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海之道

  樹木倒橫,斷草紛飛,二勁相交,拳風倏爾崩散。陸漸聳身後退,眼前人影忽地一閃。萬歸藏如鬼如魅,猝然逼近。陸漸運肘橫擊,卻被萬歸藏一掌挑中肘尖。陸漸渾身陡震,五臟如焚,護體真氣幾欲潰散,遂借他一挑之力,翻身後掠,拔足飛奔。

  「又逃麼?」萬歸藏笑聲輕揚,如在耳畔,「打不過就逃,也是魚和尚教的?」話語聲中,風聲逼近,陸漸如芒在背,足下卻不敢稍停。

  這麼打打走走,二人糾纏了已有大半月長短。陸漸屢戰屢敗,但也學得乖了,決不死纏蠻打,稍落下風,即刻逃命,任憑萬歸藏如何挖苦挑釁,總不與之一決生死。金剛六相縱然不敵「周流六虛功」,只逃不打,卻也大有餘地。陸漸明白,萬歸藏視自己為心腹大患,一日殺不了自己,一日不會抽身離開,只消將他纏住,戚繼光便有取勝機會。

  萬歸藏本意擒住陸漸,打斷他的手腳,捏斷他的經脈,叫他無處可去,自生自滅。誰知陸漸豁然開竅,不計勝敗榮辱,不再硬擋硬打,一沾即走,專揀險峰絕壑躲藏。他有大金剛神力和劫力防身,攀山若飛,入水像魚,穿巖洞石,無所不至。萬歸藏幾度將他逼入險境,陸漸卻總能絕處逢生,自金剛六相中生出種種變化,脫身逃命。

  陸漸精進之快,萬歸藏亦覺吃驚,心想同為逃命,這少年的機變比起當年的谷神通頗有不如,但武功之強已然勝之,此人不除,來日必成大患。想道這裡,不辭勞苦,尾隨窮追。

  一追一逃,兩人路上交手不下百回,甚至一日十餘戰,陸漸縱然不敵,卻總能死中求活,逃出生天。兩人自從江西南下,繞經梅嶺,由粵北進入閩中,在武夷山中游鬥兩日,又經閩北北上,進入浙江境內。

  大半月中,陸漸食不果腹,睡不安寢,無論如何躲藏,一個時辰之內,萬歸藏必然趕至,有時餓了,便採些黃精松子、山菌野果,邊走邊吃;渴了,便掬兩口涼水;困了,也不敢倒下睡覺,只靠著大樹巨石,站著打盹。有時萬歸藏逼得太緊,數日不飲不食、不眠不休也是常事。

  雖說艱難至極,但陸漸平生歷盡苦難,這逃亡之苦,也未必及得上黑天劫的苦楚,有時候困極累極,餓極渴極,便以「唯我獨尊之相」強自振奮精神,以「極樂童子之相」激發體內生機,以「明月清風之相」舒緩驚懼,以「九淵九審之相」窺敵蹤跡,以「萬法空寂之相」隱蔽痕跡,萬不得已,則以「大愚打拙之相」奮起反擊。

  打半月下來,陸漸衣衫襤褸,幾不蔽體,人亦消瘦多多,然而脂肉減少,筋骨卻日益精堅,精神不但未曾衰減,反而益發健旺,因為身處至險至威,面對的又是絕世強敵,氣質也生出了極大變化,村氣消磨殆盡,神氣日益內斂,目光有如虎豹鷹隼,動如風,靜如山,駸駸然已有高手風範。

  進入浙江境內,是日陸漸遁入一座漁村,隱匿不見。萬歸藏明知他必在左近,但「萬法空寂之相」委實神妙,以萬歸藏之能,也往往無法感知。他久尋不得,焦躁起來,眼瞧海邊有一個孩童拾撿貝殼,當即上前,捉將起來,舉過頭頂,厲聲道:「陸小子,給我滾出來,若不然,叫這小娃兒粉身碎骨。」

  那孩童掙扎不開,嚇得哇哇大哭,萬歸藏冷哼一聲,作勢要擲,忽見陸漸從一塊礁石後轉了出來,揚聲道:「萬歸藏,你一代宗師,也好意思欺負小孩兒麼?」

  這一計萬歸藏原本早已想到,知道一旦用出,以陸漸的性子必會現身,但他自顧身份,若以此法逼出陸漸,一來顯不出自身高明,二來傳將出去,有辱身份,但這般追逐曠日持久,實在不是長久之計,事到如今,必要作個了斷。

