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碑銘(1)

  姚晴只覺得身子輕得出奇,像是一片枯葉,被風兒吹拂,優遊飄蕩,總是無法落地。四野霧茫茫的,聽不到有,也看不清。

  「我做了什麼?又在哪裡?」這念頭在她的心頭反覆迸閃,卻又沒有力氣回答。有生以來,姚晴第一次感到如此無力,徹骨冷意蠶食身心,只有心口若斷若續,還有一絲暖氣。

  然而,那股暖意思濃了些,漫漫擴大,耳邊傳來細微人聲,嗡嗡嗡的,有如蜂鳴。姚晴欲要聆聽,卻又打布起精神,困意如潮而來,一轉眼就充滿全身,徒然她神志一迷,昏睡過去。

  這一覺睡得無知無覺,猛然間,她心頭動了一下,悚然驚覺,神識漫漫灌注,身子也充實了些,多了幾分氣力,漫漫張開眼睛。

  暖氣如熏,身處的是一座暖閣,雪白紗帳層層低垂,透過輕紗,隱約可見一點孤燈,散發著柔和光芒。

  記憶一點一滴從心間掠過,停留在一片深農翠華,彌天繁花裡。「那真的是我麼?」姚晴沉浸在那一剎那的芳華中,不覺癡了。

  帳邊玉鉤叮叮作響,韻律輕柔,將她從記憶中驚醒,眼前簌爾一亮,姚晴慌忙閉眼,眼前光影閃動,姚晴幾能感覺到那兩道目光深深投來,凝注在自己臉上。

  濃稠的湯液灌入口中,苦澀中微微泛甜,姚晴品出是參湯,參湯入腹,丹田處湧出一股暖氣,繞身一周,復又湮滅。

  忽覺左頰暖濕,淚水順著臉頰淌下,一縷縷沁入鬢角枕上,姚晴忍不住想:「我怎會為他使出『三生果』?我傻了麼?竟為一個傻子……」不知怎地,她心底泛起莫名羞澀,儘管朦朧中光影凌亂,卻怎麼也不敢睜開眼睛。

  眼前暗了暗,紗帳放下,只聽有人道:「還沒醒嗎?」說話的卻是谷縝。

  沉默半晌,陸漸歎道:「還沒動靜,昏迷三天了,地母娘娘說她也該醒了……「說到這兒,嗓子嘶啞,哽咽難言。姚晴心中奇怪;我打了個盹兒,就過去三天了麼?」

  谷縝歎道:「地母說了,眼下只有上好的人參能夠吊命,島上雖有人參,卻少上品,我已托人去中土找千年參,快些的明日便到。」

  又是一陣靜寂,陸漸忽道:「千年參能有用麼?」

  谷縝道:「試一試總是好的。」

  說罷兩人再不作聲,空氣中瀰漫一種微妙的意味,柔紗微動,炷影搖紅,嘎吱一聲,窗扇敞開些,湧入潮濕水氣。

  忽聽谷縝緩緩說道:「陸漸,你真的不去?」

  陸漸道:「我不去了,阿晴這個樣子,我哪兒也不去。」

  谷縝道:「這次我和萬歸藏打賭,關係東島西城的運數。名為鬥智,緊要關頭,仍要倚仗武力,當今世上,除了你誰能抵擋萬歸藏?你不去,這一場論道滅神,我是必輸無疑了。」姚晴聽得心頭微動,忍不住側耳聆聽。

