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破壁(上)(2)

  寧凝聽他軟語款款,芳心忽軟,抬起頭來,見他目光溫柔,剎那間身子火熱,什麼仇怨悲愁盡皆化為烏有,伸臂摟住陸漸的腰,將臉輕輕貼在他肩上,朱唇顫抖,輕吻他的耳垂。

  陸漸如被火灼,驀地跳開,後退數步,雙頰漲紅,吃吃地道:「寧姑娘,你,你做什麼?」

  寧凝望著他,美眸一轉,流下一行淚水,隨即淒然笑笑,站起身,向遠處走去。陸漸隨在身後,半片臉都熱辣辣的,少女朱唇那柔軟馨香的感覺繚繞不去,讓他心跳如雷,腦子裡亂糟糟的,半點主意也無。

  寧凝走了十餘步,慢慢坐下,淡淡地道:「我渴啦。」陸漸聽寧凝一提,方才想起,這些日子,自己粒米未沾,滴水未進。但不知怎地,卻始終腹滿神充,津液泉湧,不覺半分飢渴。他此時心亂如麻,樂得趁機走開,整理思緒,當即說道:「你坐一坐,我找水來。」說著胡亂揀一個方向,奔了過去。

  走了好一陣,遙聽遠處水響,陸漸趕將過去,卻是一道溪流,陸漸俯身溪邊,以水澆面,水冰諒沁骨,陸漸神志為之一清,心中那分異樣感覺卻始終徘徊不去。陸漸望著水中倒影,驀地罵道:「你忘了阿晴麼?她如今吉凶未卜,你怎能與別的女子胡來?便是寧姑娘,也不成的……」嘴裡自言自語,心裡那一絲溫馨仍是久久徘徊,他雖與姚晴相處日久,這般感覺卻是從沒有過的。

  他越想越覺心亂,伸手一攪,溪中形影流散,化作一片細碎波光。陸漸呆了好一會兒,驀地想起自己走得匆忙,竟未備下盛水器皿,轉頭望去,但見溪邊一塊大石凹如石臼,當即抱起,但覺這石臼看來龐大,抱在懷裡卻和一隻石碗也似,並不如何沉重。卻不知這石臼三百斤重,兩三個漢子方能搬動,他神力一成,才覺如此輕易。當下洗盡臼中泥土,盛滿清水,抱在懷裡大步趕回。

  回到寧凝坐處,忽見石上空空,人影也無。陸漸微覺吃驚,只恐走錯了道,四面瞧瞧,正是寧凝歇息之處,他心中湧起一陣慌亂,不由叫道:「寧姑娘……」叫了幾聲,林中傳來隱隱回聲,卻沒一人回應。陸漸正要尋找,忽見寧凝坐過的石塊前有新刮泥痕,定睛一看,卻是一行字跡:「陸漸,我不想見你了,你也不要找我,就當你我從沒見過……」字旁點點青色痕跡,宛若淚痕。

  陸漸望著那行字跡,驀地雙手一軟,石臼下墜,砸中腳背,但也不覺疼痛。

  站了許久,陸漸失魂落魄,向前走去,心中始終想不明白,為何自己的黑天劫會被破去,又為何寧凝心性大變,悄然隱去。他想破腦袋,也不能參透此中玄機,不由深恨自身太笨,想念起谷縝來:「若是他在,一定能夠猜到其中的緣故,唉,也不知到哪兒能夠見他,若是見了,定要問個明白。」想著漫無目的,走了一程,忽聽兩聲尖嘯,嘯聲未滅,又傳來幾聲嘶啞鳴叫。陸漸聽出鶴唳,循聲走去,遙見一隻巨鶴傍依山石,舉喙向天,嘎嘎哀鳴,空中兩隻蒼鷹乘風盤旋,銳鳴聲聲,儼然遙相對答。

