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梅含香

  梁蕭一氣奔出老遠,坐在一塊石頭上,心道:「那小啞巴分明是嫉妒我,怕我學了劍法,打她個落花流水。呸,不陪我練劍,誰稀罕麼?大丈夫貴在自立,我梁蕭堂堂男兒,一個人也能練成劍法!」想到這兒,心緒稍平,望著前方路徑,曲折幽深,直通山頂,不由動念道:「山頂上必然人煙稀少,我先上去練好劍法,再找小啞巴比劍,殺她個落花流水。」想著展開輕功,一路攀上。不到兩個時辰,便已接近東峰,遙見一座八角小亭擱在一塊岩石之上,亭角伸出懸崖,狀若飛鷹,亭旁有一塊石碑,大書「弈棋亭」三字,字旁有註:「宋太祖輸華山處」。

  梁蕭少時聽父親說過。宋太祖趙匡胤沒做皇帝時,曾在此地遇上道士陳摶。陳摶未卜先知,心知這紅臉小子來日貴不可言,便拉他下棋,並以華山為賭注,說好趙匡胤若輸了,等來日做了皇帝,就免去華山賦稅。趙匡胤連輸數盤,於是輸了華山。

  梁蕭想著當日趙匡胤輸了棋的倒霉模樣,暗覺好笑。走入亭中,見有石桌一方,上刻縱橫棋盤,兩角各有棋子一盅,盤上也擺放黑白棋子,似為一局未完殘局,不由忖道:「此地似有人來,但棋子怎也不收拾乾淨?」他不通棋道,但見黑棋白子左右相圍,似乎鬥得激烈,但激烈在何處他卻道不上來。

  正當此時,梁蕭忽覺背後有人注視,不禁回頭喝道:「誰?」卻見身後空曠,寥無人跡,尋思道:「是我疑心生暗鬼麼?嗯,上山徒耗時光,這裡地勢平坦,又沒人看,正好練劍。」當下也不在意,取出寶劍縱躍刺擊,練起「乾劍道」來。練了一陣,轉身之際,忽覺頸後微微濕熱,似有人獸呼吸,梁蕭汗毛陡豎,回手撈出,哪知手掌過處,竟是空空如也。

  梁蕭大吃一驚,略一沉思,忽地掉過身子,背朝東方,此時午時未到,陽光自東向西照來,頓將他的身影投在地上。梁蕭低頭細看,只見地上除了自家影子,還有一條人影,儒巾長衫,身形頎長。梁蕭心頭劇震,厲叫道:「誰?」那人見他看出端倪,哈哈笑道:「我乃罔兩也。」「罔兩」一語出自《莊子齊物》,指的是影外之影,即是影子的影子。梁蕭不知這兩字的意思,脫口罵道:「什麼王娘?我還是李爹呢!」他惱那人戲弄,趁機出口佔他便宜。

  那人大覺氣惱,罵道:「渾小子不學無術,胡亂罵人!」伸手一擊,打中梁蕭屁股。梁蕭臀上如被火燒,頓時暴跳如雷,覷著人影方位,反手一劍拍去,不料那人吃吃一笑,人隨劍走,仍不離梁蕭身後。梁蕭左右開弓,劍刺手抓,卻好像狗兒咬尾巴,哪裡夠得著。驚怒之餘,翻滾後刺,凌空飛劈,諸般法子使過,屁也沒摸著半個,每每站定,卻又聽見那人吃吃發笑。

  如此一來,梁蕭怒意漸去,大是駭然:「這人身法邪乎,人力不及,莫非他本就不是人,而是山精木魅?」想到這裡,脊樑上躥起一股子寒意,幾乎想要拔腿就逃,但轉念一想,若連對手面目也沒看見,豈非太過無能。

  他眼珠一轉,忽地縱出數丈,站在弈棋亭後岩石邊緣,背對懸崖,心道:「後面便是千丈懸崖,瞧你怎麼立足?」一念未絕,忽聽那人吃吃笑道:「這招也不管用!」梁蕭大駭:「哎喲,莫非他真是鬼魅,我大白日見鬼了麼?咦,別忙,莫非我尚未退盡,後面還有餘地?」他心知若然轉身觀看,那人定又轉到身後,當下也不轉身,反手佯刺一劍,吸引對方眼神,然後大大後退一步,如此一來,對方若為人類,勢必立身不住,翻到梁蕭前方,露出本來面目,若不閃避,必被擠下崖去。