  他性子果決,只要用出這一計,榮辱之事便不放在心上,聞言微微一笑,點了孩童穴道,拋在一邊,哈哈笑道:「小子,這次不分勝負,可不許走了。要不然,這小娃娃可是沒命。」

  陸漸心知萬歸藏心狠手辣,難免不會說到做到,見那小孩神色驚恐,啼哭不已,只得打消逃走念頭,縱身上前,兩人便在海邊交起手來。

  半月來,陸漸神通精進,幾至於神融氣合,無所不至,但唯獨抵擋不住萬歸藏的真氣。二人真氣一交,「大金剛神力」立時土崩瓦解,無法凝聚,更別說變化傷敵了。陸漸對此冥思苦想,始終不得其要,唯一能做的便是灌注精神,避實擊虛,竭力避開萬歸藏的真氣,但二人均是一代高手,生死相搏之時想要全然避開對方真氣,真如白日做夢一般,此次也不例外,陸漸窮極所能,支撐了二十餘招,終被萬歸藏摧破神通,一掌擊在後心要害。

  這一掌雖不致死,亦讓陸漸委頓撲地,口吐鮮血,方要掙起,萬歸藏手起掌落,二掌又至。陸漸只覺來勢如山,心知難免,索性一動不動,任他拍下。不料掌到頭頂,忽然停住,只聽萬歸藏笑道:「小子,這回服氣了麼?」陸漸怒道:「你要殺便殺,叫我服氣,卻是做夢。」

  萬歸藏起初確有將陸漸立斃掌下的意思,行將得手,卻又生出猶豫。他苦練武功,但求無敵於天下,二十年前終於得償心願,從此穩持武林牛耳。然而年歲一久,他對這天下無敵的日子又漸漸生出幾分厭倦,彷彿身懷屠龍之術,無龍可屠,也很寂寞痛苦。谷神通當年所以能三次逃離他的毒手,一來谷神通確有過人之處,二來萬歸藏見他潛力卓絕,來日必成勁敵,不忍將他一次殺死。就好比下棋,棋逢對手,不免想要多下幾盤,萬歸藏的心思也是如此,故而出手之時,有意無意留了餘地。

  此次復出,得知魚和尚、谷神通先後棄世,萬歸藏心中越發寂寞,未能與「天子望氣術」一較高下,更是他生平遺憾,這時候陸漸橫空出世,自谷神通之後,第一個讓他大費周折,只因年歲尚淺,未能悟通某些道理,若是被他悟通,必是難得勁敵。故而事到臨頭,萬歸藏竟有幾分不捨起來。

  萬歸藏心中矛盾,默然一陣,笑道:「小子,你若向我低頭認輸,我便再饒你一回如何?」陸漸哼了一聲,昂然不答。萬歸藏笑道:「你神通不弱,骨氣也頗雄壯。只是神通也好,骨氣也罷,用的都不是地方,為了幾個饑民,值得你賠上自己的性命麼?」

  陸漸道:「你自以為了不起,卻什麼也不懂。你知道餓肚子的滋味嗎?又典賣過自己的兒女嗎?見過嬰兒飢餓,在母親懷裡哇哇大哭嗎?」

  萬歸藏冷笑道:「餓肚子也好,賣兒女也罷,都怪它們自己沒本事。中土別的不多,就是人多,死幾個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成大事者不惜小民,自古改朝換代,哪一次不死幾個人,若不死人,哪能讓大明人心渙散,天下大亂?天下不亂,又怎麼改朝換代?若不改朝換代,又怎能實行我思禽祖師『抑儒術,限皇權』的大道?」

  陸漸冷笑一聲,大聲道:「既然都是死人,為何要死老百姓,你自己不去死呢?」

  萬歸藏目湧怒色,一皺眉,冷笑道:「小娃兒,這話我許你說一次,下不為例。哼,那些老百姓哪能與老夫相比?」他忽地放開陸漸,後退兩步,拾起一枚石子,嗖的一聲,那石子為內力所激,飛起十丈來高,方才落下。

  「瞧見了麼?」萬歸藏說道,「這天下的百姓不過是地上的泥巴石頭,飛得再高,也比不得天高,終歸是要落下來的。這個天就是我萬歸藏,不明白這個道理,你一輩子也休想勝我。」