  那巨鶴體格極大,十分醒目,陸漸一眼就認出是赤嬰子那只坐騎,但不知為何流落至此,雙翅毛羽散亂,無力垂落,彷彿受了重傷,不能飛翔。

  忽聽鷹啼刺耳,東邊一隻蒼鷹身化長電,利爪攥向巨鶴。巨鶴怪叫一聲,修頸矯若靈蛇,繞過來爪,長長的鶴嘴狠狠啄向蒼鷹右側。它頸喙均長,扭動靈活,這一啄威力極大,蒼鷹利爪尚未攥到,先被啄中,不由得一聲悲鳴,展翅飛遠。

  巨鶴未及收回長喙,忽覺狂風凜凜,從後掩來;另一隻蒼鷹急掠而至,雙爪如勾,扣住巨鶴的長頸,利嘴疾舉,狠狠啄向鶴頭。那巨鶴不料兩隻蒼鷹恁地狡獪,竟然聲東擊西,只覺頸脖刺痛難忍,呼吸艱難,不及轉頭,拚命一擺長頸,帶得頸上蒼鷹向身後大石撞去。

  蒼鷹尚未啄中巨鶴,便撞在石上,毛羽亂飛,口中哀鳴不已。另一隻蒼鷹厲嘯一聲,從天抓落,亦攥住一段鶴頸。鷹類利爪鎖喉斷骨,威力極大,尋常獵物原本一抓便死,但那巨鶴也是長空之雄,未受傷時力搏雕隼,所向無敵,不但體格巨大,力量也大得出奇,此時不甘就戮,一邊舉喙抵擋鷹嘴,一邊擺動長頸,將蒼鷹帶得撞向巨石。雖然毛羽紛飛,但兩隻蒼鷹四隻鋼爪始終不曾鬆脫。巨鶴力盡技窮,忽地伸頸長唳,唳聲中憤怒悲涼,大有英雄末路之意。

  陸漸聽得心頭憐憫,驀地拈起兩枚碎石,屈指彈出,哧哧兩聲,石子掠過鷹翅,射落幾片飛翎。蒼鷹受驚,雙雙掠起,盤旋空中,發出聲聲怒啼。

  陸漸不欲傷生,只想將其驚走,見其盤旋不去,便又拈起兩枚細小卵石,心道:「且射它們左翅翎毛。」神意所至,忽生異感,雙目雖不能見,心中卻清楚知覺蒼鷹翎毛根根畢現。陸漸暗自訝異,忽地頑心大起:「既然如此,且射它們左翅第三根翎毛。」當即瞄準那翎毛,彈出石子,嗖嗖兩聲銳響,兩隻蒼鷹身上各自飄落一根長翎,不偏不倚,恰是左翅第三根。

  兩隻蒼鷹料想知道厲害,雙雙啼了一聲,展翅掉頭,向遠處飛去。陸漸卻沉浸在奇感之中,心緒久久難平。忽聽數聲啞鳴,轉眼望去,那只巨鶴鶴首低垂,頸上鮮血涔涔,點點滴落。陸漸方知這巨鶴縱然凶悍,也奈不住兩鷹齊攻,適才一搏,已受重創。當即搶上前去,欲要察其傷勢,不料雙手未至,那巨鶴驀地抬頭,狠狠啄來。

  陸漸伸出二指,將那長喙拈住,巨鶴縱然使盡氣力,也難擺脫,一雙烏黑眼珠溜溜亂轉,甚是惶急。陸漸劫力所至,便知巨鶴左翅骨折,瘀腫化膿,料是那日中了蘇聞香的奇香,從天墜落所致,頸部亦為鷹爪所傷,不止外傷厲害,更有一處脛骨行將脫臼,陸漸只消再慢片刻,巨鶴長頸必被鷹爪折斷。

  既知傷勢,陸漸說道:「大傢伙,別亂動。」將一股真氣注入鶴體,那巨鶴筋骨酸軟,癱在地上,發出咕咕哀叫。陸漸先將頸骨扶正,又將左翅斷骨接好,拾起一枚尖石,劃破肌膚,擠出膿血。然後沉心運氣,「大金剛神力」浩浩蕩蕩,在巨鶴體內遊走數匝,「大金剛神力」既是伏魔神通,亦含佛門慈悲之力,神功所至,巨鶴血止腫消,痛楚也無,全身精力決蕩,忍不住曲頸向天,發出數聲清唳,雙翅亂撲,欲要飛起。

