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司徒笑的笑

  鐵中棠和雲錚騎術精絕,那兩匹健馬更是萬中選一的良駒。

  奔行不久,他兩人便已將另外十餘騎全都拋在身後。

  鐵馬騎士遙呼:「你兄弟快走,我們擋住追兵!」

  於是後面的馬奔行更緩。

  冷一楓、盛大娘,兩條人影縱身一掠,便已追上了最後的一匹鐵馬。

  冷一楓身軀凌空,一掌擊向馬上人的後背,他掌力雖不以威猛剛烈見長,但凌空下擊,亦有雷霆萬鉤之勢。

  盛大娘右手扣住一把銀針,左手鶴頂枴杖凌空刺出,杖頭鶴首急點馬上人靈台、命門雙穴。

  這兩人左右夾擊,威勢是何等強猛,想不到馬上人卻笑了,偏身鑽下了馬腹。

  他的身法又輕鬆又漂亮,以騎術而論,中原武林已無他的敵手。

  盛大娘厲叱:「哪裡走!」

  鐵杖急沉,直擊馬背,她掌中的這一條枴杖是南海寒鐵所鑄,一杖打實了,鐵人鐵馬也受不了。

  「盛大姐,杖下留情!」

  盛大娘手腕回挫,「懸崖勒馬」,硬生生撤回了杖上的力道。

  鐵杖輕擊在馬鞍上,「卜」的一聲輕響。

  一條矯健的人影,已自馬腹下鑽出,一腳跨上馬鞍,一手勒著韁繩,健馬長嘶一聲,頓住腳步。

  冷一楓、盛大娘臉色都變了:「司徒笑,是你?」

  這個人面如滿月,終年帶著微笑,也是大旗的強仇大敵之一,武林中的名俠,江湖中的巨富,落日牧場的場主司徒笑。

  躍馬施箭救出大旗門徒的人,居然會是他!

  冷一楓和盛大娘都氣呆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已叛盟背誓,歸到鐵血大旗門下了麼?」

  司徒笑大笑:「我縱有此心,他們也容不得我的。」

  「那麼你難道瘋了?」

  「盛大娘一代奇女子,難道也猜不出小弟今日所使的奇計?」

  「什麼奇計?這樣的奇計你不使也罷,我們好容易困住大旗門人,你卻縱馬將他們放走!」

  冷一楓冷冷道:「我也想聽一聽司徒兄的奇計到底是怎樣奇法?」

  另外十餘騎已小跑馳回,雨勢漸小,天色雖陰暗,卻已將黎明。

  司徒笑道:「縱虎歸山雖不妙,但卻是放線釣魚之計,兩位如果還不明白,且尋個避雨處待小弟從詳說來。

  最近的避雨處就是寒楓堡,最好的避雨處也是寒楓堡。

  大家坐落花廳,司徒笑才解釋:「鐵血大旗門是武林奇兵,天下各門各派,無不懼他三分,不但為了他們武功自成一家,更為的是他們行跡飄忽,剽悍騖猛,近年來他一門雖遠遁邊外避仇,你我又何嘗有一日不在擔心?」

  他一直都在笑:「這次鐵血大旗重來中原,主要是對付我們五家,以兩方實力相比,誰優誰勝,各位想必是早已瞭然的了。」

  冷一楓、盛大娘都閉口不語。

  「大旗門實力雖難估計,但他門下弟子一向不多,寡難敵眾,我們五家若是聯手,他們就死定了。如果單獨一家與他相較,我們就死定冷一楓冷笑:「除非有叛盟背誓之徒從中作亂,否則我五家自是聯手對敵,生死與共!」

  司徒笑面上笑容不改:「我們五家距離最近的也在數十里外,平日雖然聲息互聞,危急時卻援救難及,鐵血大旗門來去如風,一擊不中,便全身而退,他一擊若是中了,那怎麼辦?」

  冷一楓、盛大娘面上也變了顏色。

  司徒笑卻仍在笑:「何況你我縱能將大旗門擊敗,但只要被他門下弟子逃出一人,你我仍是食不能知味,寢不能安枕,鐵血大旗門下那種強傲不馴、百折不回的決心,難道還有誰未曾領教過?」

  每個人都縱然動容,因為每個人都想起了鐵血大旗門那許多動魄驚心、可歌可泣的往事。

  過了很久,盛大娘才問:「以你之意,又當如何?」

  「集合全力,將大旗門連根誅絕!」

  「他在暗中,我在明處,難道你我五家終日聚在一處,專等他們錚來不成?」

  「我們五家若是聚在一處,他們就不會來了。」

  「正因如此,才無法可施。」

  「怎麼會無法可施,他不來找我們,我們難道不會去找他們?」

  冷一楓冷笑:「若是能找到他們,二十年前便去找了,還用司徒兄今日提醒!」

  司徒笑大笑道:「二十年前找不到,今日卻找得到。」

  盛大娘動容道:「此話怎講?」

  司徒笑笑道:「這便是我欲擒故縱之計,我方才雖將大旗門徒放回兩人,卻在那兩匹健馬的馬蹄裡暗中放下了一種藥物,這藥物氣味極其強烈,你我雖不能嗅到,卻難逃犬鼻,鐵旗飛馳,一路留下了氣味,到時你我只要以猛犬前導,便可一路尋到他們的巢穴,比按圖索驥還要方便。」

  盛大娘也笑了:「這法子也虧你想得出來。」

  冷一楓歎道:「果然是奇計,難怪武林中人都道司徒兄乃是玲瓏七巧的心腸,小弟萬萬難及。」

  盛大娘忽然不笑了:「冷青霜,冷大侄女,你聽夠了麼?還不快些出來!」

  廳後的水晶玉石屏風後有人輕輕一笑,輕柔嬌美的笑聲中,冷青霜已經慢慢的走了出來。

  她笑嘻嘻走出屏風,秋波四下一轉:「司徒大叔你好!」

  司徒笑大笑:「好雖好,耳朵卻不甚靈便了,連你站在屏風後面,我都沒有聽出來。」

  盛大娘冷冷一笑:「可是盛大娘卻實在有些對不起你,否則你現在就可以將消息傳出去了。」

  冷青霜面色沉下:「大嬸你說些什麼?我實在不懂,這是我家的廳房,我難道來不得?」

  冷一楓面沉如水,輕叱道:「霜兒!」

  冷青霜霍然轉過身子,面對她爹爹的目光。

  冷一楓長歎一聲,嚴厲的語聲,轉為十分輕柔,緩緩道:「長輩們在這裡,你還是回房去吧!」

  盛大娘又在冷笑:「她還是留在這裡的好!」

  冷一楓面色也沉下:「你難道真的怕霜兒通風報信去麼?」

  「不可無慮。」

  冷一楓怒道:「寒楓堡絕無吃裡扒外的人。」

  盛大娘道:「只怕她此刻已經不全是冷家門裡的人了。」

  此時冷青萍也已在寒楓堡十里以外。

  她雖然終年藏在深閨裡,但在她那及棄少女的芳心中,更深藏著一份對外面十丈紅塵萬里江湖的思慕,她時時刻刻都在幻想著自己正縱騎馳騁在煙波縹渺的柳堤上,莽莽蒼蒼的草原中,還有一個英挺俊朗的少年騎士陪在她身畔。昨夜她聽得有個大膽的少年,敢夜闖十年來一直平靜無波的寒楓堡,便再也無法控制她那少女的好奇。

  她正想偷窺一下那大膽少年的身手,卻在朦朧的雨絲中看到了一個黑衣少年的眼睛。

  兩人目光凝注了半晌,她只覺心裡的幻想己變成了真實。

  因為這黑衣少年明銳的目光,挺秀的面容,堅毅的輪廓和那一種颯爽的風姿,正是她夢魂中所思盼的人。

  鐵中棠在夜雨淒迷中忽然發現了一個神情迷茫的少女,看到她那癡迷的目光,心中也不禁生出一種異樣的滋味。

  但是他並沒有忘記雲錚的安危,所以他立刻扣住了她的手腕,沉聲問:「你是什麼人?」

  冷青萍只覺一股熱力自腕間直達心底,使得她心底都起了一陣顫抖。她忘記了反抗,順從的回答:「我叫冷青萍。」

  「冷一楓是你什麼人?」

  「是我爹爹。」

  於是她就變作了鐵中棠的人質,但是她對鐵中棠仍然一無怨恨。

  這就是她傳奇式的感情,傳奇式的遭遇,也只有她這種久藏深閨的少女,才會有這種突來的奇遇,突發的感情。

  她聽了司徒笑的計謀,心裡只有一種心思——救出她夢魂中時時思念的少年騎士。她不顧一切,溜出了寒楓堡,牽出了兩匹寒楓堡的守夜犬。

  雨已微,雨絲如霧,她牽著兩匹猛犬,奔行在荒野中,晨寒與水寒,已使得她嬌弱的身子起了一陣陣可憐的顫抖。

  猛犬在雨中低低咆哮著,它們似乎已捕捉到一特異的氣味,所以就沿著雲錚與鐵中棠方才奔過的蹄印前行。

  兇惡的猛犬,嬌弱的美女,在雨絲中形成了一種特異的圖畫。低低的咆哮與輕微的喘息,也在雨聲中混合成一種特異的聲音。

  地勢更荒僻,深深入了山坳。

  群山濃林掩蔽中,前面彷彿露出了一角屋簷,猛犬到了這裡,吼聲更急。

  冷青萍阻止了猛大的吼聲,她已猜到那一角飛簷下可能就是鐵血大旗神秘的藏身處。

  於是她拴起了猛犬,向那一角飛簷掠去。

  兩山合抱,扼住了那一角飛簷,地形真是險惡已極。

  她雖是報警而來,心中仍存有一份深深的恐懼,所以,她也不顧地上的污泥,在亂草間伏身而行。

  前面有一幢頹毀的廟宇矗立在一片危巖上,山風起處,這廟宇簷脊齊飛,彷彿真的要乘風而去。

  風聲雨聲,使得她隱藏行跡較易。

  她選了一株枝幹最高、樹葉最密的大樹,悄然飛掠而上。自濃枝密葉中望出去,廟字的後院,繫著有十數匹健馬,庭殿深嚴,卻看不到人跡,也聽不到人聲,甚至連那十數匹健馬,都不敢長嘶。