  陸漸長長歎了口氣,澀然道:「我抵擋得了萬歸藏,阿晴怎會變成這樣……我,我真是天下最無用的人……」

  谷縝道:「大哥,你對姚姑娘的情意,天地可鑒。但這次賭鬥不同一般,若是被萬歸藏找到潛龍,作改朝換代之用,以那東西的威力,不知要死多少老百姓。」

  陸漸道:「既然如此,你為何要與他賭。」

  谷縝道:「萬歸藏眼界太高,若不是八圖之迷這等豪賭,又哪能讓他改變主意?」

  陸漸道:「賭又如何?以他的智謀武功,取勝也是遲早的事。」、

  谷縝似乎微微動氣:「你這話太長他人志氣,萬歸藏沒有莫乙襄助,未必能破解八圖謎語,找到那五條線索。只要他一日不瞧出線索,勝算就在咱們手裡。」

  「谷縝,對不住。」陸漸沉默片刻,道:「阿晴這個摸樣,我如何離得開她。她活著一日,我陪她一日。她若死了……我,我……」說到這個,彷彿噎住了,再也說不下去。

  谷縝沉默半晌,忽地歎道:「陸漸,我不該逼你的。」說罷只聽門嘎吱作響,腳步沓沓,漸行漸去。

  暖閣中沉寂了一會兒,便響起低啞的哭聲,陸漸邊哭邊道:「谷縝,對不住,對不住……我,我真是天底下最無用的人……」

  姚晴想道:「無怪萬歸藏不殺他,這小子真是鬥志全無了。」想到這兒,心裡有氣,輕輕呻吟一聲。風聲忽動,陸漸掀起帳子,十分激動:阿晴,你醒了。」

  姚晴見他又喜又怕的神氣,心中酥暖,微微笑道:「醒啦,就是有一些餓。」

  陸漸聽她神志清楚,談吐無礙,心中狂喜。說道:「好啊,我給你找飯菜去。」

  姚晴道:「我不吃飯,我想喝雞湯。」

  陸漸笑道:「這有什麼難的,我叫廚房去做。」

  姚晴搖頭道;」我不喝別人的,你親手給我做。」別說做一品雞湯,就算要陸漸入水撈月,緣木求魚,傻小子也會奮勇一試,聞言二話不說,轉身便走。

  姚晴叫住他,又道:「我不想見外人,只想一個人清情靜靜的,你別讓人照看我,就是在屋外守著也不許。」

  陸漸面露難色,可一想到她性命不久,此時此刻任她有何請求,也無拒絕之理,於是點了點頭,悄然出門去了。

  姚晴待他去遠,雙手用力,支撐起來,扶著床倚來到床前狀台,明鏡皎潔如明月,映射柔和燭光,照出她的臉龐,五官仍是絕美,臉色卻有如台上戲子,抹了濃濃的白粉,慘白淒涼,已不是人間顏色

  姚晴取了胭脂,抹在臉上,又用口紅嫣然雙唇,再瞧時,鏡中人少了幾分淒涼,卻多了幾分狐媚妖態,如何瞧來,也不似生人。

  姚晴拭去口紅胭脂,歎了口氣,拈起桌上一支金釵,在喉間比了比,釵尖陷入肌膚,冰冰涼涼隱隱作痛,她忽又道:「這一下血濺數步,死相一定難看極了,我擰可他看我死在床上,也不願他見我如此死法。」當下蘸起胭脂水粉,在桌上寫道:「陸漸,我去啦,你好好活著,不要輸給萬歸藏。」

  寫到這裡,忽覺心中竟有千言萬語想要訴說,讓她自己也吃了一驚,她從來不曾想到,自己對陸漸竟有這麼多話要說,大到功業是非,小到一餐一眠,還有種種的陰謀詭計,人情冷暖,自己這麼一去,將他孤零零留在這人世間,真是叫人放心不下。

  姚晴雙眼模糊起來,猛一咬牙,扶案站起。參湯的熱氣還在,還能支撐雙腿,她定了定神,推門而出,扶著長廊粉壁,慢慢前行。

  陸漸果然聽話,門外的侍者一個未見,靜的出奇,幽幽的花香攜著遠方的浪濤聲飄了過來。姚晴打了個寒噤,側耳聆聽了一會兒,向著濤聲遠處慢慢走去。

  暖閣建在靈螯島高處,出了一道朱漆小門,青石階梯直通海邊,姚晴走了三百多步,來到階下,前方濤聲越來越響,海風也越來越急,將她身子裡的熱氣絲絲吹走,姚晴的身子越來越冷,雙腿漸漸無力,又怕有人找來,前功盡棄。當下擲到路邊,趟在一塊教室後面,石塊也是冷冰冰的,一點點吸走她僅有的熱氣。

  難道連投海尋死也不能麼?姚晴心中生出一絲悲涼,想要站起,雙腿卻沒有一點而力氣,就這樣一來死了麼,也好,只要死了,他便沒了牽掛,哎,真是鳴裡的魔心,我好端端的女孩子,怎麼會喜歡他呢,見了他時,總是惱他恨他,可一時不見他,做夢也會想著,如今好了,人死了情滅了,再也不用受那魂牽蒙齦的煎熬。我姚晴也是女中丈夫,做事不可拖泥帶水,雖然幫不了他,也絕不做他的累贅……一念及此,掙身欲起,但試了幾次,終又無力坐下,目視遠方大海,海水幽黑沉靜,有如無碰的巨眼,觀照著天穹眾星,返星點點,投映水面。隨波蕩漾,閃爍明滅

  媽媽曾說,星星每眨一次眼睛,便有一個人會死,

  姚晴癡癡的想,不知我的星星又在哪裡,什麼時候會閘眨眼睛?母親的笑臉浮現眼前,是那麼的美麗,溫婉的話語還在耳邊迴盪,姚晴心中輕輕一動:「媽媽,你可知我想著你麼?再等一會兒。你的晴兒就要來啦。」

