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可恃惟我

  梁蕭聽得這聲,好似吞了幾十隻蛤蟆,一張嘴合不攏來,只瞪著緇衣女子發愣。緇衣女子看出他心中所想,微笑道:「不錯,老身就是花無媸、天機宮主人。」梁蕭奇道:「你……你是曉霜的奶奶?」花無媸頷首道:「是呀。」

  梁蕭定了定神,道:「你……你比你女兒還年輕!難道不會老麼?」花慕容只以為他趁機諷刺自己,好生氣惱,但當著母親,又不便發作。花無媸略略一怔,失笑道:「世間哪有永駐的青春。我不過修煉玄功,小有所成,較尋常人年輕一些罷了。生老病死,乃是天道,所謂天道茫茫,無所遁逃哦!」她的笑語中透出一絲綿綿不盡的落寞。梁蕭定睛細看,果見她眼角處生出魚尾細紋,只是十分微小,不易察覺。

  花無媸瞧了梁蕭半晌,忽道:「蕭千絕有兩男一女三大弟子。」這話甚為出奇,梁蕭聽得大愕,不知她為何說起這個,卻聽花無媸接道:「大弟子蕭冷為契丹人,與蕭千絕同族,當年在庫裡台以一柄海若刀壓服西域群雄,是蒙哥汗帳下第一勇士。二弟子伯顏為蒙古八剌部人,精通兵法、驍勇絕倫,曾助忽必烈平定諸王,乃元廷重臣,統率千軍萬馬;至於三弟子蕭玉翎,據聞是蒙古皇族後裔。」

  梁蕭不知她為何突然說起此事,心中奇怪。卻聽花無媸又笑道:「當年我用這」穿花蝶影手「與蕭千絕拆了一百來招,對『如意幻魔手』的心法雖不甚明瞭,招式卻還記得。你『如意幻魔手』火候雖淺,但招式變化卻與蕭千絕一般無二。若非嫡傳,絕難至此地步。有人說蕭千絕的武功以詭異見長,那是小覷了他。據聞三大弟子中,蕭冷得其詭異狠毒,伯顏得其剛猛鋒利,蕭玉翎獨得其靈動飄逸。以我今日所見,你的手法飄逸靈動,當是得了蕭玉翎真傳吧!」

  梁蕭小臉發白,咬了咬嘴唇道:「你什麼都知道了?」花無媸笑道:「不錯,我什麼都知道。」梁蕭大聲道:「你也要像那些老頭子一樣趕我走,是不是?」花無媸笑道:「如此說,你到底承認了?」梁蕭雖然一百個不願承認蕭千絕是師公,但既然被人統統看破,也是無可奈何,只得氣呼呼撅嘴道:「承認就承認。」花無媸微微一笑,說道:「其實我並不是全都知道。」梁蕭一呆。卻聽花無媸道:「蕭千絕三大弟子名頭響亮,天下誰人不知,我也確實與蕭千絕交過手,但三大弟子各得其長,卻是我編造出來的。如蕭玉翎得其靈動飄逸,便是看著你的功夫胡謅罷了!」她眼角含笑,娓娓道來,梁蕭不由失聲叫道:「你……你騙人。」

  花無媸笑道:「是呀,只怪你太笨,才被我騙。」又道,「你要學太乙分光劍麼?」梁蕭脫口便道:「對。」花無媸笑道:「我本也可以教你。」梁蕭大喜道:「好啊,多謝。」花無媸微微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道:「只不過……」梁蕭心一沉,急道:「怎麼?」花無媸淡淡道:「只不過你太傻太笨,就算窮一生之力,也練不成的!」梁蕭雷震一驚,叫道:「你……你說誰……誰太傻太笨,我……我……」他從小惹是生非,什麼罵名都挨過,唯獨沒人說他「太傻太笨」,只說他聰明過頭。花無媸這一句,當真把他說得懵了。花清淵見狀正要出聲,卻見花無媸將手一揮,只得頹然閉口。

  梁蕭沉默半晌,驀地大聲道:「我才不笨,只要你教,我一定學得會。要不你出個題目,我一定做到。」花無媸笑道:「好啊,我便考考你。棲月谷前有一塊石壁,上面刻了十道算題,也不算極難,你若解得出來,就算你聰明。隨你學什麼功夫,我都教你。」花清淵與花慕容聽了這話,俱都張口結舌,那藍衣美婦也瞪大了眼睛,唯獨曉霜不知所云,瞧著祖母,神色茫然。

