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赤毛之虎

  中條四寶這麼一哭,地上四人趴著不敢動彈,卻聽梁蕭道:「你們起來。」四人方才起身,一個個縮頭縮腦,好不心虛。梁蕭向中條四寶道:「你們四個在娘兒們面前哭鼻子,要不要臉?」這話一說,中條四寶頓時止哭,大嚷道:「老子才沒哭,老子眼裡進了沙子。」梁蕭笑道:「廢話少說,你們各選一個弟子,好生教導,來日我來評判,看誰的徒弟教得最好,誰就最聰明。」中條四寶一聽,興致大起,適才的傷心頓時丟到了爪哇國去了,紛紛喜道:「好呀好呀,一言為定,誰的弟子厲害,誰最聰明!」這五個渾人平時最愛互相攀比,一聽這話,四寶頓時轉怒為喜,紛紛打定主意,定要教好徒弟,一舉奪魁。這下子,胡老百卻是轉喜為悲,如此有趣的比鬥,竟然沒有他一份,不由氣呼呼拉住梁蕭道:「老子沒徒弟,怎麼跟他們比?」

  梁蕭奇道:「你不是不要徒弟麼?」胡老百無言以對。眼看著其他四寶各自選定徒弟,胡老一教楊小雀,胡老十教趙三狗,胡老千教李庭兒,胡老萬教王可。胡老百越看越覺眼熱,忽地躺倒在地,滿地打滾,扯著鬍子哇哇大哭。其他四寶哈哈大笑,連叫「報應」。王家婆子和趙四家的看得心頭惴惴,不知這五個怪人會如何折騰自家兒孫。

  中條四寶興致一來,各自拉住自家徒弟,呼呼喝喝,一旁教功夫去了。只因涉及輸贏,故而四人竟也忒有耐性,一趟拳打個十遍八遍,也絕不嫌累。胡老百形影相吊,好生寂寞,忍不住跳將上去,這裡指指,那裡戳戳,說這招使錯了,那招使得偏了,這腳踢矮了,那掌拍高了,不住口地吹毛求疵,他眼力極高,雖然故意跟四個兄弟作對,倒也處處切中肯綮,大收拾遺補缺之功。

  王婆子見孫子並未受虐,總算鬆了口氣。想著他們若能從此好生習武,不再游手好閒,終究是件美事,心中對梁蕭十分感激,本想道謝,但見梁蕭崖岸自高,傲氣外露,只瞧著便覺心慌,滿口感激話兒怎也說不出口,只得道:「趙四家的,咱們走吧!」轉過身來,卻見趙四家的望著梁蕭,癡癡呆呆,竟似中了魔一般。不由皺眉道:「趙四家的,你怎麼啦?」趙四家的聞言一驚,還過神來,低聲道:「好像,尤其是臉額之間,真是好像。」王婆子奇道:「你說什麼像什麼?」

  趙四家的小聲道:「王嬸嬸,你看那公子的額頭與眉眼,和……和那個人是不是有些相似?」王婆子皺眉道:「到底是誰呀?」趙四家的歎了口氣,搖頭道:「罷了,不說了吧!」王婆子仔細打量梁蕭一眼,忽道:「哎喲,你是說那個書獃子梁……」趙四家的猛地掩住她口,道:「別叫啦!」王婆子撥開她手,笑道:「害什麼臊呀,還當自己是小姑娘麼?」她說到這裡,笑容一斂,歎了口氣道:「也不知你怎麼想的,竟還記得他?當年啊,婆子我一看,就知道你和他是成不了的。人家會讀書,會寫字。他懂的學問,比何老財家的教書先生還多;他寫的字,比史萬戶的賬房先生還好。你一個老農家的閨女,斗大的字識不了半個。論模樣麼?他長得比太子爺還俊,你和他站在一塊兒,就像是野雞配鳳凰,那是沒法配呀;再說他那老爹,眼珠子生在頭頂上,從來瞧不起人,他會要你這種媳婦才怪呢,再說……」

  趙四家的打斷她道:「王嬸嬸,我知道了,我又醜又蠢,是配他不上。但我只想遠遠看著他就好。趙四也知我的心思的。沒錯,他的爹爹是看不起人了,但……但他從來沒看不起我……」說著眼眶一紅,咬咬嘴唇道:「他雖有些書獃氣,可他對人,總是很好……」話未說完,已然淚湧雙目。

  王婆子一陣默然,望了梁蕭半晌,歎道:「是有些像,但也不全像,你看他那鼻樑,直得跟檁子似的,還有那瞳子,藍幽幽有些怕人,忒像鎮子裡的黃毛蠻子。」她撫著趙四家的肩頭,歎道:「天下模樣一般的人也不是沒有,何況只有些許相似。人家一望就跟咱們村裡人不一樣,別傷神啦,走吧!」拽著趙四家的,便往回走。趙四家的走了兩步,忽地掙脫王婆子,快步走到梁蕭面前,脫口問道:「公子貴姓?」梁蕭不防她問及此事,隨口應道:「我姓梁。」趙四家的一驚,失聲道:「你也姓梁?」梁蕭見她神色癡怪,詫道:「大嬸有何指教?」趙四家的只是呆呆望他,卻說不出話。

  王婆子眼看情形尷尬,上前兩步,接口笑道:「公子莫怪,她見公子像一個叫梁文靖的故人,隨便問問。」梁蕭大吃一驚,打量二人道:「你們認得我爹爹?」趙四家的聞言劇震,伸手想拉梁蕭,剛碰到他手背,卻似被火灼著,又縮回去,顫聲道:「你,你真是他兒子麼?」梁蕭猜到幾分緣由,起身道:「是呀,梁文靖便是我爹,二位是爹爹以前的鄉親麼?」

  王婆子喜道:「哎呀,怎地這樣巧法!文靖那個書獃子,竟也有了兒子啦!真是,真想不到,對啦,你爹爹呢?他還好麼?」她心直口快,一口氣說了一大串,趙四家的卻望著梁蕭,臉上神色奇怪,既似歡喜,有似感傷。

  梁蕭神黯然歎道:「爹爹去世幾年啦!」王婆子笑容僵在臉上,趙四家的身子一晃,竟然軟了下去。梁蕭搶上一步,將她扶住,趙四家的回過一口氣來,驀地抓住梁蕭胳膊,顫聲道:「你……你說他去世了?」話未說完,眼淚已然落下來了。

  梁蕭點頭道:「是啊,他去世快七年了,嬸嬸你從前跟他要好麼?」王婆子歎道:「他倆也算是一塊兒長大的。拖著鼻涕的時候,就一起爬樹堆沙了。」梁蕭不意在此相逢故人,心頭一熱,扶著二人在溪邊坐下,將父親遭遇說了一遍。

  眾人聽罷,王婆子歎道:「文靖那孩子年紀輕輕的,就……唉,真是老天不長眼啊!」趙四家的低頭沉吟半晌,忽拉梁蕭道:「公子隨我來!」梁蕭不明所以,跟她過去,阿雪也緊隨其後。三人走了半晌,遙見山坡上有片竹林,林中竹屋青青,捆紮齊整。

  趙四家的拉開門銷,掀開門扇,門內飄出淡淡的竹香。梁蕭略一遲疑,隨她入內。只見屋內四丈見方,分隔兩間,床櫃井然,鋤頭鐵犁斜依牆角,尖頭黃泥乾涸已久。近窗處銅盞光亮,尚有一汪清油,窗外竹林茂盛,森森綠意透窗而入,照得人鬚髮皆碧。

  梁蕭不解道:「嬸嬸,這是何地?」趙四家的手撫桌角,眼中淚花滾動,臉上有淒然之色,輕輕歎道:「這是你爺爺、爹爹住的地方。」梁蕭不覺怔住。趙四家眺望窗外竹林,歎道:「那一年秋天,田里麥子才黃。蒙古大汗簽軍,你爹爹被征做民夫。簽軍後的第二天,我早早來看,卻見他和你爺爺都不見啦!一句話兒也沒留下,就那麼急匆匆走啦。後來我也常來拾掇,總想他有一天會回來,那時候總得有地方睡覺,有地方擱衣服,有個地方看書呀。唉,你爹爹最喜歡看書啦,你爺爺不讓,他就躲在我家後門的林子裡偷偷地看,有時忘了吃飯,總是我從家裡偷了飯菜給他。」

  她沉浸往事之中,但覺那情景恍然如昨,嘴角不覺浮起澀澀的笑意,轉身開櫃,櫃中尚有幾件衣衫,殘缺不齊,過得許久,才幽幽地道:「過了一年,我也嫁了人!生孩子那些日子,我沒法來,結果這衣衫都被蟲蛀壞啦。唉,沒法子,做了娘以後,就有了許多事,要種地,要奶孩子,我也來得少了,但……但不知為啥,我總想他會回來……」說到這裡,她忽聽得低低的抽泣聲,轉眼望去,只見梁蕭依著床鋪,已是淚流滿面,驀地跪在她膝前,揪住她的衣衫。

  趙四家的胸中大痛,忙道:「好孩子,好孩子,別哭,別哭……」只說了幾聲,便失聲落淚。阿雪也覺悲從中來,跪牽著梁蕭的衣衫,哭道:「哥哥……別哭啦……嗚嗚……別哭啦……」趙四家的歷世已深,見二人哭得傷心,反倒忍淚含悲,扶起阿雪道:「你是文靖的女兒麼?」阿雪搖頭道:「我和哥哥是結義兄妹。」

  梁蕭抹淚起身,四顧之間,幾有隔世之感。趙四家的道:「你若是不嫌棄,就搬在這裡住好了,左右這也算你家。」梁蕭想了想,道:「這樣也好,我讓那五個活寶住道觀!我搬下山來住,省得他們老在身邊聒噪。」

