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北落師門(1)

  那一夜,谷縝被谷萍兒制住,望著施、谷二女交手,大感滑稽,心道這老天爺約摸發了瘋,將這世事盡數顛倒了:自己愛的女子要捉自己,害過自己的女子,偏偏又百般護著自己,真是顛七倒八,不成樣子。

  谷縝想著,斜瞅身邊波斯貓,不覺暗歎:「貓啊貓,若有來世,我也向閻王老兒請求做貓,省得太多煩惱……」一念及此,那貓兒一雙湛藍瞳子凝注過來,一瞬不瞬。谷縝有生以來,從未被一個畜生這般注視,不覺心中發毛:「這賊貓兒瞧我作甚?我又不是耗子……」心念未絕,那貓將身一縱,跳到他腿上,衝他衣袂嗅了又嗅,然後伸出一隻前爪,在谷縝腰間撓來撓去。

  雖然隔了幾重衣衫,谷縝仍覺貓爪過處,奇癢難煞,然而欲笑不能,一股氣只在胸臆間衝突翻滾,驀地心口發熱,「哈」的一聲,衝口而出。

  只笑了半聲,谷縝便即打住,盯著那貓兒,驚詫極了。原來他被谷萍兒封住要穴,出聲不得,此時不但笑出聲來,抑且從手至腳,均能動彈。

  谷縝長於應變,只一愣,便抱了貓兒,站將起來。舉目望去,施妙妙與谷萍兒正鬥到緊要關頭,無暇他顧。

  谷縝暗自好笑:「我大好男兒,竟然做了娘兒們的賭注?他***,管他誰勝誰敗,我先拍馬走人。」

  心意已決,谷縝屏息走了十來步,瞧那懷中貓兒,又忖道:「這賊貓兒竟會給爺爺解穴?很好很好,萍兒那丫頭害我不淺,我擄走她的貓兒,害她擔心難過,也是報應。」想著越發心安理得,抱著那波斯貓,放開步子,跑將起來。

  這波斯貓正是北落師門,當日與陸漸在海上失散,幾經輾轉,到了葉梵一名侍女手裡,隨她來到中土,其間又被葉梵轉送給谷萍兒。

  北落師門性子靈通,一心尋找舊主仙碧,故而才會一反常態,與陸漸同行。一日回到中土,它尋主之念越發強烈,若能尋到仙碧最好,既然不能尋到,就想先找陸漸,由他再尋仙碧。谷縝與陸漸相處已久,不經意間,衣衫上留下陸漸的氣息,北落師門嗅見,不啻於發現尋主線索,立時施展異能,解開他的穴道。

  谷縝卻不知自己懷抱西城靈獸,一脫大難,歡天喜地,對北落師門一口一個「貓兄」,分外親熱。北落師門原本重女輕男,跟隨男子,實不得已,聽這少年胡言亂語,心中大為厭煩,當下瞇眼假寐,懶得理會。

  谷縝怕後方追來,跑到身子虛脫,才一跤坐倒,心道:「老子這一下子魚入大海,鳥上青霄,勞什子東島五尊,都該吃我的屁了。」想著歡喜不禁,在草地上打兩個滾兒,見北落師門死樣活氣,不由笑道:「貓兒都是晝寢夜醒,深更半夜,你還睡得著?還不起來捉老鼠麼?」說著頑皮心起,便去揪它頸皮,不料北落師門兩眼陡張,呼地抓來,谷縝手背劇痛,多了五道血痕,不由怒道:「賊貓兒,抓你老子!」揮舞巴掌,方要拍下,忽見北落師門冷冷瞧來,目光極是陰沉。

  谷縝呆了呆,倏爾轉怒為笑,罵道:「賊貓,敢瞪你老子?」手掌在北落師門頭頂掠來掠去,卻不當真拍落。北落師門本想待他手來,給他一下狠的,不料谷縝乖覺,竟不真打,瞧了一會兒,又覺厭煩,閉眼打盹兒不提。