  梁蕭搔頭想了半天,問道:「什麼叫算題?」眾人盡皆失笑,花無媸也不由莞爾道:「連這個都不知道,你還說你不笨?」梁蕭心覺此笨似非彼笨,但究竟有何不同,卻又說不上來。他心高氣傲,輕易不肯服輸,當下一口應承道:「算題就算題,我一定不會輸。」

  花慕容忍不住道:「那可無關輸贏,而是……」忽見花無媸目光逼射過來,頓然語塞。花無媸目光一轉,笑道:「你這孩子倒是很有膽氣,好吧,咱們擊掌為誓,不得反悔。」說著伸出纖纖玉手。梁蕭心一橫,和她擊掌道:「反悔的是小狗。"隱隱聽得花慕容嘀嘀咕咕,好像罵的是:」不知死活的小子。「不由瞪回去,心想:」你才不知死活呢!「想到這兒,忽地肚裡咕噥。花無媸聽到聲音,笑道:」倒忘了你餓了一夜了。「叫過一名侍女,領梁蕭下去用飯。

  梁蕭剛剛出門,花慕容便叫道:「媽……」花無媸瞪了她一眼,目光掃過藍衣美婦,美婦拉起花曉霜道:「曉霜,咱們回去。」花曉霜笑道:「媽,咱們去陪蕭哥哥吃飯。」那藍衣美婦見梁蕭粗野無禮,心中極為不喜,欲要回絕,但瞧著花曉霜暈生雙靨,興致甚高,一時不忍拂她意,只得道:「好吧。」

  花慕容待她二人去遠,皺眉道:「媽,你故意為難他麼?給那小子一百年光景,也休想解得出『天機十算』!」花清淵也道:「不錯,那十道算題窮究天理,別說天機宮內無一人解得全,就算放眼天下,也無一人解得出來。」一時愁眉苦臉,好不為難。

  花無媸盤膝閉目,冷笑道:「莫非你們想讓他學會『太乙分光劍』?」兄妹倆對視一眼,花清淵道:「他本性不壞,而且救過孩兒性命。」花慕容也道:「是啊,他雖頑劣,但緊要關頭,還是很合人心意的……」話未說完,花無媸忽地張眼,冷笑道:「若不是這個緣故,就憑他會蕭千絕的功夫,我早就廢了他,哪會跟他拐彎抹角?你可知道,當年蕭千絕闖入括蒼山,守在石箸雙峰之下,連傷我宮中六大高手,你叔父花無想也死在他手裡。哼,若非太乙分光劍,誰能逼得走他?我豈會將這門鎮宮絕學教給他的傳人?」她目透厲芒,與方才溫文爾雅判若兩人。

  花慕容道:「即便如此,常言道:殺雞焉用牛刀,媽你又何必這麼大費周折。這小子對數術一竅不通,隨便出幾道題也就打發了,何必用天機十算難他?」花無媸瞧她一眼,冷冷道:「這叫萬無一失,若出別的題目,你不知好歹,說不準會暗地裡教他來擠兌我。」花慕容被她一語道破機心,不由面紅耳赤。花無媸道:「話已至此,我立時要入定了。你們傳令下去,宮中任何人等都不得指點那小子半點學問,傳授他任何武功,若有違抗,便依宮規處置。」她掃了兒女一眼,冷笑道,「便是你們二人,也不例外!」說著閉上雙目,花氏兄妹無奈對視一眼,雙雙退出琴心水榭。

  花慕容出了門,發愁道:「哥哥,現今如何是好?」花清淵歎道:「母親心意已定,決無更改。唯有容我勸勸梁蕭,叫他放棄學劍。」花慕容搖頭道:「這孩子人雖小,性子卻極固執,怕你勸不動他。」花清淵苦笑道:「盡人事,安天命而已。」轉身問明丫環,得知梁蕭去西北「畫眉軒」用飯。便舉步前往。

  尚未進門,便聽梁蕭嚷道:「你瞧著我幹什麼?哼,叫我吃飯也不自在!」接著便聽花曉霜道:「蕭哥哥,你吃飯的樣子好奇怪!」梁蕭道:「奇怪什麼?」曉霜笑道:「你老用手抓,別人都不這樣啊。」梁蕭冷笑道:「這樣吃才痛快,我才不學那些假斯文呢,斯文又不能當飯吃。」哼了一聲,忽又好奇道:「這個穿藍衣的嬸嬸,你就是曉霜的媽?」

  卻聽那藍衣美婦道:「是呀。我姓凌,名霜君。」她口氣冷淡,似乎有些不悅,想必是嫌梁蕭問得太過粗野。卻聽梁蕭笑道:「你們倆長得好像。」凌霜君道:「那是自然了,難道你不像你媽媽?」梁蕭道:「媽說我長得像爹爹,爹爹又說我長得像媽,到底像誰,我也不知道。」忽地默然。