  趙四家的點頭道:「去見見你趙四叔吧。」梁蕭此時對她言無不從,當即應允,隨之來到一座竹頂土牆的房屋前,只見一個中年漢子正在門前編竹簍子。趙四家的叫住他,將梁蕭的來歷說了,趙四驚喜萬分,但得知文靖去世,卻又難過不已。趙四家的讓他陪梁蕭說話,自去準備飯食。

  趙四拙於言辭,搓著手咿咿呀呀,不知如何出言安慰。梁蕭只得無話找話道:「趙四叔在編竹簍子麼?」趙四得了話茬,忙道:「是……是呀,說來這個……這個麼,還是你爺爺教給咱的手藝。」梁蕭笑道:「原來如此!爹爹也會,但我沒學過。」趙四歎了口氣,道:「那片竹林子,也是你爺爺從南方帶來的竹種,初時只有幾根,後來下了兩場雨,呼啦一下,就長成林子啦!嗯,你爺爺最喜愛竹子,常給文靖哥和咱講,做人要像做竹子一樣,如何長都是直的,還要一節一節地長,時常反省,嗯,文靖哥說那叫做什麼來著?『吾……吾什麼吾身』,哎,怎地就記不起來……」

  梁蕭想了一會兒,遲疑道:「吾日三省吾身麼?」趙四一拍大腿,笑道:「對,還是文靖哥的兒子有學問。老子有學問,兒子就有學問,看看咱是草包,三狗兒也是草包,唉,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說罷撓頭憨笑。梁蕭聽得滿心不是滋味,皺眉道:「那可未必,若是三狗兒肯學,我可教他讀書。」趙四吃了一驚,擺手道:「哎哎,你別說,那混蛋小子從不學好,就會跟狐朋狗友瞎混,既不學編竹簍,也不種地,偏偏要當什麼官做什麼將軍……你說,他不是失心瘋了麼?」

  梁蕭道:「古人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有這種大志向很好!」趙四略一愕然,搖頭道:「咱倒是願他平平安安地過日子。」說著拿起一根竹子,劈成幾條。

  兩人一時無話,梁蕭瞧他編了半晌竹簍子,忽道:「趙四叔,這附近除了你,還有人會編竹子麼?」趙四搖頭道:「沒有啦,北方竹子少,大家都用木頭,我這竹簍子也賣不成錢的,做買賣還得繳賦呢!兩三天能賺一文就了不得。」梁蕭笑道:「我編來看看好麼?」趙四笑道:「好呀,嗯,我給你說怎麼編。」梁蕭笑道:「我瞧了兩遍,大致會了。」趙四奇道:「是麼?」梁蕭拿起那把劈竹刀,尋砂石磨得鋒利些,抖手間,哧哧哧一陣響,一根竹子盡被他順勢剖成髮絲粗細的竹絲,趙四看得眼花繚亂,忙叫道:「啊喲,不對,太細,太細,要斷的。」梁蕭搖頭道:「我還嫌粗了呢!」趙四聽得,又是一呆。

  梁蕭想了想,雙手拈起竹絲,剎那間,數十根極纖細的竹絲在他十指之間跳起來。編了一陣,他摸出門道,十指越變越快,落到趙四眼裡,那指頭便似生了翅膀,漫天飛舞一般。不到半個時辰,梁蕭編了一隻竹籃,綿密細膩,玲瓏剔透,便似雞蛋殼一般。梁蕭綰了最末一個結,笑道:「成了!」扔給阿雪道:「送你!」阿雪捧在手裡,好生喜歡,笑道:「哥哥,這個能裝花麼?」梁蕭笑道:「怎麼不能,薄是薄了些,但還算結實。」

  趙四怔了一盞茶的工夫,拉起梁蕭的手,摸了又摸,又看看自家的手,嘟囔道:「沒啥兩樣呀,怎麼我看著就像變戲法。」阿雪笑道:「那是哥哥的如意幻魔手功夫。」趙四仍是不明白,但他性子木訥,也不好多問,接過那個竹籃,嘖嘖稱奇道:「這種東西好看,但不經使,不過,大戶人家的小姐或許喜歡,用來裝花兒果子。」

  梁蕭道:「我正是如此想,若用這片竹林,做出比這個還精緻的竹器,賣給大戶,未嘗不是賺錢的營生。趙四叔,我們一起做買賣好了。」趙四望著竹籃搖頭道:「這個麼,咱可做不來。」梁蕭笑道:「我來做,您幫著賣就成。」趙四聽得發愣,有些轉不過腦筋來。

  這時日已入暮,趙四家的招呼吃飯,她殺了生蛋的老母雞,煮了一鍋雞湯。梁蕭將眾人召來,將做竹器的主意說了,讓趙三狗四人練功之餘,專事兜售,所得銀錢,五家分攤,補貼家用。四人看了梁蕭編的竹籃,也覺有趣,紛紛叫好。用過飯後,眾人又商議了一個時辰,方才歡天喜地,各自散去。

  寒冬漸漸過去,雪晴了又下,下了又晴,梁蕭將如意幻魔手盡數融入竹藝之中,兼之他一顆心七竅玲瓏,巧思百出,技藝漸漸出神入化,所用竹絲也更趨纖細,編製的竹扇、竹籃、竹花瓶、竹屏風等器具,無不玲瓏剔透,精絕當世,不但遠近富戶爭相購買,連色目商賈也找上門來。

  只因元人戶籍管轄嚴厲,梁蕭不便在外招搖,他每日編完十餘樣,便交與李庭兒、趙三狗四人打理。這四個小子潑皮出身,多的是機靈巧變,生意場上,算是有了用武之地。父母們見他們走上正道,無不歡喜。

  這般日來夜往,梁蕭竟也憑著一雙巧手,維繫眾人生活,心覺如此自食其力,比那巧取豪奪,更加讓人快活滿足。中條五寶依然懵懵懂懂,除了教授武功,吃飯打架,甚也不管。阿雪主理家務外,也拚命習練如意幻魔手,只想早早學好,幫助梁蕭編製竹器,賺錢養家,但她天資愚笨,編得總是不成樣子,心中好不洩氣,偷偷哭了好幾場。

  轉眼到了次年春天。兩場春雨之後,田中麥苗抽芽,竹筍尖也從地底悠悠忽忽地冒了出來。這日清晨,梁蕭走出門外,瞧向山坡下的空地,卻見中條五寶正呼喝連聲,教授四個徒弟的武功。

  數月工夫,四人的拳腳內功俱已入門,進退騰挪,頗得拳理。每日皆有切磋比鬥,以胡老百作為裁判,各有勝負。每當自家徒弟獲勝,中條四寶便萬分得意,一旦輸了,便對徒弟一頓叱罵,然後刻苦教導,準擬下次奪魁。故而四人精進,甚是神速。平日有暇,梁蕭記著對趙四所言,將中條五寶趕回山上,教四人讀書,誰知這四個小子卻頗有梁蕭少時風範,拿起書本,便是懨懨欲睡,只迫於梁蕭的臉色,不得不強打精神,之乎者也一番。

  阿雪正在爐邊煨羊肉,肉湯沸騰,濃香撲鼻,忽見梁蕭出門,便走到他身邊,笑道:「哥哥,沒想到這四個小潑皮,竟也似模似樣啦!」梁蕭歎道:「勉勉強強,就是跟你一樣,不愛讀書。」阿雪臉一紅,嘻嘻直笑。梁蕭坐了下來,道:「阿雪,我方才做了個好玩的物事,送給你玩。」阿雪含笑稱好,梁蕭伸手入袖,拿出一隻構造繁複,多有機栝的竹鳥,笑道:「你猜這怎麼玩?」阿雪打量一下,蹙眉道:「我猜不出來的。」

  這時間,中條五寶嗅到肉香,扔下徒弟,紛紛衝上山坡,揭開瓦罐就舀羊肉吃,阿雪心中一急,搶上慌道:「哥哥還沒吃啦!」梁蕭笑道:「阿雪,讓他們去吧,教徒弟也不容易!」胡老一嘿嘿笑道:「老大,昨天老子贏了。」梁蕭笑道:「敢情楊小雀勝了一場?」胡老千怒道:「就一場而已,之前李庭兒連勝六場,可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胡老十罵道:「都怪胡老百他奶奶的偏心,眼看趙三狗『怪蟒翻身』使了半招,就要反敗為勝,他居然叫停,害得好好一條怪蟒變成死蛇,氣死老子了,氣死老子了。」胡老百怒道:「胡老十,惹煩了老子,老子日後專判趙三狗輸!」胡老十腦袋一耷拉,頓無言語。

  胡老萬始終一臉醋意,怒哼道:「你們都看著吧,明天王可一定贏的。」胡老一瞥了他一眼,嘿笑道:「胡老萬你做青天白日夢麼?王可已六場不勝,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胡老萬大怒,一拳突出,打在胡老一肘上,胡老一正在喝湯,一碗滾湯盡皆潑在臉上,疼怒交迸,奮起反擊。兩個人抱在一處,滿地亂滾,王可和楊雀兒見師父打架,急忙趕上勸解,還沒奔近,兩個人便被憑空摔了回來,王可忙道:「梁大哥,快阻止我師父。」

  梁蕭搖了搖頭,起身笑道:「胡老萬,胡老一,你們看看這個。」將手一伸,露出那只竹鳥,那二人百忙中偷覷一眼,啐道:「一隻木頭鳥兒有什麼好看。」話音未落,只見那支竹鳥撲地一聲,從梁蕭掌心躥起,呼嚕嚕漫天飛舞。胡老一和胡老萬目瞪口呆,望著竹鳥,口中流涎,忘了打鬥,眾人不明其理,也俱各驚訝。