  陸漸沉默一陣,忽地抓起一把泥土,遠遠丟入海裡,波濤一卷,泥土頃刻無痕。陸漸揚聲道:「你瞧見了麼?這大海深廣無比,什麼泥巴石頭都能容納。這個海就是我陸漸,你今天不殺我,總有一天,我會用海之道打敗你的天之道。」

  萬歸藏瞳孔驟然收縮,目光如針,刺向陸漸,陸漸直面相迎,雙目一瞬不瞬。

  對視良久,萬歸藏忽地哈哈大笑,將袖一拂,朗聲道:「好小子,志氣可嘉,衝你這一句話,我今日就不殺你,也好看看,什麼叫做海之道!」他沉吟時許,忽地抬手,扣住陸漸肩膀,陸漸內傷未癒,無力抵擋,唯有任他抓著,發足飛奔。陸漸忍不住叫道:「那小孩兒……」

  萬歸藏冷笑道:「你放心,老夫何等人物,還不至於和這小娃兒為難,再過片刻,穴道自解。」陸漸舒一口氣,道:「你要帶我上哪兒去?」萬歸藏笑而不語。

  奔走半日,逕入杭州城中,二人來到西湖邊上,萬歸藏登上一座酒樓,飄然坐下。店夥計快步迎上,笑道:「客官用什麼?」萬歸藏不答,從竹筒中抓起一把筷子,隨手一揮,那竹筷哧哧哧沒入對面雪白粉壁,僅餘寸許,九根筷子齊整整擺出三個三角形,大小無二,邊角一同,三者相互嵌合,形狀勻稱古怪。

  那夥計臉色大變,向萬歸藏深深一躬,疾步下樓,片刻只聽登登登腳步聲響,一個掌櫃上來,俯首便拜,大聲道:「老主人駕到,有失遠迎,該死該死。還請稍移玉趾,隨小的入內商議。」

  萬歸藏也不瞧他一眼,淡淡地道:「哪來這麼多臭規矩?我只問你,艾伊絲有消息嗎?」掌櫃道:「有的,這裡人多……」萬歸藏移目望去,見眾酒客紛紛張大雙目,瞪視這邊,當下笑笑,抓起兩根筷子,一揮手,筷子疾去如電,沒入一名酒客雙眼,那人淒聲慘叫,倒在地上,痛得死去活來。

  陸漸雖知道萬歸藏的手段,見此辣手,也覺吃驚。只聽萬歸藏笑道:「要命的都滾吧。」眾酒客魂不附體,一哄而下,酒樓上冷冷清清,只剩那傷者哀號不已,即有夥計上前,將其也抬下樓去。

  掌櫃面無人色,咽口唾沫道:「艾伊絲傳訊說,仇石被戚繼光和谷縝聯手擊敗,她被谷縝脅迫,不能阻攔糧船東下,罪該萬死,只等老主人責罰。」

  陸漸聞訊狂喜,他只當谷縝必死,不料竟還活著。萬歸藏只將眉一皺,隨即舒展開來,莞爾道:「有意思,谷小子果然還活著,嘿嘿,這事越發有趣了。」說著瞥了陸漸一眼,見他面色不變,雙眼卻是閃閃發亮,喜悅之氣遮掩不住,當下微微一笑,說道,「掌櫃的,好酒好菜,只管上來。」

  他行兇之後,大剌剌還要喝酒吃飯,陸漸甚覺訝異。那掌櫃卻不敢怠慢,命夥計奉上酒菜。陸漸這十多日天天吃的是野果野菜,嘴裡早已淡出鳥來,當下也不客氣,大快朵頤。萬歸藏多年來吞津服氣,對人間煙火之食興致無多,菜品雖繁,每品只嘗一箸,杯中之酒,亦只小酌一口,即便放下。

  這時忽聽樓下喧嘩,登登登上來幾名捕快,為首捕頭喝道:「兇手是誰?」隨行兩名證人紛紛指定萬歸藏,說道:「就是他。」捕頭臉一沉,厲聲道:「鎖起來。」一名捕快嘩啦啦抖開鐵鎖,向萬歸藏頸項套來,陸漸心叫糟糕。果然,也不見萬歸藏有何動作,那鐵鎖如怪蟒擺尾,呼地轉回,將按持鎖捕快打得腦漿迸出,鐵鏈脫手而出,更不稍停,如風疾轉,那捕頭首當其衝,被打得面目全非,倒地氣絕,那鐵鎖去勢仍急,直奔剩餘人等,那一干人面如土色,欲要躲閃,但鐵鎖來勢如電,哪裡能夠躲開。