  花清淵在軒外躑躅半晌,終於還是跨入門內,卻見梁蕭眼圈紅紅的,正在發呆,瞧他進來,跳起來道:「花大叔,你來得好,快帶我去看那個勞什子算題!」花清淵被他這一叫,想好的說辭盡都派不上用場,遲疑道:「這樣急麼?還是休息一天好。」梁蕭拉住他衣袖,嚷道:「不好,不好,我要去看,我要去看。」花清淵拗不過,只得帶他出門,走了一里遠近,來到「兩儀幻塵陣」旁邊的一塊青石壁前,說道:「就是這裡了。」梁蕭見石壁上刻滿種種奇怪符號,或尖或圓,或橫或豎,另有許多文字,但文辭雅奧,含義高深,梁蕭全都看不明白,文章結尾處有一大塊褐斑,染得字跡模糊不清。

  梁蕭瞧了半晌,忍不住問道:「花大叔,這究竟是些什麼?」花清淵歎道:「這叫做天機十算,是天機宮先代高人寫下的十道算題。」梁蕭道:「怎麼我一點兒也看不明白?」花清淵神色一黯,說道:「蕭兒,你定要學劍法麼?」梁蕭點頭。花清淵歎了口氣,沉默一時,說道:「若你定得解這十道算題,我也不攔你,但只怕……」他欲言又止,瞧瞧四周無人,方才低聲道,「你若有不明白處,可去天元閣裡看看古代算學大家的筆記,實在算不出來,千萬不要勉強。」梁蕭點頭道:「我一定算得出來的。」花清淵唯有苦笑,拍拍他頭,寂然去了。

  梁蕭直瞧到傍晚,天色全暗,腦子裡仍是混沌一團,全無頭緒。他回房睡了一覺,次日一早起來,便向一個侍女打聽天元閣的所在。侍女將他帶到一座巍峨閣樓前,道:「這便是了。」梁蕭見這天元閣方圓五十餘丈,高達九層,心中驚訝。那侍女道:「這裡藏有易學、算經、天文曆法。以天元閣為軸,向東是『沖虛樓』,收集十萬道藏;向西是『般若院』,藏有天竺佛陀原經、中土譯本、禪宗公案及藏密經典;向南是『大智府』,放著諸子文章、哲人經傳;向北是」風騷小築「,古今詩文都在裡面;西南是收藏史籍的『春秋廬』,東南是」藥王亭「,聽其名目,便知當是收藏歷代醫典了,不過昔日神農嘗百草,醫農相通,是以農林漁牧典籍也在其中;西北是『九州園』,藏有山河地理圖、諸方鳥獸考,東北則是『靈台』,收集了天下機關圖紙和各式模型,但你白天千萬別去,那裡由明先生守著,他凶得緊。」

  梁蕭深有同感,不忿道:「姐姐說得對,那個明老頭不是好人,上次還摔我一跤。哼,我早晚要報仇的。」侍女笑道:「原來你吃過苦頭了,呵,這裡說說倒好,別讓別人聽到了!」梁蕭哼了一聲,道:「聽到就聽到,我才不怕。」侍女撇嘴道:「懶得管你,你吃了虧不要叫苦。」梁蕭笑道:「嗯,姐姐叫什麼名兒,日後我來尋你玩兒。」侍女笑道:「那敢情好,我住在西邊眾香坊,你說梅影,大家都認得的。」說完咯咯一笑,逕自去了。

  梁蕭進了閣中,只聞書香撲鼻,滿眼重重疊疊,皆是新書舊籍,有兩個婆子正在閣內拂拭灰塵,有人進來,也不抬頭。梁蕭東瞧西望,從書架上隨手抽了一本。那書看似古舊,顏色泛黃,封頁破敗,上書《易象別解》四字。翻看良久,其中文字梁蕭全不認識,便又抽了一本較新的圖書,梁蕭不認得書面上的「潛虛」二字,卻認得落款「司馬光」三個字,心道:「這司馬光是什麼人?」皺眉一翻,當真頭大如斗,匆忙放下,再抽一本,卻是《垛積拾遺》,不知是何人所寫,梁蕭只覺書中符號與石壁上頗有幾分類似,但琢磨半個時辰,仍然全無頭緒。接著又拉了一本《洞淵九算》出來,符號雖然眼熟,但翻來覆去,卻看不出什麼名堂。