  谷縝興奮勁一過,倦意陡生,尋思:「須得找個地方,睡他娘的。」即刻漫步向前,尋找人家借宿。

  不想他方才急於逃命,盡往偏僻處行走,不知不覺已入深山,夜濃林深,早已迷路,走了數十里,也不見燈火,腿腳酸軟,尋一塊大石,坐下歇息,尚未坐熱,忽然平地一陣風起,隱含絲絲腥氣。

  谷縝一個激靈,寒毛陡聳,掉頭望去,大驚失色,但見一頭白額猛虎雄踞身後,銅鈴巨眼,凶光畢露。

  谷縝雖有偷天換日之計,卻無降龍伏虎之能,遭遇險惡之徒,還可設計弄鬼,如今遇上一頭猛虎,真叫無法可施,剎那間,雖不至癱軟如泥,卻也腿腳僵硬,寸步難移。

  虎嘯低沉,那虎前掌一按,便要撲來,谷縝卻覺懷中一動,北落師門躥將出來,悄然落地,藍瑩瑩的眸子對上惡虎雙睛

  那虎本來專注谷縝,這當兒卻被這隻小貓吸引住了,頓時煞住撲勢,移步換形,鼻子抽動,神色頗為困惑。

  北落師門一派悠閒,蹲在地上,舔爪子,撓頸毛,片刻立起,一抖身子,長毛如雪,四散飄揚。那虎不由吃了一驚,後挪半尺,低聲吼叫。北落師門卻喵的一聲,驀地邁開細碎步伐,繞著那虎轉起圈子。

  野獸弱肉強食,常處生死邊緣,故而直覺敏銳,超過人類。那虎深感不妙,不由自主,隨著北落師門原地轉圜,雙睛始終不離那對貓眼,前爪著地,咆哮連連。

  谷縝僵立一旁,既是吃驚,又覺有趣,這兩隻獸類,一個龐大兇惡,花紋斑斕;一個小巧恬靜,雪白可愛;這麼一大一小彼此對峙,真是奇怪極了。

  「是了。」谷縝心念急轉,「賊貓兒纏住大老虎,正是老子逃命良機。」方要轉身,忽又忖道,「不對,不對!賊貓兒兩次救我,我棄它而去,豈非不講義氣。」想到這兒,心中不覺好笑:「老子莫不是瘋了?跟這貓兒狗兒,也講起義氣來了?」雖然心中自嘲,卻不再挪動半步。

  只見北落師門小碎步越行越疾,轉到第三圈,一陣風來,樹搖葉晃,颯颯細響,猛然間,驚天動地一聲虎嘯,谷縝眼前陡暗,那猛虎騰空而起,如飛來山嶽,擋住星月。

  白光乍閃,北落師門先向左竄,忽轉右縱,虎形貓影,凌空交錯。

  「喵!」一聲貓叫,淒厲絕倫,撕心裂肺。

  「賊貓兒……」谷縝心頭劇震,脫口驚呼,繼而一聲虎吼貫耳,長草偃伏,樹葉振落,那頭白額虎四爪著地,如癲如狂,搖頭擺尾,高起低伏,兩行鮮血自它眼窩流下,點點滴滴,灑落在地。

  谷縝驚疑不定,凝神望去,北落師門蜷若一隻雪白毛球,四爪如鉤,扣住虎頭,任那老虎如何跳躍掙扎,只是不動。

  「吧嗒」脆響,虎頭迸裂,那老虎的天靈蓋被北落師門活活掀開,露出熱騰騰的腦髓。老虎形如醉酒,搖晃著走了幾步,終於砰然歪倒,再無動彈。

  谷縝望著虎屍,怔忡時許,再瞧那波斯貓,早已蹲在一旁,精心舔舐爪上血跡,須臾舔罷,踱將過來。谷縝望著這小小貓咪,忽覺心驚肉跳,拱手笑道:「貓兄,救命之德,多謝多謝。」一邊說,一邊不由自主,步步後撤。

  北落師門見他畏畏縮縮,大不耐煩,白影閃動,谷縝便覺肩頭多了個毛茸茸的物事,頓時冷汗迸出,手足僵硬。直待了片時,不覺那貓兒異動,方才定心,苦笑道:「古有武松,今有貓兄,谷某真是見識了,日後還請多多指教,若有怠慢之處,擔待一二。」他也不知這貓兒能否聽懂,總之胡言亂語,討其歡心,以免「貓」顏震怒,給自己一爪半爪,可是大大不妙。