  咻的一聲,陸漸忽地伸出筷子,拈中鐵鎖中段,那鐵鏈有如活物般扭曲數下,即被拈去,輕輕擱在桌上。

  萬歸藏冷笑一聲,陸漸卻若無其事,轉過筷子,夾起一塊醋溜排骨,放入口中,咀嚼有聲,眼見那些捕快證人呆若木雞,便徐徐道:「站著做什麼,還不走麼?」一眾人如夢方醒,爭先恐後奔下樓去。

  「小子。」萬歸藏淡然道,「這麼多年,你是第一個阻我殺人的。膽子不小。」

  陸漸淡然道:「吃飯時殺人,敗人胃口。吃完了再殺不遲。」萬歸藏道:「人走光了,還殺什麼?」陸漸道:「誰說人走光了,不是還有我嗎?等我吃飽了,你殺我就是。」萬歸藏笑道:「何必等道吃飽?」陸漸道:「做飽死鬼比較痛快。」

  萬歸藏哈哈大笑,點頭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小子,你就沒有害怕的東西麼?」陸漸道:「縱然有,你也不知。」

  萬歸藏笑笑,起身道:「走吧。」陸漸怪道:「去哪兒?」萬歸藏笑道:「南京得一山莊,我要拜祭一位朋友。」話音未落,陸漸手中竹筷啪一聲跌在桌上。萬歸藏笑道:「堂堂金剛傳人,怎麼筷子也拿不穩?」陸漸略定心神,起身道:「飯吃完了,還要筷子做什麼?」

  萬歸藏笑道:「很好,吃完了飯,就隨我來。」邁開步子,走在前面,陸漸無法,硬著頭皮尾隨其後。

  出了杭州,兩人一路北行,一有閒暇,陸漸閉目存神,運功療傷,萬歸藏也不理他,時常抱膝長嘯,吟賞風月,倘若不知他的底細,必然將他當作一介名士,絕料不到此公曾經殺人如麻,滿手血腥。

  劫力奇妙,與大金剛神力互為功用,未到南京,陸漸內傷大半痊癒,心中打定主意,萬歸藏若對母親不利,必要和他拚命。

  這日抵達得一山莊,萬歸藏站在莊外,望著那副對聯,品鑒時許,搖頭道:「沈舟虛眼裡的天地忒小,無怪不能成就大功。」陸漸道:「你眼裡的天地有多打?」萬歸藏笑笑,說道:「天地可大可小,常人看到的不過是頭頂一方,腳下一塊,沈舟虛眼裡的天地大一些,但也不過是大明的天地,西起崑崙,東至東海,南至瓊崖,北至長城。至於萬某眼裡,從來沒有什麼天地。」

  陸漸怔忡道:「那是什麼?」萬歸藏道:「萬某眼裡,天不能覆,地不能蓋,不生不滅,可有可無。」陸漸聽得皺眉,大覺思索不透。

  這時門前莊丁看到二人,疾疾入內稟報,須臾間,五大劫奴紛紛趕出,瞧見陸漸,又驚又喜,看到萬歸藏,卻是不勝驚駭,再見二人談論自若,更覺不可思議,全都遠遠立在門首,不敢上前。直到二人走近,才敢上前和陸漸相見,劫後重逢,自有一番感慨。陸漸問道:「你們怎麼回莊來了?」

  莫乙道:「我們找不到部主,只好回莊等死,天幸部主安好,看來老天爺還不想收我們幾個呢……」他喜極欲笑,可瞧萬歸藏臉色,卻又笑不出來,哭喪著臉,眼裡儘是惶恐。

  陸漸略略頷首,向五人各發一道真氣,五人本以為此番無幸,不料死裡逃生,不勝驚喜,欲要上前,忽見陸漸連連擺手,商清影心中奇怪,問道:「漸兒,你怎麼啦?」陸漸不覺搖頭苦笑。

  萬歸藏卻是聞如未聞,拈起一縷線香,看了一會兒牌位,忽地笑道:「沈老弟,萬某人這三十年來不曾向人折腰,今日為你,破例一回。」說罷舉香過頂,深深一躬,繼而插香入爐。

  商清影瞧得奇怪,欠身施禮:「足下是外子的朋友麼?」萬歸藏笑道:「朋友算不上,他活著時應當叫我一聲城主,不才姓萬,名歸藏,夫人想必也有耳聞。」商清影霎時面無血色,倒退兩步,口唇哆嗦,卻說不出話來。