  梁蕭東逛西轉,直到紅日西斜,雖翻了二十多本書,卻沒一本看得明白。他心頭大怒,恨不得放把火燒了這一屋子怪書。梁蕭悻悻返回住處,生了一宿悶氣,次日又去翻閱,這次運氣更壞,所看之書更為艱深,別說內容,便是文字也認不得一個。

  如此過了十餘日,梁蕭兩眼充血,人也瘦了一圈兒,幾欲放棄,但想到仇恨,又拚命死看。他哪知這些典籍均是古今易學宗師、算學大家一生心血所積,以這些大數家的造詣,傳世的學問莫不至深至繁、獨步一時,基礎的東西反而不會詳談,就彷彿一座座懸在半空中的大山,梁蕭站在下面,只能看到頂兒尖兒,卻不知如何上去。

  轉眼又過數日,梁蕭終於摸出些門道,他專揀最破最舊的書出來,直覺這些書應該比新書易解。雖然不全如是,但他挑出的古書中,確有不少是算學的根基,只是這些書籍越是古老,文字也越是艱深古奧,多為古篆金文。梁蕭自小不愛讀書,雖勉強認得幾個字,卻又如何看得明白這些古文?可他素來自負,別人不教,他也恥於求人。硬看了一個多月,裝了一腦子亂七八糟的怪字怪圖,但要他說出含義,卻是一個也說不上來。

  這日,梁蕭看了半天書,心灰意冷,望著穹頂發呆,隱約聽到有人叫喚。回頭一看,卻是花曉霜。花曉霜見他雙頰深陷,兩眼無神,頭髮亂糟糟的,不由得心中一酸,握住他手,顫聲道:「蕭哥哥,你病了麼?」伸手探他額頭,但覺並不燙手,始才放下心來,說道,「好久都不見你了,昨天聽梅影姐姐說你在天元閣,人家專程來瞧,可叫了好幾聲,你也不理!」梁蕭嗯了一聲,又低頭看書,花曉霜見他神情冷淡,好生沒趣,便傍著他坐下,瞧了瞧書上文圖,恍然道:「蕭哥哥,原來你在看《九宮註疏》。」

  梁蕭聽得心頭一動,抬眼問道:「曉霜,你看得懂麼?」花曉霜點頭道:「以前學過一些,可惜我腦子太笨,不大會算,所以上次在『兩儀幻塵陣』就弄出錯來了。」她含羞一笑,又道,「說起算術,天機宮裡,奶奶最厲害了。」

  梁蕭想了想,指著第一頁的圖形道:「這只烏龜是什麼?」花曉霜道:「這是九宮圖,又叫洛書。傳說中黃龍負圖,出於黃河,神龜馱書,出於洛水,前者稱之為河圖,後者就是洛書。所以說,九宮之圖,法以靈龜,八方之數,相加皆為十五。」她頓了頓,又道,「有人說洛書九數為算術之祖,但奶奶說,算術當分古今。古算術有三祖,河圖、洛書、五行。河圖化為八卦,八卦演為六十四卦,但每卦之中,皆含有一個小九宮。」

  她隨手在地上畫來畫去,說道:「但九宮之中,又分陰陽奇偶之數,卻是取自河圖陰陽之理,九宮圖有四十五個方位,每一個所在又包含著一個八卦。」她邊說邊算,推演河圖洛書相生之道,然後又畫出兩個圖,道,「五行也能化作九宮,左邊這個叫洛書五行成數,右方這個叫洛書五行生數,由這兩個數,便可九宮演八卦。如此相互推演,以至無窮……」她由淺入深,口說手比。梁蕭本是極聰明的人,聽了兩個時辰已然明白不少,拿起書來只覺再不是滿目陌生,喜得他抓耳撓腮,又拿出一本書,問道:「這個又怎麼說?」花曉霜翻看了一下,笑道:「這和古算術不同,該是今算術了。《九章算術》堪稱集古算術之大成,今算術則源自漢代劉向,漢代的張衡與曹魏的劉徵也有論述,但真正自成一家的,卻是北朝大家祖沖之。他以方廓圓,計算圓周率。後來在《洞淵九算》中,有人將這一法子推演變化,數形相合,計算未知之數。據說我家先代有人用這法子解到上九層的『天』層(按:便是計算歐洲算術的X正九次方,有人將這個誤解為九個未知數)與下九層的『暗鬼』層(相當於X的負九次方)。到了後來,家曾祖元茂公創建演段法(按:類似後世算學中線性方程組求未知數),將數形分割開來,進而化為『天元之術』,而且曾祖將『天元術『推至四元,可求太陰、太陽、少陽、少陰四大數。」說到這裡,她輕輕歎了口氣,幽幽地道,「可惜呀,這部分太難了,我也不大明白。」她說到這裡,但覺有些頭暈氣喘,便自懷裡取出金風玉露丸,吃了一粒。

