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風鈴的聲音

  風鈴的聲音並不一定只有在有風的時候才能聽見。

  風鈴的聲音,也不一定是風鈴發出來的。對了寧來說,風鈴的聲音只不過是一種可以令人銷魂的聲音而已。

  每當他聽到這種聲音,就會想起一個夢一樣的女人。

  現在他彷彿又聽到了這種聲音。

  可是現在距離那一個清涼的四月黃昏,已經有很長的一段距離。

  甚至可以說,已經有了一段超越過人生中萬事萬物,甚至已超越生死的距離。

  那個黃昏,他和姜斷弦正在插花。

  四月的黃昏,總是清涼的。

  最後的一枝花已經插下去,瓶中的花已滿,滿得連那滿天夕陽都照不進一絲去。

  瓶中錯落的花枝,每一根枝,每一朵花,每一片葉,每一個陰影,都被安置在最好的地位上,恰巧能擋住滿天夕陽,讓它連一絲都照不進來。

  丁寧凝視著這一瓶花,眼神就好像服食了某種丹砂的術士一樣,忽然變得說不出的空虛和渙散,卻又顯出了一種無法描述的光芒——

  他是不是看到了他的神?

  過了很久,他才能開口問姜斷弦。

  "這是不是真的?"

  "是。"

  "你真的做到了?"

  "不是我做到了,而是你做到了。"姜斷弦說:"你自己應該明白這一點。"你也明白?"姜斷弦慢慢的點頭,他的神情更嚴肅,甚至已嚴肅的接近悲傷。

  "別人不明白,可是我明白。"姜斷弦說:"在別人眼中看來,也許會認為是我看出了你這一局的破綻,及時攻入,只有我才知道,刀與花的精魂已經盡在瓶中,我這最後一枝花如果不插進去,反而更見其妙。""為什麼?"

  "因為有餘即不足,有空靈的韻致,就比滿好。"姜斷弦悠悠的說。

  "一個人無論做什麼事,都不要做得太滿,否則他就要敗。"這道理本來是大多數人都應該明白的,只可惜這個世界上偏偏有大多數人都不明白。

  丁寧忍不住問姜斷弦!

  "你既然明白這道理,剛才為什麼還要把那最後一枝花插下去,"姜斷弦的回答簡單而明確:"因為我好勝。"

  丁寧沉默。

  他也明白姜斷弦的意思,古往今來,也不知有多少英雄豪傑,就敗在"好勝"這兩個字上。

  姜斷弦直視著他,"如果你是我,剛才你會不會那麼做?"丁寧沒有回答,只是用一種很奇怪的態度說:"剛才我布的那一局,如果不是花陣,而是刀陣,我留下的那最後一隙之地,恐怕就是死地了。""恐怕是的。""在那種情況下,你會不會做同樣的事?"姜斷弦也沉默良久:"我不知道,"他說:"未到那一刻之前,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會怎麼做!"他說的是真話。

  高手相爭,決生死於瞬息間,在那一瞬間所下的決定,不僅是他這一生武功智慧和經驗結晶,還要看他當時的機變和反應,甚至連當時風向的變換,光線的明暗,都可能會影響到他。

  高手相爭,生死勝負本來就是一念間的事。

  在那一刻,生死勝負之間,幾乎已完全沒有距離。

  丁寧長長歎息。

  "是的。"他說:"未到那一刻之前,誰也不能猜測我們的生死勝負,因為誰也不知道我們在那一刻會下哪一種決定。"他蒼自的臉上彷彿露出像夕陽般淒艷的笑容。

  "這一點,恐怕也就是我們這種入黨得有趣的地方,""是的。"

  "那麼,姜先生,"丁寧偏頭:"你看我們今天是不是應該為這一點破例喝一點酒?"姜斷弦嚴峻的眼中也有了笑意。

  "能夠找到一個很好的理由喝一點酒,也是人生中比較有趣的幾件事之一,"他看著丁寧:"你能想到這一點,就表示你的心情和體力都已好多了。"這時夕陽將落,廚房裡已經傳出了春筍燒雞的香氣。