  陸漸見它如此情急,不覺笑道:「大傢伙,還沒完呢。」那巨鶴頗是通靈,明白了陸漸的善意,乖戾之心盡去,垂頸低首,露出馴服神態。陸漸道:「你等且一等,我去去便來。」那鶴低鳴數聲,宛然如答,陸漸不覺莞爾。他自幼貧賤,傷病後無錢看病,多是陸大海自尋草藥煎熬敷治,幾次之後,陸漸也頗認得幾味止血消腫的草藥,當下覷著草木濃茂處走去,攀崖附巖,採得幾株草藥,用石塊搗爛了,縛在巨鶴傷處,再撕衣衫裹好,笑道:「大傢伙,這下好了。」說罷轉身走了幾步,忽聽身後嘎嘎有聲,轉頭望去,但見那巨鶴一跛一跛,跟了上來。

  陸漸搖頭道:「大傢伙,我還有事,你跟著我作甚?」那鶴仰頸長鳴,眼神溫柔,一副留戀神氣。陸漸見了尋思:「是了,它傷勢未癒,若是遇上別的猛禽,仍難自保,救人須救徹,救鳥也是一樣。」當即拍拍巨鶴背脊,笑道:「大傢伙,你跟著我吧,待傷好了,你飛到天盡頭也不妨。」那巨鶴烏珠一轉,斜睨陸漸一眼,忽地舉首向天,發出一聲長叫。

  陸漸哈哈大笑,讚道:「好驕傲的大傢伙。」那鶴叫罷,忽地梳翎揮羽,挺胸曲頸,翩躚舞蹈起來。陸漸不知靈鶴舞蹈乃是服膺自身、甘為驅使的意思,一時瞧得有趣,也應著鶴舞,擊節微笑。那鶴舞罷,傍著陸漸,挨挨擦擦,甚是親暱,陸漸撫著它皎潔翎羽,定睛看去,只見那鶴眼角胸部均有傷痕,不似猛禽抓傷,卻似箭傷,一雙長腳上也多有傷痕,結痂脫落已久,但細細看來,仍能看出刀劍痕跡。

  陸漸默然半晌,暗道慚愧:「無怪這鶴見了我又啄又抓,原來它屢為人類侵害,懷有極大戒心。唉,說起來,這世間禽獸殺生為惡,但求一飽,而人類為求自身享樂,殺戮無辜,才是真正的可惡。」想著意興闌珊,歎一口氣,走在前面。那鶴不能飛翔,只邁開細瘦長腳,緊隨一旁,它一丈來高,昂首挺胸,神威凜凜,相形之下,陸漸顯得瘦弱矮小,再也平凡不過。

  行了里許,巨鶴忽地發出一聲尖唳,唳聲大有憤怒之意。陸漸隱約聽出,說道:「大傢伙,你叫什麼?」說著足下不停,仍向前行,巨鶴忽地探喙,將他衣袖叼住,陸漸一怔,未及明白發生何事,便聽遠處隱隱傳來人語,隨即從遠處山腳轉出三個人來,兩高一矮,形狀滑稽。

  陸漸認得來的正是赤嬰子、螃蟹怪和鼠大聖。三人也看到陸漸,均是一愣,赤嬰子臉上皺紋蹙成一堆,怪笑道:「乖鶴兒果然在這兒,鼠大聖你沒有騙我。」

  原來赤嬰子被莫乙擒住,關在嘉平館內,鼠大聖驅使群鼠,鑽入館中將之找到,又趁沈舟虛一行不在,與螃蟹怪殺了看守的天部弟子,救出赤嬰子。赤嬰子一旦出困,便尋巨鶴坐騎。當日巨鶴受傷,為沙天洹丟棄在此間密林,生死不知,赤嬰子執意來尋,眼見巨鶴無恙,大為歡喜。