  她焦急的思慮了半晌,便自懷中取出了一張長僅尺餘的金弓,幾粒小小的銀丸,左手持弓,右手張弦。

  弦聲一響,十粒銀丸便銀虹般飛射而出,帶著風聲擊向馬群。

  這金弓銀丸是她在閒暇時遊戲之用,可見她已經用熟了,十粒銀丸居然都擊在馬股上,沒有一粒落空。

  健馬負痛,驚嘶而起!

  大殿中立刻有幾條人影飛掠而出,身法輕靈迅快,從朱漆剝落的廟門中望,前殿已經沒有人了。

  冷青萍咬了咬牙,飛身而入,突生的情感,激發了她隱伏已久的勇氣,使得這嬌弱的少女,竟有了闖龍潭探虎穴的膽量。

  她無暇去留意那塵封的佛像與頹敗的佛殿,身形一閃,便已掠入了第二進雲房,立刻就看見了一個黑衣人。

  一張破舊的祭桌,兩截半殘的紅燭。

  祭桌上,紅燭間,赫然竟有一面紫緞大旗!

  大旗前筆直的跪著一個黑衣人,背脊挺得有如劍一般直。

  那挺直的身軀,在冷青萍眼中卻是那麼的熟悉,在許多時候的焦急與惶恐之後,一見到這熟悉的身影,她己情不自禁。

  「喂!」

  鐵中棠霍然轉身,面色立刻轉為鐵青,他再也想不到此時此刻,竟會在這裡見到寒楓堡主的千金。

  他霍然長身而起,又立刻跪了下去。

  「走!快走!再遲,你就沒有命了!」

  冷青萍少女的芳心,已直覺而敏銳的感覺到他言語中的關切,只因他若是對她沒有情感,怎會叫她逃走?

  「我是來告訴你,告訴你一件緊急的消息,他們……他們就要來了!」

  「他們?他們是誰?」

  「是我爹爹……還有……」

  「還有什麼人?」

  「還有司徒笑、盛大娘……」

  「他們怎會知道我們在這裡?」

  「他們用了司徒笑之計,在你們……」

  突聽一聲低叱。

  「中棠,裡面有什麼動靜葉語聲猶在遠處,入耳卻清晰已極。

  鐵中棠身子一震,冷青萍已經撲到他身上。

  「我……我全都為了你……為了你……」

  顫抖的語聲中,充滿了無可掩飾的真情。

  鐵中棠敏銳的目光,由黯淡而明亮,由明亮而黯淡,瞬息之間,他心裡已轉變了許多種情感。

  他什麼都沒有說,眼睛卻在看著神案。

  冷青萍立刻竄入神案下,四垂的布幔,一陣波動,鐵中棠便扯平了它。

  他身子向案前微微移動了一些,窗外一陣冷風吹來,好冷好冷。

  他究竟該怎麼去做?他是否應該將為他犧牲了一切的冷青萍犧牲?那麼,這一份真摯的情感他又將如何報答?

  就在這時,窗外已悄然多了一條人影。

  長期的武功訓練,以及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使得鐵中棠立刻回過頭去。

  想不到窗外的人居然是大旗門掌刑人云九霄。

  「中棠,我知道你心中必定有許多心事,甚至有些不平,但是大旗門此次重出江湖,正有如孤注一擲,是成是敗,在此一舉,是以大師兄對弟子們處置便不免過於嚴厲,你必須瞭解。」

  「我明白。」

  「可是你太大意了,雲錚行事素來魯莽,如此做法,還情有可說,你一向老成持重,怎麼也會留下痕跡?」

  鐵中棠也不辯:「這些都是我的錯,我也明白。」

  窗外忽然有人大喝,雲錚一躍而入。

  「好漢做事好漢當,你不必代我認錯!」

  他衣衫雖已狼狽不堪,但神情間仍帶著逼人的鋒芒。

  雲九霄面色一沉,道:「吼什麼!難道你不會低聲說話!」他平時面目甚是慈祥,但面色一沉,眉宇間便立刻充滿威肅之氣,令人不敢逼視。

  雲錚的頭低了下去,聲音也小了。

  「本來就是我逼著他先回來的……」

  一個面色赤紅的長髯老人,忽然間已走了過來,長髯滴水,雙拳緊握,有如山嶽般當門而立,目光凜然凝注著雲錚,沉聲問:「是你逼著他回來的?」

  雲錚跪下。

  「是。」

  「是誰給你馬?是誰救你的?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他雖已知道這問題的嚴重,但回答得仍是截釘斷鐵。

  雲翼陡然跨前一步,目光厲如閃電。

  「你知不知道別人救你,正是在用欲擒故縱之計?」

  鐵中棠垂首道:「三弟年輕,未曾顧慮,這全是我的錯,不能怪他。」

  雲錚大喝一聲,接著道:「這本來就是我的錯,我也絕不會代你受過,你明明曾經勸我不要一路回來……」

  「他是如此說的?」

  「他說這只怕是欲擒故縱之計!」

  「他既已說過,你為何還是要他回來?難道你如此急著逃命?」

  雲錚抬起頭。

  「我不怕死,我只氣他。」

  雲九霄用一聲歎息打斷了他的話。

  「是不是有人在那馬匹上留了些什麼特異的顏色與香氣,我怎麼看不出那匹馬的來歷?」

  雲翼冷笑道:「什麼來歷?只不過是那司徒笑訂下的毒計而已,他怎麼能瞞得過我!」

  神案下的冷青萍身子在顫抖。

  「好厲害的人物!」她伏在桌下,甚至連呼吸都不敢呼吸。

  縱然她寧願為情而死,但她又怎忍傷害她心目中的少年騎士!

  她雙手緊捏著自己的胸錚的衣襟,緊緊的咬著牙齒,生怕牙關顫抖會發出致命的聲音。

  大旗門下的弟子已經回來了,赤足鐵漢當先而入,大聲道:「逃了!連影子都不見一個!」

  雲翼冷笑著,攤開手掌,掌心之中,赫然竟有三粒光芒燦爛的銀丸。

  「這銀丸的來歷,你們可認得?」

  神案下的冷青萍吃了一驚。但隨即安慰自己:「這暗器是我遊戲之用,他們怎麼會認得出?」

  只聽雲翼道:「這暗器若是手使,份量稍嫌太重,若是弓弩所發,份量又覺大輕,看來彷彿是武林世家中的女子遊戲防身之物,若是老夫的猜測不錯,那麼另一些奇怪之處便不難解釋!」

  「什麼奇怪之處?」

  「司徒笑這惡計,探出我大旗門的落足之處,必定是想集寒楓堡、落日牧場等五家之力,將我大旗門斬草除根,一群殲滅。但銀丸打馬卻是打草驚蛇之舉,這是不是奇怪之處?」

  「是。」

  「這銀丸若是女子所施,便必定是寒楓堡冷一楓的兩個女兒來此通風報訊,那麼這奇怪之處,就可以解釋了。」

  赤足鐵漢忽然跳了起來:「不錯不錯,一定是這樣子!大哥的神機妙算,當真是天下無雙!」

  祭桌下的冷青萍只覺滿頭都是冷汗!