  梁蕭忍不住道:「曉霜,我一直想問你,你……你究竟生了什麼病?」花曉霜搖頭道:「我不知道,爹媽也從來不說。前段日子我病得厲害,爹爹和姑姑就帶我去嶗山見吳爺爺。吳爺爺是了不得的神醫,可厲害啦!」她說著嫣然一笑,又道,「我回來時病好多了,但偶爾還會頭暈眼花,但吳爺爺讓我別擔心,說他會治好我的。」說到這裡,她若有所思,問道:「蕭哥哥,你見過大海麼?」梁蕭茫然搖頭,花曉霜含笑道:「大海好大呢,一眼都看不到邊。據說在嶗山上看海上日出才叫美,但姑姑說清晨風寒,不許我去。」說到這裡,她微微皺起眉頭,若有憾意,梁蕭瞧著心中生憐,說道:「不打緊,將來我陪你看去。」

  花曉霜雙眼一亮,笑道:「當真麼?」梁蕭道:「當真的,要不拉鉤。」說著用小指勾住曉霜的小指,道:「金鉤銀鉤,說話不算是小狗。」二人對望片刻,放開手齊齊發笑。曉霜又接著講解,儼然一個小小老師,梁蕭則乖乖聽著,儼然從頑劣童子一變成最聽話的學生。

  從這日起,曉霜每天都偷偷來天元閣,梁蕭有不明之處,盡都問她。但幸喜都是基礎,不甚難解,曉霜家學淵博,古篆銘文也大都認得。二小言和意順,如此相處數月,梁蕭終於大致明白,原來,天機十算之中前四題乃古算術,後六題皆是今算術,十道算題無一不是困住古今智者的絕大難題。

  梁蕭本是極聰明的人,不論武功學問,不鑽研則已,一旦入門便是泥足深陷,難以自拔。倏忽間,便過了大半年光景。花無媸本以為梁蕭頂多十天半月便會知難而退,哪知一年過去,這小子仍然賴著不走,心生詫異,暗中派人查探,方得知曉霜時常去天元閣給他解說,不由大為震怒。但花曉霜年幼多病,不好懲處,只得禁止她再接近梁蕭。曉霜縱感委屈,但祖母言出如山,也是無可奈何。

  但梁蕭到此時,卻已脫離了一無所知的境地,走出雲霧,眼前天地一新,便無曉霜也困他不住。他於算學一道原本頗有天分,只覺算術之妙遠勝武功,越是煩難,越要超越,一時神遊其中。

  斗轉星移間,又過四年,梁蕭依照曉霜之言,循序漸進,由河圖洛書看起,看完戰國鬼谷子的《鬼谷算經》,孫武的《孫子算經》;鄭玄、王弼等歷代大賢的《易經》論著;揚雄的《太玄經》、司馬光的《潛虛》、漢代的《九章算術》、《五曹算經》、《張丘建算經》、祖沖之父子的《綴術》;漸由古算術進入今算術,先後讀完《輯古算經》、《洞淵九算》、《數術九章》、《測圓海鏡》,還有天機宮先祖留下的數十卷《天機筆記》。但天機十算依然難解,他不得不參閱各代曆法、機關算學,推演天地之變、日月之行、建築構造之理。為求一解,往往讀書無算。

  第五年,冰雪初解,寒梅未凋的時候,梁蕭解出第一題「天地生成解」,由「天地已合之位」,反推「天地未合之數」,直算到「天地生成之數」,這三大數早已有圖形傳世,但如何返璞歸真,逆回「天地生成之數」,卻鮮有人知,但總而言之就是九宮八卦之間的正反變化。

  解出第一題後,梁蕭一發不可收拾,相繼解出「太玄兩難」,這兩道難題出自揚雄的《太玄經》。《太玄經》是漢代張衡製造「候風地動儀」的數術根基,繁複精深,多有疑難。次月,梁蕭又解開第四算「雙手十指題」(按:即後世數術二進制與十進制之轉化,德意志大算學家萊布尼茲三百年後方才提出);第五算「二十八宿周天解」。隨後是「治河圖」,是一道以數理形的算題,用演段法計算黃河治水的土石方,計算龐大無比,梁蕭整整花了四十多天,方才算出。第七題解得較快,是用垛積術(按:宋元算學中解決高等數學數論問題的精妙方法)解「鬼谷子問」。