  哪知右足跨出,竟然一腳踏空,梁蕭心頭咯登一下,大叫不好,左足欲要穩住,卻不料石上生苔,滑膩異常,頓時站立不住,向崖下翻落,心中大叫:「哎呀,老子只顧跟這鬼東西鬥氣,枉送了性命……」念頭尚未轉完,手腕忽被人一把扣住,將他落勢剎住,吊在半空。梁蕭驚魂未定,舉目一瞧,只見一個儒生衝他微笑。那儒生年約三旬,鬚髮蓬亂,五官清,一雙眸子湛然若神,左手攥著梁蕭胳膊,右手卻攀著上方岩石,五指陷入蒼苔,便似生澆鐵鑄一般。

  梁蕭瞧得他是人類,心中稍安,想到戲弄之事,又覺氣惱,正想叫罵幾聲,不料下方一陣山風湧起,山高風大,梁蕭頓如鞦韆般蕩了起來。霎時間,他的心提到喉間,戰戰地說不出話來。卻聽那儒生哈哈一笑,手臂順風一振,大喝道:「去吧。」梁蕭耳邊風響,已如騰雲駕霧般翻上崖頂,猶未落地,頭頂風聲陡疾,那邋遢儒生後發先至,翻身飄落。梁蕭又是氣惱,又是駭服:「這人好生厲害,卻是何方神聖?」

  儒生打量他一眼,笑道:「渾小子,賭氣也不是這樣賭的,若是落下去,只怕摔得連罔兩……哈哈,連影子也沒有啦。」梁蕭怒道:「你還有臉說我,都怪你裝神弄鬼,我沒招惹你,你幹嗎作弄人?」儒生笑道:「我在這裡下棋,誰叫你來擾我?」梁蕭啐道:「你一個人下個鬼棋?再說我上山時又沒見你。」儒生兩眼一翻,冷笑道:「我就愛一個人下棋,怎麼啦?你上山時腳步震山響,擾人清靜,害我忘了下一步如何走法!我不作弄你,還有天理嗎?」

  梁蕭不通棋道,聽他說得一本正經,一時竟被唬住,尋思道:「擾人下棋終究不對。」便道:「好,我不擾你下棋了,我上山頂去。」儒生道:「那也不成。華山一條路,你等會兒下山,我若正想到緊要處,豈不又被你打擾了。」梁蕭怒火陡起,但想終是自己不對,忍氣道:「那我下山好了。」儒生冷笑道:「好啊,你害我忘了棋路,就想溜回家去?」梁蕭一怔,心道:「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這鬼書生要我怎樣才甘心?」

  儒生瞧出他的心思,笑道:「這樣好了,你乖乖呆在這裡,一動也不許動,待我想起棋路,才許離開。記住不能亂動,若有聲響,又會擾了我的思緒,害得我從頭想起。」梁蕭怒道:「這叫什麼話?你十天想不起來,我豈不要等你十天;一輩子想不起,我豈不要等你一輩子。」

  儒生笑道:「說得正是!莫非你不肯答應?」梁蕭氣道:「那是當然。」儒生道:「如此說來,我只有用強了。」他作勢動手,梁蕭疾退兩步,手捏劍訣,凝神以待,生怕被他逼著一動不動,站個三天三夜。

  儒生目不轉睛,瞧他半晌,忽地一手叉腰,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滿臉鬍鬚抖個不停。梁蕭詫道:「你笑什麼?」儒生也不理他,前俯後仰,只是狂笑,笑到極處,一手按腰,一手指著梁蕭道:「哈哈,真笨,哈哈,真笨,哈哈……」梁蕭怒道:「我怎麼笨了?」儒生笑道:「我胡說八道你也信麼,天下哪有這種荒唐事,哈哈,笨蛋,哈哈,大笨蛋,哈哈,高興,哈哈,真高興……」