  既有神貓在肩,谷縝行走林中,膽量陡增,只管橫衝直撞,肆無忌憚,不多時尋到一個山洞,鋪上枯枝敗葉,躺下歇息。

  歇了半宿,次日醒來,忽覺胸悶,定神一看,北落師門蜷在胸口,呼嚕嚕睡得正熟。谷縝心中暗罵:「賊貓兒卻會享福,把老子當床了。」卻不敢公然叫罵,小心將之抱起,踱到洞外,忽見洞前擱了兩隻野兔,均是眼珠被挖,頭骨被揭,一瞧便是北落師門的手筆。

  谷縝恰好飢腸轆轆,頓時眉花眼笑,找來一塊尖石,尋溪水將野兔洗剝了,在溪邊烤得金黃流脂,揀些細嫩的喂貓,其他的狼吞虎嚥,盡數填入五臟廟中。

  誰知地處深山,四溢肉香,竟引來一頭蒼狼。北落師門吃飽喝足,正想舒展筋骨,一竄一縱,落在蒼狼頸上,咬著頸皮,嗚嗚直叫。

  那狼瘋了也似,又蹦又跳,欲要掀下貓來,但卻步了昨晚猛虎的後塵,空費氣力,受制如故,不多時,便夾起尾巴,哀鳴乞命。北落師門這才跳下。那頭狼也甚狡獪,後頸一輕,轉身便逃。

  北落師門嗖地搶在前方,左竄右縱,騰空一跳,又伏在蒼狼頸上。蒼狼掙扎一時,復又乞命。北落師門重又將它放了,蒼狼再逃,北落師門一如前法,又將其擒住。這般捉了放,放了捉,反覆施為,不厭其煩。

  谷縝從旁看戲,瞧出北落師門縱然通靈,卻難脫貓類本性,有道是:「靈貓戲鼠,玩過再吃。」它卻將蒼狼當作玩物,恣意玩弄。如此瞧了一陣,谷縝忽有所悟,原來這波斯貓昨夜伏虎,今日戲狼,所用伎倆並無二致,均是先向左竄,引岔敵心神,然後右縱,騰挪間跳上對手頭頸,挖其眼,破其顱,首腦一破,任是何等對手,無有不敗。

  這幾下看似簡單,卻屢試不爽。谷縝好奇心起,留意觀摩,只覺那波斯貓左竄時並非極快,右縱時轉疾,旋即騰身掠空,復又變慢,覷敵方位,八方下落。這般竄縱騰撲,四般舉動連貫如一,內中包含精微節奏。

  谷縝悟及此理,陡然來了興致,起身學著北落師門,奔竄起落,但覺那身法簡單,微妙之處盡在節奏,谷縝蹦跳之時,轉折太速,忽地一個不慎,雙腳互纏,摔了一跤。好在他臉皮甚厚,不以為恥,反以為樂,趴在地上,嘻嘻直笑。

  北落師門為谷縝舉動吸引,放了蒼狼,凝目注視,碧藍眸子熠熠生輝。谷縝爬起來,拱手笑道:「還請貓兄多多指教。」即又邁步,左竄右跳。但他素來行事,便不愛循規蹈矩,幼時讀書,明明記得一字不差,背誦時卻故意增刪詞句,添上自家見解,島上西席為之萬分頭痛。後來學武,亦復如是,不愛一招一式,招式練到一半,驀地憑空編造花招,將大好絕學,練得輕佻無比。谷神通大為震怒,逼他改正,誰料谷縝不僅不改,反而自恃智術,鄙夷武力,又嫌習武辛苦,再不肯專心武道。

  直至近日,因為武功低弱,屢吃大虧,尤其見過谷萍兒後,谷縝才痛定思痛,生出向武之心。此時學這靈貓奇步,開始一板一眼,漸次舊病復發,自作主張,胡亂改易,添加諸般花巧,扭腰擺臀,竟然將一路靈獸殺著,變成了樂伎舞蹈,賣弄風騷了。