  鐵中棠的臉色也變了。

  雲翼盯著他,忽然厲聲問道:「大家都追查敵蹤,你為什麼不去?」

  「弟子待罪在身,不敢妄動!」

  「你在這裡,可看到什麼?」

  鐵中棠身子一震,祭桌下的冷青萍冷汗淌下面頰,天地間一片沉寂,鐵中棠久久都未發出聲息。

  雲翼濃眉一挑,厲聲而叱:「說!」

  鐵中棠不能說,也不敢說。

  神案下卻有個人出聲了。

  「我來說!」

  雲翼一腳踢翻了祭桌,現出面容慘白的冷青萍。

  眾人大驚,雲翼大喝:「你是不是冷一楓的女兒?」

  冷青萍不敢直說,雲翼卻已出手,一掌將鐵中棠打到牆角,腳又向鐵中棠踢了過去,鐵中棠只有等死。

  每個人都慘然變色,可是誰也不敢出手勸阻,只有冷青萍忽然縱身一趨,抱住了雲翼的身子,哀呼道:「你要殺就殺我,這全都不關他的事!」

  雲翼鬚髮皆張,怒喝道:「放手!」

  他鐵掌雖已揚起,但終是不願對一個少女下手。

  冷青萍淚流滿面,顫聲道:「我來到這裡,本來就已沒有再存活命之心,但是你們也該先聽我說完了話。」

  她雙手仍然抱著雲翼的身子,眼睛卻在看著鐵中棠。

  「我到這裡來,只不過是為了要勸你們快走,絕沒有一絲一毫惡意,我這樣做,爹爹一定不會原諒我,你們也要殺我,雖然是如此愚蠢,但是我也心甘情願,只希望你們念在我這番苦心,將我殺死後,不要再為難他了。」

  雲翼的手掌垂落,卻仍然厲聲問:「你和鐵中棠是什麼時候認得的?為什麼甘心為他而死?」

  冷青萍淒然一笑。

  「他叫鐵中棠?我直到現在才知道他的名字,我為什麼會對他這樣,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對你又怎樣?」

  冷青萍幽幽歎道:「他無論對我怎樣,我都不管,只要他能好好的活著,我死了也沒有關係。」

  她緩緩鬆開了雙手,伏到地上,陰黯的天氣,簷前的滴雨聲,一滴滴,一聲聲,人卻無聲。

  每個人心裡都是一片沉重,那青衫女子悄悄轉過了頭,只因她秋波中已泛起了晶瑩的淚珠。雲翼面色凝重,木立當地。雲九霄連眼睛都閉了起來。

  赤足鐵漢忽然大喝:「悶煞我了,大哥,你究竟要將她怎樣?」

  雲翼目光凝注著眼前的一片空白,雙唇緊閉,默然不語。

  赤足鐵漢大聲道:「俺赤足漢一輩子也沒聽過這樣的真情,大哥,你不如放了她吧!」

  「放了她?」

  「有誰不肯放?」

  語聲未了,雲錚已自地上一躍而起,大喝道:「我不肯!」

  雲九霄面色一沉,道:「不用你多話!」

  雲錚慘呼道:「若是放了她,我大哥豈非死得太冤枉,你們放不過大哥,為什麼要放她?」

  這個熱情衝動的少年,心裡只知道有他的大哥,只知道大哥已經死了,別的人別的事他都不放在心上。

  赤足鐵漢雙拳緊握,額上青筋根根暴起。

  「你和雲鏗是兄弟,難道和鐵中棠就不是兄弟?」

  雲錚仰天慘呼:「是他動手殺我大哥的,我死也不會放過他!」

  雲翼面上的神色,陣青陣白,忽然厲喝:「鐵中棠,你有什麼話說!」

  「弟子沒有話說!」

  雲九霄卻已沉聲道:「中棠沒有話說,小弟卻有些話說,此事無論如何定奪,雖然全憑大哥作主,但此時此地,卻不應驟下定論。」

  「為什麼?」

  「因為現在應該決定的,乃是我大旗門一門的命運,此地已被敵方發現,不出片刻,寒楓堡、落日牧場的人,就要大舉聯攻而至,我們是跟他們拼了,還是暫避鋒頭,大哥你該早作決定,再遲就來不及了!」

  他語聲簡短而有力,一番話說完,眾人面色更是沉重,靜等雲翼開口,只因人人心中俱都知道,只要雲翼說出一個字來,便可決定大旗門下所有弟子的命運。

  赤足漢神情激奮,胸中已不知說過多少次「拼了」,卻也始終不敢將這有關生死存亡的兩個字說出口來。

  無比沉肅的氣氛中,只聽他們的掌門人緩緩道:「鐵血大旗門君臨天下武林時,開山始祖以及鐵老前人,雙騎縱橫,天下無敵,大旗令所至,天下群豪無不從命!」

  他的神情變為十分悲激:「那時寒楓堡、落日牧場、盛家莊、天武鏢局以及霹靂堂,俱是我大旗門的親信,哪知我開山始祖及鐵老前人相繼仙去後,這五家竟以好計毒殺了我大旗門第二代掌門人和十六位前輩先人,使得大旗門從此一撅不振!」

  他語聲越說越悲憤沉鬱:「四十年來,我大旗門被他五家逼得無地容身,四十年來,這血海深仇也越積越深,我兩次前來復仇,都不能動搖他五家的根本,所以二十年前,又遠遁邊荒,苦練弟子,直到今日,我眼見雲、鐵兩家的第四代弟子俱已長成,心中方暗喜復仇有望!」

  他突然反手一拳擊在自己左掌上。

  「哪知雲鏗一至中原便叛逆了師門,雲錚及中棠,更是令我傷心,二十年的臥薪嘗膽,今日眼見都要化為流水,我年近古稀,難道還能再等二十年麼?」

  眾人都垂下了頭,誰也不敢接觸到他滿含忿恨的目光,只聽掌門人忽然又大喝:「鐵中棠、雲錚不知友愛,暗違師令,從此逐出門牆,其餘的大旗弟子,與我留在這裡,和他們血拼一場!」

  眾人心頭俱都一震,鐵中棠變色,雲錚慘呼:「弟子寧願血流當地,也不願被逐出門外!」

  「你敢違抗師令!」

  「我只願留在這裡,和他們一拼生死!」

  突聽雲九霄一聲輕叱:「住口!」

  他緩緩轉過身子,面向雲翼。

  「大哥你也請再三思,我們這麼樣做,豈非更如了司徒笑的心願,我們大旗門也勢必毀在這一役之中,大哥,你怎麼忍心讓先人辛苦所創的聲名基業從此而新?」

  雲翼面色鐵青:「令出如山,永無更改!」

  「小弟身為大旗門掌刑之人,依照門規,絕對有權對掌門師兄所下之令修改!」

  「你要怎樣?」

  「雲錚與鐵中棠雖有過錯,但罪不至此,應逐出門牆三年,三年中若無劣跡,而有功勳,便可重回門牆。我大旗門下所有弟子立刻重返邊睡,暫避鋒銳,三年後再來復仇!」

  「三年?」

  「三年並不算長,卻可延續我大旗門的命脈,大哥你難道就等不得?」

  雲翼木立半晌,突然狠狠一頓腳:「依你!」

  雲九霄精神一振。

  「既是如此,小弟就暫代大哥傳令了!」他手掌一揮,沉聲道:「鐵青樹準備馬匹,並將鐵中棠騎回的馬處死!」

  那精悍少年胸膛一挺,大聲應了,飛步而出。

  雲九霄又道:「雲婷婷收拾包裹,準備口糧,每匹馬上都要分配一袋烈酒御寒。」

  那青衫少女一拭淚痕,射身道:「弟子領命!」

  雲九霄轉向赤足漢:「還請四弟守護大旗!」

  赤足漢大笑:「三哥只管放心,小弟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將這桿大旗一路護送回去,再一路護送出來!」

  雲九霄也大笑:「好!等到這桿大旗重出中原之時,也就是你我兄弟復仇雪恨、揚眉吐氣的時候到了。」

  雲錚一躍而起:「三叔,我有滿腔熱血,兩膀氣力,隨時俱在聽候三叔吩咐!」

  雲九霄的臉色沉了下去。

  「你此刻已非本門中人,本門對你亦無差遣。只望你能在這三年中不負本門之期望,則三年之後,你便仍是大旗弟子。鐵中棠,我對他說的話,也是對你說的,知道麼?」

  鐵中棠垂首無言,雲錚卻已大變顏色。

  冷青萍悄悄的站了起來,悄悄的問:「我呢?」

  雲九霄輕歎:「掌門人已經饒了你,你回去吧!」

  冷青萍淒然一笑,整了整衣衫:「回去?我能回到哪裡去?」

  她緩緩轉過身子,凝視著鐵中棠,良久良久,才黯然長歎一聲」說了半天,只說了四個字:「你多保重。」

  鐵中棠垂首無語,也不看她。

  冷青萍抬手理了理頭上青絲,滿面淚痕的臉頰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一步一步的走出了門外。