  忽聽一個粗啞的嗓子高叫道:「漸兒,漸兒。」陸大海從後堂奔出,一把摟住陸漸,老淚縱橫,口中道:「你這臭小子,差點兒急死爺爺了。」

  陸漸見他形容憔悴,歎一口氣,說道:「爺爺,我沒事。」話音方落,忽聽萬歸藏道:「祭奠完了,陸漸,我先走一步,九月九日,靈鰲島上再會,到時候不要讓我失望。」說罷看看商清影,又瞧瞧陸大海,長笑一聲,大步出莊去了。

  陸漸呆了一陣,將母親、祖父扶至後堂,又將這些日子裡的遭遇說了一遍,二老各各歎息。陸大海說道:「莫乙他們一回來,就一起大哭,說你多半遭了不幸。我一心急,頓時病倒,還是你娘支撐得住,自己明明也很難過,還要服侍我這個老東西,又說你福大命大,保定無事。我還只當她有意勸慰,如今看來,終歸是親娘兒倆,哪怕相距千里,悲喜禍福都有感應的。」

  陸漸聞言苦笑:「都是孩子不孝,連累爺爺掛念。」陸大海給他一巴掌,皺眉道:「臭小子哪來這麼多禮數,文縐縐的,叫人討厭。」陸漸笑而不語。商清影見他數月不見,渾如脫胎換骨,山凝淵沉,心中打感驚喜,撫著他肩,含笑道:「人都說萬城主無情,但他不曾殺你,又來拜祭你爹,也不枉舟虛跟隨他一場。」

  陸漸搖頭道:「媽,您不曉得,他是跟我示威呢。」

  商清影奇道:「示威什麼?」陸漸道:「他恨我不肯向他屈服,明說是來祭奠,其實是要顯得他知道我的根底,將來再和他作對,他便要對您和爺爺不利。」

  商清影與陸大海對視一眼,微微皺眉。陸大海沉吟道:「這麼說,咱們不去惹他就是了,抬手不打笑臉人,他還能拿我們怎樣?」

  「不惹也不成的。」陸漸歎道,「九月九日,就是東島西城論道滅神之期,我是天部之主,不能不去,谷縝卻是東島之人,也要前往東島。萬歸藏讓我到時候不要讓他失望,意思明白得很,就是要我不要忘記身份,攻打東島,與谷縝為敵。」

  商清影失聲道:「那怎麼成?」陸漸苦笑道:「我若不照辦,您二老勢必要受牽連。萬歸藏這一招好不惡毒,叫我進退兩難。」

  堂上靜寂時許,商清影驀地抬起頭來,秀眼中神采漣漣,說道:「漸兒,你和谷縝決不可兄弟相殘!」陸漸黯然道:「那是一定,可是……」商清影接口道:「我和陸伯,你不要擔心,明日我就安排陸伯去鄉下躲避。至於我,本是罪孽深重,早就該死,只為你和縝兒,方才含辱苟活。你兩人若有長短,我活在世上,又有什麼樂趣?」

  陸漸心神大震,急道:「媽,決然不可……」商清影擺手道:「我心意已定,你不要多說,陸伯……」陸大海笑道:「沈夫人,你這主意有些不對。」商清影訝道:「如何不妥?」

  陸大海道:「我陸大海從來貪生怕死,要是早三四十年,不消夫人說,遇上這等事,我拔腿就跑,頭也不回。如今我七十多了,人生七十古來稀,再活幾年,也沒多少興味,還不如死得豪傑一些,卻有一個英雄了得、義氣深重的乖孫子。說不定閻王老兒聽了一高興,將我遣送到那好人家,下輩子還能當富翁,考狀元呢。」

  堂上本來愁雲慘霧,經陸大海一說,竟然開朗許多。陸漸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歎道:「爺爺,我……」陸大海在他肩上一拍,正色道:「你什麼?你從來都是我的乖孫子,爺爺沒教你什麼好的,卻教了你一樣,那就是人生在世,不能不講義氣。既然姓萬的神通廣大,躲也十九無用,也好,我就等他來殺。放心,爺爺我皮糙肉硬的,他這一刀砍下來,嘿嘿,怕是脖子沒斷,刀卻咯崩一聲,斷成兩截。」

  陸漸微微苦笑,心道:「萬歸藏殺人,何須用刀。」但見二老主意已定,多說無益,只好默然。商清影見他衣衫襤褸,處處見肉,知他這些日子必然吃盡苦頭,既已問明情由,便催他入內沐浴更衣。