  八、九兩題全是天文計算,十分繁難,進入了當世最頂尖的天元四元之術。第八算是「子午線之惑」,測算子午線的精確長度,不僅要計算,還要實地測量,著實大費周折;第九算是「日變奇算」,用四元術求太陽的盈縮積差,但算到後來,已然脫出四元之限,化為五元,任一算經也無,梁蕭不得不自行參悟,在這道題上花了整整三月時光,終於解至第十算「元外之元」。大意是:尋出求任意元解的方法。

  梁蕭算了三月,全不得門徑,但他為山九仞,豈肯功虧一簣,當下焚膏繼晷,翻看典籍,嘔心瀝血,邊學邊算。一晃又是半年,梁蕭形銷骨立,動則心跳氣喘,終於一朝病倒。此時,天機宮上上下下,凡知道「天機十算」來歷者,都當梁蕭瘋了心,除了梅影時來照拂他起居,從無一人來看他解題,只待這小子知難而退。可梁蕭卻心氣極高,總想著一口氣解出天機十算,方才給人知曉,一題未解,決不透漏半點風聲,是以並無一人知他連破九題。花清淵兄妹來探望時,也只當他長久以來一事無成,積鬱成疾,都是一陣長吁短歎,反覆叮嚀道:「你方才入門罷了,解不出來也是應該。」二人不便直言花無媸設局陷他,故而說得十分委婉。梁蕭卻會錯了意,只道這十題他們都已解出,更覺焦慮,即便躺在病榻上,心中也是默算不已。

  其實,天機宮號曰天機,以算學為立宮之本。僅看藏書閣樓呈太極八卦之形,天元閣獨佔太極之位,便知宮中主人對算學如何看重了。

  「天機十算」本是天機宮歷代算學宗師所留,其中雖有若干古今名題,但更多是宗師們生前無法解答的困惑,刻在石牆上,以待後人解答。但是,當算題刻到第八算時,百年來已經無人能解,直到「滄溟神算」花元茂出世。花元茂天縱奇才,解完八算後陸續給出兩道算題,第九算他自己刻出,又自己解開。到這個時候,花元茂算學之精,可說曠古絕今,但他猶不滿足,給出了「元外之元」,求任意次元之解,這已不是計算,而是向自己挑戰了。

  花元茂在石壁前苦思五年,耗盡心血,終於無法解出這一題,最後精氣衰竭,吐血而終,年僅三十八歲,身後留下一對男女。其時長女花無媸尚未及笄。梁蕭最初在石壁上看到的那片褐斑,便是花元茂臨死前嘔出的血。

  由於前代宗師害怕後人投機取巧,荒廢鑽研之道,便留下祖訓:算出壁上算題者,只許給出義理結果,不許給出解法。是以花元茂死後,花無媸又從頭解起,解到第八算遭遇四元之術,便覺繁難艱深,無以為繼。若是有人知道梁蕭連破九題,只怕天機宮便要天翻地覆了。

  梁蕭不明就裡,憂心忡忡,思慮不竭,病情自然一日重於一日,針砭藥石皆不見效。眾人見此情形,只當他必然無倖。花曉霜從侍女口中隱約知道,在花無媸面前大哭一場。花無媸雖然天性涼薄,也不免生出幾分愧疚,終於應允凌霜君帶著曉霜過去。

  花曉霜進屋,見梁蕭病得如此模樣,忍不住拉著他手,淚如泉湧,凌霜君也覺心酸,背過身不願看。

  梁蕭聽到哭聲,張開眼來,只見眼前站著一名少女,正在哭泣,辨認半晌,方才認出是花曉霜。見她雙髻已脫,身量拔高,更顯怯弱,著一身百蝶裙,臉色蒼白依舊,五官輪廓卻分明許多,少了些稚嫩。梁蕭見了她,勉力笑了笑,口唇微動,花曉霜一愣,梁蕭又動了動嘴唇。花曉霜探過頭去,隱約聽他說道:「曉霜,扶我去石壁那邊。」花曉霜潸然落淚道:「蕭哥哥,你還要算麼?」梁蕭歎道:「有題沒……沒算完,不……算完……我……便不快活。」花曉霜忍不住失聲痛哭,哭了好一陣,方才抹了淚,把梁蕭的話告訴凌霜君。凌霜君雖覺不妥,但她從來不願違拗女兒,只得著人將梁蕭抬到石壁前。

  梁蕭靠在花曉霜懷裡,呆望著那片石壁,心中一片茫然,忽地生出一個念頭:「若能死在這第十算之下,倒也無憾了。」一時間竟將仇恨往事盡皆拋開,顫巍巍拾起一根樹枝來,隨手在地上指畫。