  胡老一怔了片時,驚叫道:「老大,你的內功練到虛空攝物了嗎?厲害,厲害。」梁蕭搖頭笑道:「這不是內功,而是機械之功。古書上曾說,魯班造木鳥,飛了三日也不落地。不過,這只竹鳥兒只飛得一炷香的工夫,也不知是古人吹牛,還是我本事太小。」阿雪抿嘴笑道:「自然是古人吹牛啦!」梁蕭白她一眼,道:「你就會說好話兒。」嘴上埋怨,心中卻甚得意。

  果然,那只竹鳥飛了一炷香的工夫,漸漸落下,梁蕭舉手接住,向阿雪說明操縱之法:「這雙翅膀,是靠齒輪機關之力,須在地上事先緊好機關。上天之後,則無法重緊機關,故而竹鳥飛翔也難持久。若能做個特大的竹鳥,派個力大無窮的力士坐在上面,時時緊上機栝,那這竹鳥就永遠不會落地!不過,竹木的機栝,終是經不起反覆打磨,這世上麼,也沒有不知疲倦的力士。」正自感慨,忽見遠處走來幾個少年,還沒走近,一個皮膚黝黑的壯碩少年就遠遠嚷道:「楊小雀,李庭兒、三狗兒,王可,你們果然在這兒,害我好找。」四少聽得叫喚,轉過頭去,李庭兒叫道:「鐵牛,是你們啊!」梁蕭道:「他們是誰?」楊小雀道:「他們是鄰村的,以前我們一起混過飯吃……」梁蕭皺眉道:「又是你們的狐朋狗黨?」四人見他神色不豫,皆有慚色,趙三狗道:「梁大哥,我去打發他們,決不跟他們做壞事。」

  梁蕭點頭道:「好!你去!」趙三狗下了山坡。那些少年圍住他,口說手比,神色激動。趙三狗初時面有猶豫之色,繼而連連搖頭。眾少年露出憤然之色,鐵牛一伸手,推向趙三狗胸口。趙三狗武藝精進,已非昔日可比,見狀扣住他手,上引下帶,翻手間便摔了鐵牛一跤。其他少年大吃一驚,欲要上前群毆,李庭兒三人見狀,紛紛奔下山坡,對方見難討好,只得扶起鐵牛,罵罵咧咧,憤然去了。

  四人轉回,梁蕭問道:「出了什麼事?」趙三狗不敢隱瞞,道:「他們讓我們助拳,去打赤毛虎。」阿雪訝然道:「去打獵麼?」四人都笑了起來,李庭兒笑道:「阿雪姊姊,那不是真的老虎,是一個人。他是蒙古人,名叫土土哈,長了一頭紅髮,比老虎還兇猛呢。」梁蕭哦了一聲,問道:「那為何要打他?」

  李庭兒歎道:「這得從他的來歷說起。這土土哈不是本地人,他老爹是欽察的軍士,打仗時運氣不好,做了半輩子兵,也沒怎麼遷升。後來年紀大啦,脫了軍籍,娶了個黃毛婆子,大老遠來中土做買賣。老頭子生來老實,遇上幾個漢人奸商,一來二去就把他給坑了,一生積蓄血本無歸,老頭子氣得發了病,撒手去了西天,留下黃毛婆子和土土哈。老頭子死時,土土哈只有六歲,那小子自小蠻力驚人,十歲時在山上牧馬,遇上兩頭餓狼,竟被他一手掐死一頭,雙肩扛了回來;十二歲的時候,一雙手便能將半大的牛犢擰翻。」梁蕭動容道:「這可是天生的神力了。」

  李庭兒道:「是啊,但他老子吃了漢人的虧,土土哈最是厭惡漢人,從小就跟我們過不去。他老子死後,留下幾匹欽察馬,十分神駿,他娘和他就靠這些馬過日子。後來大馬生了小馬,村裡的漢人小孩十分羨慕,就偷著去騎,結果被他三拳兩腳,打了個半死。只因他是蒙古人,天生就高漢人一等,大人們都不敢吱聲。但這樣一來,梁子就結下啦。大人不惹他,小孩們卻跟他鉚上了。他氣力大,又從小精熟武藝,沒人打得過,但一個人打不過,就兩個人打,兩個不成,四個人來。後來十鄉八里會打架的小孩都跟他幹過,每個人都被打得很慘。但大家卻不服輸,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土土哈十三歲那年,我們把他打倒了一回,那次幾乎打死他。但不過十來天的工夫,他恢復如初,又來找事。這回就不成了,二十多個漢人少年竟被他一口氣打倒。」他望著王可道:「那次王可被他摔壞了腿,躺了兩個多月。」

  王可被他提起生平糗事,怒道:「他媽的,你怎地別的不記得,就記得這個?」趙三狗冷笑道:「你發什麼怒?別說你,就連史富通也摔壞了腿。上次史富通見他本事大,叫他去西華苑做莊丁頭子,他不肯去,還罵史富通漢狗,史富通臉上掛不住,兩個人便動了手。那時候土土哈才十六歲,卻把史富通舉過頭頂,扔了出去。他是蒙古人,史富通挨了打,卻也奈何不了他。」

  梁蕭沉吟道:「他一個跟你們打,不叫幫手麼?」四人的臉均是一紅,李庭兒低頭道:「說起來叫人慚愧。這週遭也有不少蒙古蠻子,都和土土哈有交情,但土土哈卻從不找幫手。我們去十個人他是一人,去二十人他也是一人,去三十四十他還是一人。又從不動刀槍箭矛,赤手對空拳。這次鐵牛他們有心挑釁,故意偷了土土哈的馬匹,土土哈很生氣,大家約好,呆會兒在李子坡交手。」梁蕭正色道:「這是條難得的好漢子,瞧你們神情,很想跟他打麼?」四人面面相顧,忽地脫口齊聲道:「是!」話一出口,看著梁蕭臉色,心頭惴惴。梁蕭笑道:「你們去也無妨。但我有言在先,只許一個對一個,不得一擁而上,以眾凌寡,不是好漢所為。」四人聞言大喜。中條五寶一聽也來了勁,喜道:「妙極妙極,哈哈,老子有熱鬧可瞧啦。」分頭教訓徒弟:「只許贏,不許輸,輸了老子打爛你屁股。」

  梁蕭冷笑道:「不論輸贏,你們五個都不許露臉,更不許幫手,要麼就呆在這裡,哪也不許去!」中條五寶沒口子答應,隨著四個徒弟,大呼小叫,一路去了。梁蕭對阿雪道:「只怕這五個混蛋不守規矩,你守在家裡,我也去看看。」跟著九人出了村子,向南走了二里地,只見前方有個草坡,上面橫七豎八倒了三十來人,呻吟之聲不絕於耳,坡上尚有四個粗壯少年,兩個抱腿,兩個抱腰,正跟一個高大魁梧的年輕人較勁。

  那人高七尺有餘,一件羊皮坎肩在打鬥中撕得粉碎,紅褐長髮披在肩上,濃眉有髯,一對虎目炯炯有神,臉上幾道血痕,想必是鬥毆時抓傷。但看他隨手一摔,沒將四人甩開,驀地雙目瞪圓,雷霆般一聲大喝,雙臂發力,一手一個,將兩個摟腰的少年舉了起來,雙腿發力,將腿上二人甩出丈外,倒地不起,然後雙臂凌空一合,那兩個少年撞在一起,頓時昏厥。年輕人將人隨手擲在地上,用蒙古話朗聲叫道:「服輸了麼?」聲如驢鳴,神威凜凜。梁蕭瞧得暗暗點頭:「這便是土土哈麼,當真有些氣概。」

  李庭兒四人不料只此走路的工夫,朋友們盡被他打倒,驚怒交迸,趕上前去。他們與蒙古人雜居,也懂些許蒙古語,楊小雀當先搶到,朗叫道:「土土哈,咱們還沒打,就還沒輸。」土土哈看見他們,皺眉道:「你們來晚啦,好,一起上吧!」鐵牛在地上呻吟道:「楊小雀,算啦,這次又打不過啦,這蠻子越來越厲害……哎喲……」

  楊小雀搖頭道:「這次我們不一起上,一個對一個。」地上的漢人少年皆是驚詫,紛紛嚷道:「楊小雀你活膩了?」土土哈也露訝色,打量他道:「這話當真?」楊小雀道:「不錯,我先跟你打!」土土哈點頭道:「好,這麼多年,你第一個對我這般說話,不管輸贏,都是好漢。」楊小雀與他廝鬥多年,雖然是敵非友,骨子裡卻對他頗是佩服,今日得他一句贊語,端的又驚又喜,當即擺了個架勢,足取弓步,掌作虎形,叫道:「你來。」土土哈搖頭道:「我讓你先出拳。」

  楊小雀不敢托大,左拳一晃,直奔土土哈面門。土土哈見他出拳迅疾,甚覺吃驚,翻手抓他手腕;楊小雀右掌突地自小臂下穿出,撲的一聲,打在土土哈胸口。掌上帶了內勁,土土哈體格雖強,也覺隱隱作痛。胡老一見徒弟得手,得意笑道:「好一招『暗渡陳倉』,下招是『摧斷山根』。」

  土土哈性子倔強,中掌之後,不後仰消勢,反而運力前傾,順勢一拳,帶起烈風,掃向楊小雀面門。這些日子楊小雀拆招無數,應變極快,土土哈拳勢甫動,他便身形忽矮,使一招「摧斷山根」,腿若蛟龍擺尾,借土土哈前傾之勢,以巧勁一勾。土土哈站立不住,眼看便要倒金山、頹玉柱,但此人身手著實敏捷,危急間腿足發力,一個弓步,將極猛烈的去勢生生剎住。忽聽背後風響,楊小雀繞到他身後,雙掌疾出,按他背心,這招「雙龍搶珠」威力頗大,楊小雀擬將土土哈凌空震飛,讓他跌得難看。

