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同歸(上)

  陸漸滿腹好奇,眼見二人遠去。拉住谷縝,急急問道:「谷縝你怎麼活過來的?」「說來話長」谷縝皺了皺眉,若有心事,「還是去我住所聊吧。」說著走到了路口,一拍手,便有僕人牽來兩匹駿馬,二人翻身上馬,疾馳數里,便見一片柏樹,霜皮溜雨,枝幹挺拔,密林幽處,隱約可見一所精舍。

  谷縝下馬如林,將近精舍,便聽一個脆聲聲的聲音道:「哥哥回來了。」

  墨綠影子晃動,谷萍兒奔出門外,見是谷縝撅嘴不樂。谷縝笑道:「萍兒你來接我嗎?」谷萍兒清哼一聲道:「我不接你,我接哥哥。」

  谷縝道:「我不就是你哥哥嗎?」谷萍兒吐出小舌頭,做個鬼臉:「才不是呢,哥哥那麼小,你這麼大,才不是呢。」谷縝神色黯然,歎道:「萍兒,你閉上眼睛。」谷萍兒微一遲疑,閉上雙眼,睫毛又長又密,宛如兩面小扇輕輕顫動。

  谷縝默不作聲,撫摩他的細軟繡發,谷萍兒嬌軀忽地顫動起來,顫聲道:「哥哥,是你麼……」谷縝仍是默然,將她摟在懷裡,谷萍兒眼裡忽地留下淚來,反手抱著谷縝,喃喃道:「哥哥真是你啊,萍兒好怕,媽媽不見了,你也不見了,萍兒好怕。」谷縝只是苦笑,仍不作聲。谷萍兒摹地張開眼睛,望著谷縝,神色十分好奇,說道:「真奇怪,你的樣子不像哥哥,但是你抱著我,感覺就像和哥哥一樣。」

  谷縝笑道:「那是什麼感覺?」谷萍兒歪頭想想說到:「暖暖的,軟軟的,讓人心裡舒服。」說著又目不轉睛的盯著谷縝,摹地雙頰泛紅。谷縝道:「萍兒,你想什麼呢?」谷萍兒道:「我想啊,你生的真好看,比爸爸還好。」說完咯咯一笑,掙開谷縝一溜煙奔入精舍,在花圃裡採了一朵花,在鼻間嗅著,露出歡喜沉醉之色。

  谷縝望著她,心中不勝酸楚,lj走上前來,歎道:「她的病還沒好麼?」谷縝點了點頭。陸漸道:「那你有何打算?」谷縝道:她為了我心智喪亂,我自要照顧她一生一世。陸漸點頭道:「理應如此,令尊呢?」

  谷縝冷笑一聲,擺手道:「不要說他,我不愛聽。」陸漸心覺奇怪,又問道:「那麼施姑娘呢?」谷縝不作聲,步入內室,從桌上拈起一封書信,遞給陸漸。

  陸漸展開一瞧,素箋上筆記娟秀,寫道:「我誤會於君,心中悔恨,念及所作所為,無顏與你相見,從此遠遊江湖,懺悔罪惡,若遭橫禍,均是自取。君冤已雪,必能再覓良配,來日大婚之日,愚女雖在天涯,也必禱之祝之,為君祈福。」信箋後並未署名,水痕點點,宛若淚滴。

  陸漸放下紙箋,歎道:「施姑娘幾次幾乎害你性命,心中過意不去,不好意思見你吧。」谷縝冷笑一聲,說道:「她欠足了債,想一走了之?哼,想的天真。她這叫欠債私逃,哪一天我將她拿住,非讓她連本帶利,統統償還不可。」

  陸漸道:「她走的時候,你為何不攔著她。」谷縝搖頭道:「我醒來時,她已走了。連說話的機會也沒有,傻魚兒固執的很,認準一個死理,九頭牛也拖不回來,只盼九月九日論道滅神之時她會趕來。」陸漸道:「為什麼?」谷縝道:「那時東島西城放手一決,雙方弟子只要尚在人間都會前來。」