  花曉霜忍不住問道:「蕭哥哥,這是第幾算?」梁蕭啞聲道:「十算。」花曉霜自幼體弱多病,花無媸等人怕她過於勞心,沒讓她曉得這些熬人心血的算題,是以花曉霜也不知道梁蕭的厲害之處,聞言也只隨口應了一聲,想了想,說道:「蕭哥哥,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事麼?」

  梁蕭一愣,只聽花曉霜道:「據說遠古之時,水神共工敗給火神祝融,怒觸不周山,天地因之變成歪斜。所以啊,太陽總是從東邊出來,滑向西方。你再瞧,月亮時常不圓滿,太陽也有天狗蝕日的時候。正所謂,天地歪斜,日月有虧,蕭哥哥,世上有十全十美的東西麼?」這番話梁蕭聞所未聞,不覺一時怔住。

  花曉霜見梁蕭神色迷惑,便又道:「我從小生病,總覺得和人家相比,缺了什麼,很不痛快。媽媽就對我說,一個人總會有些遺憾,不可能將所有想要的東西弄到手,便是皇帝也不能的。古時候一位老先生說得好:」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無窮。『他還說』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若操之過急,就是天地間的風雨也不能長久。蕭哥哥,你何必如此固執,即使現在算不出來,日後還可以慢慢算的!「

  梁蕭從未想過這等道理,聽了這番話便如醍醐灌頂,一時癡了。這時,忽見花清淵匆匆奔來,臉色鐵青,看了看梁蕭,忽向凌霜君低喝道:「你糊塗了麼?怎麼將他抬到這裡來,你想害死他嗎?」凌霜君被他喝得一怔,低頭道:「是我不好,我這就送他回去。」曉霜正要插話,凌霜君伸手堵住她口,蹲下身子,親自來抬梁蕭,一旁的僕童要來幫忙,卻被她一把推開。

  花清淵傻了眼,忙攔住她道:「霜君,對不住,我一時心急了。」凌霜君雙眼微紅,冷笑道:「做了這麼多年夫妻,卻從沒見你為我心急過……」花清淵知她想說什麼,忙道:「是我不對,要打要罵,隨你好了。要不,我給你磕頭好麼?」凌霜君咬咬下唇,驀地揚聲高叫道:「花清淵,你以為裝出一副假仁假義的嘴臉,就能堵得住天下人悠悠之口麼?」花清淵面紅如血,囁嚅難言。花曉霜本就因為梁蕭傷心,又見爹媽如此吵嘴,心頭一急,不覺頭暈目眩,幾乎有些站立不穩。

  這時間,忽聽梁蕭歎了口氣,道:「罷了,回去吧,我不算了。」花曉霜心頭大喜,失聲道,「蕭哥哥,你真想通了麼?」梁蕭閉目片刻,抬眼說道:「我想通啦,不算了。」花清淵也是一愣,將他抱起,笑道:「只要你想通了,我挨打挨罵都不要緊。」說著瞟了凌霜君一眼,見她皺著眉頭,胸口起伏,兀自生氣,只得低眉順眼,先將梁蕭抱了回去。

  梁蕭心病一去,痊癒倒也極快,過不多久,便能下地行走。其實,也天幸他沒有強算那「元外之元」,若以天元四元的路子推演,那根本是無法解的一道算題,直到四百多年後,西洋國法蘭西出現一大撥算學奇才,以西洋算術為根基,最終另闢蹊徑,方才解開,但也僅得其法。若要計算,窮一生之力,也是不可,又過數百年,藉機械之助方得隨心所欲。

  又過三四月光景,梁蕭身體痊癒,心道:「這些年我只顧鑽研算學,武功盡數荒廢了,只怕終此一生,也不及蕭千絕了。」他解不出「天機十算」,已不做「太乙分光劍」之想,何況當年擊掌為誓,即便花無媸願意傳他,他也無臉再學,一時心生淒涼:「我已盡力而為,但天資止於此地,想來爹爹黃泉之下也不會怪我。唉,我自忖不笨,那九道算題也難得出奇,無論放到哪本算經上,都是壓軸壓卷的題目,但我也一一解了。以我的本事,第十道算題根本是無法可解。曉霜說得對,世上無十全之事。」

  這些日子,花清淵初時常來看望,但都來去匆匆,愁眉不展,似有許多心事。梁蕭好轉之後,他來得更少了。而花曉霜從那日之後再沒來過。梁蕭呆了兩日,煩悶寂寞,生出些走動的念頭。他這些年只在天元閣與石壁前來回,許多地方都沒去過。