  土土哈半空中無處借力,應掌飛出。楊小雀心頭一喜,哪知尚未收掌,手腕驟然一緊,竟被土土哈反手扣住,暗叫不好,只覺一股大力湧來,身不由主,被土土哈滴溜溜當空一掄,摔出四丈開外,攪得塵土飛揚。此番變故橫生,快如閃電,胡老一雖瞧得明白,卻唯有咧著一張大嘴,全然來不及提醒。

  土土哈被震飛丈許,尚未跌倒,便雙手拍地,挺身站起,兀自神完氣足。楊小雀雖也掙扎而起,嘴角卻掛了一絲血跡,顯然傷了內腑。他拭去血跡,啞聲道:「你我各摔一跤,扯了個平,大家再打過。」土土哈搖頭道:「你受了傷,不打了吧。嗯,你拳腳很快,比起地上這些人,厲害了十倍也不止。」楊小雀還要再說,李庭兒撥開他道:「你先退下,且讓我來。」趙三狗搶道:「換我來吧!」胡老一怒道:「他奶奶的,兩個小雜種都滾開。摔一跤有什麼了不得,頭掉了也是碗大個疤。」胡老十叫道:「什麼話,打不贏還要打,佔著茅坑不拉屎麼?」胡老千道:「對,還是李庭兒來,只有李庭兒打得過他!」胡老萬道:「還是王可來最好,昨天老子教了他幾下絕招,正好用到這紅毛鬼頭上。」

  只因有言在先,五個人唯有遙遙指揮。忽聽梁蕭在身後冷笑道:「胡老一你們四個分明是死鴨子嘴硬。所謂一力降十會,這土土哈蠻力驚人,你打他十拳,他也渾然沒事,但他抽空裡還你一拳,你也吃不了兜著走。」

  中條五寶齊聲叫道:「老子跟他打,包管一拳便叫他趴下,決不打第二拳。」梁蕭臉一沉,道:「你們答應過我什麼?」中條五寶頓時氣焰一餒。梁蕭尋思:「你五個混蛋不知輕重,倘若當真出手,只怕要了這漢子的性命。」他想著走上山坡,那四人拱手道:「梁大哥。」梁蕭點點頭,向楊小雀道:「你過來,讓我瞧瞧傷勢!」楊小雀應聲過去,梁蕭在他胸腹間推拿數下,楊小雀胸悶之意頓時消解不少。

  土土哈看見來了個陌生人,心中奇怪,用蒙古語向梁蕭道:「你也來和我打嗎?」梁蕭搖搖頭,也用蒙古語道:「我不和你打,你打不過我的。」土土哈雙眉一揚,朗聲道:「你蒙古話說得好,也是蒙古人嗎?好,我們兩個打一次,也是一個對一個。」梁蕭一愣,失笑道:「你這是向我挑戰嗎?嗯,你最擅長什麼?」土土哈道:「這話怎麼說?」梁蕭道:「若是比鬥拳腳,我勝你就像大雕捉拿小羊。但這般勝你,豈不是欺負你了。除了拳腳,你還會什麼?」土土哈怒道:「你這廝盡說大話。我偏要比拳腳,有膽量的便過來交手。」上前一步,虎目含威。

  梁蕭微微一笑,雙腿一分,道:「我讓你打三拳,若撼得動我,我便與你拚鬥拳腳。」土土哈天生神力,能生裂虎豹,拳斃牯牛。沒料到梁蕭如此小覷,心中驚怒,但見梁蕭雖不比自家矮小,說到體格,卻遠不及自己雄壯,何況便有自己的體魄,也未必就有自己的神力。略一沉吟,搖頭道:「你別說大話唬人。我手重得緊,你小鞭子一樣的人兒,三拳打罷,十個也打壞了,還是你一拳我一腳吧。」

  梁蕭聽他這一說,頗喜他氣量恢宏,點頭笑道:「打壞了也不怪你,只須讓我退後半分,便算我輸。」土土哈大怒,但見李庭兒等人神色自若,並無規勸之意,他並非一介莽夫,心知定有緣由,忖道:「我輕輕打他一拳試試。」便道:「好,若害怕的就先說,我收拳便是。」

  梁蕭笑道:「你來,你來。」土土哈臉一沉,一拳直奔梁蕭肩頭,這一拳雖說留手,仍有三四十斤力道。不料一拳及體,卻如中鐵板,土土哈吃痛,收拳叫道:「你這漢子,好硬骨頭。」梁蕭笑道:「你不是叫做『赤毛虎』嗎,老虎的猛勁去哪裡啦?輕手輕腳的,跟兔子一樣。」蒙古話裡,他這番話頗是辱人,土土哈濃眉一挑,再不答話,用上九成力道,擊向梁蕭左胸。李庭等人雖服梁蕭之能,見狀也是一驚:「梁大哥雖然武功絕倫,但挨了這拳,能不退後麼?」

  梁蕭見他拳來,卻不動彈,直待拳勁及身,身子方才微微一仰,足下倏然入地三寸,直沒至脛。中條五寶見這情形,眼中俱是一亮,齊聲驚呼道:「蕭大爺的『立地生根』!」這招「立地生根」乃是黑水一派的不傳之秘。當年在『群英盟』上,蕭千絕抵擋「南天三奇」之一姬落紅的畫戟,用的便是這招。訣竅在於後仰的一霎,內力忽生變化,將對方勁力引至腳跟。至於入地深淺,則由對方勁力大小而定。這本是極上乘的武功,須以極高內力方能駕御,要麼便會一著不慎,反傷己身。蕭玉翎當年傳授時只知其法,無力示範。梁蕭因為近日內功大進,方才練成這門功夫。

  土土哈見一拳撼不動梁蕭,心頭駭然,但他出手奇快,一拳未收,二拳又至,尚未擊到,便聽中條五寶齊喝一聲:「弓弦勁。」喝聲方起,梁蕭忽地變後仰為前傾,便如拉滿的弓弦,一放手便彈了回去。須知引弓之力甚大,一不留心,弓弦回彈,甚至能割傷開弓者自身。梁蕭這招「立地生根」,便如生長於地的樹木,用手一推,猶能來回擺動,倘若推力用足,反彈之時能傷人畜,其理與弓弦相同。

  但梁蕭並非死木,乃是活人,身子回彈的一剎那,帶上了土土哈的拳勁不說,更有梁蕭本身之力,二力相合,勝過土土哈一倍不止。中條五寶喝聲方落,便見土土哈飛出二丈之遙,摔得結實。但他筋骨強健,略一掙扎便即跳起,只覺手臂痛麻,胸口氣血翻滾不已,一時瞪著梁蕭,十分驚駭。他哪知道,梁蕭已然手下留情,當年姬落紅挨了蕭千絕的「弓弦勁」,當場便已筋摧骨斷,五臟俱裂了。

  李庭四人見狀,齊聲叫好,其他漢人少年也掙扎起來,大聲歡呼。梁蕭挨了這兩拳,胸口微微發麻,暗驚道:「這廝蠻力也頗驚人了。」吐出一口氣,哈哈笑道,「土土哈,你認輸了嗎?」土土哈心知今日遇上了高人,但他自幼喪父,獨立支撐家業,性格磨煉得堅韌倔強,生平從未服輸過,當下濃眉一揚,高聲道:「好漢子,你敢跟我比試摔跤嗎?」梁蕭笑道:「折騰半天,這便是你擅長的麼?好,就比摔跤。」土土哈吸一口氣,撕下皮袍,赤裸上身,雙腳微曲,兩臂分開,其架勢正是蒙古國術,摔跤之術。

  梁蕭脫下袍子,擲給趙三狗。李庭兒湊前低聲道:「梁大哥小心,這傢伙摔跤術了得,從未敗過。」梁蕭點了點頭。要知高手交鋒,力求傷敵於身外,決不容人近身,就此而言,摔跤本是極下乘的法門,梁蕭與土土哈較量,自取下乘,頗違本性。但既然放出話來,自然也當照辦。他雖未練過摔跤,但聽母親說過,以他武技之精,不難揣摩其門道。當下足下微動,賣個破綻,土土哈覷到破綻,果然虎撲上來,來扣梁蕭腰部。

  梁蕭略退半步,抓住土土哈的手臂,反足勾他左腿。剎那間,兩人四條胳膊,四條腿絞成一團。摔跤本是蒙古人從牛羊抵角、虎豹相搏中悟出的搏鬥法子,後來又加入殺牛宰羊之法,更見威力。二人四肢交纏,盤旋疾走,尋隙抵暇,攻敵破綻,你一個「擰牛角」,我一個「騎駱駝」,時時出腳掃蹴對方下盤。旁觀的少年皆是會家,看到精妙處,紛紛叫好。

  梁蕭本力略遜土土哈,武技卻高出他十倍不止,深諳借力消勢之法,原本不用其他武功,三招之內,便能將他摔倒。但他頗愛土土哈風骨,不願太早摔倒此人,讓他難堪。

  如此你來我往,角了兩個回合,梁蕭正想尋個破綻,將土土哈摔翻,中條五寶卻已不耐,胡老一嚷道:「老大,扣他腰部,鎖他右肩,勾他左腿!」胡老十道:「頂他左邊膝蓋。」胡老百嚷道:「對,扣他腋下,用屁股頂他腰子。」胡老千道:「向右轉,勒他脖子。」胡老萬接口道:「掏他下陰。」王可驚道:「師父,這招可不能使!」胡老萬兩眼一翻,道:「老子這叫聲東擊西,嚇唬嚇唬他,趁他躲閃,踩他腳背……」王可道:「踩腳也是不行的。」胡老萬給他一個栗暴子,怒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還打個屁。」王可眼淚汪汪,好不委屈。