  春筍燒雞,恰巧酒飯兩宜。

  對一個生長在農村裡的孩子來說,廚房裡的香氣永遠是最迷人的。

  城市裡的大戶人家子弟,對廚房的感覺,只有骯髒、雜亂、油膩。

  因為他們的母親不在廚房裡。

  丁寧的感覺也是這樣子的,他這一生幾乎從未走入過廚房。他甚至不願看到那些帶著一身油膩從廚房裡走出來的人。

  可是現在他的想法居然改變了。

  這兩個月來,他天天都在廚房裡吃飯,伴伴總是把廚房整理得很乾淨,而且經常洗刷,大灶裡的火光明亮而溫暖,鍋子裡散發出的香氣總是讓人黨得垂涎欲滴,靠牆的角落裡那張已經被洗得發白的木桌上,擺滿廠醬油、麻油、醋、胡椒、辣椒、蒜頭,和各式各樣可以幫助你增長食慾的調味品。

  丁寧終於瞭解,當一"個飢餓而疲倦的丈夫,攜著他孩子,冒著寒風歸來,聽到他的妻子正在廚房裡炒菜,嗅到廚房裡那仲溫暖的香氣時,心裡是什麼感覺了。

  有時還不到吃飯的時候他甚至也想到廚房裡去走一走,兄其是在那些淒風苦雨的夜晚,能夠坐在爐火邊安適的吃頓飯,真是種無法形容的享受。

  流浪在天涯的浪子們,你們幾時才能有這種享受?你們幾時才懂得領略這種享受?

  用砂鍋燉的春筍雞已經擺在桌子上、鍋蓋掀開,鍋裡還在"嘟嘟"的冒著氣泡。

  伴伴正把一壇放在爐灰裡溫著的酒,從大灶裡拿出來。

  她彎著腰,把一身本來已經很緊的衣裳繃得更緊,襯得她的腰更高,腿更長。

  而且,一到春天,年輕的女孩們還有灌肯穿太厚的衣裳?

  丁寧盡過不去看她,只是去看她手裡的那罈酒。

  在這種荒僻的地方,能夠有這麼樣一罈酒喝已經很不錯了,只不過對兩個酒量都非常好的人來說,這罈酒實在未免太少了一點。

  "此時此地,酒本來就不宜過多。少飲為佳,過量就無趣了。"他們都這麼樣說,都希望對方能少喝一點,讓自己多喝一點。

  喝酒的入都是這洋子的。

  看見有足夠的酒,就希望自己能先把別人灌醉,酒不夠的時候,就要搶著喝。

  幸好他們都還可以算是相當斯文的人,所以搶得還不可·太凶。

  用山泉釀成的新酒,當然不是好酒,卻自有一種清冽的香氣。

  對他們這種酒量的人來說,喝這種酒簡直就好像喝茶一樣。

  兩個人雖然盡量保持斯文,可是一砂鍋燒雞隻吃了兩筷子,一罈酒就已只剩下一半了。

  伴伴輕輕柔柔的說:"這種酒有後勁,你們還是慢點喝的好。"姜斷弦忽然大笑。

  姜斷弦是世代的劊子手,是世襲的刑部執事,世世代代,都是以砍取人頭為他們的職業,雖然他們砍的人頭是該砍的頭,也是人頭。

  在這種家族裡生長的孩子,從小就會感受到一種別的小該們無法想像也無法承受的陰鬱之氣,他們六匕歲的時候,只要站到那裡看別的孩子一眼,就可以把比他們大很多歲的孩子嚇跑。

  尤其是姜斷弦。

  甚至連他的長輩們都說他是個很特別的人,從小就很特別。

  在別的小孩都會哭的時候,他不哭,在別的小孩都會笑的時候,他不笑。

  十六歲的時候,他已領了第一趟紅差,殺人頭顱砍蘿蔔。

  然後他就是刑部的第一號劊子手,別人見到他,連哭都哭不出。

  然後他就變成了橫掃江湖,殺人如稻草的彭十二豆,別人見到他,更哭不出,更莫說笑了。

  這麼樣一個人,這一生中,也許根本就不知道"笑"是應該怎麼笑的。他笑的時候,也許比一個人一天中笑的時候還少。

  可是這麼樣一個人現在卻忽然笑了,而且大笑,而且笑得開心極了。

  "你要我們慢慢喝,你是怕我們喝醉?"姜斷弦大笑:"如果這麼樣一點比鳥還淡的酒,也可以把我們喝醉,那才怪。"他不但大笑,而且笑彎了腰。

  無淪任何一個認得姜斷弦的人看到他這麼樣大笑,都不會相信自己的眼睛,無論任何人聽見他說出這樣的話,也不會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為這是不可能的。

  這種笑聲,怎麼可能從這麼樣一個人嘴裡發出來?——

  他是不是瘋了?