  梁蕭當真哭笑不得,搔著頭想:「我也真笨,這些渾話一拆就穿,我卻當真了!哼,這壞書生,從頭到尾都在作弄人麼?」那儒生好似一輩子也沒笑過,仰天俯地,狂笑不已。忽然間,他抓起石桌上的圍棋子,一邊大笑,一邊脫手扔出,只聽哧哧聲不絕於耳,那些棋子俱都打在壁上,嵌入一寸來深,梁蕭瞧得兩眼瞪圓,駭然不已。

  儒生扔罷棋子,忽又暴怒起來,狠狠瞪著梁蕭,厲聲道:「你以為我願意一個人下棋麼,你以為我願意一個人下棋麼……」他雙眼神光暴射,猶如長槍大戟,似要將人刺穿。梁蕭不自禁倒退半步,攥緊寶劍,胸口窒悶,竟似氣也喘不過來。忽見那儒生目光一暗,又柔和起來,終於歎了口氣,對梁蕭招手道:「小娃兒,你過來。」梁蕭心神稍定,呸了一聲,道:「你叫我小娃兒,你才多大。」儒生笑道:「你瞧我面嫩麼?嘿,論到年紀,我做你老子的老子也差不多了。」梁蕭道:「你又想作弄人麼?」儒生素性懶散,也不多加解釋,哂道:「不信拉倒,我且問你,你方才練的劍法,誰教你的?」梁蕭道:「是了情道長教的。」儒生一怔,嘿然道:「了情?嘿嘿,了情!」

  梁蕭瞧他神色古怪,奇道:「你認得她?」儒生搖頭道:「不認得,你這路劍法我卻認得。」梁蕭一驚,又聽儒生道:「小傢伙,你再從頭到尾,使給我瞧瞧。」梁蕭冷笑道:「你想得美。我這歸藏劍是天下第一的劍法,怎麼能給你看到?哼,原來你鬼鬼祟祟,就是想偷看我的劍法?幸虧我發現得早,幾乎就被你得逞了。」儒生大皺眉頭,罵道:「臭小子胡吹大氣。」身形一晃,憑空掠出兩丈有餘,足尖在山壁凸石一撐,倏忽又拔起三丈,信手折下一枝白梅,大袖振動,悠悠飄落於地上。這份輕功一露,梁蕭不禁目瞪口呆。

  儒生嘿然道:「你說歸藏劍天下第一麼?哼,我用這枝梅花與你交手,你若能將枝上的花兒擊落一瓣,就算你贏。」此時雖是深秋,但山高風寒,梅花已然結出細小花蕾,花蕾吸透了露水,瑩潤潤十分光艷。

  梁蕭被他如此小覷,心頭大怒,朗聲道:「好,可是你說的。」劍光一寒,陡然刺出,儒生手中白梅也跟著拂出。劍梅交錯,蓓蕾雖被劍風激得簌簌發抖,但儒生手腕疾轉,那梅枝自梁蕭腕上拂過。花蕾雖說柔嫩,但經儒生雄渾內勁透入,仍叫他脈門酥麻。梁蕭反手疾削,那梅枝卻遠引開去,又自左方拂來,在梁蕭面頰上留下一片露水。幸得是花骨朵兒,若是寶劍,梁蕭的腦袋就此搬家。他心驚萬分,慌忙揮劍護身。

  如此進進退退拆了五十來招。梁蕭使盡全力,也未將蓓蕾擊落半朵,反被儒生趁時抵隙,屢屢戲弄。又鬥數招,那白梅忽地一斜,繞到梁蕭身後,在他頸窩裡撓了一下,梁蕭又麻又癢,咯咯笑出聲來。這一笑之間,他心念電閃:「哎喲,方纔這一劍,若我以『秋高雲淡勢』向左虛應,以『上窮碧落勢』揮劍北指,窮酸是萬萬轉不到我身後啦;然後以『八面轉斗勢』防身,以『萬古一羽勢』反擊,哪有不勝的道理。梁蕭你這蠢材,怎就想不到?」

  他追憶前面招數,陡然開竅,明白了許多「乾劍道」的妙諦,興致一起,惱意漸消,心神盡被那枝千奇百變的白梅花吸住,只忖度如何虛招誘敵,如何實招進擊,如何奇正互生、虛實相應,又如何攻中帶守、防其偷襲。心手相應,漸漸生出一些奇特變化來。