  這五人雖大呼小叫,但眼力奇高,所說無一不是土土哈的破綻。梁蕭心中大惱:「我偏不按你們說的出手。」但那五人旁觀者清,十隻眼睛盯著,土土哈破綻稍露,五張嘴便爭先恐後說出。梁蕭身在局中,被他們七嘴八舌一攪,思緒反倒不及他們嘴皮子敏捷,而且土土哈摔跤之技精熟,若不依五寶的章法出手,一時竟難取勝。土土哈也聽出話中之意,驚惶間極力補救。如此一來,倒似土土哈與中條五寶六人合力對付梁蕭一個,角了四炷香的光景,還是難分勝負。

  胡老百見梁蕭久久不能得手,不由焦躁起來,嚷道:「老大,你是否想故意輸給他,存心要老子跟你沒臉?」梁蕭大怒,叫道:「胡說八道!」他說話分神,土土哈趁勢欺進,反身一個背摔,將梁蕭凌空拋了起來。眾人齊齊驚呼。中條五寶同聲叫道:「扣脖子!頂胸脯。」這一解數極為厲害,乃是反敗為勝的殺著,倘若使出,梁蕭倒地之前,借力打力,凌空一扳,便能將土土哈反摔出去。梁蕭本也想到,但被五人叫出,偏偏不用。

  土土哈聽得,忙將頭一縮,護住脖子,不待梁蕭落地,陡然掩上,雙手扭他手臂,左腿掃他下盤,頭則頂他頸項,三招並發,迅雷不及掩耳。當此危急之時,忽見梁蕭雙足一點,身子騰空,蜷成一團,好似風車一般,順著土土哈扭轉之勢滴溜溜轉了一轉。土土哈不料他變化如此詭奇,一腳掃空,腦袋收轉不及,沒頂著脖子,卻頂在梁蕭雙膝之上,痛得他哎喲大叫。

  梁蕭這一下被逼用上輕功,暗叫「慚愧」,借土土哈頭撞之力,身子張開,輕飄飄落到他身側,方要動手反擊,那邊中條四寶早已嚷開:「勾他左腿,撞他屁股。」梁蕭卻不照辦,牽住土土哈的胳膊,飄然走出一步。

  這一步玄奇異常,正是「九九歸元步」,因是借力而發,土土哈被他一牽,幾乎撲倒,無奈上前一步,未及站穩,梁蕭轉身又走一步。土土哈站立不住,只得猛跨一步,橫掃梁蕭下盤,誰想足下一空,梁蕭人影俱沒;土土哈扭腰揮臂,欲要摔開梁蕭雙手,哪知他腰身扭向何處,便被梁蕭帶往何處;剛剛動念後墜,梁蕭早已將他向後牽引,想要前衝,梁蕭已然前方拖拽。往左時,梁蕭在左,往右時,梁蕭在右,總是料敵先機,搶先一步將他帶動,土土哈隨他走了十來步,步法已是零亂不堪。

  要知摔跤最重下盤功夫,土土哈足下失措,頓時破綻百出,中條五寶叫喊聲更急。但梁蕭全不理會,只帶著土土哈以「歸元步」行走。他越走越快,土土哈也不由自主越轉越快,走了片刻工夫,只見梁蕭身形一變三,三變六,人來人去,看得眾人眼花繚亂,土土哈便似被牽了鼻子的牯牛,跟著他東轉西轉,走個不停。

  又轉了一會兒,梁蕭忽地撒手,微笑著站在一旁。土土哈雖得自由,卻如風魔般就地疾旋,無法稍停,他心中清明,欲要停住身形,但此時帶他旋轉之力,卻是他此前掙扎之力的總和,被梁蕭以歸元步盡數借來,還施在他身上,任他氣力再強十倍,也難抗衡。眾人正自不明所以,突見土土哈雙腿互絞,坐倒在地,兀自如陀螺般滴溜溜亂轉。眾人一怔之後,笑成一片。土土哈好容易手足並用,剎住旋轉之勢,卻覺一陣頭昏眼花,胸悶異常,早先他心中尚覺驚怒,此時卻已怒意盡去,僅存駭然了。

  胡老一撓頭道:「既不扭他,也不絆他,借他氣力,逼他自己摔倒。老大你這招高明是高明,但不是摔跤。」胡老十也道:「對,老大這是武功,還是窮酸的武功,老子最討厭窮酸的武功啦。」梁蕭皺眉道:「胡說,摔跤術裡也有借力打力的法子。我不戰而屈人之兵,比用蠻力高明多了!」這時土土哈忽地一跳而起,高聲叫道:「手腳上的本事,我比不上你,但我仍不認輸。」眾潑皮大怒,這個嚷道:「土土哈,你褲子都輸掉了,光了屁股還不認輸?」哪個叫道:「這位大哥法術高強,土土哈你肉眼凡胎,能跟他鬥麼?」「對,這叫做飛蛾撲火,自取滅亡,滾你姥姥的臭鴨蛋吧。」七嘴八舌,極盡挖苦之能事。土土哈面皮時青時紅,瞋目不語。梁蕭卻從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頗是激賞,揮手笑道:「都閉嘴吧!」

  眾人頓時寂然。梁蕭笑道:「要比什麼,隨你挑選。便是烹飪飯菜,女線針紅,我也奉陪到底。」心道:「就算比女線針紅,憑我編竹子練出的手法,想也不輸於天下任何一人。」眾人聽得他一說,頓時哈哈大笑。若換了是別人,土土哈定當是侮辱他,但聽梁蕭說出,也不由笑道:「我不會這些,比不過你。你等我一會兒,我立時便來。」梁蕭點頭道:「好!」土土哈拔足飛奔,往北去了。眾人均是猜測他做什麼去,議論紛紛。不一陣,便聽北方馬蹄聲響,兩騎人馬飛也似趕來,眾人定睛一看,只見土土哈乘一匹褐色大馬,背負弓箭馳在前面,後跟一個留三塔頭、面皮白淨的蒙古少年,也背負弓箭,乘一匹白馬。眾潑皮紛紛怒喝:「土土哈,你去找幫手麼?」「打不過就叫囊古歹來幫忙,土土哈你不害臊嗎?」梁蕭卻猜到緣由,眉頭微聳。

  土土哈跳下馬來,也不理眾人聒噪,向梁蕭道:「我的馬被他們偷了,這馬是向囊古歹借來的,他聽說了,也要來看。」梁蕭道:「無妨,你要跟我比騎馬射箭嗎?」土土哈點頭道:「正是。」眾人均是一呆。土土哈揚聲道:「囊古歹,你把弓箭給他。」那蒙古少年將弓箭取下,遞給梁蕭。土土哈手指遠處的垂楊柳道:「我們射柳條!各射三箭,看誰射得遠,射得柳條多,誰就勝了。」此時方才入春,柳條細嫩,柳葉還未長出,要想射中頗是困難。梁蕭皺眉道:「好!你先來。」他從未練過騎射,但自恃眼力臂力,想也不難應付。但所以讓土土哈先射,固是「知己知彼」之策,更有「現學現賣,新鮮熱辣」之意。

  土土哈也不推辭,翻身上馬,縱馬疾馳,距柳條越來越遠,漸有三百步之遙。眾人無不駭然:「他去這遠射?」梁蕭看在眼裡,眉頭大皺。只見土土哈疾馳之中,倏地轉身,挽強弓,引白羽,嗖的一聲,箭出若電,將細柳條一截兩段,其勢不止,羽箭沒入樹幹之中,嗡嗡直顫。囊古歹脫口叫好,叫聲方起,土土哈馬不停蹄,第二箭離弦而出,他有心顯露本事,這箭方出,第三支箭搭上弓弦,瞬息出手,銜著第二箭的箭尾,便似追星趕月一般,哧的一聲將頭一支箭縱向剖開,變做兩支,其勢不止,與第三支箭並鏃齊飛,剎那間將三根柳條齊齊截斷。到此之時,囊古歹叫好之聲方才落地。眾潑皮個個面無人色,皆想道:「若是他早用箭射,咱們向閻王爺報到多時了。」

  土土哈縱馬馳回,翻身下馬,把韁繩交給梁蕭,說道:「你來!」潑皮們一個個眼巴巴望著梁蕭,只盼他又變法術,大顯奇能,挫敗土土哈。誰知梁蕭沉默片刻,搖頭道:「我輸了,這個我做不來。」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胡老一嚷道:「不成啊,老大,不能認輸。」胡老十道:「是呀,你是老大,你一認輸,咱們跟著孔夫子搬家,全都是輸。」其他三人紛紛稱是。梁蕭鐵青著臉,將手中弓箭扔給囊古歹,一言不發,轉身便走。中條五寶迎面攔住,齊聲嚷道:「老大,你這麼一走,老子豈不也威名墮地啦!」梁蕭冷笑道:「好啊,有本事,你們來!」中條五寶自忖不能,紛紛啞口無言。土土哈將弓箭交給囊古歹,忽地上前兩步,雙手按胸,向梁蕭躬身說道:「請問大名。」梁蕭知道這是蒙古極高的禮節,心頭詫異,說道:「我叫梁蕭。」土土哈奇道:「你是漢人麼?漢人中少有蒙古話說得這麼好的。」頓了一頓,又道,「我是欽察部人,叫土土哈。」梁蕭笑道:「我知道了。」

  土土哈呵呵一笑,正色道:「你武藝很好,為人豪氣,我很喜歡,要請你喝酒。」梁蕭笑道:「你的弓箭也很厲害,蒙古人中數你第一嗎?」囊古歹接口道:「不是,當今第一神箭手是八剌部的伯顏!」這幾句竟是用漢話說出來。梁蕭心道:「原來是他,將軍神箭,名不虛傳。」一轉眼,瞧著囊古歹,笑道:「你漢話說得不壞!」

