憑什麼來罵別人?」

  沙天洹面皮陣紅陣白,怒哼道:「這些陳谷子爛芝麻沒什麼好說的,今天約你來,是要與你斗奴,哼哼,我在獄島多年,煉了不少絕妙劫奴,今日定叫你天部六奴,從此除名。」

  「恭敬不如從命。」沈舟虛笑了笑,說道,「可惜玄瞳、嘗微不在,只有四奴,沙師兄也要鬥麼?」沙天洹道:「怎麼不鬥?」沈舟虛微微一笑,轉目瞧向寧不空,笑道:「寧師弟,多年不見了,可相忘否?」

  寧不空陰陰一笑,徐徐起身道:「哪裡話?沈師兄音容笑貌,刻骨銘心,十多年來,寧某須臾不敢忘記。」沈舟虛靜靜瞧他片刻,忽而笑道:「寧師弟眼睛壞了?呵呵,火部神通怕是要打折扣。」

  寧不空森然道:「我瞎了眼,沈師兄不也瘸了腿麼?如今咱們算是扯一個直,誰也不佔便宜。」

  沈舟虛拍手大笑,連聲道:「說得是,說得是。」

  沙天洹不耐喝道:「哪來這麼多廢話,咱們主對主,奴對奴,打了再說。」將手一揮,螃蟹怪厲喝一聲,縱身上前,雙臂疾揮,直掃沈舟虛。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