  步出房外,梁蕭恍恍惚惚行了一陣,竟然鬼使神差,又到了石壁之前,不禁啞然失笑,拍著石壁忖道:「終究還是放不下。不過,曉霜說得對,如今算不出,來日難道算不出來?但若是死了,連來日也沒有了。」他這樣一想,心中豁然開朗,抬眼看去,只見遠處「兩儀幻塵陣」運轉不休,頓時心頭一動:「當年我困於陣中,任人擺佈。如今我通曉周天萬象,陰陽易理,還會被困住麼?」想到這裡,有心試試,細觀陣法,只覺一目瞭然,走進陣中,彷彿行於曠野,進退自如,心頭真有說不出的舒暢愜意。

  他四顧石像,想起當夜所悟的武功。這些年除了偶爾靜坐煉氣,倒是未加砥礪,而且一夜工夫,只學會了百十尊石像的功夫,其他石像都未來得及揣摩。當下伸展手足,練起以前那套「大賢心經」,哪知這一練之間,心中竟又電光石火般悟出許多前所未有的妙諦來,一時大感驚怔,再瞧石像,只覺所想所悟,與當日相較,何止高明了十倍。

  其實道理十分簡單,天機宮的武功以數術為根基,花流水武功縱然厲害,但無法脫離這個根基。若是花元茂發現石像之謎,也必然成為一代高手。只是他醉心算學,對武功興致缺缺,但也因此留下許多精妙算法。梁蕭若非得他法意,哪能在區區五年時光解出九道算題。

  梁蕭越是揣摩,越覺這些石像奧妙無窮,當下沉迷其中,日日呆在陣裡,參悟石像武功。

  數月時光一晃而過,梁蕭將八百聖賢像盡數練完,忽地發覺:原來石陣還有若干奧妙,僅看石像,彼此間總有些無法貫通,須得將石像在陣法中的方位變化融入武功之中,前招後式方得天衣無縫,發揮極大威力。他悟到這點,對這立像前輩的智巧端的佩服萬分。

  兩儀幻塵陣以天機三輪帶動,由此也生出九般轉法,交替變化。梁蕭由這陣法運轉,變出一套身法。他將這身法練了數日,這一日跨出一步,忽地想道:「這一步如以九宮之位變化,或許更是巧妙。」想罷,他重新邁出,哪知本該四步的路程,卻被他一步走完,一時大為震驚,驀地想起一門功夫來。

  梁蕭幼時雖頑劣好耍,但記性極好,有過耳不忘的本事。那一日,梁文靖講述「三才歸元掌」的精義,梁蕭雖未刻意去聽,但仍記下大半,此時細加回想,竟還記得兩三成。當時他聽父親講解,全然不知所云,眼下略一思索,便覺況味無窮,當下就地畫出九宮圖,依文靖所言,推演了半個時辰,便傾盡「三三步」的奧妙;然後再以「三三步」為根本,依次推演出「四四步」、『梅花步』、『天罡步』、『大衍步』、『伏羲步』,一直推到「九九歸元步」,方才窮盡,梁蕭心中驚訝:「天下竟有如此步法,較之這石陣身法,似乎還要厲害一些。可惜我雖知其義理,但功力淺薄,無法走到九九歸元的地步。」

  他解到這裡,只覺心胸舒暢,一時興起,走出石陣之外——但見茫茫煙水間,數葉「千里舟」盤旋往來,正撒網捕魚,舟子們悠然自得,以漁歌遙相唱和,清揚歌聲穿雲破空,響徹湖上。

  梁蕭聽了一會兒,抬頭向兩壁看去。只見山崖上兩行巨字依然如故:「橫盡虛空,天象地理無一可恃而可恃者唯我。豎盡來劫,河圖洛書無一可據而可據者皆空。」

  梁蕭心中反覆吟詠,驀然有悟:「所謂豎盡來劫,說的是逝者已矣,將來之事無人說得明白。河圖洛書未卜先知,皆是虛妄;所謂橫盡虛空,指的是天上地下變數甚多,沒有任何事物當真可以依恃,能夠始終依恃的唯有自我。這豎盡來劫,橫盡虛空,不就是說:蕭千絕雖然看似不可戰勝,但將來也未必不能勝過,但勝他的關鍵不在別人,只是在我自己。可惜我這五年來,只想著學別人的劍法,熱臉盡貼了冷屁股。哼,難道我就不能憑一己之力,練出打敗蕭千絕的武功麼?」想到這裡,他陡然看見一個嶄新的境界,豪氣頓生,禁不住哈哈大笑。這一笑,方覺自己嗓音粗了不少,再一摸嘴唇,細密絨毛微微扎手,原來忽忽五年時光,已讓垂髫童子長成了英俊少年。

《崑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