  巨鶴為赤嬰子劫術所制,受其驅使,骨子裡卻恨他入骨。此時一見,分外眼紅,一撲翅膀,便要撲上。赤嬰子目射奇光,巨鶴與之眼神相交,曲頸垂首,發出聲聲哀鳴。陸漸見狀踏上一步,擋在巨鶴身前,將袖一拂,目光如電,向赤嬰子射去。

  赤嬰子不防他插手,惱怒起來,默默將劫術催到極至,眼中奇光更盛,射向陸漸。卻不料他目光亮一分,陸漸亦亮一分,如此交替,霎時間,赤嬰子胸口忽似挨了一拳,熱血直衝頭頂,不由得倒退數步,面紅耳赤,定睛望去,陸漸神完氣足,雙目清澈,哪有半分失憶之相?赤嬰子心中不服,再使「絕智之術」,但與陸漸目光一交,胸口又如遭受重拳,難過已極。頃刻間,他施術三次,便如挨三拳,驀地倒退兩步,一跤跌倒,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陸漸本無傷敵之念,只想捨身護那巨鶴,萬不料赤嬰子瞪了自己幾眼,便跌退吐血,心中不覺大為迷惑。他怎知道,此番天緣巧合,貫通隱、顯二脈,無異於身具黑天、金剛兩大神通,修為之奇,為開天闢地以來之所無,心智變得尤為通明堅固,神光朗照,智珠在握,別說「絕智之術」,世間任何迷魂幻術用在陸漸身上,均是以卵擊石,不但無法傷他,反而極易遭受反擊,身受重傷。

  赤嬰子作法自斃,腦子裡巨響如雷,空空如也,什麼也想不起來,不由得又吐一口鮮血,雙目上翻,昏了過去。螃蟹怪見狀哇哇大叫,揮舞巨臂,劈向陸漸。陸漸吃過他的苦頭,見他來勢猛惡,不敢大意,使出「天劫馭兵法」,勾住螃蟹怪手臂,使勁一撥。螃蟹怪頓時發出一聲驚呼,身子如陀螺急旋,向著一面山崖撞去。眼看撞到,螃蟹怪驀地怪叫一聲,使出吃奶力氣,伸臂掃向山崖,只聽卡嚓一聲,巨臂齊肘而斷,螃蟹怪砰地撞上石壁,所幸這一記「千鈞螯」消去大部分的衝力,不致頭破血流,饒是如此,螃蟹怪仍覺五臟六腑絞在一起,隱隱作痛,兩眼瞪著陸漸,流露恐懼之色。

  陸漸不料這一撥威力至斯,心中震驚不在螃蟹怪之下,愣了一下,望著鼠大聖正要說話。鼠大聖見他目光射來,頓時面如土色,雙腿發軟,撲通跪倒,磕頭如搗蒜一般。

  陸漸皺眉道:「你別怕,我不傷你,只問你一件事。」鼠大聖顫聲道:「大人請講,小人知無不言。」陸漸道:「東島西城約好在天柱峰相會,卻是什麼時候?」鼠大聖忙答道:「就是今日,我親眼瞧著沈舟虛出了嘉平館,向天柱峰去了。」

  陸漸吃了一驚,繼而又覺迷惑:「難道我與寧姑娘在天生塔中呆了兩日?怎地感覺只有幾個時辰一般?」他百思莫解,略一沉吟,又問道:「你們來時,瞧見『玄瞳』寧姑娘麼?」

  「你說的是那個『色空玄瞳』?」鼠大聖撓頭道,「我們一路上卻沒見過的。」

  陸漸大感失望,點了點頭,走上前去,將一股真氣打入赤嬰子體內,真氣雄渾無匹,只一轉,赤嬰子便即醒來,望見陸漸,露出害怕神氣。陸漸拍拍他肩,又上前一步,為螃蟹怪接上斷臂,方道:「你們三人從今往後,好自為之,念在大家都是劫奴,再饒你們這次,將來再若助沙天洹為惡,被我遇上,絕無這麼好過。」