  又鬥數招,那儒生忽地足不抬,手不動,倒退兩丈,梁蕭一劍落空,正欲追擊,卻聽他笑嘻嘻道:「什麼歸藏劍,狗屁不通,狗屁不通。嘿嘿,窮酸肚皮餓啦,吃飯去,吃飯去!你若不服,明天再來。」他哈哈一笑,將梅花一扔,趿著一雙破鞋,嗒嗒轉過山梁,逕自去了。

  梁蕭正斗在興頭上,對手卻說不打就不打,一拍屁股走人,握著寶劍,羞怒至極:「了情道長教的劍法很好,只是我習練未精。哼,這廝小覷歸藏劍,我偏要用這路劍法打敗他不可。」他坐在亭中,將方纔悟出的妙處回想一遍,又比劃半晌,忽覺肚中咕咕作響,這才返回玄音觀用飯。

  到得觀外,見啞兒正在看書,瞧他回來,小嘴一撅,也不理睬。梁蕭心中氣惱,裝作不見,逕自入觀。阿雪下山買了菜蔬,整治了一桌素席,見梁蕭回來,甚是歡喜,擺好桌子,張羅開飯。了情不好奢華,眼見菜餚甚多,便道:「阿雪啊,弄這麼多,怎吃得完呀?」梁蕭笑道:「不多不多,道長你看我吃。」他跟儒生苦鬥半日,消耗極大,一時便如風捲殘雲,把飯菜掃去大半。阿雪見他吃得高興,心裡甜滋滋的,不時給他夾菜添飯。啞兒口不能言,心中卻暗罵梁蕭飯桶。

  用過飯已是傍晚,梁蕭走到懸崖邊,遙望山下稀落燈火,想起白日裡與儒生交手的情形,心潮起伏,當下掣劍出鞘,又練了起來。使了數十招,忽聽了情喜滋滋地道:「梁蕭啊,你竟然明白了這麼多。」梁蕭轉身笑道:「了情道長好。」了情搖頭歎道:「你這孩子真不能以常理揣度。既然如此,貧道也不能慢騰騰的。來,坐這裡來。」她挑了塊大石,坐在上面,梁蕭也跟著坐上。

  了情嘴說手比,在凜冽山風中,傳授心法口訣。梁蕭凝神傾聽,與白日鬥劍情形兩相對照,多有領悟,一時眉飛色舞,喜不自禁。二人坐在崖邊,一教一學,直說到明月中天,了情方才催促梁蕭回去睡覺。

  梁蕭休憩一夜,次日用過早飯,又到弈棋亭旁。那儒生早在亭中相候,見他來到也不多說,笑嘻嘻折下一枝梅花,便與他拆招。梁蕭得了情傳授劍理,心法雖有精進,但那儒生卻太過厲害,拆了數百招,梁蕭仍未及削落梅花,儒生又借口吃飯,撒手去了。

  梁蕭氣惱萬分,心忖再拆數招,便能削落梅花,但儒生要走,卻又拿他沒法。轉念再想,今日又領悟不少精義,當下又覺歡喜,拿起長劍,一招一式,細細揣摩起來。

  夜裡梁蕭返回觀中,了情見他精進神速,驚喜之餘暗生疑竇,便問他白日去了哪裡。梁蕭大是羞慚,尋思道:「我勝不了那儒生,有辱歸藏劍威名,又怎能和了情道長交代?」於是只說是覓地練劍。了情渾沒料到這少年的爭勝之心,也不再問,繼續傳他心法。

  到得次日,梁蕭又與儒生鬥劍,但他每強一分,那儒生也強一分,總不讓他打落梅花。鬥到午時,梁蕭又怏怏而回。但他性情堅韌,自小便百折不撓,此時一顆心盡放在歸藏劍上,夜晚做夢也與那儒生廝鬥,夢境所及呼呼喝喝,手舞足蹈,幾次用力過猛,摔下床來,揉眼一瞧,卻見明月依然皎皎。