  門外雨絲漾漾,她仰眼望了望天色,突然以手掩面,狂奔而出,一剎那便被霧一般的雨絲掩沒。

  鐵中棠不敢抬頭,只是在心中默禱:「你也多珍重。」

  一個久藏深閨的少女,如今卻無家可歸,而要孤身去流浪江湖,她的前途豈非正有如門外的雨絲一樣。

  雲九霄忍不住歎息:「鐵中棠!是她害了你,還是你害了她?」

  赤足漢立刻狠狠一頓足,大聲道:「為什麼老天偏偏要叫這樣的好女子生為冷一楓的女兒?」

  語聲中只聽遠處傳來兩聲尖銳淒厲的馬嘶。

  雲九霄道:「那兩匹馬大概已被處置了。」

  接著,那青衫少女雲婷婷也回稟:「回稟師叔,行裝都已備齊了。」

  雲翼立刻大喝一聲:「走!」

  他一步跨出,也不回頭去看他所疼愛的門徒和親生的兒子一眼。

  但是他蒼老的心房中,還是充滿悲傷哀痛。

  赤足漢一把拔起了大旗,狂呼奔出。

  「小子們,好好幹,三年後再回來!」

  鳳雨之中,那一面紫色的錦緞大旗,突然舒展而起,呼的一聲,劃破了風雨。

  雲錚立刻便要隨之而去,鐵中棠沉聲:「三弟,你去哪裡?」

  「你管不著!」

  鐵中棠縱身一躍,身形有如弩箭般飛躍而出,穿窗落入院中,擋住了雲錚的去路。

  雲錚大怒:「你要做什麼?」

  「不出片刻,我們的對頭就要追來了,你要不要跟我來擋他們一陣?」

  雲錚胸膛一挺,回答只有一個字:「好!」

  以他們兩個人的力量,來抵擋寒楓堡盛家莊的高手,實在很難。

  他們知道,可是他們不在乎。

  雲錚只問:「他們為什麼還不來?這樣等要等到何時?」他說:「你躲在這裡,我迎上去!」

  鐵中棠變色道:「迎上去?迎上去送死?」

  「遲早都是一死,迎上去反而痛快!」

  「誰說遲早都是一死,三年後你我還要重歸師門,難道你已經忘了不成?」

  雲錚冷笑:「你要我留在這裡擋住他們,難道你還想活命?」

  鐵中棠前色道:「你我留在這裡,只不過要攔阻他們,拖延他們的時間,並不是留在這裡送死的!你我這兩條性命,還要繼續活在世上,繼續與他們五家為敵,為什麼要死?」

  雲錚轉過身子,面對著他。

  兩人目光相對,一人的眼神堅定而沉毅,一人的眼神熱情而衝動,卻都充滿著一種無畏的勇氣。

  終於還是雲錚首先打破了沉默:「你除了用生命來阻擋他們,還能用什麼別的?」

  鐵中棠簡短的回答:「就算沒有,也要找出來。」

  他語氣中充滿了自信,這種超人的自信使得任何事在他眼中都變得沒有困難,任何困難都能克服。

  他很快的掠出頹敗塵封的前殿,打開了廟門,在殿中燃起了四隻火把,照得大殿一片通明。

  然後,他熄滅了後殿的燈火,尋了幾隻破銅盆,盆中裝滿石子,用長索吊起在前後的通路上。

  大旗六在這荒寺中耽了許久,一切應用的物件,還都不致缺乏。

  雲錚大奇:「你在幹什麼?」

  鐵中棠一言不發,自腰間拔出一柄短刀,躍身掠上了大殿,將大殿的正梁砍開一道缺口。

  木屑紛飛中,他飄身而落,隨手扯下了一片布幔,撕成十數長條連接在一起,在每隔兩丈長短處,包起幾塊石子,然後縱到屋簷上,又掀下數十片屋瓦,放置到屋脊上陰暗隱僻的角落裡。

  雲錚還是忍耐不住,又再問:「你是要和他們捉迷藏麼?」

  「不錯!」

  「此等生死大事,你開什麼玩笑!你若要來捉迷藏玩把戲,我恕不奉陪了!」

  「三弟,今日你我正要以捉迷藏、玩把戲的手段,來做這有關生死的大事。」

  雲錚怒道:「你去做吧,我去拼了。」

  鐵中棠一把抓住了他,遠處已響起犬吠。

  風雨聲中,犬吠一響便寂。

  「來了!」鐵中棠拉著錚掙走向後殿,沉聲道:「三弟,此事有關生死大局,你無論如何定要聽我一次。」

  雲錚咬了咬牙:「好,只此一次!」

  風雨飄搖,火光閃動,四下殺機深深。

  一片死寂之中,荒寺外果然響起了一陣陣輕微的衣袂帶風之聲,也出現了十數條神秘的人影,身法都異常輕靈,但遠在十餘丈之外,就隱身在林木陰影中。

  冷一楓,身穿紫衣,頭包油布,司徒笑亦是緊身包頭。

  「荒寺中燈火通明,寺門大開,好像一無戒備,冷兄,是否有些奇怪?」

  冷一楓點點頭。

  盛大娘母子立在他兩人身後,還有一個面帶微鬚背後斜插著一件奇形兵刃的中年人。

  盛大娘冷冷的說:「一定是冷青萍那丫頭還沒有找到這裡,所以他們還沒有聽到風聲。」

  中年人卻不同意:「青萍侄女雖不在寒楓堡,也不一定是要到這裡來通風報訊的!」

  冷一楓感激的看了他一眼,盛大娘卻已經在罵了:「白星武,你懂得什麼!黑星天不來,你來幹什麼?」

  白星武居然微微一笑,卻不辯駁。

  司徒笑又在笑了:「黑兄遠在千里之外,哪裡趕得回來。但就憑我等之力,也足夠了,只怕那荒寺之中有詐而已。」

  盛大娘道:「無論有詐無詐,也要去闖上一闖!你我已到了這裡,難道還能空手而回麼?」

  白星武忽然接口道:「大旗門若是已得到訊息,哪裡還敢硬拚,這或許只是他們的空城之計亦未可知。」

  「什麼空城之計?」

  白星武道:「他們將荒寺佈置得燈火通明,叫我們疑神疑鬼,不敢驟入,其實他們早已走了,這只不過是個空廟而已。」

  司徒笑沉吟道:「此計雖有可能,但你我也不可太過大意,最好先留一半人在廟外佈置,然後再進去。」

  盛大娘冷笑輕叱:「冷老弟、白老弟、孝兒,我們闖進去,讓他留在外面佈置好了!」

  叱聲中,她已展動身形,輕煙般向前掠去。

  紫心劍客盛存孝寸步不離,跟在她身後。

  冷一楓、白星武對望一眼,也隨之撲去。

  司徒笑輕歎一聲,揮手招集了另十餘條人影。

  「你們各領五個弓箭手,各尋隱身之處,包圍在這荒寺四周,無論任何人出來,若不說『五福』兩字暗號,只管放箭射殺!」

  盛大娘手橫鐵拐,一步當先,她自恃力量,竟然冠冕堂皇的大步走入荒寺。

  「雲翼,出來受死!」

  語聲尖銳,顯已注滿真力。

  大殿中火焰閃爍,響起了一陣陣回聲:「受死……受死……」

  頹敗大殿中,立刻瀰漫了森森鬼氣。

  冷一楓、白星武、盛氏母子,雖俱都是久經生死危機的武林高手,此刻心頭仍不禁生出一陣寒意。

  四人情不自禁的放緩了腳步,冷一楓雙掌護胸,盛大娘緊握住鐵拐,紫心劍客盛存孝反腕拔出了長劍。

  三手俠白星武亦自撤下了他背後的奇形兵刃,卻是一隻烏鋼精煉而成的仙人單掌。

  這兵刃打造得甚是奇特,長達四尺七寸,尖端乃是一隻手掌,拇指、無名指、小指微曲,食中兩指前伸,作「仙人指路」之狀,但掌心中又握著一個鋼球,顯然這鋼球還另有妙用。

  四人兵刃在手,膽氣一壯,突聽殿外風聲響處,司徒笑飛身而入,沉聲問:「沒有人麼?」

  四人誰也不開口答話,目光不住四下搜索,一步步向大殿走去,冷一楓道:「我來領路!」

  他自恃身份,不肯落後。

  燈火通明的大殿後,竟是雨絲檬檬,一片黑暗。

  盛大娘變色道:「果然是個空城計,他們全都走了!」

  話聲未了,突聽黑暗中一聲冷笑。

  接著,當、當、當,幾聲金鐵大震,無數道金芒自空中飛射而下。

  黑暗中一人低叱:「退回去!」

  冷一楓、盛大娘等人,驟然間也不知暗中有多少敵人,更不知上面落下的什麼暗器,大驚之下,身形暴退。

  人影閃動,五人一齊退回大殿。

  盛大娘怒罵道:「誰說這裡無人?誰說這是空城之計,白星武,這都是你弄出來的事!」

  白星武臉色變了,司徒笑卻大笑道:「姓雲的,這是沒有用的,反正大旗門今日是休想逃出一人的了!」

  忽然間,一塊大石自殿後飛射而出,「砰」的一聲,擊在大殿前樑上。

  梁木本已將斷未斷,哪裡再經得起這一擊,砰的折為兩斷,年久失修的大殿殿脊,立刻倒了下來。

  眾人又一驚,四下飛奔。突然「轟」的一聲大震,火光全滅,碎石飛激,塵土四散,整個的殿脊全部坍倒了下來。

  驚亂之中,躲在後殿屋簷下,方才擊落滿裝石子的銅盆,又擊斷大梁的鐵中棠,此刻悄悄一扯雲錚衣衫。

  雲錚立即閃動身形,隱入另一邊屋脊。

  一陣驚亂過後,只見一條人影飛身而來,手握長劍,伏身而走,目光也在四下不住搜索。

  另一條人影突然自殿脊上飛身而下。

  持劍人輕叱一聲,唰的一劍,帶起寒芒直刺過去。

  另一條人影輕叱一聲:「五福!」

  持劍人立刻收住劍勢:「原來是冷大叔。」

  「存孝,那後面似乎也無人跡,你在這裡,可曾發現了什麼?」

  盛存孝搖了搖頭。

  屋簷下的鐵中棠已經聽見他們的話了:「五福?這兩個字難道就是他們所用的暗號?」

  他用力一拉那條圍在屋簷上的長布條,中包著的石子便一齊彈了出來。

  那布條長約二十餘丈,每隔二丈左右,便有一堆石子彈出,看來屋簷上彷彿佈滿人跡。

  冷一楓厲叱一聲:「在這裡!」雙掌護胸,「一鶴沖天」,瘦削的身子,筆直拔上屋簷。

  盛大娘、司徒笑、自星武,同時飛掠而來,一起躍上屋脊,四下搜索,哪裡看得到半條人影。

  鐵中棠悄悄溜下屋簷,閃人一間雲房,迅快的取出火種,燃起了一些引火之物。

  「下面火起!」

  五人一齊掠下屋脊,撲向那起火的雲房。

  但此刻鐵中棠卻早已自窗中掠了出去,隨手拾起一疊瓦片,用盡全力,分向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拋了出去。