  姜斷弦當然沒有瘋,他一同鎮定冷靜嚴峻如岩石,怎麼會忽然發瘋?——

  他是不是醉了?

  姜斷弦當然不會醉。

  在他們這種家族裡,有一種很特別的習慣一一喝"早酒"。

  在執刑前,在天剛亮的時候,在別人宿酒尚未醒的時候,就要喝酒了,喝早酒。

  從小就變成這種習慣的人,酒過總是要比一般人好一點的,有時候甚至還不止好一點而已,在一般情況下,"酒量"本來就是練出來的。

  姜斷弦的酒量,一向都比大多人都好得多。

  今天晚上他只不過喝了一小壇山泉新釀半壇中的一半而已,他怎麼會喝醉?

  就算他一個人把這一一罈酒全部喝光也不該有一點醉意。

  就算他一個人把這種酒再多喝三五壇也不應該醉的。

  他既沒有瘋,也沒有醉,為什麼他忽然間就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丁寧呢?

  丁寧的頭在冒冷汗。

  他也覺得姜斷弦變了,好像就在剛才那一剎那間忽然變的,從一個冷峻嚴肅、擁有極高地位的人,忽然間變得說不出的輕邪而怪異。

  這種改變本來是絕無可能發生的,尤其不可能發生在姜斷弦這一類人的身上。

  難道這罈酒裡被下了某種可以使人神智迷幻的邪藥丁寧立刻否定了自己這種想法。

  以他的智慧、經驗,和反應,酒裡只要有於分之一的藥物,他相信自己都能在酒杯沾及嘴唇的那一瞬間感覺出來,再慢也不會等到酒已喝進喉嚨裡的時候。

  如果有人想在酒中下毒暗算他,那個人非但愚不可及,簡直是在自己找死。

  姜斷弦的仇家遍佈天下,朋友幾乎沒有一個,他對自己當然保護得更好,要暗算他,當然更不容易。

  丁寧想不通這是怎麼回事而且也無法繼續思想。

  他忽然也覺得有一酒意上湧,頭也暈了,此後這半個時辰,竟變成了一段空白。

  在這段時間裡這地方發生了一些什麼事,他完全不知道。

  他居然也像姜斷弦一樣醉了,都醉很可怕。

  大灶裡的火雖然依舊燒得很旺,伴伴的臉色卻成蒼白,眼睛裡充滿了驚訝和恐懼。

  ~一這兩個於杯不醉的人,怎麼會醉得這麼快?

  她又想起那個美如幽靈,讓她情不自禁神魂顛倒的女人告訴她的話。

  "不管酒是多好的人只要喝上三杯,都非醉不可。"伴伴輕輕歎了口氣,直到現在為止,她還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這麼做。

  不管怎麼樣,她這樣做總是為了丁寧,她還是像以前一佯,只要能幫助丁寧得勝,她還是不借犧牲一切。

  可是她這麼樣做,是不是真的對丁寧有好處呢?

  伴伴又不免歎息。

  她只希望丁寧不要受到傷害,只希望自己沒有做錯事。

  四

  嫣紅如火的夕陽已消沉,慕容秋水卻仍然獨坐在黑暗的晚窗前,手中有笛未吹,屋裡有燈未點,窗外什麼都看不見,夜空下剛剛才有一顆寒星升起。

  韋好客的眼睛也是黯淡的,他正好用黯淡的眼神看著慕容秋水。

  他永遠忘不了慕容秋水眼看著他一條腿被鋸斷時臉上那種表情。

  那時候慕容秋水臉上根本沒有表情。

  短榻上鋪著一張色彩鮮艷得幾乎已像是圖畫般的貂皮。

  穿一身灰白色衣裳的韋好客就斜臥在這張短榻上,膝蓋以下的部分都被一張和他衣裳臉色同樣灰白的狐皮蓋住。

  其實他膝蓋以下可以被掩蓋的地方已經比平常人少了一半。少了一隻腳和半截腿。

  慕容秋水也許還不能算是一個很壞的人,可是他有很多很壞的習慣。

  他的起居無常,飲食無定,胃口壞的時候,什麼東西都吃不下,甚至連碰都不要碰,連看都不要看,這樣東西也許就是他昨天晚上連續吃了十八碟還要再吃的,等到明天晚上,他也許還會像那樣照吃不誤,而且吃個不停。