  了情見梁蕭悟性驚人,欣喜至極,當下馬不停蹄將「乾劍道」心法講完,又講坤、艮、兌、坎、離、巽、震七大劍道。

  八卦之中,「坤」卦為大地,故而「坤劍道」沉渾厚重,是極厲害的防守劍術。「艮」卦為山嶽,是以「艮劍道」雍穆雄奇。但這路劍法很少獨運,多與「兌劍道」合使,兌為沼澤,山澤相容,一正一奇,往往陷敵於無形。而「坎」為天下之水,「坎劍道」自也深得水性,若江若海,若湖若瀑,要知「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這路劍法極得「弱之勝強,柔之勝剛」的妙諦,堪稱歸藏劍中最厲害的劍術:「離劍道」則為火象,霸氣十足,無所遮攔,可一旦使出,便似野火燎原,勢不可當。了情性子平和,說到這路劍法時,不大瞭然,可梁蕭卻十分喜歡,學來也最用心。

  「離劍道」教完,便是「巽劍道」。巽者風也,風乃宇宙之氣,起於青萍之末,舞於松柏之下。「巽劍道」變化多端,為「歸藏劍」之最,輕柔時有揚花拂柳之妙;但若是癲狂起來,則有碎石伐木、摧枯拉朽的大威力。

  最後一路是「震劍道」,「震」為雷霆霹靂,雷霆萬鈞,但只是一瞬。是以這路劍法只有一招,不出則已,出則無堅不摧。其狠辣迅疾,足為歸藏劍第一。

  這天,了情傳完「震劍道」,吩咐梁蕭將「八劍道」從頭到尾使上一遍。梁蕭依言使完,卻見了情站在當地,呆然不語,心中甚奇,問道:「了情道長,我使錯了麼?」了情還過神來,搖頭歎道:「你使得一點兒不錯。唉,真像是劍仙附體一般。真是奇怪,為何你能精進得如此神速?別說我講明白的地方你一一學會,就是我沒說到的地方,你竟也無師自通了。」她一時蹙著眉頭,好生不解。

  梁蕭暗叫慚愧:「多虧那個儒生,若非他天天與我使氣鬥劍,我萬不能領悟這許多妙處。但如今梅花將凋,我卻未削落他一片花瓣。唉,他那等本事,才稱得上劍仙……」正在胡思亂想,忽聽了情道:「不過,梁蕭,你若以為這八劍道便是歸藏劍,那便大錯特錯了。」梁蕭吃驚道:「難道歸藏劍還不止於此麼?」了情搖頭笑道:「八劍道貌似厲害,實則不過是歸藏劍的基本。你既然聰明,可知其理麼?」

  梁蕭一怔,無言以對。了情撫著手中竹簫,笑道:「梁蕭,這一根竹簫,很容易折斷,但若八根捆在一處,你能一下折斷麼?」梁蕭道:「若是全力施為,也能折斷。」了情微微一笑,道:「若是六十四根呢?」梁蕭愕然道:「那就決計不能。」了情笑道:「是呀,八劍道也不是各自分離的竹簫,以《歸藏》中的先天易理做繩子捆起來的。再打個比方,八大劍道,就如宮商角徵羽五大音律,單一聽來乏味至極,但一經樂師調和,便可繞樑三日,令人不知肉味了。」

  梁蕭微一沉吟,拍手道:「我懂了,『乾』卦與『坤』卦相合,乾上坤下便成天地『泰』卦,坤上乾下則成了天地『否』卦,如此一來,無異變出『泰劍道』與『否劍道』,若泰否兩卦相交,又成新卦,如此循環演化,當可無窮無盡了。」

  了情略一默然,歎道:「梁蕭啊!跟你說話真是省事。許多話,只用起個頭,你就都明白了。」梁蕭笑道:「都是道長教導有方!」了情白了他一眼,道:「你這孩兒,何時變成馬屁精啦?」話一出口,方覺不妥,敢情她日日跟梁蕭說話,受他感染,言談間竟也少了許多拘束,慌忙整肅臉色,重守禪心。