  土土哈大笑道:「這裡的蒙古人,數囊古歹最有學問,他還能作漢人的曲子。」梁蕭點點頭,對李庭兒四人道:「聽到了麼。蒙古人都願讀書,你們還不肯學好?」四人面紅耳赤,低頭無語。囊古歹面露傲色,揚聲道:「成吉思汗在《扎撒》中說過:『讀書的尋常人終究會勝過天生的聰明人』,須得明白漢人的學問,才能統治他們。」土土哈聽得是成吉思汗所說,頓時肅然起敬道:「說得極好。」梁蕭忽道:「成吉思汗自己就不認字,不讀書,卻是為何?」囊古歹一愣,不知從何回答。梁蕭哈哈笑道:「打仗殺人,有沒有學問也沒關係,但理財算賬,卻非得學問不可了。」囊古歹若有所悟,連連點頭。

  梁蕭轉身向李庭兒道:「你和趙三狗、王可去買酒買肉,楊小雀有傷,跟我回去。」土土哈急道:「我請你喝酒,你不要買。」梁蕭道:「這次我請你,下次你請我吧!」不容他分說,扣住他手臂,土土哈被他扣住要穴,頓時動彈不得,心道:「他的手像有魔法一樣,真是奇怪。」卻聽梁蕭又道:「囊古歹你也來。」囊古歹含笑答應。

  土土哈道:「我的馬被他們偷了,須得要回來。」梁蕭道:「交給趙三狗便是。」趙三狗領命,自與潑皮們交涉,潑皮們大敗虧輸,不敢違拗,只得引他去取。

  一行人一路說話,到了竹屋前,阿雪正自擔心,遠遠瞧到,歡喜道:「回來啦!」梁蕭對土土哈道:「這是我妹子。」土土哈笑道:「你妹子很美!」他說蒙古話,阿雪不懂,望著梁蕭,梁蕭笑道:「這是土土哈,他誇你長得美呢。」阿雪雙頰緋紅,低頭一笑,轉身進屋去了。

  梁蕭道:「土土哈,你不會說漢話麼?」土土哈道:「我聽得懂,但說不好的!」梁蕭道:「我妹子不懂蒙古話,你來我這裡,就說漢話,我去你們那裡,就說蒙古話。」土土哈呵呵大笑,用漢話道:「好!」

  阿雪捧出羊肉,依梁蕭坐下,梁蕭將比鬥之事說了。阿雪大覺有趣,說道:「土土哈你好厲害,哥哥也成了你的手下敗將!」土土哈忙擺手道:「不不,論拳腳功夫,我輸得掉了褲子,都光屁股啦!」他急切間找不到妥當之言,便將潑皮們罵人的言語說出來。阿雪一聽,羞得面紅耳赤。

  半晌工夫,李庭兒四人將酒肉買到,將土土哈的失馬也拉了來。喝了陣酒,梁蕭問道:「土土哈,你是欽察人,欽察離這多遠?」土土哈道:「遠得緊呢,我離開欽察時四歲,來中原已六歲,足足走了兩年。欽察的模樣我不記得了,只記得很大一條河,叫亦得勒(按:即今俄羅斯境內伏爾加河),河邊住了許多色目人,紅頭髮黃頭髮都有的。」

  梁蕭聽得悠然神往,歎道:「天下真是廣大。」他對阿雪道:「待我報了爹爹的仇,我們也去欽察見識。」阿雪大喜道:「哥哥說話算數?」梁蕭一笑,道:「自然算數,到時候你若嫁了人,讓你丈夫也同去。」阿雪笑容一斂,低頭道:「阿雪才不嫁人呢!」梁蕭皺眉道:「不嫁人,做老姑娘麼?」阿雪默不作聲。

  土土哈始終目不轉睛看著阿雪,忽道:「梁蕭,我很喜歡你妹子,我還沒娶妻,把她嫁給我好嗎?」他是蒙古人,行事直爽,對婚姻之事也是想到便說,全無滯澀。眾人聽得一愣,中條五寶哈哈大笑,胡老一叫道:「笨丫頭要嫁人啦,哈哈,好玩好玩!」阿雪面紅耳赤,罵道:「你們放……放……」但她女孩兒家,終究說不出那個『屁』字,胡老十逮到話頭,笑道:「你放呀,放呀,你怎麼放不出來……」正說得開心,屁股上挨了梁蕭一腳,五人哈哈一笑,抓了酒肉,一邊聒噪去了。

  土土哈道:「我還沒娶親,娘常催我,可我不中意那些蒙古女子。你妹子待人很好,不像其他漢人女子那麼多心眼,我一看就喜歡,若你答應,我用這九匹欽察馬做聘禮。」梁蕭道:「聘禮就不用了,但得看我妹子的意思。」顧視阿雪道,「阿雪,你怎麼說。」阿雪臉上倏地血色盡失,咬著唇道:「哥哥讓阿雪嫁,阿雪就嫁。」土土哈一聽,只道大事已定,喜道:「好啊,我稟告了娘,就來迎你。」

  梁蕭瞧了阿雪一陣,搖頭歎道:「阿雪,你願嫁就嫁,不願我絲毫不會迫你,我只想你開開心心的。」阿雪秀目微微一紅,忽地流下淚來,拚命搖頭道:「阿雪說了,阿雪說了,我不嫁,就做個老姑娘……」忽地鑽進屋裡,放聲大哭。土土哈看得發呆,不知如何是好。梁蕭略一沉吟,歎道:「土土哈,我妹子不肯,唯有作罷!」土土哈一怔,歎道:「可惜。」囊古歹奇道:「你們漢人不是有三從四德麼?父死從兄,梁蕭你答應了不就成了。」

  梁蕭冷笑道:「三從四德麼,哼,狗屁而已。」囊古歹更奇,說道:「你的性子不像漢人,倒像是蒙古人。」梁蕭微笑道:「我娘是蒙古人,我算半個蒙古人。」他端起酒笑道,「雖打不成親家,還可以做朋友。」土土哈也舉酒笑道:「對,做朋友。」囊古歹笑道:「既然大家這麼投緣,不妨交換信物,結為安答。」梁蕭淡淡一笑,道:「何須那些俗套,心中是安答,便是安答!」那二人只覺熱血上湧,齊聲道:「對,心中是安答,就是安答!」一時間,七人同聲大笑,將碗中燒酒一飲而盡。然後又喝酒放歌,鬧了半天,方才散去。

  自此,土土哈、囊古歹時常帶些酒肉,來梁蕭處聚飲。看見趙三狗四人練武,招式巧妙,二人均覺羨慕。梁蕭見胡老百閒得無聊,便讓他傳授二人拳腳兵刃,自己隨意指點一些內家功夫。土土哈與囊古歹投桃報李,也將騎射之術傳與眾人。

  梁蕭當日騎射敗於土土哈,嘴上認輸,心中卻頗有不服。他悟性奇高,眼力臂力俱臻一流,精進神速,與土土哈日以賭鬥騎馬射柳為樂,十局之中,梁蕭初時勝三局,敗七局,但月餘之後,便已和土土哈平分秋色。土土哈本也是天生的練武奇才,得高手指點拳腳兵刃,如虎添翼,李庭兒四人聯手,也往往敵他不過。

  二月時光忽忽而過,已至暮春。這天,梁蕭正編一把竹扇,忽見土土哈、囊古歹和李庭兒四人有說有笑,乘馬而來。六人往日如同寇仇,一經和好,反倒如膠似漆,成了極好的朋友。

  六人下馬上了山坡,梁蕭見六人都是一臉喜色,便放下活計,起身笑道:「甚事這樣歡喜?」土土哈咧嘴笑道:「皇上終於下聖旨啦!簽軍二十萬,大舉南征!」梁蕭奇道:「南征?征哪裡?」囊古歹笑道:「征宋唄?以往兩次征討大宋,皆有不利,這次聖上必是下了決心,不滅大宋,絕不甘休。」梁蕭眉頭微皺,暗忖道:「好端端的,打什麼仗,豈不要死許多人?」他一向淡漠國家大事。對胡漢之爭,雖有疑惑,卻也懶得多想,嗯了一聲,又問道::「你們都簽軍了麼?」土土哈道:「今天得了信,我和囊古歹都簽到了,這方圓百里的蒙古人不多,不過百家,囊古歹的爹爹就是這裡的百戶,我們跟他出征。梁蕭,我想托你照拂我娘。」

  梁蕭滿口應允,望著李庭兒和王可,道:「你們怎麼樣?」李庭兒道:「本該我爹爹出征的,但他身子不好,是以由我代他;王可他爹早年戰死,除了他就只有一個弟弟,所以他也簽啦。楊小雀和趙三狗雖不是軍戶,但這次徵兵多廣,十六歲以上男子,但凡武藝精熟,均可從軍。他們既有武藝,自也順順當當地簽了。」

  阿雪笑道:「既然大夥兒都如願從了軍,今天可得好好喝酒!」土土哈笑道:「說得極是!我都歡喜糊塗了,早知道就該打頭蒼狼、野豬什麼的,讓阿雪做了吃,土土哈最愛吃阿雪做的飯啦。」說著目光炯炯,望著阿雪,阿雪臉一紅,低頭不答。土土哈對她猶未忘情,此次出征,母親要他成婚了再走,他也沒答應,但看阿雪如此模樣,不覺心頭暗歎,一腔喜悅中多了絲陰影,揮之不去。

  眾人坐定,梁蕭說道:「常言道:瓦罐不免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你們都要小心。」眾人轟聲應了,然後談起前程,甚是憧憬,都盼著立功沙場,獲取功名。梁蕭對此雖無興趣,但既然說起,也就姑妄聽之。