  可是今天晚上,他不睡,也不看。

  有時候他也很喜歡熱鬧,在他那以特別華麗優雅著稱於王侯間的庭園中,夜夜金盃引滿,朝朝小圃花開。歌舞笙歌,徹夜不絕。

  他喜歡熱鬧的時候,真是喜歡得要命。

  只不過,最要命的時候,還是他不喜歡熱鬧的時候。

  對他身邊的一些人來說,這種時候簡直是酷刑。

  因為在這段時候,他的要求是"絕對沒有",沒有燈火,沒有動靜,沒有聲音。

  在這段時候裡,他嚴格要求他的屬下們為他做到這一點。一定要讓他絕對的獨處,絕對的安靜。

  現在就是這樣子的,所以從他面對著的夜窗中望出去,那廣大的庭園中,連一點燈火都沒有。

  寂寞,有時候雖然像是一條蟲,在啃噬著他的靈魂,有時候卻又像是一雙溫柔的女手,在軟軟的撫摸他的肉體和他的心,讓他那千創百孔的心靈,得到短暫的安息。讓他的力量能夠重生。

  孤獨,安靜,寂寞,都是種非常有效的復原劑。

  這時候花景因夢已經在黑暗中站立很久了。

  她身上穿著的雖然是一身雪白的衣裳,她的臉色雖然也是白如雪,可是她這個人卻彷彿已溶入黑暗中,甚至已像是和黑暗溶為一體。

  她甚至已經是黑暗的本身,多麼黑暗,多麼神秘,多麼優美,多麼淒冷。

  她用一種夜色般的眼色看著他們,已經看了很久。

  他們就這樣被她看著——

  "看",並不一定就是"看見",看見也不一定就要看。

  也許她雖然在看著他們,卻沒有看見,因為她心裡在想著別的人別的事,所以視而不見。

  慕容秋水著著的是一片無邊邊際的黑暗,韋好客在看著的是那暗如春夜秋水般的慕容,他們都沒有在"看"她,也沒有看到她。

  可是他們都已經知道她來了。

  最重要的是——他們也知道她是為了什麼來的。

  五

  花景因夢看著夕陽消逝,看著夜色降臨,看著屋子裡這兩個又有名聲又有地位又有權勢卻完全沒有歡樂的男人沉浸於一種甚至在夜色更黑暗的藍色哀傷裡——

  夜是黑的,"藍"有時比"黑"更黑。

  這種顏色,這種感覺,很可能使她自己都忍受不了。

  所以她點亮了燈。

  燈就在韋好客身邊,短榻邊是一張高幾,几上有一盞玻璃水晶燈,所以燈光一亮起,就熱上了韋好客那張黯淡的臉。

  因夢俯視著他的臉,眼波溫柔,聲音也溫柔。

  "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虛弱,應該多吃點補血的藥。"她說:"人參、牛七,都很好,每天早上喝一碗豬肝湯也不錯。"她壓低聲音,像一個關心的情人般悄悄的告訴他:"如果有新鮮的人肝就好了。"她當然知道,如果韋好客想吃一個人的肝,就是她的肝,可是她的佯子看起來卻好像完全不知道一樣。

  "下次你再跟別人打賭,千萬不要再下這樣的賭注了。"因夢說:"一個人最多只有兩條腿,無論誰都輸不起的,"她義說:"可是一個人如果輸了,就要認輸,不管他下多大的賭注,都要賠出去否則他就不是男子漢了,"因夢告訴韋好客:"所以你輸了,我就一定要你賠,因為我一直把你當作男子漢。""我明白。"

  韋好客臉上居然也露出笑容:"你說的話,我完全部明白。""你也沒有生我的氣?"

  "沒有。"

  "也不傷感情?"

  韋好客點頭,因夢笑容如花:"如果真的是這樣子,我的心就安了。"最能讓花景因夢安心的,當然還是那罈酒,她非常瞭解那種酒的珍貴,也非常廠解那種酒的酒力。

  那種酒甚至已經不能算是一種酒,而是一種迷藥,無論什麼人喝下三兩杯之後,都會喪失他的意志力和控制力,就算有天下無故的酒量,也不例外。

  可是那種酒卻又偏偏真的是酒,就好像於錘百煉、可以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一一樣,它的本質依舊是鐵。

  最妙的是,那種酒的名字就叫做"鐵汁"。

  "鐵汁呢?"

  "我已經把它孱入了小壇當地人用山泉釀成的新酒裡,交給了柳伴伴。"因夢說:"我相信她一定會照我說的那樣做。""你有把握?"