  三人均是點頭,陸漸瞧三人一眼,心中暗歎,攜著巨鶴向天柱峰走去。

  陸漸心念戰約,心中焦急,不由越奔越快,那巨鶴隨他奔得快了,傷口滲出絲絲鮮血。陸漸怕它傷疲難支,便放慢步子,不時將真氣度入它的體內,巨鶴天賦異秉,再得金剛神力,頓時疲態盡去,精神抖擻,放開步子,不離陸漸左右。

  奔了數十里,一人一鶴只停下來喝了幾口泉水,吃了幾枚野果。陸漸不知怎地,越近那座插天高峰,越覺心神不安,足下轉疾,不多時,天柱峰赫然在望。陸漸舉目眺望,峰下百十人東一簇,西一簇,抱團站立。陸漸目光銳利,看到谷縝、姚晴均在其間,正覺喜悅,忽見葉梵雙掌一揮,向渾和尚與三祖寺四僧拍去。

  陸漸心頭一震,步子陡疾,驀地高高縱起,霎時間已到五僧之前,想也不想,揮拳送出。

  這一下,雙方均用上全力,拳掌未交,巨力先遇,發出「砰」的一聲怪響,餘波後震,傳至陸漸身上,陸漸只一晃,拿樁站住,葉梵卻倒退兩步,臉上閃過一抹驚色。

  陸漸接下來掌,回頭望去,渾和尚面色慘白,口角鮮血長流,不覺搶前兩步,左膝屈曲,沉聲道:「大師,你還好麼?」

  渾和尚面孔上閃過一絲笑意,指一指陸漸,並指寫道:「很好,很好,金剛一脈,終有傳人。」

  陸漸一怔,望著渾和尚,只見他佈滿皺紋的肌膚下隱隱透出透明之色,不似人間顏色。這神色他亦曾在魚和尚臉上瞧見,陸漸心頭一跳,猛地悟及,這顏色正是金剛一門圓寂坐化的徵兆。霎時間,一股悲涼湧遍身心,陸漸眼中湧出淚來,顫了數顫,低頭寫道:「大師傳我神功,救我性命,大恩大德,弟子永誌不忘。」

  渾和尚笑笑,又寫道:「你是出家,還是在家?」

  陸漸露出迷惑之色,寫道:「何為出家,何為在家?」渾和尚寫道:「出家便是出家為僧;在家卻是留在俗世,做一位佛門居士。」

  陸漸想了想,望向姚晴,歎了口氣,寫道:「弟子塵緣未盡,還是在家得好。」渾和尚淡淡一笑,寫道:「很好,很好。」他與寧不空苦鬥一晝夜,已有內傷在身,適才又連接葉梵掌力,至此油盡燈枯,勉強撐到陸漸來此,見他神通大成,心中再無掛礙,寫完寥寥四字,便一手豎胸,一手平放膝上,雙目下垂,溘然坐化。

  陸漸不想再見此僧,便成永訣,望著渾和尚遺容,心神一陣恍惚,忽聽得四面佛號震耳,掉頭望去,只見三祖寺僧眾紛紛向渾和尚合十作禮,流露惋惜悲痛之色。性覺驀地上前一步,施禮道:「陸道友,貧僧不才,有一不情之請。」

  陸漸見他眉目端正,氣韻沖和,又似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樣,一時不知虛實,眉頭微皺。性覺瞧出他的疑慮,苦笑道:「陸道友,性覺得這位大師點化,已皈正覺,日後潛修佛法,再無別念。」

  陸漸胸中光風霽月,最不愛記人仇恨,見他說得誠懇,便點點頭,說道:「你有什麼請求?」性覺道:「這位大師於我寺恩重如山,我等愧不能報,還請陸道友將大師法體送與小僧,在我三祖寺中安葬。」

  陸漸心道:「三祖寺禪宗祖庭,在此安葬,也不辱沒渾和尚大師。」當下道:「你有此心,再好不過。」性覺唱一個喏,抱起渾和尚法體,方要向三祖寺走去,忽聽葉梵喝道:「還有三掌未接,便想走麼?」