  北落師門這路身法,原是與禽獸搏殺中練成,全以獵殺對手為要,斷不容些微花招存乎其中。谷縝胡鬧正歡,肩頭陡沉,北落師門跳將上來,伸了爪子,在他臉上拍打。谷縝吃痛,忙道:「貓兄,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北落師門輕叫一聲,跳將下來,鑽入林中,不一陣,擒來一隻狐狸,放而又捉,捉而又放。狐狸詭譎,遠勝蒼狼,不住聲東擊西,然而北落師門應以奇步,那狐狸任是如何騰挪,總是一招就擒。

  谷縝一瞧,即知這靈貓當面演示招術,意在調教自身,不覺亦驚亦愧,收起嬉鬧之心,凝神關注起來。

  他一旦用心向學,穎悟之速,勝於常人。不多時,便窮盡北落師門的撲擊之術,只可惜體力不足,施展起來,絆手絆腳,失之矯捷。又想北落師門如此了得,不是貓中之仙,便是貓中之王,昔日東島有武功名叫「仙蝟功」,佔了個「仙」字,這裡不妨便用「王」字,起名「貓王步」,再妙不過。

  是日習練稍熟,次日清晨,谷縝將醒未醒,忽聽野獸咆哮,他睡意陡消,張眼望去,只見洞前伏著一頭惡狼,前爪刨地,怪眼如炬,口角涎水長流。

  谷縝大駭,騰地跳起,再瞧時,北落師門蜷成一團,踞伏狼頸之上。谷縝方才鬆一口氣,不防北落師門忽然躍下,那狼發聲低吼,如箭撲來。谷縝猝然遭襲,險被撲翻,疾使「貓王步」繞至狼後,奔出洞外,手腳並用,爬上一株大樹。

  才爬至半,忽覺手背劇痛,抬眼望去,北落師門已搶至上方,爪子揮舞,嗚嗚吼叫,那貓爪雖小,力量卻大,谷縝臉上挨了兩記,眼目暈眩,頓時滑下樹來。

  谷縝至此醒悟,這頭惡狼竟是北落師門驅使來對付自己的,頓時驚怒交迸,大罵「賊貓」,但只恨惡狼在側,無暇多罵,唯有硬了頭皮,以「貓王步」與之周旋。一人一狼,盤桓追逐,生死互搏,攪得塵土翻飛。

  惡鬥半晌,谷縝逮住破綻,繞到狼後,一個虎撲,將之摁倒,卡嚓一聲,折斷狼頸。

  林中寂寂,枝柯微微搖晃,日光瀉地,如鋪碎金,谷縝伏著狼屍,疲乏欲死,但覺有生以來,便不曾這麼累過,一時只顧喘氣。他手腳腰背均被抓傷,衣褲也被撕成條狀,露出道道爪痕,皮肉翻捲,血流如注。

  喘息初定,谷縝爬起來,抬眼一瞧,北落師門正趴在樹上,舔爪理毛,悠哉游哉。谷縝心中恨極,雙手叉腰,「臭貓,賊貓」一陣大罵。北落師門理也不理,只顧瞇眼曬著太陽。

  谷縝罵了一通,也無別法,便將餘怒發洩在死狼身上,扒皮烤肉,大啃大吃,心裡卻將之想像成北落師門,叫聲「賊貓兒」、便咬一口,直至飽足,才恨恨作罷,這時左右一瞧,卻不見了北落師門。

  谷縝餘怒未消,暗自尋思:「這賊貓可惡,從來只有我算計人的,今日卻被這畜生算計了,不成,不能就這樣算了;定要想個法子,報復報復。」正咬牙發狠,忽聞一股異香,似酒非酒,沁脾暖心。谷縝這兩日不曾飲酒,頓時嚥了一口唾沫,轉眼望去,北落師門銜著一枚紫色靈芝,悄然走近,擱到谷縝腳前,便去一旁蜷著睡覺去了。

  谷縝驚疑不定,拾起紫芝打量,見那芝草巴掌大小,明潤剔透,莖葉中若有紫光流轉,更妙的是,紫芝香氣馥郁,有如醇酒,勾起他肚裡酒蟲,當即咬了一口,甜如醴,潤如酥,入口即化,下至腹中,便化為酒杯大小一團暖意,聚而不散。