  "我有。":

  問沽的人是慕容,此刻他臉上的表情卻已不是慕容秋水這樣的貴公於應該有的,現在他的笑容看來簡直就像是個惡棍。

  "你有把握?你相信她一定會聽你的話?"慕容用惡棍般的態度問因夢:"你是不是認為她已經被你迷死?"他心裡當然是不會太舒服的,伴伴畢竟曾經是他的女人,自己的女人被一個女人搶走時,雖然要比被另外一個男人搶走舒服一點,畢竟還是不太舒服的。

  因夢明白,卻又好像不明白。

  "她也是女人,我也是女人,她怎麼會被我迷死?"因夢說:"她這麼做,只不過因為她怕死了。""怕死?"慕容問:"怕什麼?"

  "怕死了你們這種男人。"因夢說:"不但怕死,而且怕得要命。"下每一個地方都完全鬆懈。就好像一個處男忽然變得不是處男的那一瞬間的情況一樣。

  然後他就用一種異常滿足又異常衰弱的聲音問韋好客。"現在的情況,你是不是已經完全明白?""是。"現在我們是不是已經可以請勝三到這裡來了?""是的。"

  八

  勝三也許並不姓勝,排行也不是第三,別人叫他勝三,只不過因為經過他"處理"的人,通常都只有"三"樣東西能夠"剩"下來。

  哪三洋東西呢?

  經過他,處理"的人,通常的情況是——性命已經喪失,頭髮已經拔光,眼睛已被挖出,鼻子舌頭耳朵都已被割下,牙齒指甲都已被拔掉,皮膚已被削,四肢已被破,甚至連骨頭都已被打散。

  這個人剩下的還能有三洋?是哪三洋?

  那是不固定的,勝三要他剩下哪三樣,他剩下的就是哪三洋。

  他"處理"過一個人之後,通常都會為那個人保留三樣東西剩下的。

  "我的心一向很軟。"勝三常常對人說:"而且我不喜歡趕盡殺絕。"他說:"不管我做什麼事,我都會替別人留一點餘地,有時候我留下的甚至還不止三洋。

  有一次他為一個人留下的是一根頭髮、一顆牙齒、一枚指甲和鼻子上的一個洞。

  勝三看起來是個很和氣的人,圓圓的臉,笑起來眼睛總是會瞇成一條線,餘暇時除了看看書種種花散散步吃吃東西之外,最喜歡的就是"小——

  小雞、小狗、小兔、小猴子,甚至連小牛、小羊、小豬他都喜歡。

  有人甚至親眼看到過他抱著一隻小豬睡覺。

  這種人當然不喝酒的,滴酒不沾。

  勝三把一匹白布全部撕成一條條兩寸寬的布帶,他的手法不但快,而確實有效,不到片刻就把一匹布都撕光,每一條布帶的寬度都幾乎完全一樣。

  然後他就用這些布帶把自己身上多餘的肥肉都綁緊。

  近年來他已很少再"出差使",養養豬狗花草是用不著費力氣的,所以他身上的肥肉就好像未經修剪的花草邊的雜草一樣"亂生"出來了。

  修剪花草當然不是他最大的嗜好,他最大的嗜好當然還是"處理"人。

  在這一方面,他絕對可以算是專家。

  有人間他:"為什麼別人說你是個處理專家?""因為我的確是。"

  "你處理的是什麼?"

  "是人,"

  "人也要處理?"則這個世界上就臭得不像樣子了,可是最要處理的,還是人,有些人如果你不處理他,我可以保證這個世界一定會變得更臭。""你說的是哪些人?"

  "我說的是那些犯了法卻不肯承認的人,自己心懷鬼胎卻"拚命要揭發別人隱私的人,和那些明明應該受到懲罰,卻總是能逍遙法外的人。""別人說你是處理專家,是不是因為只有你才能讓他說真話?""是的。"