  梁蕭沉吟道:「但劍法終究不比數術,後者推演變化,想也難不倒我。但『乾劍道』的路子與『坤劍道』截然相反,坎離二劍也各走極端,要將這兩路劍法融會貫通,談何容易?」了情笑道:「這便考較人了。你就好比統帥千軍萬馬的大將軍,八劍道是你的士兵,歸藏之理是你的兵法。如今兵有啦,兵法也有啦。但真正上了戰場,不按兵法,胡打蠻纏不成;只靠兵書,卻又是紙上談兵,要吃敗仗的。所以說,如何用兵法指揮士兵,發揮他們的本事,可不是一件容易事。自古以來,名將和庸才的差別可大得很。」

  梁蕭聽到這裡,心有所悟,向了情告辭,回房歇息去了。

  是夜朔風呼嘯,觀外雷聲轟隆隆打個不停,梁蕭夜中幾度被風雷所驚,睡得甚不安穩。到了天明,才一推門,便有一股寒風裹挾著飛雪撲來。放眼望去,山川樹木,都是銀裝素裹,白茫茫一片,他不覺想道:「這般大的風雪,也不知那個邋遢書生會不會去?」

  梁蕭著好衣帽,頂風冒雪,攀到弈棋亭處,只見亭中並無人影,不由忖道:「今日雪大,他莫非不來了?」念頭才起,便聽嗒嗒之聲,轉眼一瞧,只見那儒生一搖一晃轉過山梁,他鬚髮上掛著晶瑩雪花,衣衫仍舊破爛單薄,許多地方露出肉來。

  儒生手裡提著個裝酒的紅漆葫蘆,遠遠瞧見梁蕭,喝了口酒,哈哈笑道:「小娃兒,還不死心啊,今天又有什麼新招?」抬頭看去,卻見一夜風雪肆虐,梅花殘敗了許多,不由歎道:「過得今日,這樹白梅便要凋了。罷了,今日再與你玩耍最後一回。」梁蕭奇道:「為什麼?」儒生冷笑道:「梅花都沒有了,還玩個屁?」

  梁蕭驀地生出孤注一擲的豪氣,冷冷道:「今天我定要勝你。」儒生拍手笑道:「小子志氣不弱,嘿嘿,可惜本事卻不夠。」他將葫蘆掛在腰間,折下一枝梅花,上面還掛著三朵白梅,儒生迎風一抖,抖落兩朵,僅留一朵。梁蕭看在眼裡,心頭罵翻了天。要知二人拚鬥,儒生須得時時護持枝上梅花,枝上梅花越多,他越要熬心費力,因為梅花雖多,但只須被梁蕭掃著一朵,他便輸了;反之梅花越少,儒生心神守一,便省事許多。梁蕭與他鬥得久了,自然明白其中道理。眼看這樹白梅花期將過,枝上梅花一天少過一天,天意如此,本也是無可奈何的,但儒生公然抖落梅花,卻是近於無賴了。

  儒生瞧了瞧梁蕭,嘻嘻一笑,隨手斜指,道:「小傢伙,來來來!」他內力所至,那朵將開未開的白梅花竟然忽忽悠悠綻了開來。便在這孤梅怒放的一瞬,梁蕭掌中精光迸發,長劍應手而出。一時間,風雪更緊更疾。

  第三章情何以堪

  二人這番交手,不同以往。梁蕭一心求勝,儒生也力保晚節,是以儘管風雪怒號,兩人縱橫騰挪,激烈之處仍是勝於往日。

  初時梁蕭劍走「乾劍道」,一劍刺出,倏然四散;儒生則二指轉動梅枝,時東時西,只在他劍鋒上弄影,儀態悠閒,便似玩耍一般;鬥到二十餘招,梁蕭劍勢變「離劍道」,狂劈亂刺,儒生則四方遊走,梅枝恰似貼在梁蕭劍上,隨他東西,梁蕭見此能為,當真驚佩至極。

  數招一晃而過,梁蕭劍勢狂烈依舊,但揮劍時略略發飄,寶劍便似拿捏不住,脫手欲出。儒生笑道:「小傢伙,打不過啦,想丟劍認輸?」梁蕭道:「呸,說大話的,也不怕被風閃了舌頭?」說話聲中,劍勢飄忽更甚,漸與離劍道猛烈之勢不相上下。忽然間,他劍鋒長出,兩寸長一段梅枝飛了起來,在風雪中打了個轉,落下百丈深谷。這一劍將梅枝截成兩段,幾乎便將梅花擊落。正是梁蕭剛剛悟出的「同人劍」。