  谷縝幾口吃罷,身心快美,意猶未盡,瞥了北落師門一眼,怨氣頓時消了大半,心道:「算你賊貓兒有良心,送來這等好東西,咱們暫且兩清。」一念及此,忽覺睡意湧來,眼皮沉重。谷縝心頭奇怪,連連搖頭,卻怎也無法驅散睡魔,他何等聰明,轉眼瞪向北落師門,只見那小小白影漸漸模糊起來,谷縝心中既驚且怒,不由喃喃道:「賊貓兒,你好,你好,又來算計老子……」謾罵尚未出口,早已是眼皮合攏,知覺全無了。

  這一覺無思無夢,醒覺時,谷縝神氣清爽,即刻躍起,走了幾步,忽然不覺傷口痛楚,低眼望去,身上傷口不知何時盡數彌合,僅餘淡淡紅痕。

  谷縝吃了一驚,旋即明白是那紫芝之功,頓時喜不自勝,叫道:「貓兄,貓兄。」飛奔出洞,腳步未停,樹叢颯然一響,竄出兩頭大狼,張牙舞爪,猛撲上來。

  谷縝滿心歡喜化為一團憤怒,無奈之下,只得施展「貓王步」招架。然而此次多了一頭狼,應付起來越發驚險。苦鬥半晌,總算制服二狼,誰知北落師門不容他喘息,又陸續趕來更多野狼、豺狗,乃至於花斑大豹,與谷縝搏殺。谷縝若然傷疲,它便銜來紫芝,谷縝食後,沉睡如死,可是一覺醒來,又必然傷癒力復,更勝往昔。

  叢林中弱肉強食,盡以武力取勝,谷縝素日的聰明機巧,面對如許猛獸,無所用之,唯有鼓起智勇,保命求生。好在他性喜挑戰,樂於冒險,越到生死關頭,越能激發自身潛力,是故初時氣憤,幾次爭鬥下來,反而生出莫大興趣,對這「貓王步」的神妙節奏領悟益深,伏獸制強,漸有餘力。尤其服食紫芝之後,日覺體健身輕,精力鼓蕩,跳得更高,跑得更快,揮拳出腳,無不沉猛。只苦了這一山的虎豹豺狼,短短數日間,死傷不迭,即不死傷,也被谷縝一頓拳腳打得昏頭脹腦,夾尾而逃。

  這一日,谷縝周旋良久,總算趕走一頭猛虎,身子疲憊已極,四顧不見北落師門,便坐將下來,閉眼假寐。坐了片刻,睡意正起,谷縝心頭忽地一動,這幾日他與野獸對面相搏,對叢林中的危機漸漸生出異常靈覺,當即猛然睜眼,卻見北落師門悄立丈外,口銜一枚紫芝,眼中藍光湛湛,極是陰沉。

  「賊貓兒。」谷縝鬆一口氣,笑道,「又送吃的來的?」話未說完,心跳忽劇,一股寒意走遍全身。谷縝猛然掉頭,便聽一聲銳響,既似雛雞啞啼,又如堅帛撕裂,霎時間,從十丈外的草叢中鑽出一個蛇頭,大如笆斗,後面帶著水桶粗細的蛇身,通體紫鱗,長達七丈。

  谷縝幾不信天下間竟有如此惡物,饒是他鎮定過人,也不由兩眼大睜,氣為之閉,眼見那條怪蟒哧哧吐信,旋風般盤起一座蛇陣,上下兩丈,蛇眼血紅,靜靜盯著北落師門。

  北落師門忽地鬆口,前爪倏挑,那枚紫芝遠遠飛出。「哧」的一聲銳響,蛇頭驟晃,噬向紫芝。

  北落師門忌憚蛇頭高昂,不易躍上,是故拋出紫芝,誘那蟒蛇低頭,蛇頭甫動,它便縱奇步,跳上蛇頭,方欲抓落,狂飆陡起,粗大蛇尾疾掃而至。北落師門立足未穩,便被千鈞之力遠遠拋出。它亦甚是了得,凌空翻身,悄然著地,身如彎弓,尖聲厲叫,雙眼凶光迸出。