  冷一楓等人躍入房中,只見一堆柴木方自燃起,柴木中似乎還有他物,引發了陣陣濃煙冷一楓當先而入,此刻已被嗆得不住咳嗽,忽然變色道:「不好,煙中只怕有毒!」

  盛大娘嗅了一嗅,冷笑道:「什麼毒?濕馬糞而已!」

  冷一楓的臉居然也紅了,只聽東方遠處,驀地一聲輕響,彷彿夜行人縱身落地時所發的聲音一般。

  盛大娘身子一旋,凝神而聽。

  冷一楓緩緩道:「這是瓦片落地之聲。」

  語聲未了,南、西、北三方,又是接連三響。

  盛大娘狠狠的盯了冷一楓一眼,道:「我就不信。」

  盛存孝道:「聲音碎而不聚,必非夜行人之聲。」

  盛大娘怒道:「你懂的倒不少,在老娘面前也要逞能麼!」她指桑罵槐,罵的是冷一楓。

  司徒笑歎了口氣道:「敵蹤未現,自己先亂,不如回去吧,免得打雁不著,反被雁啄了眼。」

  盛大娘、冷一楓果然不再說話,但彼此心中的芥蒂卻越來越深。

  鐵中棠在屋簷下等了很久,屋中的人仍未被他罵出,但對面一排房子裡,己有火苗衝起。

  他知道雲錚也已得手,身形一閃,悄然退後,掠上了一株巨樹,這正是他與雲錚約定得手後相聚之處。

  雲房火勢一起,盛大娘等人立刻飛身而出,只見四面火勢熊熊,盛大娘怒聲道:「只怕他們已逃走了!」

  司徒笑道:「他們方纔還在這荒寺中,此刻荒寺四周都有人把守,即使逃了,也該有些警兆。」

  五人四下搜尋,白星武突然輕輕道:「若要導出大旗門下弟子,只有一個辦法最好。」

  「什麼辦法?」盛大娘問。「你可知道大旗門最怕什麼?」

  「你說是什麼?」

  「大旗門最怕的是激將之計,你我只要一罵起陣來,他們必定無法忍耐。」

  「妙極,孝兒,替為娘罵他們出來!」

  盛存孝乾咳了幾聲,朗聲道:「大旗門下弟子聽著,莫要躲在暗處,快些出來就死!」

  「這算是罵人麼?再罵得凶些!」

  「孩兒不會罵了。」

  盛大娘道:「蠢材!」目光四掃,只見人人都不開口。

  要知這些人在武林中俱有身份,怎能胡亂開口罵人?

  「男子漢大丈夫,連罵人都不會罵,難道還要教我這女流之輩來出口不成!」

  冷一楓冷冷的說道:「盛大姐口舌之鋒利,小弟素來是敬佩得很,能者多勞,還是請盛大姐幫幫忙吧!」

  「我罵就我罵!」盛大娘一頓懷杖,厲聲道:「姓雲的王八蛋、兔崽子,敢出來見見老娘麼?」

  她這邊一罵,樹中的鐵中棠便不禁暗暗著急,只因他深知雲錚的脾氣,生怕盛大娘一罵就將他罵了出來。

  只聽盛大娘越罵越凶,雲錚雖未出來,但也未回到他的約定之地,鐵中棠暗暗頓足,更是著急。

  紫心劍客盛存孝聽得他的娘越罵越是難聽,紫色的面孔,不禁變得赤紅。

  「罵不出就算了吧!」

  「你說什麼?」

  司徒笑目光一轉,忽然仰天狂笑:「想不到大旗門會的只是以五馬分屍自己的兒子,別的事全是膿包!」

  他此話一罵出口,樹上的鐵中棠已暗道一聲:「不好!」

  就在這時,對面果然響起一聲怒叱,一大片屋瓦隨著厲叱之聲直擲而出。

  司徒笑悠然而笑:「罵出來了!」

  盛大娘怒道:「你何不早罵?」

  語聲之間,他五人身形已閃電般竄出。

  一條人影自暗處沖天而起,盛大娘厲叱道:「打!」揚手一把銀芒暴射而出。

  那人影正是雲錚,他早已忍了半天怒氣,此刻正是怒火填膺,目光盡赤,哪裡再顧生死。

  銀芒擊來,他又自揚手擲出一片屋瓦,這最笨、最平凡的暗器,竟恰巧制住了最毒、最巧妙的天女針。

  一陣「叮叮」輕響過後,天女針全被瓦片擊落。

  他滿蓄怒氣真力,這一擊當真有雷霆萬鉤之勢。

  司徒笑真力一斂,飄然落地,喝道:「莫要管我,再去追!」

  喝聲中雲錚又已凌空撲上,司徒笑身形一縮,暴退三尺。

  雲錚腳尖點地,如影隨形,急攻而至,雙掌齊出,左截胸膛,右劈肩頭,掌影帶風,猛如餓虎。

  司徒笑不迎而退,腳下倒轉七星,連退七步。

  雲錚三擊不中,再次攻上時,攻勢已遠不及方才凌厲,司徒笑長笑一聲,左拳右掌反撲而來。

  他心計深沉,動手經驗更多,方才用的正是獵人捕虎之策,先挫了對方銳氣,減弱對方真力,再來動手。

  剎那間掌影與拳風激盪,兩人已斗在一處。

  盛大娘母子、冷一楓身形不停,繼續搜索。

  三手俠白星武手持仙人掌在一旁掠陣,只見司徒笑雖然搶得先機,但二十招過後,卻仍未站得住上風。

  那雲錚前如初生之虎,潛力深不可測,拳腳施展處,風聲激盪,懾人心魄,而且越戰越勇。

  司徒笑沉著應戰,心中雖暗驚於這少年武功之高,但卻毫不著急,招式攻出,招招俱都留有幾分後力。

  鐵中棠遙遙相望,也看不甚清。

  「三弟武功雖高,也不會是他們敵手。」一念至此,方待奮身而下,卻又忍住:「我下去只不過多一人送死而已,不下去還可設法救他。」

  只是他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

  火勢漸大,極目望去,只見雲錚已被兩人圍住,原來三手俠白星武見司徒笑久戰不下,也參入了戰圍。

  他掌中一件兵刃不僅打造奇特,招式上尤有特異之處,仙人掌握著鋼球,不住發出叮叮輕響,聲聲懾人心魄。

  司徒笑掌勢一緩,微笑道:「白兄還恐小弟戰他不下麼?」

  白星武手中仙人掌帶起霍霍風聲,叮叮輕響,圍住了雲錚:「小弟只是想速戰迅決而已。」

  一句話功夫,他已攻出七招。

  雲錚牙關緊咬,額上已泌出汗流,他已存拚命之心,是以招式之間,俱是與敵同歸於盡的煞手。

  只聽盛大娘遙遙呼道:「四下都無敵蹤,難道大旗門就只剩下了這一個小雜種了麼?」

  雲錚怒道:「少爺一個,已足夠和你們拼了!」振起全部潛力,急攻司徒笑,直將白星武那奇異的兵刃置之不顧,只因他立下決心,拼得一個,便是一個,早已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司徒笑身形急閃笑道:「困獸之鬥,也不過如此而已!」

  突聽白星武輕叱一聲:「著!」

  寒光閃處,生生將雲錚肩頭劃破了一條血口。

  樹上的鐵中棠知道雲錚身上定已負傷,越是著急,心裡越亂,更想不出解救之策。

  雲錚此時己是滿身鮮血淋漓,招式卻更見潑辣,神氣更是兇猛,絲毫沒有畏怯之意。

  司徒笑冷笑道:「好倔強的小子,難道大旗門真的就只留下你一人在此送死麼?別的人都縮到哪裡去了?」

  「別的人早就走了,小子,你等著吧!大旗門復仇的手段,你看到過沒有?」

  呼聲慘厲,眾人心頭不覺一寒。

  這呼喝聲傳入鐵中棠耳中時,他心裡已有了決策。

  他飛快的折了幾條樹枝,編在一起,然後脫下外衫,套在樹枝上,全力向外一擲,口中厲叱一聲,身子急溜下樹幹,竄入起火的雲房。

  那外衫崩著樹枝,看來有如人形,噗的落在屋背上,樹枝一彈,突又彈起了數尺,火光閃動中,看來更絕似凌空飛躍的夜行人。

  盛大娘大喝一聲:「哪裡逃!」

  她懷杖一頓,當先飛掠而起,身形有如鷹隼一般。

  紫心劍客盛存孝跟蹤而去。

  司徒笑道:「這小子身受重傷,小弟已盡可應付,白兄還是追敵去吧!」

  三手俠白星武立刻也騰身而起。

  司徒笑攻出一掌,雲錚力已將竭,竟抵擋不住。

  「你若肯說出他們所去之地,我便饒你一命!」

  原來他存下私心,想先問出大旗門逃走的方向,然後便可以此在盛、冷等人之間建立自己的權勢,所以帶著別人都去追敵,卻想不到這麼做正合了鐵中掌的心意。

  忽然間,一團烈火凌空飛來,火勢熊熊,竟有桌面般大小,司徒笑閃身飛避。

  哪知這團烈火,竟有如活的一般,轉著他的身子飛撲而來。司徒笑驚呼一聲,身上己沾上火星。

  司徒笑立刻和身撲倒地上,連滾數滾,這其間,火焰後突然飛出一條人影,一把抱起了雲錚,飛掠而起。

  等到司徒笑滾熄火焰,一躍而起時,面前已不見雲錚的人影,只剩下那團烈火猶在燃燒,果然是一張桌子。

  原來鐵中棠掠入雲房,便立刻抄起一張起火的桌子,他不顧掌心被火焰燒得吱吱作響,騰身飛掠而出,撲向司徒笑,司徒笑閃身一避,他便將火桌擲出,乘勢抱起雲錚,越過起火的雲房,奔向寺外。