  一匹布可以撕成很多條布帶,勝三身上多餘的肥肉卻不大多。

  餘下的布帶,是他為那些曾經和他同進退共生死的夥伴們準備的。

  他的夥伴們也和他一樣,漸漸開始有一點發福了,發福雖然不是"福",這些人卻還都是身經百戰經驗豐富的老手。

  他們的拳頭落下去的時候,通常都是最容易讓人說實話的地方。

  如果他們要懲罰一個人,那個人通常都會希望自己根本就沒有生下來過。

  勝三甚至曾經向人保證:"經過我們這班兄弟處理過之後,甚至連一個處女都會承認自己生過八個孩子。"所以也有很多人希望勝三這個人根本就從未活在這個世界上。

  現在勝三正在看過他的夥計們把一條條白布帶用一種非常特別的手法把自己多餘的贅肉包紮纏緊,就好像一個外科大夫用來為病人止血的那種包紮方法一佯,簡單準確而有效。

  經過這一重手續之後,再穿上小麻皮裁縫店那些連一粒麻子都沒有的女裁縫們做的緊身衣,他們的體態看來就和年輕的時候完全一樣了。

  可是勝三非常瞭解他的這些夥伴們,他們這麼做絕不是為了要讓別人覺得好看的,更不是為了行動上的方便。

  對他們這些入來說,這一點才是最重要的。

  他相信他們在行動時的表現,絕不會讓人失望,更不會較入遜色。

  他相信他們一定也會像往常一樣,把這次任務圓滿完成。

  這次任務,已經是他們的第一百八十六次。

  七

  丁寧是個很灑脫的人,臉上總是帶著種讓人黨得很舒服的表情,從容自在,揮灑自如。

  姜斷弦臉上的表情卻總是會讓人黨得很不舒服。一張完全沒有表情的臉,總是會讓入覺得很不舒服的。

  可是現在他們兩個人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卻覺得差不多——

  喝醉酒的人,臉的表情豈非總是差不多?。

  柳伴伴看著他們,心裡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恐懼。

  現在大灶裡的爐火還在燒著,擺在灶上溫著的半鍋春筍燒雞依舊可以讓人食慾大增,廚房裡還是同樣保持著它那份溫暖和親切,喝了酒的人總是會喝醉的。

  一切都沒有改變,可是柳伴伴卻忽然有一種很可怕的預感,覺得每件事都快要改變了,而且立刻就會改變。

  她甚至感覺到,所有一切溫暖美好的事,在一瞬間就會改變為災難和不幸。

  她的預感,就好像大多數飽經滄桑,聰明而美麗,的女人們的預感一樣,通常都不會錯的。

  她們這種女人就好像某一些反應特別敏銳的野獸一樣,有一種非常神秘而且無法解釋的第六感。

  她們的這種感覺,甚至已經和江湖中那些超級殺手和超級浪子的第六感非常接近——

  一個高級妓女和一個超級江湖人,在某一方面來說,是不是屬於同樣的一類人?

  柳伴伴這次的預感果然也沒有錯,她預感中那種可怕的變化,果然就在這一瞬間發生了。

  八

  廚房的門是關著的,卻沒有上栓——

  有很多人認為,廚房的房門就好像妓女的房門一佯,是永遠為人開放的,所以既不上鎖,也不上栓。

  這忡說法聽起來好像很有理由,其實卻大錯特錯,因為妓女的房門上栓鎖的時候遠比其他任何地方上栓鎖的地方都多。尤其是好看的妓女。

  廚房的門沒有上栓,也不必上栓了,因為這扇門忽然間就已經變成了兩三百片碎木頭。

  明明裝得很好的一扇門,忽然問就被卸了廠來,一個人舉個,"砰"的一聲,門已碎裂,每一個碎片都被一個人抓住,有的用手拗,有的用時撞,有的用掌擊,有的用拳打。

  於是這一扇完完整整結結實實的門忽然問就變成一地碎木頭。

  碎木頭不是門,門已不見。

  一行八九個人,踩著碎木頭走進了廚房,每個人都已經有四五十歲了,可是每個人的動作都很靈活矯健,走起路來的樣子,就好像一個十七八歲的市井少年,剛殺了他們那個地盤的老大一樣,趾高氣揚,神氣活現,全身上下每一·根血管裡的精力都彷彿隨時可以爆炸。

  一行八九個十八歲的強壯少年都用這種步伐和姿態走進了一個廚房,已經讓入覺得很震驚了,何況他們都已是中年人。

  何況他們剛才把一扇門變成一堆碎本頭的手法,又是那麼快、那麼準、那麼確實、那麼有效,每一拗、每一撞、每一掌、每一一擊、每一個動作的落點都在最準確的地方。絕對可以造成最大的破壞力。

  如果他們對付的不是一扇門,而是一個人,如果他們還是用這種方法去對付這個人,那麼他們所造成的殺害力和損害力,恐怕就只有用"毀滅"兩個字才能形容了。

  最主要的一點是廚房的門根本沒有上栓,他們要進來,根本不必把一同很好的門毀掉。

  他們這樣做是不是為了示威?