  就當此時,那蟒忽又掉頭,死死盯著谷縝,蛇信吞吐,哧哧尖嘯,大有憤怒之意。

  谷縝本不知這怪蟒為何來此尋釁,但稍一轉念,便知必和北落師門及紫芝有關,不由瞪了那貓兒一眼,心中大罵。

  原來,谷縝所服紫芝,本是天地間一件寶物,受山水靈氣、日月之精,經歷數百歲月,始才成形,能益氣輕身,固本培元,治不治之症,愈不愈之傷。也因其神異,芝成之日,禽獸覬覦,一場爭鬥下來,終被這怪蟒所佔據。

  北落師門亦是靈獸,方來此間,即知紫芝所在,仗著小巧多智,趁怪蟒外出覓食,前往偷食。怪蟒先時不覺,豈料北落師門貪得無厭,不但自吃,抑且帶回送人。紫芝本就珍稀,不出數日,便所剩無幾。怪蟒知覺之後,怒不可遏,不吃不喝,終日潛伏在巢窟附近,北落師門再去,頓時與之遭遇。

  怪蟒千年壽元,靈異無比,北落師門使盡解數,也難取勝,但這貓兒行事強梁,不佔便宜決不罷休,既然不能取勝,便於蛇吻下掠走一枚紫芝。怪蟒豈肯罷休,遠離巢窟,一路追來。谷縝亦曾服食紫芝,沾染紫芝香氣,怪蟒嗅得,憤怒欲狂,巨口猛張,露出長劍般一對尖牙,驀地將頭一晃,閃電噬來。

  谷縝疾使「貓王步」,讓過一擊,翻身躍上蛇頸,大喝一聲,伸拳欲擊,不料那蛇頭一甩,谷縝遍體皆麻,幾百根骨頭幾欲散架,凌空跌出兩丈,所幸他經歷數日錘煉,矯捷許多,落地疾滾,又閃過一記蛇尾,尚未起身,蛇口又至,腥風毒氣,中人欲嘔。

  危急間,北落師門閃身躍上蛇背,猛抓蛇身,但那蛇鱗堅厚,只留下五道淡淡白痕。但相較谷縝,怪蟒對這波斯貓更為忌憚,立時棄了谷縝,頭尾齊至,北落師門不敢硬當,只得跳開。

  雙方疾如旋風,往來纏鬥,那蟒力大無窮,攻守靈動,以一敵二,竟然不落下風;而這三者之中,又以谷縝最弱,迭遇驚險,不由心念疾轉,尋思道:「《孫子兵法》云:『率然者,常山之蛇也。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至,擊其中則首尾俱至。』這條蛇大約就是『率然』之類,所盤蛇陣暗合兵法,首尾呼應,難以攻破,當務之急,便是破掉它的蛇陣。」一念及此,忽見那枚紫芝在側,只因怪蟒專注對手,無暇顧及。再一轉眼,遙見一株參天檜樹,三人合抱,高出林表,大有凌雲之勢。

  谷縝當即發動,使出「貓王步」,貼地抄起紫芝,直奔檜樹而去。怪蟒發出哧哧怒嘯,奔行如風,隨後追趕。不料北落師門從旁襲擾,怪蟒且鬥且走,追到檜樹之下,谷縝早已爬到樹腰。怪蟒纏繞樹幹,急游上樹,須臾便至谷縝身後,谷縝在前攀爬,哧哧蛇嘯,越逼越近,不由得手足發軟,攀爬無力。這時間,忽聽一聲貓叫,北落師門跳上蛇頭,只一爪,怪蛇左眼流出血來。

  原來怪蟒盤繞樹幹,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首尾不能呼應,蛇陣自然破了,蛇陣一破,既不能搖頭甩掉對手,亦不能擺尾攻敵,要害之處,盡皆暴露在北落師門爪下。此時它左眼受損,一時痛極,逆轉身形,欲要退回地面,不防北落師門將口對準眼角傷口,身子鼓脹數倍,毛髮聳起,旋即收縮如初,乍脹乍縮,頓將一口氣吹入傷口之中。霎時間,蛇頭上鼓起一個大包,抑且越脹越大,怪蟒尖嘯不已,身子拚命扭動,似乎遭受了極大痛苦。