  「什麼三掌?」陸漸注視眾僧,微露疑惑。性智當即上前,在他耳邊小聲說明經過,陸漸得知渾和尚坐化,起因全在葉梵,心中一怒,轉過身來,高聲道:「三掌麼,我來接便是。」

  陸漸衣衫襤褸,來得又快,接過一拳,便與渾和尚說話,是故葉梵不曾看清他的容貌,此時一旦看清,不覺一怔,哈哈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啃泥巴的小子,哈哈,泥巴好不好吃?」說罷又是大笑。

  陸漸當日武功廢時,飽受葉梵毆辱,聽得這話,新仇舊恨湧上心來。葉梵得理不饒人,正要再嘲諷幾句,不料話到口邊,陸漸已然一拳送來,疾風浩蕩,逼得他口鼻皆閉。葉梵面色微變,雙掌迎出,拳勁掌力均是大得出奇,一撞之下,並非直進,而是屈曲流轉,交相摩擦,發出哧哧銳嘯。葉梵胸口猛地一熱,不由自主,晃身後退兩步。

  「不要走。」陸漸喝道,「還有兩掌呢。」第二拳如蛟龍出穴,直奔葉梵面門。但葉梵打遍江湖,自有其厲害之處,退卻時運轉六大奇勁,大袖揮灑,接連布下六重氣牆,陸漸若要強行攻破氣牆,難免鋒銳大挫,到時葉梵再施反擊,無有不勝。

  誰知陸漸「補天劫手」在身,拳頭一觸氣牆,便知虛實,拳勁至半,倏地轉折,避其堅實,沖其虛弱,如同庖丁解牛,以無厚入有間,曲曲折折穿透氣牆,抑且拳勁轉折一次,便加一重,前勁未消,後勁又至,待到沖透六重奇勁,拳勁亦已疊至七重,凝如金剛巨杵,頂向葉梵胸口。

  葉梵不防對手厲害如此,知覺時拳已近身,當即後退一步,雙掌合起,奮力擋出。奪的一聲,兩人同時一晃。陸漸但覺葉梵掌心生出極大粘勁,將拳頭牢牢纏住,隨即內勁重重,忽輕忽重,忽直忽曲,綿綿消磨自身拳勁。陸漸勁力變化不及,大喝一聲,隱脈中劫力一轉,真力又生,直向前逼。

  葉梵本以「陷空力」吸住陸漸拳頭,再將「生滅道」運轉開來,這門奇勁一旦施展,便如一個無形磨盤,能將天下任何奇功巨勁消磨殆盡,對手勁力一弱,他的「滔天氣」立時反擊。只憑這幾般變化,無數高手飲恨「鯨息」神通之下。但葉梵算計千萬,也算不到陸漸分明來勢已竭,忽又無中生有,神力陡增。葉梵只覺巨力如潮,胸口窒悶,登登登連退數步,每退一步,便留下尺許腳印。

  接了兩拳,葉梵便退了兩次,大出眾人意料,人群中響起一陣驚呼。呼聲入耳,葉梵慚怒交迸,但他身經百戰,長於應變,縱在窘境之中,也不慌亂,一邊後退,一邊運轉「陰陽流」,將陸漸的神力卸至腳下,又以「生滅道」不斷消磨陸漸拳勁。如此一來,幾立於不敗之地,只消陸漸神力一弱,即可反擊。殊不料陸漸顯、隱二脈貫通,氣機特異,卓絕千古,顯脈真氣一竭,隱脈劫力即刻轉化,而依「有無四律」第三律,劫力運轉「無休無止」。天生塔之後,第一二律雖破,第三律猶存,是故陸漸真氣、劫力自成循環,生生不息,但由他心中所想,隨機生發,儼然永無休止。

  葉梵連退了二十來步,對方神力不弱反強,不減反增,反之他一口真氣將盡,渾身血沸,幾要破腦而出,心知再不撒手,真氣一竭,對手神力衝來,不死即傷。當下只好撤了「陷空力」,施展「渦旋勁」,雙掌圓轉,身子周旋,將陸漸拳勁輕輕撥開。