  此時間,中條五寶從山上道觀下來,聽到從軍之事,頓時亂作一團。正鬧得不可開交,忽聽天上傳來尖銳的鷹唳。胡老一聽得一愣,抬頭看去,只見一隻禿鷲在半空中盤旋。不由臉色一變,嚷道:「別鬧啦,看!」其他四人一看,也露出驚容,胡老一奔到空地上,撮著嘴唇,一聲長嘯,那只禿鷲從天而降,落到胡老一肩上。胡老一從它爪上取下一支竹管,肩著禿鷲奔回來,舉著張紙條子嚷道:「老大,老大,老子不識字,你幫著瞧瞧。」

  梁蕭接過紙條,中條五寶紛紛圍上,神色緊張,梁蕭心頭奇怪:「這五個賊廝鳥著什麼急?」定睛看那紙條,念道:「湘潭丟找!」四個字寫得拙劣,但筆力極強,似要破紙而出。梁蕭正覺摸不著頭腦,中條五寶卻一跳而起,齊聲對梁蕭道:「老大,告辭了。」梁蕭奇道:「為何告辭,這紙條是誰寫的?什麼含義?」胡老一道:「這是蕭大爺寫的,說在湘潭追丟了老窮酸,讓咱們去幫他找。」梁蕭頓時會過意來:「蕭老怪自負平生,既然追丟了人,必然深以為恥,將『在湘潭追丟老窮酸,你們來幫我找』如此簡略,絕不寫『追丟老窮酸』或是『來幫我找』,但這五個傻瓜卻能領悟,倒是奇哉怪也!」

  中條五寶說完,對徒弟們嚷道:「老子走了,你們好自為之。」眾人莫名其妙,正要詢問,五人早已急匆匆撒腿便走,忽地人影一閃,梁蕭橫身攔住五人,厲聲道:「不許去!」胡老一道:「為什麼?」梁蕭怒道:「我是老大,不許你們去幫蕭千絕。」胡老一搖頭道:「你是老大,蕭大爺卻是祖宗,老大怎麼也比不上祖宗的。」

  梁蕭大怒,本想用強留下五人,但數月來朝夕相處,卻又有些下不了手。只得道:「那好,你們說,為何這樣幫助蕭千絕?若不能讓我心服,決不讓你們走。」五人對望一眼,胡老萬無奈道:「你是老大,老子才給你說,可不能告訴別人。」其他四人回瞪眾人道:「都給老子滾開。」將其他人一一推得老遠,並嚴防眾人上前。梁蕭看了,大覺詫異。

  胡老萬咳嗽一聲,方才低聲說道:「我們兄弟五個,少年時曾在河南闖蕩。那年元宵節,我們到開封看花燈。途中我發現一條人影在屋頂上飛奔,輕功好生了得。我們一時興起,偷偷跟在後面,瞧他去哪裡。不料到了隱蔽處,那傢伙打開背上口袋,拉出個花裡胡哨的娘兒們,那傢伙解開她穴道,也不管她哭得死去活來,就來撕她褲子。」梁蕭冷笑一聲,鄙夷道:「那人就是蕭千絕麼?果然不是好東西。」胡老萬雙手亂擺,說道:「錯啦,錯啦。蕭大爺光明磊落,敢做敢當,就算是撕娘兒們褲子,也是大庭廣眾裡撕,那會躲躲藏藏地撕。」梁蕭呸了一聲,道:「那還不是一樣麼!」胡老萬兩眼一翻,道:「就不一樣,你再把蕭大爺比那個臭賊,老子就跟你翻臉。」梁蕭暫且忍住氣道:「也罷,你繼續說。」

  胡老萬方道:「結果老子想,爹說娘兒們都是禍害,不能碰的。當年他就是一著不慎,中了老媽的圈套,才有老子五個,事後大大地後悔。」梁蕭這才明白他們處處擺出不跟女人說話的模樣,並非瞧不起,而是心中害怕,想要大笑,又覺須得做出臉色,只好忍住。

  胡老萬道:「於是老子大發善心,跳出來關照那個傢伙,叫他不要碰那娘兒們,否則也會跟老爹一樣,大大地後悔。不料那廝卻大光其火,說關老子鳥事。」梁蕭雖不十分明白,也知那人正在為非作歹,卻被五人當場撞破,自然生氣。卻聽胡老萬說道:「老子好心沒好報,當時也很生氣,跟他對罵一陣,雙方就開打。不料那賊廝鳥武功十分古怪,身子東一扭,西一扭,彎來拐去,像條花花綠綠的菜花蛇。」梁蕭心中一動,忖道:「這般說起來,倒像是脫歡走狗哈里斯了。」

  胡老萬續道:「老子一不小心,被他打倒。四個兄弟見狀,一起上前,但那廝武功太怪,只一炷香的工夫,他們四個都被他打倒了。」梁蕭尋思道:「不對,若是哈里斯,怎擋得住四寶聯手合擊。」卻聽胡老萬道:「眼看那廝繃著一張臭臉,要殺大夥兒。就在這時,忽聽到頭頂上有人冷笑。老子忍痛看去,就見屋頂上有一個黑黝黝的影子,輕飄飄的,好似浮在空中一樣,老子以為是見了鬼,嚇得大聲叫喚,誰知那個影子開口說道:『老夫最厭三等人,一等是冒犯於我之賊;二等是忘恩負義之輩,三等便是姦淫婦女之徒。今日既撞上,算你運氣,看你武功不錯,留你全屍,你自戕了吧』……」

  梁蕭冷哼一聲,道:「是蕭千絕麼?」胡老萬奇道:「老大好聰明,老子本想賣關子的,你卻先猜到了!」梁蕭道:「這等臭屁,除了蕭千絕,誰放得出來?」胡老萬點頭道:「對呀,當時老子也覺得他大放臭屁,哎喲!」他打了自己一個耳光,號道:「錯了,錯了,蕭大爺,老子錯了。」梁蕭又好氣又好笑:「蕭千絕遠在湘潭,你怕什麼?」胡老萬正色道:「不管他在哪兒,老子也不能說他壞話。」梁蕭暗歎了口氣,問道:「後來呢?」胡老萬道:「後來也就順理成章啦!那廝不知好歹,跟蕭大爺動手,輸得個落花流水,夾屁而逃,但他武功很怪,蕭大爺縱然傷了他,卻沒殺得了他,被他逃了。」梁蕭心道:「此人能從蕭千絕手下逃命,卻也了得。」又問道:「你知道那人的名號麼?」胡老萬撓撓頭,皺眉道:「這個……這個,蕭大爺好像說他叫活駱駝。」梁蕭哭笑不得,呸了一聲,道:「還死駱駝呢。你連大仇人的名號也記不清麼?」

  胡老萬笑道:「反正都是駱駝,死的更好。」頓一頓,續道,「當時老子爬不起來了,胡老一胡老十受傷太重,就要死啦!眼看咱們中條五寶就要變成中條五鬼,忽聽得蕭大爺歎了口氣,沒有去追那個臭駱駝,卻來救老子五個。老子當時好生感激,心想蕭大爺這種大高手,不去追人,卻來救人,是很沒臉子的事情,換了我們,一定痛打落水狗,哪顧別人死活。過了幾天,咱們傷好了,一心要拜蕭大爺為師。」說到這裡,胡老萬忽地嘴一撇,號啕大哭,他這一哭,眾人頗是驚奇。胡老一罵道:「胡老萬,你灑貓尿作甚?田里又不差你那點水!」其他三寶紛紛稱是,只是防範眾人竊聽自家臭事,不敢移步,只你一句我一語遠遠開罵,胡老萬也不管他們,只是大哭。

  梁蕭想了想,道:「胡老萬,莫不是他說你們太傻,不收你們麼?」胡老萬聽得,立時止了哭,淚汪汪地瞪著梁蕭道:「老大你怎麼知道?」梁蕭道:「這等事用腳趾頭也想得出來。」胡老萬頹然道:「是呀,蕭大爺嫌咱們傻,不要咱們,又說他有徒弟了,不想再收了。咱們卻不死心,纏著他不放,結果,蕭大爺被老子的誠心打動了。」梁蕭冷笑道:「那是什麼誠心,分明是臉皮夠厚。」胡老萬道:「那又怎樣?總之蕭大爺說不收徒,卻可以指點老子功夫。」說到這裡,他望著梁蕭道,「老大,蕭大爺救了老子性命,又教了老子功夫,你說,他叫我去,我去不去?」梁蕭沉默半晌,揮手歎道:「罷了,你們去吧,再也不要回來了。」

  五人聽得一聲歡呼,胡老百叫道:「老大,你別傷心,老子找到老窮酸,還回來見你。」梁蕭只覺眼角一熱,嘴裡卻罵道:「傷心個屁,你們滾蛋大吉,我開心還來不及,快滾快滾,看著你們就生氣。」五個人嘻嘻哈哈,一陣風去了。楊小雀和李庭兒四人叫著追了幾步,眼看追趕不上,想到五人授藝之恩,不禁落下淚來。

  梁蕭道:「有什麼好哭,你們既是他們的徒弟,他們早晚會回來。」這時間,忽見趙四急匆匆往山坡而來,一臉焦急。還沒上山坡,便嚷:「不好啦,不好啦!」趙三狗迎上去,叫道:「爹爹,出了什麼事情?」

  趙四上氣不接下氣,一把撥開兒子,拉住梁蕭道:「好……好侄子,四叔知你最聰明……最……最能幹,你……你定要想個法子!」梁蕭道:「您老慢慢說!」趙四喘過一口氣,惶惑道:「不知道怎生回事?方才西華苑來人說,朝廷簽軍,簽到了三狗兒啦!」趙四又指著楊小雀道,「還有小雀兒也被簽啦,這下怎生是好?咱們明明都不是軍戶啊!怎麼也被簽了呢?」跺著雙足,都快掉下淚來。