  谷縝看見,暗暗稱絕。原來,那蛇年歲已久,鱗甲堅厚,北落師門縱有裂骨分筋的手段,也難傷它,此次能夠抓破蟒蛇眼角,全因為蛇陣被破,出其不意,一旦怪蟒閉眼,落回地面,決難傷它。不料北落師門忽出怪招,由細微傷口鼓入空氣,竟令怪蟒頃刻間皮肉分離,遭受重創。

  一時間,北落師門有如一口風箱,不待怪蟒退到樹下,身子忽脹忽縮,將氣不住鼓入蟒蛇體內。那蟒眼瞧著膨脹起來,倏爾鬆開樹幹,重重跌落,激起泥土四濺。北落師門得勢不讓,任它如此翻滾,始終抱住蛇頭,大力鼓氣,那蟒身亦是越脹越粗,縱然落地,也不能如以往一般扭曲翻騰,體內痛苦難當,恨不能一死了之,更不用說盤成蛇陣了。

  不多時,那蟒脹粗了一倍有餘,腹大如鼓,眼珠迸出。北落師門這才跳開,蜷縮一旁,呼嚕嚕喘氣。谷縝卻怕怪蟒臨死反噬,不敢向前,過一個時辰,見其不動,始才滑下樹來,撥弄蟒身,卻已死去多時了。

  谷縝鬆一口氣,望那死蛇,不覺尋思:這幾日與禽獸為伍,離塵絕俗,頗得隱士之樂。可是沉冤未洗,陸漸姚晴又生死不明,的確不是逸樂遊玩之時。如今「貓王步」小成,又有這靈貓相助,上古異蛇尚且授首,各方強敵,何足為懼。

  想到此處,谷縝豪氣陡生,稍事歇息,便將北落師門挑在肩上,向著南方大步走去。

  行走一夜,晨曦初露,雞聲報曉,谷縝立在山坡上,極目眺望,平林漠漠,煙雲如織,茅廬炊煙淡如水墨,在穹隆中畫出數點蒼痕,阡陌水渠則如棋盤縱橫,將原野分割成無數細小方塊,一望無際。

  谷縝數日來首次見到塵俗景象,心頭忽生感慨:「這大千世界何嘗不就是一方廣大棋盤,其中的芸芸眾生,不過是造物手中的雙陸棋子,任由擺佈罷了……」想到這裡,心念忽又一轉,「造物又如何?我谷縝的命運盡只在自己手中,偏不由它擺佈。」想到這裡,縱聲長笑,笑聲遠遠送出,在身後群山中久久迴盪。

  下了山岡,谷縝摸索身周,分文也無,敢情被擒之後,隨身物品均被白湘瑤搜去,所幸他早有防備,將傳國璽詔、財神指環藏在別處,才免一劫。當下谷縝詢問路人,得知桐城就在不遠,不由忖道:「這幾年桐城趙守真、江船之、姚中行,個個大發橫財,老子若不打打抽豐,豈非不講義氣。」

  想著哈哈大笑,邁步前行,不久入了桐城,問明路徑,來到城東「真字綢莊」。這貨棧是桐城首富趙守真開設,從生絲到繡貨,無不收羅轉賣,方圓數百里的蠶農織戶均知趙大官人的大名。此時綢莊門庭若市,客商進進出出,落到谷縝眼裡,這些客商分明不再是人,而是一個個大元寶,骨碌碌滾進莊內,谷縝一旁瞧著,心中十分愜意。

  立了片刻,谷縝走上前去,門前早有夥計看見,瞧他衣衫髒破,當即攔道:「叫花子,做什麼?」

  「能做什麼?」谷縝笑道,「自是買綢緞了。」那夥計心中狐疑,瞧了谷縝一眼,道:「本莊只做大批買賣,少於一百斤生絲、五十匹緞子的生意,斷然不做。若要買緞子做衣服頭巾,奉勸你沿街直走,轉過街角,左邊正數第三間便是一家綢緞鋪。」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