  不管他們這佯做是為了什麼,伴伴都覺得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已經開始沁出了冷汗,每一根肌肉都已經開始收縮,甚至連膀胱都已縮緊。

  可是從表面上看來,她好像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她這時安安靜靜的坐在她原來的地方,看著這些人帶著一種異常沉靜的態度,用一種異常沉靜的步伐,慢慢的走進了這間廚房。

  然後呢?

  然後他們就做出了一連串別人所無法想像的行為,他們這種行為,甚至延續了半個時辰之久。

  半個時辰,已經可以算是很長的一段時間了,已經可以做很多事。

  一一半個時辰是多長的時間?半個時辰裡可以做多少事?

  這種觀念,有多少人能瞭解?

  有多少人能有這種觀念?

  九

  勝三踩著滿地碎木,大步走進了廚房。

  廚房裡的情況完全和慕容秋水保證的一樣,只有兩個已經大醉的男人,和一個腰極細腿極長的女人。

  對這一點,勝三覺得很滿意。

  他喜歡做這一類的事,但是他不喜歡有意外的情況,他的夥伴們已經不多了,他希望他們都能活到七十歲。

  現在的情況看起來雖然都已在他的控制之下,可是他仍然不願出一點差錯。

  所以他一定要先問這個細腰長腿的女人。

  "你就是柳伴伴?"

  "是。"

  "這個年輕的小伙子就是丁寧?"

  "是。"

  "另外一個就是姜斷弦?"

  "是。"

  "也就是那個彭十三豆?"

  "是。"

  "你會不會錯?"

  "絕不會。"

  勝三輕輕的吐出了長長的一口氣:"這麼樣看來,我好像並沒有走錯地方,也沒有找錯人。""你沒有。

  勝三微笑:"那就好極了。"

  就在勝三臉上的笑紋開始出現的時候,他身邊已經有兩個人開始行動。

  這兩個人的拳頭就在這一瞬間,打上了姜斷弦和丁寧的後腰。兩個人打的部份都是完全一洋的,打的都是一個人腰後最軟弱的部份。

  然後他們就繼續揮拳痛擊,他們的拳頭落下時,就好像屠夫的刀。

  伴伴已經開始覺得要嘔吐,可是她忍住,經過這一連串慘痛的經歷後,她已經學會忍受一些別人所無法忍受的事。

  她想哭,又忍住。

  她的臉看起來居然還有一點很愉快的樣子,她就用這種樣子問勝三。

  "你問我的話,我全都回答了,現在我可不可以問你一件事?""可以。"

  "你當然知道丁寧和姜斷弦是什麼樣的人。"

  "我知道。"勝三說:"他們都是名動天下的高手,可是現在在我眼中看來,他們只不過是兩塊死肉。"他的聲音裡並沒有一點威脅或者是誇耀的意思,他只是很平靜的在敘說一件事實。

  "在我的兄弟們手下,不管什麼人都很快就會變成一塊死肉的。"勝三說:"可是他們一向都不急。""不急?"伴伴忍不住問:"不急是什麼意思!""不急的意思,就是他們並不急著要把一個人變成一塊死肉。""我還是不懂你的意思。"伴伴說。

  勝三笑了笑:"那麼我問你,你有沒有看見過一位名伶急著要把他們的一出名劇演完的?""我沒有。"

  "我的兄弟也一樣。"勝三說:"他們處理這一類的事,就好像一位名憐在演出他的名劇一樣,通常都喜歡用一種比較緩慢而優雅的方法,因為對他們說來,這種事並不是一種急著要交差的事,而是一種藝術,一種享受。"他帶著微笑對伴伴說:"如果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你只要看看他們的演出就會明白了。"說完了這句話,他就選了一張最舒服的椅子坐下來,帶著一種非常讚賞的態度,開始欣賞他兄弟們的表演,真的就好像一個非常"懂戲"的人在看戲一樣。