  海風悠悠,忽送一陣人語,

  姚晴聽出是谷縝,另一個是女子,說話驕而不媚,正是施妙妙。倆人說著一寫閒話,無非東島之人的婚喪嫁娶,分分合合,說了一陣子,施妙妙忽道:「什麼時候走呢?」

  谷縝道:「說不準,一來我還沒想通圖中之迷,二來陸漸不肯去,他若不去,我一點兒勝算都沒有。」

  施妙妙道:「風君侯,雷帝子,仙碧姑娘不是也要去麼?」谷縝道:「他們各有所長,但還不是萬歸藏的匹亞?」陸漸在萬歸藏眼皮下逃亡千里,天底下也只有他一個。

  施妙妙歎了一聲,說道:「谷縝,不知怎地,我身子有點耳冷。」

  谷縝輕輕一笑,說道:「快到我懷裡來。」

  施妙妙嗯了一聲,繼而發出伊唔之聲,似乎嘴被什麼堵住。

  姚晴心兒一顫,雙嗑無端滾燙起來,又怕呼吸轉促,被其聽見,忍得十分辛苦。這時忽聽不遠處的礁石傳來低低的啜泣聲。

  姚晴吃了一驚,幽會中的男女也猝然驚變,谷縝叫道:「是誰?」

  施妙妙卻道:「啊,是萍兒。」

  一條纖秀的影子從亂石中站起來,向遠處走去,谷縝使出周流風勁,身影飄忽。槍到那人前方,雙眼雪亮,脫口道:「萍兒,你的心病好了麼?」

  施妙妙此時也搶到近前,聞言又驚又喜,抱住谷萍兒雙肩,趁著月光看去,谷萍兒滿眼淚珠,梨花帶雨一般。

  施妙妙見她目光清楚,神氣明白,渾不似以往混沌茫然的樣子,不由訝道:「萍兒,你真的好了麼?什麼時候的事?」

  谷萍兒淚水止不住的滾下來,呼地叫道:「妙姐姐……」將頭埋入施妙妙的懷裡,哭得嗚嗚咽咽,施妙妙歎了口氣,說道:「乖萍兒,好萍兒,別哭,有什麼委屈,告訴姐姐就是。」

  姚晴遠遠聽見,不由忖道:「我果然沒看錯,這小狐狸精真是裝瘋。施姑娘對我有救命之恩,早知如此,我就該在船上趁亂結果了這小狐狸,為她了卻一個勁敵。」

  只聽萍兒哭了一會兒,忽地抽噎道:「妙妙姐,我對不住你,更對不起哥哥。」

  施妙妙苦笑道:「過去的事還提它作甚?只要你的心病好了,姐姐就歡喜。」

  谷萍兒眼淚又流下來,說道:「妙妙姐,你,你再對我好些,我就活不成拉……」

  施妙妙嗔怪道:「呸,呸,別說這麼不吉利的話。」

  谷萍兒道:「其實,其實我早就醒了,在得一山莊的時候,商阿姨對我很好很好,我對真她,比見者媽媽還親切,日子一久,許多事情就慢慢想起來,可是,可是這麼以來,真不如沒想起呢。一想到媽媽和我做的那些錯事,我的心啊,就跟錐子紮了似的,恨不得走的遠遠兒的,再也不見你們,可越這麼想,我心裡就越想哥哥,想爸爸媽媽,夜夜夢裡都能夢到靈鰲島的樣子,聽著風穴的龍吟,心裡真是痛極了。我本想永世這麼裝瘋下去,可那天陸漸大哥說論道滅神,東島危急,我就想啊,我也是東道弟子,雖然不肖,東島有難,也要和哥哥姐姐死在一起的,於是就瞞著商阿姨離開得一山莊,偷上地部海船。我一路裝瘋,並非存心欺騙你們,只是無臉見你們,又怕你們知道了,將我趕得遠遠的,這麼以來,我再也見不到你們拉,可是方纔,方才瞧見你們親熱,我心裡還是難過極了,忍不住又哭起來,妙妙姐,我可真傻,是不是?」

  施妙妙聽得心中酸苦,凝視谷萍兒秀麗眉眼,大生憐意,將她抱入懷裡,柔聲說道:「萍兒,你若真是離不開我和谷縝,就跟著我們好拉。」

  谷萍兒心頭一顫,偷偷瞧了谷縝一眼,見他俊目大張,神情疑惑,谷萍兒心念陡轉,忙道:「妙妙姐,真的麼?你不恨我拉。」

  施妙妙苦笑道:「知道真相時我怨過夫人,可不知怎的,總是對你恨不起來。萍兒,從今往後,我們永遠在一起,再不分開拉。」

  谷縝心頭陡震,欲言又止,忽見萍兒偷眼瞟來,眸子深處透出一絲狡黠,谷縝不由得眉頭大皺。

  姚晴暗中聽到,尋思:「施姑娘真是漫無心機,做什麼不好,偏招來這隻小狐狸精,谷縝啊谷縝,這下你可有苦頭吃了。」想像谷縝日後倒霉的樣子,心中頓覺一陣快意。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