  他這一招使得揮灑自如,在場行家見狀,無不暗暗喝了一聲彩。

  「第三掌。」陸漸不待葉梵跳開,又喝一聲,一拳橫掃。葉梵吃了苦頭,哪敢再接,避開來拳,兩記「裂海斬」,劈向陸漸後背。陸漸舉手投足,已不拘於「三十二身相」,似相非相,從心所欲,掌風來襲,身法自然生變,低頭躬身,有如無形之物,從葉梵掌下漏了過去。

  葉梵一驚,他本以為這少年不過內力驚人,萬不料身手亦是如此靈動,駭異間,陸漸一拳送來,厲聲道:「你打我三掌,我還你三拳。」葉梵避過來拳,冷哼一聲,雙掌一摩,潛運「渦旋勁」,勾住陸漸掌緣,喝一聲:「轉。」

  這一下本想帶動陸漸身形,引出破綻。卻不料陸漸神通大成,如如不動,略覺下盤虛浮,劫力即刻化為真氣,傳到雙足,牢牢釘住。葉梵一招未能得手,心中陡震,只聽陸漸喝道:「你也轉吧。」反手一勾,以「大金剛神力」使出「天劫馭兵法」,葉梵身不由主,頓時滴溜溜轉了半匝,方要沉馬穩住,巨力已排山倒海而來,葉梵避無可避,揮掌迎出。

  砰的一聲,兩人以本身功力硬碰一招,葉梵喉頭發甜,向後疾掠,欲要化解陸漸的拳勁,不料陸漸只一晃,如風趕來,較他退勢更疾。葉梵不及落地,便覺巨力奔騰,耳邊悶雷也似一聲喝:「第三拳。」葉梵倉猝間雙掌上格,陸漸劫術在身,拳勢奇快奇刁,倏地繞過葉梵雙掌,正中左頰。

  葉梵眼前金星亂迸,身子平平飛出。陸漸叫道:「這一拳,是為大師打的。」聲到人到,閃過葉梵連環兩腿,一拳如電,擊在他胸腹之間,喝道:「這一拳是為阿晴打的。」

  這一拳力量之大,葉梵被拋起丈許,五臟六腑翻轉也似,未及變勢下沉,耳聽陸漸喝道:「下一拳,為寧姑娘打的。」葉梵大怒,掌腳齊飛,疾如電發。陸漸隨圓就方,閃轉自如,有如一陣疾風,打不到,摸不著,倏爾拳如毒蜂吐刺,破開掌腳幻影,擊在葉梵右頰。剎那間,葉梵兩眼一黑,口鼻間竟是腥鹹之氣,未及覺出疼痛,後背一沉,又吃一腳。

  葉梵心中驚怒:「臭小子,說好了用拳,竟敢用腳……」心念未絕,已如斷線風箏,連翻帶滾,遠遠拋出。但他終究是一代高手,雖然連遭重創,章法卻不稍亂,一個觔斗落地,倒退兩步,吐出一攤鮮血,血水中白生生的,竟有幾顆牙齒。

  陸漸翻身落地,朗聲道:「這一腳,是為莫乙踢的。」莫乙驚喜交迸,想到葉梵斷臂之恨,心中大覺快意,拍手叫好,不料好字出口,葉梵已然惡狠狠瞪將過來,他此時長髮披散,滿臉鮮血,身子搖搖晃晃,形同厲鬼一般。但畢竟餘威猶在,莫乙被他一瞪,嚇得低頭望地,不敢作聲。薛耳卻不知厲害,大聲道:「陸漸你偏心麼,你幫莫乙踢他,就不幫我?他還擰過我耳朵呢。」