  易理有云:「天與火,同人,君子以類族辨物。」天、火本為同氣,合流較易,是以這路劍法三分狂烈,七分飄忽,乾上而離下,如火從天降,可惜這一劍差之毫釐,令他暗叫晦氣。

  儒生喝一聲「好」,一脫退避之勢,梅枝破風刺來。梁蕭深知梅枝雖弱,但儒生內力無匹,注入梅枝,穿肌洞骨不在話下。但若退讓,反成挨打之局,當下劍勢反覆,離下乾上,變成火在天上的「大有劍」。易象曰:「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懲惡揚善,順天休命」,這一招懲惡揚善,自是霹靂手段,與儒生以攻對攻,不落下風。

  儒生長笑一聲,身法陡疾,四面八方皆是人影,也不知他移身幾次,出了幾劍,只見梅影重重,宛若層濤疊浪一般向梁蕭湧來。梁蕭生平何曾見過如此身手,只覺目眩神馳,渾不知從何抵擋。倉皇間,他變「乾」為「坤」,「坤劍道」法后土之象,乃是天下少有的防守劍術,長劍左右盤旋,嗚嗚亂響,將他全身裹得嚴實,但「離劍道」的劍意卻未收斂,如此一來,就變成了「坤上離下」的「明夷劍」。明夷之意,即是火在地下,如岩漿藏於地底,勃勃欲發。

  儒生心知若讓他坤離易位,火上土下,變作「晉劍道」,野火燎原,便無法收拾。當下手腕一振,梅枝飄飄,自梁蕭劍脊拂過,勢若春蠶吐絲。蠶絲雖柔,源源不絕之間,也可織成柔韌蠶繭。不出十招工夫,梁蕭束手束腳,再也使不出「離劍道」,唯有靠著坤劍道苦苦抵擋。儒生佔了上風,嘻嘻笑道:「小子,今日又不成啦!認輸了吧。」梁蕭叱道:「未必。」招式陡變,長劍如雷電叱吒,橫天而出,竟是「震劍道」的功夫。

  儒生飄然讓過這奪命一劍,看梁蕭勢頭一盡,倏然掩上,梅枝一晃,點他「期門穴」。但梁蕭回劍奇快,長劍一轉,又將要害護住,這一下又是「坤劍道」的功夫。儒生瞧他變得伶俐,微微一笑,正欲破解,忽見梁蕭手臂倏揚,又變雷霆之象。「震劍道」剽悍絕倫,以儒生之能,要想保住梅花,也得暫避鋒芒。

  梁蕭忽守忽攻,連守五次,也連出了五劍,一劍快過一劍。倏忽間,竟將儒生逼退五步。原來,梁蕭這路劍招四分攻,六分守,坤上而震下,正是歸藏劍中的「復劍道」,易理中稱復卦曰:「反覆其道,七日來復。」復劍道攻守反覆,共有七變。

  梁蕭變到第七變,驀地嗔目大喝,人劍如一,疾撲上去。他這招孤注一擲,全無後招。儒生收手不及,那朵白梅連枝帶花被梁蕭劍風掃中,化作粉末。儒生嘿然一聲,不待梁蕭收勢,半截殘枝搭上梁蕭劍脊,借力打力,一挽一收,梁蕭只覺虎口猛震,長劍去似閃電,直奔山壁。

  這一劍不僅帶有梁蕭渾身之力,更有儒生無儔神功,二力相合,只聽錚然激鳴,鉉元劍破石而入,直沒至柄。梁蕭未及轉念,儒生忽地收回梅枝,後躍三尺,哈哈大笑道:「小娃兒,真有你的,窮酸輸啦!」梁蕭本已對他佩服無比,又見他輸贏磊落,更添敬意,拱手道:「先生算不得輸,倘若先生用劍,小子死了幾千回也不止了。」他素來極少服人,要他如此說話,千難萬難,但一經說出,卻是字字出自肺腑了。