  只見寺外陰影中,人影一陣閃動,弓弦一陣輕響,兩個低沉的口音厲聲叱道:「什麼人!」

  鐵中棠想也不想,立刻應道:「併肩子,五福。」

  暗影中的埋伏呆了一呆,鐵中棠身子已自他們之間穿過,飛奔而去,他伐幸憑著一句暗號,脫出重圍,但卻不禁流下一頭冷汗。

  俯首望去,雲錚滿面蒼白,雙目圓睜,眼珠瞬也不瞬,鐵中棠驚呼一聲:「三弟!」

  雲錚亦無反應。

  他真力枯竭,失血過多,此刻竟已暈迷不醒。

  鐵中棠緊皺雙眉,腳步不停,向荒山中飛奔而去,也不知奔了多久,他只覺體力也漸漸不支,舉一步,腳下都彷彿帶有千鈞重物。

  他喘了幾口氣,在黑暗處尋了個洞穴,將雲錚放了下來,只覺自己口乾舌燥,渾身作痛,身上的衣衫,竟已被燒得七零八落,掌心的皮膚,更已被燒得焦黑,火辣辣的疼痛,一直傳到心底。

  他不敢去找一口水喝,也無暇顧及自己的火傷,先扶起雲錚的身子,撕下一塊衣角,為他擦拭鮮血汗水。

  只見雲錚身後一道傷痕,深達寸許,由肩頭直到背脊,幾乎已可見到血肉間的白骨。

  另一道傷痕雖淺,但傷痕卻在心腹之上,其勢更險。

  鐵中棠倒抽了一口冷氣,噗的坐在地上,他知道如此嚴重的傷勢,若不立刻施救,雲錚的性命,亦是十九無望。

  但此時此地,非但沒有傷藥,甚至連洗滌傷口的清水都沒有,除非他能脅生雙翅,飛出荒山,否則只有眼見雲錚因傷重而死在這裡。

  他咬一咬牙,重新抱起雲錚的身子向前奔去。

  秋風荒草,滿山淒涼。

  鐵中棠體力中已不支,但精神卻極旺盛,意志也更堅定,只在心裡問自己:「他們見我逃脫,不知道會有何步驟?」

  司徒笑翻身掠起,不見了雲錚,心中又驚又惱。

  火光中,只見一條人影如風掠來,冷冷的說:「四下俱無敵蹤,幸好還有個雲家的後代被司徒笑擒住了!」

  此人正是冷一楓,原來他方才早已見到鐵中棠抱著雲錚逃去,但是他卻故意伏身不動,只是在暗中冷笑:「司徒笑呀司徒笑,你處處俱要逞能,這一次老夫倒要看看你該如何說話?」

  他生性最是偏激,心胸窄小,見到司徒笑鋒芒畢露,口中雖不言,心中卻甚是惱怒,此刻倚仗四面都有寒楓堡的箭手埋伏,估量鐵、雲兩人一時無法逃脫,便想要司徒笑在自己面前栽個大觔斗,也好叫他日後莫再逞強,哪知事情轉變大出他意料之外,鐵、雲兩人竟然脫走。

  所以他只有索性裝作毫不知情,司徒笑果然被他兩句話說得啞口無言。

  冷一楓還要故作驚惶,失聲問:「那小子哪裡去了?」

  「逃走了!」

  「那廝一個後生小輩,竟能在司徒笑手下逃脫?」

  司徒笑淡淡的說:「幸好四面都有寒楓堡的埋伏,他反正逃不掉的!」

  冷一楓臉色變了,只見兩個緊衣漢子自寺外飛奔而來,道:「方纔有兩個少年走了,不知道是什麼人?」

  司徒笑怒道:「你們莫非都是死人,怎會放他們走的?你可知道他兩人便是大旗門下!」

  那漢子也吃了一驚:「他們說出暗號,小的怎敢攔阻?」

  司徒笑狠狠一跺足:「追!」

  冷一楓冷笑:「那『五福』兩字的暗語,本是司徒兄想出來的,卻不知大旗弟子怎會知道!」

  司徒笑面色鐵青。盛大娘等人也空手而回。

  白星武卻不動聲色道:「只要知道他們逃走的方向,不到天明,就可將他們捉回!」

  盛大娘說:「這麼多人圍住他們,都會讓他們逃跑,再去追時,只怕更迫不到了!」

  「不然,此刻那姓雲的已連受了我兩次重創,是否能夠活命,已難以預料,救他的人必定要為他療傷,必定不會在荒山中停留。」

  「他身上若有傷藥呢?」

  「若有傷藥,先得用清水洗滌傷口,深夜之中,在荒山裡尋找他兩人雖然不易,但我們只要尋著水源,在水源四下布下埋伏,專等他們前來,還怕他們飛上天去麼?」

  「有理!」

  「他們狼狽逃命,必定不敢在正式山路上行走,你我只要專尋那陰暗之處搜索,再堵住四面出口,這樣雙管齊下,前後夾擊,那二人除非脅生雙翅,否則,是再也逃不脫的了。」

  冷一楓望了司徒笑一眼,冷冷的說:「白兄之計,果然大妙,看來司徒兄的『智囊』之名,要轉贈白兄了。」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小弟一得之愚,怎及得上司徒兄!」

  盛大娘喝道:「事不宜遲,快!莫再多說了!」

  眾人來到荒山,先令弓箭手堵住出口,在溪流兩側伏下暗樁,白星武等人便在暗處四下搜索。

  司徒笑轉目四望,暗暗忖道:「我若背著一個重傷的人奔行在這荒山之中,又該如何逃脫別人的追蹤?」

  鐵中棠身形已大是遲緩,但奔行時卻不敢發出半點聲息,選那最荒涼陰暗之處伏身而行。

  寒冷蕭索的秋風中,突聽一陣陣流水聲自林中傳來。

  水聲潺潺,細碎而輕柔,聽在鐵中棠耳裡,更有如仙樂一般,當下精神一振,循著水聲走去。

  只聽水聲越來越近,他只要再走幾步,便可看到那清冷的流水——四面的埋伏,也要看到他了。

  就在這剎那之間,鐵中棠忽然警覺:「不好!」

  他立刻停下了腳步,暗問自己:「我若是他們,要追蹤兩個疲勞重傷的人,是不是會在水源四下先設下埋伏?」

  一念至此,那悅耳的水聲,就變成了誘人的麻藥。

  鐵中棠再也不去聽它,轉了個方向,摘下幾片樹葉,放到嘴裡咀嚼,聊解焦渴。

  但水聲仍然一陣陣不絕傳來,使得他只覺自己的咽喉中彷彿有火焰燃燒一般,他咬緊牙關,立下決心,憑著一股堅忍不拔的毅力,抗拒著這巨大的誘惑,這常人不能忍耐的誘惑,竟也被他堅強的決心克服了。

  此刻暗林中,已有兩條人影,向他行走的方向搜索行來,這兩人正是三手俠白星武與寒楓堡主冷一楓。

  秋風滿林,木葉蕭蕭,地形更加陰暗。

  鐵中棠突又警覺:「不好!我若是追蹤之人,必定先要在陰暗之處搜索,我豈可落入別人算中!」

  只見一條寬約三尺的山道,婉蜒通向山下,道路雖崎嶇,但卻已是正常山路。

  「此刻我想必已在四面埋伏之中,只有冒險行事,專尋別人意料難及之處行去,或許還能逃脫,這山路甚是明顯,別人絕不會相信我敢自這條路上逃。」

  當下再不遲疑,轉身自山路奔了下去。

  危險的情勢,逼得他發揮了人類最高的智慧,走入了別人思想中的「死角」,做出了別人意料難及之事。

  他一路飛奔,山路上果然無人攔阻。

  他不禁暗中鬆了口氣:「三弟,天無絕人之路,只要今日能夠逃脫,你的傷勢必定還有救的。」

  雲錚雖仍暈迷不醒,但卻已有活命的希望,鐵中棠望著他蒼白的面容,心中不禁微感安慰。

  他不惜一切救出了雲錚,為了雲錚的魯莽衝動,兩人幾乎一起葬身在那荒山中,但是他此刻心中卻毫無埋怨之意,只要雲錚能得以活命,他縱然犧牲更大,卻又算得了什麼?