  梁蕭瞧了楊小雀和三狗兒一眼,卻見二人均是心虛,低下頭去。又聽趙四道:「好侄子,你可千萬想個法子,將這差使兒推了。」梁蕭皺眉道:「我知道了,您先回吧!」趙四聽他這句,心落下了一半,看了趙三狗一眼,歎了口氣,一步一挨,回家去了。

  入夜時分,趙四夫婦又帶著趙三狗和他妹妹小葫蘆,全家四口來尋梁蕭。趙四最為著急,眼巴巴望著梁蕭,只盼他想出個絕妙法兒,推了差使。趙三狗卻怕梁蕭橫插一足,壞了好事,雙眼東張西望,心神不定。

  梁蕭默然良久,方道:「趙四叔,這事我管不了!」趙四急道:「侄子你恁地聰明,怎會沒法子?」梁蕭搖頭道:「這事我真管不了,不是我沒法子,而是我不願管。」趙四聽得摸不著頭腦。

  梁蕭向趙三狗道:「三狗兒,你想好了?真要從軍麼?」趙三狗看看父母,紅著臉點了點頭。趙四大怒,揪住他一巴掌就搧了過去,喝道:「小畜生你懂個屁!王可的老子王大山當年活蹦亂跳,一頓吃半頭豬的身坯,那一出去,卻連把骨頭也沒回來,老子還指望你傳宗接代,養老送終,小畜生,你再點頭?」一路拳打腳踢,趙三狗也不躲閃,隨他怎麼毆打,只是拚命點頭。父子二人一時僵持不下。

  梁蕭歎口氣,止住趙四,說道:「趙四叔,以我所見,三狗兒年紀大了,見識也多了,終究不會甘居鄉下。鳥兒的翅膀硬了,終是要飛上天的,魚兒的個頭大了,小池塘也容不下。」趙四聽他這一說,呆了半晌,忽地抽噎起來,說道:「咱……咱不想他送命啊,一上戰場,刀呀槍的,搪著就完了啊……」說著已是老淚縱橫。梁蕭盤膝床上,合眼道:「人各有志,不可強求!」

  趙四見梁蕭不肯幫忙,大勢已去,頹然歎了口氣,扶著門踉蹌出去。梁蕭道:「三狗兒,送你爹回去!」趙三狗點點頭,跟在父親後面。小葫蘆奇怪道:「爹哭什麼呀?」趙四家的歎了口氣,只是搖頭。阿雪拿了塊麥芽糖,塞給小葫蘆,笑道:「來,吃糖糖!」小葫蘆歡喜道:「多謝阿雪姊姊。」阿雪將她摟在懷裡,道:「我們去外面玩兒。」看了梁蕭一眼,轉出門去。

  趙四家的始終不作聲,只是垂頭坐在櫃邊,過得半晌,梁蕭睜眼道:「四嬸嬸,您有話說麼?」趙四家的忽地一驚,強笑道:「沒,沒!我就坐坐!」梁蕭道:「好,您坐。」又閉上雙目。趙四家的坐了許久,幾度欲言又止,終於歎了口氣,起身走出門外。

  過得半晌,阿雪輕手輕足,走了進來,輕聲道:「哥哥,我將趙四嬸送回家啦!」梁蕭睜眼望著她,目光閃動,許久歎道:「阿雪,你過來!」阿雪傍他坐下,梁蕭略一默然,緩緩道:「再過三日,我便要從軍出征!」阿雪聞言嬌軀一震,小口微張,眼中露出駭然之色。梁蕭苦笑道:「按理說,我大仇未報,該當一心練好武功,可……」他說到這裡,目視搖晃不定的燭火,臉上露出猶豫之色,半晌方道:「但我終究放心不下他們六個,尤其是三狗兒,他是趙四嬸的兒子。四嬸對我爹一片癡心,可爹爹無法回報她……剛才不論四叔怎麼求我,我也決不會動心,但見四嬸一句話不說的樣子,我就想起我媽,心裡十分難受。」說到這裡,他又歎了口氣,道:「我想了許多,終究還是隨他們走一趟的好。阿雪,我走以後,你好好對待四叔四嬸,告訴他們,無論如何,我總會把三狗兒平安帶回來。」

  阿雪呆呆地一語不發,只是那麼坐著。坐了許久,恍恍忽忽進了裡屋,便躺上床睡了。梁蕭卻只想著著出征之事,此事委實大違他的本性,一則軍旅頗多羈絆,二則若為征戰荒廢報仇之事,如何能讓亡父靈魂安寧,再說留下阿雪一人在此,委實叫人難以放心。他心中矛盾已極,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其後三日,土土哈、趙三狗六個都忙著出征之事,也沒前來。梁蕭卻用竹子削了一支竹槍,依照中條五寶傳授六人的槍法,乘著向土土哈借來的馬匹,馳騁演練。諸般兵刃中,短兵刃梁蕭喜劍,長兵刃中最喜槍,武學有云:「月棍年刀一輩子槍。」槍法飄逸幻奇,最難練好,可練好之後,也最難抵擋。梁蕭劍法雖奇,但寶劍過短,不宜遠攻。槍法於常人而言,固然難練,但武功練到梁蕭的地步,武學之理一通百通,劍也好,槍也好,都不離幻奇二字。梁蕭揣摩兩日,便盡得槍術之妙,戰陣殺敵,已不在話下。每到他練槍之時,阿雪便在旁觀看,只是心事重重,神色忽驚忽喜,喜而又驚,也不知想些什麼。

  第三日傍晚,土土哈六人先後來到,各帶美酒佳餚,擺出一醉方休的架勢。眾人大呼小叫,端著酒碗,個個神采飛揚。喝了幾碗酒,土土哈酒勁上來,忽地高叫道:「梁蕭,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再見啦?土土哈這幾天老想,若能與你騎馬並肩,一同殺敵,這輩子也算沒有白過。」囊古歹也歎道:「是呀,梁兄的才情武藝,勝我二人十倍,埋沒此間,斯可痛哉。」梁蕭笑道:「囊古歹,你學了幾個漢字,又放文屁了!你們兩個今晚來,好似合了伙要勸我從軍?」二人對視一眼,土土哈苦笑道:「什麼都瞞不過你!」梁蕭笑了笑,道:「就如你們所願吧!」土土哈的笑容僵在臉上,其他人聽得又驚又喜。趙三狗叫道:「梁大哥,你當真跟我們一起去麼?」

  梁蕭冷笑道:「離了老子,你們四個豬頭豬腦,沒的丟了性命。」但見四人倏地紅眉腫眼,不由眉頭大皺,道:「不許哭,沒得丟了志氣。」阿雪也笑道:「是呀,你們一哭,哥哥會不好意思。」梁蕭被她說中心事,面皮一紅,回頭瞪她一眼。土土哈此時才回過神來,一把揪住梁蕭,叫道:「梁蕭,你說話算數麼?」梁蕭道:「這是什麼話?你當我逗你玩麼?」土土哈搔頭一笑,對囊古歹道:「給你爹說,我要跟梁蕭一隊,不去他那裡了!」眾人皆是一驚,囊古歹叫道:「你這叫我怎麼交代?好呀,我也不去了,左右你去哪裡,我也去哪裡!」李庭兒大笑道:「有了土土哈與梁大哥,我們這七人,能當千軍萬馬使了。」

  梁蕭正色道:「你們四個既然從軍,便將小名去了,李庭兒叫李庭,楊小雀便叫楊榷,趙三狗叫趙山,王可就不用改了。」他邊說邊用手指蘸了酒水,將三人名字寫在桌上。三人各各答應。

  土土哈道:「如今再多三人,便是個十人隊了,我推梁蕭做十夫長。」眾人一口同意,梁蕭也就不好推辭。土土哈又道:「我家的馬匹剛賣了三匹,留三匹給我媽,還剩三匹,本想帶做從馬(按:遊牧民族用馬制度,數匹馬戰爭中輪流使用,以保持馬力)。但梁蕭做十夫長,不能無馬,我送一匹給你,剩下一匹我倆輪流用。」囊古歹搖頭道:「不用如此。我家馬多,我牽十匹來,讓大家都有坐。土土哈,你不許推三阻四,說什麼要靠自己,不受他人恩惠。」土土哈心頭感動,抓著他肩膀,呵呵笑道:「好,這次我就不推辭,梁蕭既然從軍,還請你媽照顧我媽。」囊古歹道:「你放心。」土土哈想起一事,問道:「阿雪怎麼辦?」梁蕭道:「她跟四叔四嬸一塊兒住。」土土哈點頭道:「這樣很好,咱們早點打完仗回來,不要讓親人們擔心!」梁蕭點頭微笑,眾人得知梁蕭從軍,無不歡喜,一邊談論戰事,一邊開懷暢飲,喝到半夜,但聽得天上殷雷陣陣響起,片刻工夫,淅淅瀝瀝,最後一場春雨飄然而至。眾人這才盡歡而散,唱著曲子相扶而歸。

  梁蕭與阿雪冒雨收拾好殘宴。阿雪多喝了幾杯酒,頭昏昏的,洗漱過後,頃刻睡去。待她睡熟,梁蕭起身推開大門,只見雨水嘩嘩啦啦從屋簷落下,便如一道水晶的簾子掛在眼前,西方雷聲轟隆,響個不停,便似千軍萬馬從天空馳騁而過。梁蕭凝望著南邊黑沉沉的天空,良久良久,終於歎了口氣,合上竹製的門扉。

《崑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