  陸漸應了,轉入後院,在廊間迎面遇上五大劫奴,當下問道:「有事麼?」莫乙笑道:「我沒事,鷹鉤鼻子和豬耳朵有事。」

  薛耳忽地漲紅了臉,鼓起兩腮,粗聲粗氣地道:「我有什麼事,我的事就是大夥兒的事,你們,你們不能不管。」秦知味道:「我,我們怎麼管?人家認定了你和鷹鉤鼻子,我,我們,哈哈,想管也管不了。」一邊說,一邊淚花直轉,儼然受了莫大委屈。莫乙、秦知味均笑,燕未歸斗笠亂顫,似乎也在發笑,唯獨蘇聞香搓著雙手,連連跌腳,說道:「唉,你們,唉,講不講義氣?」

  陸漸莫名其妙,問道:「究竟發生何事?」他這麼一問,莫、秦、燕三人笑得更歡,薛耳與蘇聞香卻漲紅了臉,頭也抬不起來。

  忽聽一個嬌柔的聲音道:「還是我來說吧。」隨這聲音,月門內轉出兩個絕色夷女,陸漸認出是蘭幽與青娥,吃了一驚,問道:「二位如何在此?」

  二女走到近前,忽地亭亭拜倒。陸漸大驚,慌忙閃開,銳聲道:「二位姑娘,為何行此大禮?」蘭幽道:「還請陸大俠為我姊妹二人作主。」陸漸皺眉道:「莫非我這幾位朋友冒犯了二位?」

  蘭幽搖頭道:「不是,小女子是想陸大俠答應兩樁婚事。」

  「婚事?」陸漸更奇,「誰的婚事?」蘭幽臉一紅,和青娥對視一眼,幽幽道:「一樁是我與聞香,一樁是青娥與薛先生。」

  陸漸聞言,又驚又喜,更覺難以置信,沉吟片刻,目視薛耳、蘇聞香笑道:「此話當真?」蘇聞香頭垂到胸口,一臉無可奈何,薛耳面皮紫漲,幾乎滲出血來,結結巴巴道:「小奴,小奴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她們突然找來,說要成親,無論我們怎麼說,她們都是不聽。」

  這等美人逼婚之事,陸漸聞所未聞,頓時啞然失笑,想了一會兒,問道:「你二人為何定要嫁給薛、蘇二君?」蘭幽道:「小女和青娥自幼情意最篤,小女醉心香道,青娥癡迷音樂,各自都有心得。當年我二人自視甚高,曾經對月發誓,將來所嫁男子,必要在香道與音樂上勝我二人,然而放眼世間,始終沒有找到足以匹配的男子,原本已經絕望,不料天可憐見,此來中土,竟然遇上聞香和薛先生。我對聞香固然一見傾心,青娥對薛先生也傾慕不已,是以不惜背叛主人,尋來此處。但不知為何,料是二位先生嫌我們貌醜微賤,始終不肯收納,後來又說,不得陸大俠准允,決不成婚。」

  陸漸沉吟道:「如此說來,此事確然有些難處,蘇、薛二友與我干係頗為特殊,不知二位知道『黑天劫』麼?」蘭幽未答,青娥忽道:「此事我們已然盡知,陸大俠是劫主,薛先生、蘇先生是劫奴,無主無奴,劫奴生死繫於劫主。」陸漸奇道:「二位既然知道,仍是願意下嫁麼?」二女齊聲道:「願意。」

  陸漸大為感動,扶起二女,轉向蘇、薛二人:「你們說了,不得我准允,決不成婚,那麼我答應,你們就肯成婚嗎?」蘇、薛二人目瞪口呆,薛耳苦著臉道:「部主有令,薛某斷無不從,只是,只是……」陸漸打斷他話道:「二位姑娘情深意重,冒險前來,算是瞧得起你們。既然你們斷無不從,那麼就由我作主,選擇吉日成婚。」

  蘭幽、青娥大喜,面露笑意,蘇聞香、薛耳聞言,心中卻是百味雜陳,忽地齊齊拜倒。蘇聞香歎道:「部主,這事還是不妥。」陸漸道:「怎麼不妥?」蘇聞香道:「部主都未婚配,我們做屬下的哪能婚配。」薛耳道:「就是啊。」