  他抬手拭去額上的汗珠,突然間,山道旁駭然傳出一聲冷笑:「只可惜你的對手中,懷右一個司徙笑!」

  司徒笑微笑:「我早就知道你不會落入他們算中,必定要反其道而行,此刻你已力竭,你夥伴更己重傷,無論要怎樣,全都得看我的了。」

  「且慢!」

  「你還要等什麼?」

  「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如此逼我?」

  「你我雖然無冤無仇,但誰教你身為大旗門的弟子,誰教你要拜在雲老兒的門下?」

  「誰說我是大旗門弟子,我兩人早已被大旗門逐出門牆,你殺了我們,又算得什麼?」

  「你花言巧語,騙得過別人,卻騙不過我司徒笑!」

  「你若動手殺我,不但師出無名,反而更如了大旗門的心願,日後他們說將出去,武林中人反要笑你為大旗門清除了門下棄徒。」

  「我若不殺你又當如何?」

  鐵中棠道:「你今日若放了我,日後我便可帶你去尋出大旗門的下落,那時不但你吐氣揚眉,我也出了口冤氣!」

  這一句話,恰巧說到司徒笑心裡。

  他面上雖仍不動聲色,但心中已是躍躍欲動:「你若要我罷手,除非你此刻便拜在我門下。」

  鐵中棠立刻告訴自己:「他此舉乃是試我之誠意,昔年韓信且受胯下之辱而霸天下,勾踐遭洗馬之侮而雪恥復國,我若要留下性命,報仇雪恨,今日就拜他一拜,又算得什麼?」

  於是他輕輕放下了雲錚:「你說話可是真的?」

  「合則兩利,分則兩敗,我為何要騙你。」

  鐵中棠直覺胸中的悲憤之氣幾乎已將胸膛撕裂,但是他面上卻仍然毫不動容,翻身拜了下去。

  司徒笑仰天笑道:「好,好,還有他呢?」

  鐵中棠道:「他此刻暈迷不醒,只有等他醒後……」

  話聲未了,突聽雲錚顫聲道:「無恥的奴才,你以為我沒有看到麼,我生為大旗門人,死為大旗門鬼。」

  話聲突頓,又自暈厥,他方才醒了片刻,恰巧聽到了鐵中棠的話看到了鐵中棠拜倒。

  鐵中棠滿腔悲憤冤屈無法傾說,但是他已立下決心,忍辱負重,無論遭受怎樣的罪,無論背負怎樣的惡名,也要救下雲錚的性命,留下自己的性命,直到復仇雪恥那一天的來臨。

  司徒笑面色沉下,冷冷的問:「這算做什麼?」

  「他神智已有些不清了。」

  司徒笑淡淡的說:「你若要我信你,此刻就要先動手將他擊斃,否則我還是難以相信。」

  他使的這絕屍之計,當真毒辣已極,只因他心智深沉,一生從未被人騙倒,此刻他掌上早已滿注真力,只要鐵中棠稍有遲疑,他便要將鐵中棠一掌擊斃。

  哪知鐵中棠卻毫不遲疑,霍然轉過身子,面向雲錚,厲聲道:「大旗門對你早已恩義斷絕,你竟然還要效忠於他,你既然如此執迷不悟,我索性成全了你!」緩緩舉起手掌,向雲錚當頭劈落。

  司徒笑暗暗心喜,確定這少年已被他收服。

  他無意間收服了這樣一條得意臂膀,不禁大是得意。

  只見鐵中棠的手掌,已將拍上雲錚頭頂。

  剎那間,鐵中棠突然縱身一躍,雙時後撞,一雙時拳砰的擊在司徒笑胸腔上,右足後踢,將司徒笑踢得飛了起來。

  鐵中棠暗算得手,頭也不回,抱起雲錚的身子,如飛逃去,在秋風夜色中,只剩下司徒笑暈厥在道旁。

  他本非易於受騙之人,更不易被人暗算,但鐵中棠卻先以名利打動了他的慾望,再以言語行動堅定了他的信心。

  於是司徒笑滿心得意,再無懷疑,便被鐵中裳一擊而中——人們若是太過得意時,必定疏於防護自己。

  但是,堅毅機智的鐵中棠,在這驚惶、忙亂的一剎間,也不禁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他沒有沿著山路逃出,反而掠入暗林,投入了別人的羅網。

  林中陰森黝黑而又潮濕,他飛奔了一段路途,忽然才發覺自己的錯誤,卻已來不及了。

  只聽樹葉一響,三枝利箭,嗖的飛起。

  鐵中棠一伏身子,自利箭下竄出,隨手抓了塊泥土,向左邊擲了過去,自己卻向右邊飛掠而出。

  他身形微一起落,目光四轉,只見一株大樹,枝葉濃密,正是絕妙的藏身之地,當下再不遲疑,一躍而上。

  在這種情況下,他的頭腦居然還是十分冷靜,對事情分析和判斷,還是很清楚。

  他剛在枝葉中藏起身子,樹下已有衣袂帶風之聲掠來,他若是稍遲一步,立時被人撞見。

  飛掠而來的兩條人影,正是冷一楓與白星武。

  冷一楓目光四下搜索:「明明看他自這個方向逃出,怎麼卻又突然沒有了影子?」

  白星武停下腳步,冷笑道:「這廝雖然手快腳快,難道還會上天入地不成,怎會突然不見,只怕冷兄看錯了。」

  冷一楓怒道:「老夫怎會……」

  話聲未了,突見白星武向他使了個眼色:「小弟方才聽得左面有響動之聲,你我還是到那邊看一看的好。」

  冷一楓立刻改口:「不錯,只怕他們到那邊去了。」

  兩人一齊轉動身子,回頭縱去。

  樹梢上的鐵中棠,不禁鬆了口氣,暗幸自己又逃脫了一關,哪知他心念方動,突聽兩聲發笑,自身後傳來。

  三手俠白星武發笑道:「我當你真有上天入地之能,原來你只不過是躲在樹上而已。」

  長笑聲中,他已飛身上樹,仙人掌掃開了枝葉,挾著銳風,直擊鐵中棠肩頭後背。

  鐵中棠大驚之下,不敢還手,嗖的躍下大樹。

  冷一楓早已等在樹下,冷笑道:「你還想逃麼?」雙拳交錯,夾擊而至,分擊鐵中棠和他懷抱中的雲錚。

  鐵中棠左手抱著雲錚,擰身錯步,飛起一腿,直踢冷一楓脅下,攻的正是冷一楓必救之處。

  冷一楓撤掌護身,下切鐵中棠足脛,白星武也飛身而下,兵刃帶風,橫掃鐵中棠腰股。

  他懷抱一人,前後被擊,當真是危險已極。

  他縱然躲過了這一招,但冷一楓、白星武兩人的後著立將連綿而至,他亦手單拳,怎能抵敵?

  就在這生死存亡繫於一線的剎那之間,他突然大喝一聲,和身撲向冷一楓,一頭撞向冷一楓胸膛。

  他情急拚命,使出的這一招大大出了常軌。

  冷一楓縱是經驗豐富,身手老到,卻也未曾見過這樣的招式,一驚之下,閃身避過,反手一掌掃在鐵中棠肩頭上。

  鐵中棠咬緊牙關,乘勢向前衝了出去,三手俠白星武冷笑道:「哪裡逃!」肩頭一聳,前待追出。

  鐵中棠突然回過頭來,厲喝道:「著!」冷一楓、白星武不知他放出的是何暗器,齊齊擰身閃開。

  哪知鐵中棠這一著卻是虛招,冷一楓,白星武觀望半晌,連暗器的風聲都聽不到半點,鐵中棠早已乘隙逃了!

  他用的這些計謀,全都是江湖中最最淺薄的花樣,但卻偏偏能將這些江湖好手騙得團團亂轉。

  冷一楓跺了跺腳,恨聲道:「又中了這廝一計!」

  「這林中早已布下天羅地網,他逃得掉嗎?」

  「我也明知這廝逃不掉的,恨就恨在這廝竟以一些頑童技倆騙過了老夫!」

  「這正是他狡猾之處,明知我們早已將這些頑童技倆忘卻,是以專用它來對付我們。」

  「此人留在世上,終是禍害,幸好他逃的那方向,正有一柄紫心劍、滿袋天女針等著他哩!」

  鐵中棠已逃出數十丈,他已不敢放足飛奔,伏下腰身,步步為營,緩緩向錚移動。

  他不敢發出一絲聲響,只要前面稍有風吹草動,他便立刻轉變方向,只因他此刻除了滿身火傷外,肩頭又中了一掌,已幾乎完全不能和人動手了,這樣加倍留意,曲折前行,果然走了數十丈還未遇到阻攔。

  眼看只要再走一段路途,他便可脫出暗林,突聽頭頂上有人冷笑道:「小心些走,莫要絆倒了!」

  鐵中棠心頭一懍,不敢仰視,嗖的向前竄出。

  只聽頭頂上風聲響動,兩條人影飛躍而下,一前一後,擋住了他的去路,正是盛大娘與盛存孝。

  盛存孝手橫長劍,巍然而立,盛大娘冷笑滿面,還未開口,鐵中棠卻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好極了!」

  長歎聲中,他竟坐了下來,看來竟彷彿是忽然見到了親人一樣,是以坐下來休息一陣。

  盛大娘忍不住問:「好什麼,你見到老娘還好麼?」

  鐵中棠又長長歎了口氣:「我苦苦尋找兩位,是以此刻才找著,總算是蒼天有眼,沒有教我空走一趟。」

  盛大娘心中更奇:「你找老娘作什麼?」

  盛存孝生性不喜多話,只是手持長劍,凝注著鐵中棠。

  鐵中棠突然彎下腰去,大聲呼痛。

  盛大娘道:「什麼事?」

  鐵中棠顫聲道:「暗器,有人……」

  盛大娘厲聲道:「少在老娘面前作怪,老娘不會上你的當!」嘴裡雖然這樣說,仍忍不住要想看一看究竟有沒有暗器?