  陸漸點了點頭,又道:「你還沒說你是怎麼活過來的?」谷縝苦笑道:「這還不簡單麼?谷神通根本就沒殺我,將我當場擊斃,不過是做戲罷了。」

  陸漸恍然大悟,隨即疑惑道:「他為何不殺你?」谷縝道:「這緣由他沒說,我也懶的問。但我料想,道理不外兩個:其一,他明知我冤枉,但東島行事,必要證據。既無有力證據,證我清白,便親手行刑,將我擊昏假死,以免讓我受那『修羅天刑』,若不然,他人行刑,我必死無疑。其二,他始終認為我罪有應得,但手下留情,饒我性命,但無論什麼緣故,這人都是大大的混蛋。」陸漸皺眉道:「他好意救你,你為何還要罵他?」谷縝道:「他若知我冤枉,當年為何不肯信我,將我打入九幽絕獄受苦?他若認定我有罪,卻不殺我,那就是徇私枉法,不配做這東島之王,再說他這一掌下去,害得萍兒心智喪亂,只憑這一點,我便不原諒他。」

  陸漸沉默一陣,歎道:「我卻以為,谷島王對你終是有情的……」谷縝面露不耐之色,擺手道:「不說這個,陸漸你是否見過我那位師父?」陸漸奇道:「你怎麼知道?」谷縝道:「我去過南京宮城,不見了樹下鐵盒。」陸漸從懷裡取出財神指環和傳國玉璽,放在桌上,將先後遭遇說了。谷縝初時大覺有趣,漸漸露出凝重之色,待陸漸說完,才道:「陸漸你知道那老笨熊和猴兒精是誰麼?」陸漸茫然搖頭:「他們本事很大,想也不是無名之輩。」

  「不是無名,而是大大有名」谷縝雙眉緊蹙,「若我所料不差,老笨熊當是山部之主,石將軍崔岳,猴兒精卻是澤部之主,陷空叟沙天河。」

  陸漸心頭一震,恍然道:「難怪我看那猴兒精和沙天洹很像,原來他二人本就是兄弟。但這山部之主和澤部之主,為什麼要害你師傅?」

  「這也是我心中的疑惑。」谷縝站起身來,在室內踱來踱去,越走越快,神色不住變換,眉間透出濃濃憂色。陸漸看的奇怪,忍不住道:「谷縝你怎麼了?走來走去,叫我眼都花了。」谷縝摹地駐足,一掌拍在牆柱上,沉聲道:「陸漸,你我只怕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陸漸吃驚:「什麼錯誤?」谷縝道:「我師父,我師父……」說到這裡,欲言又止,臉上露出極大的懊悔。

  陸漸正想細問,忽聽室外谷萍兒喊道:「爹爹爹爹。」谷縝身子一震,搶出門外,陸漸也隨之趕出,遙見一個寬袍男子佇立花間,谷萍兒拉著那人衣袖,露出癡癡笑意,原來谷神通多年來容貌未變,谷萍兒縱只有6歲記憶,不認得長大的谷縝,卻能認出谷神通的樣子。谷神通撫著她頭,臉上露出悵然之色。

  谷縝臉色一寒,揚聲道:「你來做什麼?」谷神通瞥他一眼,淡然道:「你在天柱山不告而別,又將萍兒帶走,我這做父親的與情與理,也該來看看。」

  谷縝一挑雙眉,冷笑道:「我兄妹的事,不用你管。」谷神通仰首望天,微微苦笑:「縝兒,我知道你心理怨恨我。但你倘若置身這島王的地位,也會明白我的不得已。」

  谷縝冷笑一聲,高叫道:「三年的苦牢,萍兒的瘋病,一個不得已就抹的過去麼?」谷神通搖頭道:「抹不過去。」谷縝道:「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再來打擾我們。」陸漸看他父子二人形同寇仇,大感心痛,忍不住道:「谷縝,無論怎的,他也是你爹,你怎麼恨他,也是他的兒子。」