  陸漸怒道:「這是什麼歪理。若我一生不娶,你們也做一輩子光棍?」

  「對。」二人齊聲道,「部主不娶,我們也不娶。」蘭幽、青娥聽得焦急,與薛、蘇二人並肩跪下,淚如滾珠,滑落雙頰,顫聲道:「還請陸大俠成全。」

  陸漸怔了半晌,搖頭苦笑,說道:「婚嫁之事,豈是急得來的,你們不要為難我啦。」扶起四人,再不多說,默默回房去了。

  沐浴完畢,已是晚上,陸漸返回內室,見商清影坐在桌邊,書案上熱氣騰騰,盛滿飯菜。陸漸心中一熱,叫了聲「媽」。商清影含笑起身,見他頭髮尚濕,便取乾爽棉布給他拭乾。陸漸自幼流落,乍然受到母親關愛,頗有一些不慣,漲紅了臉,低頭耷腦,一言不發。

  擦乾頭髮,商清影喚他用飯,陸漸吃了兩口,連道好吃,又問明是商清影親手所做,更添食慾,風捲殘雲,一掃而光,抬頭時,見商清影微笑注視,不禁苦笑道:「我吃相難看麼?」商清影一邊收拾碗筷,一邊笑道:「哪裡話,在我眼裡,這樣子才最真最好,難道說,裝模作樣才好看麼?」陸漸撓頭大笑。

  母子二人難分難捨,秉燭閒聊,陸漸說起蘇、薛二人的婚事,歎道:「媽,這兩個人豈非故意氣我。成婚就成婚,為何將我拉扯進來?」商清影含笑聽完,說道:「你們談話,我都聽見啦,蘇、薛二君說得是,你也該為自己想想了。」陸漸一怔,轉過目光,注視那一點如豆燭光,流露黯然之色。

  商清影默然半晌,說道:「漸兒,只怪媽與你相認太晚,若不然,我定要教你書畫詩文,琴棋經傳,便沒有王孫公子的風調,也不失為書香弟子。倘若這樣,那姚小姐也不會瞧不起你。」

  陸漸心頭一痛,強笑道:「媽,你要教我本事,現在也不晚,你現在教,我馬上學。」商清影笑道:「那好,你先寫幾個字給我瞧瞧。」

  陸漸汗顏道:「我的字可不能瞧,你別笑我。」當下寫了名字,確是形如塗鴉,叫人幾乎不能辨認。商清影一時莞爾,接過筆,亦寫下「陸漸」二字,骨秀肉勻,神采飄逸。陸漸笑道:「還是媽寫得好看。你教我好麼?」

  商清影笑道:「怎麼不好?」她起身走道陸漸身後,把住他手,說道,「練字先要明白如何運筆,衛夫人在《筆陣圖》裡說道:『橫』如千里之陣雲、『點』似高山之墜石、『撇』如陸斷犀象之角、『豎』如萬歲枯籐、『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鈞弩發、『鉤』如勁弩筋節。」說罷方要逐句解釋,陸漸忽地問道:「這衛夫人是女子麼?」商清影道:「她不但是女子,還是『書聖』王羲之的老師。」

  陸漸油然而生敬意,心想:「誰說女子不如男兒,不止這衛夫人,娘親、阿晴、寧姑娘、地母娘娘、仙碧姊姊,都很了不起的。」

  思忖間,忽覺商清影素手顫抖,無法停止,母子連心,陸漸猜到母親心思,胸中一陣劇痛,強笑道:「媽,你怎麼了,還不教我寫字麼?」商清影澀聲道:「好,好,我教你,我教你……」口中如此說,手仍是顫抖不已,怎也無法落筆,清淚點點,滴在宣紙上,染出打團墨跡。

  陸漸擱下狼毫,握住商清影的手,將她摟入懷裡,商清影再也忍耐不住,攥住陸漸衣衫,失聲痛哭。陸漸眼中淚光點點,說道:「媽,你放心,無論如何,我都會將谷縝帶來,和他義氣侍奉你。」

  商清影靠在陸漸胸前,聽得這話,忽覺兩月不見,這兒子越發成熟剛毅,站在面前,就如一座大山,能夠遮擋任何風雨,心裡一時安穩了些,忖道:「那個姚姑娘真是有眼不識真金,凝兒呢,雖然很好,可那孩子也如我一般,福命太薄,可憐極了。」此時此刻想到兒子終身大事,真是別有一番滋味,於是抹淚坐回原處,歎道:「漸兒,縝兒和你不同,從小時起,他就不愛定性,厭煩教條,喜歡新奇,就如一陣清風,鎖不死,攔不住,真要他陪著我這老太婆,還不將他活活悶死?」