  第一拳擊出後,他們的動作就慢了下來,每一個動作都變得異常緩慢而優美。

  他們先開始打丁寧和姜斷弦身上最軟弱的部份,然後再開始打他們的肩、股、臂和腿。使他們的痛苦越來越加深,卻不會讓他們太快暈倒——

  暈過去之後,就不會感覺到任何痛苦了。

  暈厥本來就是人類保護自己的本能之一,。

  一個喝醉酒的人如果吐了,就會變得清醒一點。

  他們當然不希望丁寧和姜斷弦清醒。

  對這些兄弟們的傑出表現,勝三很明顯的表現出他的讚賞和滿意。

  "你覺得他們怎麼佯。"勝三問伴伴。

  "我只能用兩個字形容他們。"伴伴歎息著說:"我覺得他們真精采。"她說的不是實話。

  她只覺得要吐。

  她寧可他們用一種更殘酷更暴烈的方法去對付丁寧和姜斷弦,她寧可他們用市井匹夫流氓打手們用的那種方法去毒打他們,打得他們頭破血流,骨折肉裂,她反而覺得好受一點。

  這種打法,她實在受不了。

  可是她再三告訴自己,絕不能把自己心裡的想法表現出來。

  她受到的折磨和苦難已經夠多了,何況她的苦難並不能使丁寧和姜斷弦的痛苦減少。

  一~這個女孩是不是已經變得比較聰明了一點?——

  女人對這一類的事是不是總是學習得比較快?

  勝三忽然轉過身,面對著伴伴,用一種非常溫和友善的聲音問她:"你有沒有看見過一個好吃的人在慢慢的享受他一種非常豐富的晚餐?""我看過。"

  "你看我的兄弟們現在的表情是不是也像那些人一樣?""好像有一,點。"

  勝三微笑:"我的兄弟們當然也是跟我一樣的人。"他又間伴伴:"我既然也跟他們一樣,為什麼沒有和他們一起去享受這種晚餐?""因為你有你自己為自己留下的晚餐。"伴伴說:"一個做老大的人,就算自己不留他的兄弟們也會替他留下來的。""有理。"

  "一個做老大的人,他自己的晚餐通常都會比他的兄弟們好一點。""通常都是這樣子的。"勝三說:"只不過這一次有一點不同。""哪一點?"

  "這一次不但比以前的都要好一點,而且我還可以保證,你絕對想不到我今天的晚餐是什麼。"伴伴的臉色忽然變了,心裡忽然覺得說不出的恐懼。

  剛才他們出手對付丁寧和妻斷弦,她還能控制自己,因為直到現在她才真正發覺到這種恐懼,因為直到現在她才發現勝三看著她的眼神,就好像是一匹狼和一條毒蛇的混合,不但冷酷殘暴,而且貪婪邪惡。

  可是她一定要把這種恐懼盡量隱藏起來;所以她還是問勝:"今天你的晚餐是什麼?""是你,"勝三說:"今天我特別為自己留下的晚餐就是你。"伴伴閉上眼睛。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她想不通,為什麼有些人總是活在噩夢裡,雖有問斷,卻無休止。

  她活著,好像只因為等待那一個接一個的噩夢間的片刻間隙——

  這一場噩夢什麼時候會醒呢?

  她不知道。

  這時候她已聽到一種很奇怪的聲音,一個拳頭沉重而緩他對他生命中每一樣東西,每一件事都非常挑剔。

  現在他正在計時,計算勝三和他的兄弟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達成任務。

  慕容秋水的估計是一個時辰。

  勝三現在做的這一類事;本來用不著這麼長的時候,這種事本來是一種很簡單的事,用的方法本來應該是最直接的方法,簡單、直接,有效,而且絕不浪費時間。

  可是勝三在處理這一類事的時候,所用的方法卻是完全不同的。

  因為他把這種事變成了一種藝術,一種享受。

  沙漏中的沙子慢慢的流下去,流得雖慢,卻不會停,如果它停,只因為沙已流盡。

  現在它停了,現在已經到了一個時辰。

  慕容秋水站起來,走到韋好客的臥榻旁:"你是不是已經叫人把我那匹八百準備好了。""是。"——

  "八百"是一匹馬,可以"夜行八百里"的快馬。

  "那麼我現在就要走了。"慕容說:"我一定要在丁寧和伴伴還沒有死的時候去看一看他們。"他的聲音異常溫柔:"你知道,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看著慕容走出去之後,韋好客也閉上了眼睛,眼前也是一片黑暗。

  他也不懂。

  他不懂他自己為什麼總是會替慕容秋水去做很多他本來不願意做的事,直到他殘廢之後,慕容秋水還是同樣要他做。

  他覺得自己好像上輩子欠了慕容秋水的。

  在看著慕容走出去的這一瞬間,韋好客忽然覺得好後悔好後悔。

  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對不起丁寧。

《風鈴中的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