  陸漸恨極葉梵,搜腸刮肚,只想找借口多打他幾拳,薛耳一叫,正合心意,說道:「好啊,這一拳便算你的。」薛耳大喜,眉開眼笑。

  陸漸邁開大步,直奔葉梵。葉梵連遭重擊,渾身骨骼散架也似,何況先前解數用盡,也不敵陸漸,此刻有傷在身,更覺難當。但他心氣高傲,落到如此田地,心中仍是倔強無比:「技不如人,死也活該,只是輸給這啃泥巴的小子,叫人氣悶。」當下鼓起殘力,虎視陸漸,左袖低垂,右掌橫抬,擺出一個「大御天式」,只待陸漸出拳,便以死相搏,縱不能同歸於盡,也要分個你死我活。

  谷萍兒瞧得心跳加劇,說道:「爹爹,葉老梵要糟啦。」谷神通微皺眉頭,心道:「這少年神功了得,但這幾拳都是手下留情,並不想傷害葉梵性命。葉梵驕狂自大,屢教不改,今日正好讓他曉得厲害。」當下一言不發,只是冷眼旁觀。

  葉梵見陸漸步步進逼,心中不由生出困獸之感,呼吸一促,忍不住左掌圈轉,刷地劈出。「大御天式」本是防守招數,敵強則強,後發制人,但葉梵大敗之下,亂了方寸,主動出擊,大違這一招的本意。陸漸見了,右手「天劫馭兵法」轉動,將葉梵掌勢引開,左拳直進,奔他左胸。

  葉梵一咬牙,正要硬擋,腰身忽地一緊,一股大力湧來,不由得向後掠出。陸漸一拳走空,眼前金光刺目,狄希劍袖如電,刺將過來,陸漸急急低頭,但那劍袖來得太快,掠鬢而過,帶走一叢髮絲,四散飄揚。

  狄希左袖拖開葉梵,右袖化劍攻敵,矯捷靈動,攻守自如。他深知陸漸厲害,一佔上風,便不饒人,雙袖解數連綿而出,捲纏削刺,勢如長江大河,鋪天蓋地,全然將陸漸湮沒。

  陸漸空手對敵,本已吃虧,狄希又頗乖覺,長袖一擊即收,決不沾上陸漸雙手,初時尚有纏捲的招數,鬥到後來,陸漸出手越快,他出袖亦快,漸漸只剩削刺兩種,吞吐矯捷,不容把握。

  陸漸忽遇如此奇詭武功,有力難施,幾遇險招,他身上衣衫本就襤褸,此時長袖連連擦身而過,陸漸縱然憑著神通化解袖勁,衣衫卻抵擋不住劍袖鋒芒,被割得片片亂飛,有如漫天飛蝶。

  虞照受了內傷,一旁觀戰,見陸漸練成如此神通,驚喜不勝,忽又見他受困於「太白劍袖」,頓時濃眉一皺,高聲道:「陸老弟當心,他的袖招裡藏有劍法。」

  狄希長袖既名「太白劍袖」,袖招中本就暗含劍招,倘若雙袖齊出,便是一路極凌厲的雙劍招數,抑且這一雙劍袖忽剛忽柔,忽長忽短,忽直忽曲,忽窄忽寬,靈動奇詭遠非真劍可比,狄希憑之縱橫天下,罕有敵手,只是城府頗深,不似葉梵張狂,是以威名雖遜,真才實學卻不在葉梵之下。

  陸漸得虞照指點,凝目細看,果然從那袖影中窺出劍招,當即尋思:「如此挨下去,只怕要輸。」轉眼四顧,忽見身後幾桿修竹迎風搖曳,心念一動,向後掠過一桿綠竹時,揮掌橫斬,那竹攔腰而斷,陸漸握住長竹,奮起神力,呼地一抖,大金剛神力所至,千百竹葉如一蓬小小飛劍,射向狄希。

  狄希不敢大意,一袖攻敵如故,一袖飄然縮回,攔住這一陣竹葉劍雨。陸漸卻趁此機會,將那桿修竹呼地使將開來。向日他神功未成,便用一根毛竹橫掃千百倭寇,此時神通大成,長竹掄將起來,只見翠光碧海,漾漾生波,狄希一雙劍袖,就似澹澹海波上兩道金虹。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