  陸漸笑道:「你若是老太婆,天底下的女人也沒幾個好活了,不信,你去街上走一遭,滿街的男人都要回頭看呢。」

  商清影瞪他一眼,半嗔道:「你這孩子,近墨者黑,也學你弟弟油嘴滑舌的啦。」陸漸正色道:「這可不是油嘴滑舌,是我的心裡話。」商清影啞然失笑,她一向不大在意自身容貌,平生為人誇讚無算,都不曾在她心上,唯獨此時兒子的讚美讓她心甜如蜜,伸手撫著陸漸鬢髮,久久凝注,說不出一句話來。

  光陰苦短,次日午後,陸漸、商清影、陸大海、谷萍兒在後院聚坐,陸漸端茶侍水,陸大海胡吹神侃,商清影明知此老大吹牛皮,也不說破,摟著谷萍兒,微笑傾聽。

  忽然燕未歸進來,稟道:「部主,仙碧小姐求見。」陸漸心頭一喜,問道:「就她一個?」燕未歸道:「雷帝子也來了。」

  陸漸大喜迎出,仙碧、虞照正在前廳等候,三人久別重逢,喜不自勝。虞照眼利,一見陸漸,便瞧出異樣,點頭笑道:「好傢伙,該怎麼說來著,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來來來,廢話少說,咱們找一個地方,先較量一下酒量。」

  仙碧瞪他一眼,說道:「你想是認錯人了,這話當和姓谷的小子說去,我這次來,可有正事。」虞照被她訓斥,老大沒趣,摸摸鼻子,長歎一口氣道:「喝酒也是正事啊。」

  仙碧也不理他,說道:「漸弟弟,九月九日之會,你要去麼?」陸漸道:「自然要去。」仙碧沒答,虞照已拍手道:「當去,當去。但有一句話先問明白,你這回去,幫的是誰?」陸漸一怔。虞照道:「別人如何虞某不管,我這回去,卻是給谷老弟助拳的。」

  陸漸心中好不感動,仙碧卻皺眉道:「虞照,你是雷部之主,谷縝卻是東島之王。情勢未明之前,不要感情用事。」虞照哼了一聲,道:「娘兒們就是廢話太多,老子看人,順眼就成,管他東島還是西城。」

  仙碧正色道:「雷部弟子死在東島手下的不知凡幾,就算你肯幫谷縝,他們也未必答應。」虞照一時默然,濃眉聳起,露出苦惱之色。

  陸漸道:「姊姊,谷縝何時成了東島之王?」仙碧道:「我也是方才聽說,傳言他平定東島內亂,狄希被囚,明夷伏誅,靈鰲島和三十六離島數千島眾,均已奉他為王。」

  陸漸聽得神思聯翩,想像谷縝風采,感慨不禁,忽地歎道:「谷縝真了不起。」虞照笑道:「那麼你也要幫他了。」陸漸點頭,虞照大喜,握住他手,睨著仙碧道:「看著,天部之主也說了,如今西城八部,四分之一都是幫谷縝的。」

  仙碧沒好氣道:「不要胡鬧。漸弟弟,你若要去,不妨與我們同船前往,家母讓我前來,就為此事。」陸漸道:「那好,容我拜別家母。」於是轉至後堂,訴說緣由。商清影心中苦澀,拉著他手,吩咐幾句,又同至前廳,和仙碧相見。仙、虞二人久聞其名,俱是恭謹作禮。仙碧大量商清影笑道:「久聞商阿姨是難得一見的大美人兒,今日一見,果然不虛。」

  商清影歎道:「仙碧姑娘取笑了,你叫我阿姨,輩分上可是不妥。」仙碧笑道:「西城輩分,各部不一,思禽祖師遺命,同部師徒依照輩分,不同兩部弟子相見,一律以平輩相稱。遇上沈舟虛師兄,我叫師兄,遇上陸漸弟弟,我叫師弟,但您不是西城之人,家母與您姊妹相稱,我遇到您,只好叫您一聲阿姨了。」

  商清影歎道「既如此,清影愧領了。漸兒往日多承關照,此去大海微茫,凶險莫測,他向來粗心大意,還請仙碧小姐多多提醒。」仙碧笑道:「哪裡話,漸弟神通絕頂,西城命運前途,都要著落在他的身上呢。」商清影一驚,仙碧怕她擔心,不願說透,當下匆匆告辭。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