  鐵中棠眼角偷窺,只見她已緩緩俯下身來,不禁暗中冷笑忖道:「你還是上了我的當了!」

  他揚手擲出一把砂石泥土,身子全力自地上彈了起來,雙足連環飛起,踢向盛大娘面門。

  盛大娘身形後退,大呼道:「存孝,莫放他逃了!」

  盛存孝揮手刺出一劍,劍勢如虹,急快絕倫。

  鐵中棠大聲道:「長劍不斬徒手之人,你要殺就來殺吧!」展動身形,向左逃去,盛存孝劍勢果然一挫,僅僅在鐵中棠後背劃破一條血口,便頓住腳步,暗暗歎道:「我憐你是條漢子,快走吧!莫要被別人追著了!」

  他心中動了憐才之意,竟抬手放了鐵中棠一條生路。

  盛大娘雙目一時睜不開來,但仍然揚手放出一把銀針,但見銀芒閃閃,直追鐵中棠,彷彿自己長了眼睛一般。

  要知盛大娘浸淫這暗器已有數十年之久,不但早已能聽風辨位,而且可將暗器隨意指揮,看來若有靈性。

  這道理全在她手勁控制之妙,絕不和「身劍合一,馭空御劍,取人首級於千里之外」這種武林神話一樣。

  鐵中棠知道盛存孝手下留情,狂奔了十數步,突然覺得腿股一麻,竟連中了三支細如銀絲般的天女針。

  一陣透心徹骨的痛苦,使得他腳步一個踉蹌,幾乎無法舉步,但他卻放了心事,知道針上無毒。

  針上若是有毒,便必定不會疼痛,原來盛大娘為了要想生擒敵人,是以取在掌中備用的,乃是無毒之針。

  鐵中棠長長吐了口氣,反手一掌擊在中針的傷處之上,傷口中的銀針立刻被掌力震出半截。

  他食中兩指一挾,將銀針挾了出來,忍住疼痛,飛奔而去。

  此刻他行動更是謹慎,尋了數塊乾泥,捏在手上,每走十數步,便向兩側擲出一塊泥土,作為誘敵之用,直到他擲出第五塊十泥時,暗處樹梢果然發出了一陣暴聲,鐵中棠身子一閃,緊貼在樹幹上。

  只見十數枝弩箭自樹梢破空而下,齊齊射向那乾泥落下之處,鐵中棠牙關緊咬,將最後一塊乾泥全力擲出,只聽樹梢上輕叱道:「點子那邊去了!」

  四條人影嗖的躍下,齊齊向那邊追去。

  鐵中棠歎了口氣,轉身向另外一方向掠出,他雖然屢次都以機智騙過了強敵;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要逃到何處?

  哪知道一路上都沒有埋伏,鐵中棠心中暗歎:「今日我若能逃脫,必是老天爺相助,否則……」

  一念還未轉完,突聽一聲輕叱:「站住!」

  鐵中棠擦身向左奔去,只見左面一株樹後,露出一柄長弓,箭已上弦,引滿待發。

  他滿身重傷,不敢硬闖,反身奔去,哪知右面樹後己緩步走出一條大漢,冷冷道:「哪裡走!」

  鐵中棠雙目一閉,轉身向前中衝了過去。只聽迎面一株樹上有人厲聲道:「這裡也走不了的!」

  樹上已又躍下一條勁裝大漢,手持長刀,滿面冷笑。

  鐵中棠暗歎一聲:「罷了!」

  但見前、後、左、右,已被四條大漢團團圍住,一人手持長刀,另二人手裡都拿著長箭硬弓。

  鐵中棠若是孤身一人,氣力充沛時,這四條大漢,他哪裡還放在心上,但此刻他滿身傷痕,懷裡還抱著傷重暈迷的雲錚,便是個普通壯漢,也能一拳將他擊倒,何況這四人身手俱都十分矯健,尤其那持刀大漢,目光炯炯,輕功不弱,看來還彷彿是個武林好手。

  剎那之間,他但覺萬念俱灰,信心頓失。

  「師父,弟子愧不能為你老人家保全師弟的性命,只有化為厲鬼,在九泉下助你老人家復仇了!」當下立定腳步,挺起胸膛,昂然等死。

  只見那四條大漢已一步步逼了過來,他四人還怕鐵中棠出手反抗,是以人人面上俱都是一片凝重之色。

  鐵中棠仰天大笑:「緊張什麼?你們只管放大腳步過來便是,你鐵家少爺索性成全了你們,絕不動手!」

  那持刀大漢面色微變,冷笑道:「姓鐵的,你死到臨頭,還要逞兇?」

  「死是什麼滋味,你鐵家少爺早想嘗一嘗了,只管放膽過來,看鐵少爺可會皺一皺眉頭!」

  持刀大漢冷笑一一聲,揮手道:「將這廝生擒,莫要傷了他的性命,堡主還要審問他的。」

  這持刀大漢似是四人之首,另三條漢子齊應了一聲,撤箭收弓,大步奔來,但仍然不敢大意,神情間滿是緊張戒備之色。

  鐵中棠昂然卓立,面帶笑容,心中卻甚是酸楚。

  他師恩未報,大仇未復,實在是不能死的。但等到除了死亡別無選擇之途時,他卻仍然有含笑面對死亡的豪氣。

  那持刀大漢右手緊握刀柄,左掌也似乎滿扣著一把暗器,面上卻已不禁現出了激動難安之色。

  直到那三條大漢俱已走到鐵中棠身側,他突然輕叱一聲:「慢著!」一個箭步急竄而來。

  三條大漢方自一愕,持刀大漢右掌一揚,長刀已砍到左面一條大漢的頸上,暗器也已射入右面大漢的胸膛。

  另一條大漢大驚之下,一拳擊中了鐵中棠的背脊,直將鐵中棠打得斜斜衝出數步,撲面跌倒地上。

  持刀人厲叱一聲,刀光閃處,急砍那大漢肩頸。

  那大漢閃身避過,失聲驚呼道:「你瘋了麼!」

  語聲未了,持刀人又自劈出三刀,刀光有如匹練一般,將那大漢團團圍住,那大漢心膽皆喪,狂呼一聲,轉身向後奔出。

  持刀人滿面殺機,也不追趕,直待他逃出三步,持刀人突然全力擲出了掌中長刀,去勢如虹,如閃電一般,「噗」的插入了那大漢的背脊,去勢未竭,直將他釘在一株樹上,慘呼未出,氣絕而亡。

  鐵中棠掙扎著坐了起來,懷中仍緊抱著雲錚的身子,方纔那大漢驚惶之下,擊出一掌,拳勢並不甚重,是以他此刻仍可掙扎坐起,心中驚奇交集,愣愣的望著那持刀大漢:「朋友你……為什麼……」

  持刀人拔出長刀,在鞋底一抹刀上血跡:「此時此刻,不是說話之處,鐵公子快跟在下逃走。」

  「你不說清楚,我怎能跟你走?」

  持刀人輕輕歎息一聲,道:「二十年前,鐵公子的先人鐵老前輩刀下留情,放過了一個少年趙奇剛的性命,那趙奇剛雖是個粗人,但二十年來卻從未將這活命大恩忘記,只可惜鐵老前輩已仙去了。」

  他語聲已微微顫抖,但仍極快的接著道:「趙奇剛不能報大恩於鐵老前輩,只有為鐵老前輩的後人盡一份心力,前面不遠便是出林之路,公子你快伏在趙奇剛的背上,也好叫趙奇剛報恩於萬一!」

  鐵中棠掙扎著站起,語聲未了,又撲地倒了下去。

  趙奇剛面色大變,伸手去扶鐵中棠的肩膀:「快!再遲就來不及了!」

  鐵中棠卻搖了搖頭,慘然笑道:「趙兄,你快將我懷中的兄弟抱起,逃命去吧!我……」

  「你要怎樣?」

  「我已不行了,你力不能背負我兩人一起逃走。」

  「為何不能?我拚命也要……」

  「那樣只是在送你我三人的性命而已,我留在這裡,替你們擋住援兵,你們還有逃生之望。」

  趙奇剛跺足道:「公子,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公子你若是不走,趙某也只有陪著公子你一起等在這裡!」

  鐵中棠沉聲道:「趙兄,你是條恩怨分明的熱血男兒,怎能定要我做個不仁不義的人,我身受雲家大恩,若將他留在這裡,自己逃走,豈非變成了禽獸不如的畜牲,趙兄,你若不依我,鐵中棠只有自殺一死!」

  趙奇剛身子一震,呆在當地。

  鐵中棠歎道:「我已將這兄弟性命交託給你,你還不快走,只要你能救他一命,家父在九泉之下也必定感激!」

  趙奇剛面如死灰,不能動彈。

  鐵中棠厲聲道:「快走!你救他如同救我,再不走我就先死在你面前。」

  趙奇剛咬了咬牙,跺足道:「想不到世上竟有公子你這樣的鐵血男兒……好!依你!」

  他霍然俯下身去,抱起雲錚的身子,大步向林外走去.

《大旗英雄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