  儒生取下酒葫蘆,飲了一口,笑道:「小傢伙你也不必謙虛,眼底下窮酸是比你高那麼一截,再過些年,嘿嘿,可就難說得緊了。」梁蕭道:「前輩武功如此之強,定然名聲赫赫,敢問尊姓大名?」

  儒生淡淡一笑,喝光手中之酒,將葫蘆繫在腰間,忽地朗聲歌道:「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閒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百年裡,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唱到這裡,忽地大笑三聲,身形一晃,人已在山梁之後,再也不見了。

  梁蕭知他有神龍變化之能,自己輕功再強十倍,也休想瞧得見他的影子。當下歎了口氣,走到石壁前,欲要拔出寶劍。但那劍竟似與巖壁連成一體,任他運盡氣力,也難拔出。要知適才長劍破壁,帶有兩人之力,雖說拔出容易破壁難,但仍非梁蕭力所能及,反覆拔了四次,寶劍仍是不動。梁蕭怕用力不當,損了劍刃,只得暫時作罷,尋思找來斧鑿等物,再作計較。

  走回玄音觀時,風雪已息。了情正與啞兒、阿雪掃下屋頂的積雪,以防雪積太多,壓垮茅廬。阿雪在梯子上看見梁蕭,大老遠便叫道:「哥哥,哥哥。」了情回頭一看,道:「這麼大雪天,你去哪裡了?」梁蕭道:「我練劍去啦!」了情皺了皺眉,道:「勤奮用功也是好的,但要練就在這裡練,下雪天山路陡滑,明天就不要出去了。」梁蕭聽出她關切之意,心頭感動,笑道:「了情道長,我來幫你掃雪。」了情眼中含笑,將掃帚遞給他,隨手拂去他肩上雪花,忽見梁蕭身上沒有寶劍。了情知他這幾天劍不離身,不由奇道:「梁蕭啊,你的劍呢?」

  梁蕭心道:「左右我已勝了儒生,告訴了情道長也無妨了。順道問問那儒生的底細。」便道:「了情道長,我正想問你,您可知道天下有這麼一號人物麼?」便將儒生形貌描繪一番,又將鬥劍的事情說了,方道,「梁蕭並非存心欺瞞,但我無法打落他手中梅花,有損歸藏劍威名,羞於說起。如今總算小勝他半招,唉,這人的武功實在高得嚇人。」他說完這番話,目視了情,見她神色木然,不由得心中忐忑,問道:「了情道長,你怪我了麼?」了情微一激靈,笑了笑,說道:「我怪你做什麼?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梁蕭問道:「什麼事?」了情笑道:「啞兒年紀也不小啦,終年呆在華山,也不是法子。嗯,我想帶她到江湖上走一走,歷練歷練。」啞兒在木梯上聽到,不禁面有喜色。

  梁蕭失笑道:「原來道長靜極思動了。以道長的武功,定能揚名立萬,威震江湖。只不過,有不少人無端端要挨揍了!」他含沙射影,啞兒如何聽不出來,狠狠瞪了他一眼,但想到要與阿雪道別,又覺悵然。阿雪看出她心意,笑了笑,握住她手。

  了情苦笑道:「出家人爭什麼名利,梁蕭你又耍貧嘴了。」說著向啞兒道:「你收拾一下行李,我們馬上便走。」三人俱是一驚,梁蕭瞪眼道:「這樣急麼?至少待風雪過後,再走不遲。」了情笑道:「貧道素來想到便做。啞兒,你還愣著幹什麼?」啞兒只得點了點頭,進觀收拾,阿雪也隨著去幫她。

  梁蕭見了情舉止古怪,深感不解:「她方纔還好好的,怎地突然要走。」心念電轉間,驀地生出一個駭人的念頭,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脫口叫道:「道長,那儒生是您仇家,是不是?」了情訝道:「你怎地如此說?」梁蕭跺足道:「是了,我想起來啦,那儒生聽說您的法號時,又哭又笑,神色奇特,後來又罵歸藏劍狗屁不通,必然是怨恨你了。唉,都怪我一心逞強,沒早些說起,道長匆匆要走,莫不是要躲避他?」

《崑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