  谷縝身子聞言輕震,哼了一聲。谷神通目光一轉,凝注在陸漸身上,忽然間,他眼力透出一絲驚色,皺眉道:「陸道友,你近日可曾見過什麼人?」

  陸漸一楞道:「島王這話什麼意思。」谷神通目射奇光,徐徐說道:「莫非你不知道,你中了人家暗算,在你體內藏了一個極大的禍胎。」

  陸漸聞言一愣,他與谷神通交過手,深知此人的「天子望氣術」能夠洞悉天地人三才之氣,玄妙無比,他這麼一說,必然不假。但陸漸運氣內視,並未不覺得不妥,正覺猶豫,谷神通忽地搖頭道:「你這樣感覺不出的。」說到這裡,忽一晃身,運掌拍來。

  陸漸但覺谷神通掌力壓頂,如山如岳,竟是全力出手,不由得吃了一驚,急急揮拳抵擋。拳掌未交,谷神通招式忽變,化掌為指,點向陸漸胸口陸漸橫臂攔住,左掌劈出。

  霎時間,二人兔起鶻落,斗在一處,陸漸只覺谷神通招招奪命,不留餘地,自己若不全力抵擋,必死無疑。一時間為求自保,接連變相,將大金剛神力催到及至。鬥到約摸三十來招,陸漸方欲出拳,忽覺奇經八脈之中,各自湧起一股真氣,八種真氣便有八種滋味,輕重麻癢酸痛冷熱,變動不居,上下無常,有如仇寇,互相攻佔。陸漸氣息頓時受阻,眼望谷神通一掌飛來,自己這一拳卻停在半空,送不出去。

  正自閉眼就死,身周勁力乎消,張眼望去,只見谷神通飄然後掠,負手而立,陸漸得了暇,沉心運氣,大金剛神力所至之處,八種真氣消散。就似從未有過,繼而運氣走遍全身,也沒發覺絲毫阻滯。

  谷神通緩緩道:「陸道友,你體內的禍胎名叫『六虛毒』隱藏與奇經八脈之中,平時循環相生,與你真氣同化,任你如何運動,也不會發作,但若遇上同等高手,生死相搏之時,功力催法到極,便會突然發作,那時候,八勁紊亂,自相衝擊,以至真力受阻,大敗虧輸。

  陸漸臉色微變,心念數轉,猛的想起一個人來,脫口到:「難道是他……」

  谷神通點了點頭,神色凝重,接口道:「那人是否高高瘦瘦,面容清,左眉之上,有一點硃砂小痣。」陸漸聽他說的模樣與若虛先生一般無二,心中驚訝,不由點頭。谷神通目光一閃,說道:「他在哪兒?」陸漸搖了搖頭。谷神通低眉沉吟,苦笑道:「劫數,劫數。」說到這裡,抬起頭來,望著天際流雲。怔怔出神。

  谷神通微露苦笑,望著天際,彷彿自言自語:「當年我也料到他或許沒死,但囿於誓言,不能出島尋他。他那天劫極難解脫,要麼終身不動武,要麼便須將那心魔一分為二,分由二人承擔。這『分魔』之法艱難無比,我也只是聽說,不管想當真被他練成。然而即使練成『分魔』,若無適當人選代他承受那一半心魔,仍是不能脫劫。那人神通蓋世,所生心魔也是天下無雙,雖只一半,尋常高手與之遭遇,勢必隨他入魔,經脈爆裂而死。唯有『煉神』高手,心志堅圓,百魔降伏,方能助他御劫。魚和尚死後,『煉神』高手唯有谷某,我和他仇深似海,怎會幫他?只不料你也達到煉神境界,一念之仁,助他逃出生天。看起來,老天爺尚未厭倦爭鬥,仍是站在他那一邊呢!」

  陸漸聽得心跳加劇,隱隱猜到幾分,忍不住道:「谷島王,你,你也認得那人?」「怎麼不認得?」谷神通淡然道,「他是我平生死敵,連我這『谷神不死』的綽號,都是拜他所賜。」

  陸漸倏地全無血色,失聲道:「萬歸藏!」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