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鷹愁峰」,恍若一名打著赤膊的壯漢,岩石糾結,巉崖陡峭,褐黃色的土裡冒著熱騰騰的汗氣,草木不生,鳥獸絕跡,若非峰頂的山坳子裡隱約傳來哄哄人聲,真會讓人誤以為這兒是一塊被惡鬼詛咒過的絕地。
當千里迢迢從玉田縣趕來的智和禪師與「河北大俠」公孫羽並肩走上山道之際,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刻。
智和禪師抹著胖大頸項上的汗珠,喘吁吁的道:「如今國步艱難,豈知這條山路也不易走哩。」公孫羽笑道:「大師昔年以『八步趕蟾』稱絕於世,不料如今卻連隻豬都趕不上了,真是歲月催人老哇!」
智和呸道:「趕你這隻豬!」拍了拍肚皮,道:「怪都怪這幾年悠閒日子過太多了,身體裡的肥油只會來不會去,竟著了相了。」
公孫羽笑不可遏。兩人只顧逗趣,反忘了疲累,腳步愈發加快起來。
智和道:「聽說這回梁小哥得了新皇帝的詔令,要兩河人民組織『忠義巡社』對抗金兵,依我看哪,驅逐金兵本非難事,但要這些平日據地自雄的各路好漢同心協力,恐怕,哼哼……」公孫羽點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咱們漢人本來就是一盤散沙,要誰服誰,確實不容易。」智和正色道:「葉帶刀他們師徒幾個,我可是服的。想當年葉帶刀的師父『戰神』孟起蛟何等英雄蓋世,他的傳人總算沒辜負了他的美名。」
公孫羽歎道:「孟大俠竟己去世這麼多年了,想來猶令人惋惜不已。他若還健在,現今也才六十出頭,倒是號召兩河義士的最佳人選。」頓了頓,又道:「有一件事倒頗奇怪,照說孟大俠當年應收了四個徒弟,如今江湖道上卻只知葉帶刀一人而已……」
智和笑道:「龍生九子,子子不同,總有有成器與不成器的。倒是葉帶刀的八個徒弟,個個都是上駟之材,實在不簡單。」
兩人說著說著,已行至山窩之前,早有「九頭鳥」桑仲笑嘻嘻的迎過來磕頭,邊道:
「兩位師伯來得恁早?人胖腳倒不胖。」
智和啐道:「你個狗崽子,又在罵誰?」
舉步走進山坳,只見已聚了不少人在裡頭,多是太行紅巾頭領,但也有來自河東、河北的紅巾頭目,彼此之間有識的、有不識的,俱各成堆寒暄,當然也不缺早就互有嫌隙的,遠遠兩邊站著,你瞪我,我瞪你,直欲找著機會便動起手來。
桑仲將兩人領至一條長板凳上坐了,笑道:「兩位師伯先歇歇,抹把汗,免得汗水漬爛了肥肉。」智和笑道:「你這腌臢鳥行貨子!手上功夫可及得上嘴巴?」
桑仲胡打了幾個混,翻身想再出谷外迎客,只見左首窯洞木門一開,走出一名女子,谷內眾人頓覺眼前一亮,恍若天上墜下了一顆星星,將這光禿禿的山坳點綴得異常鮮活閃耀,原本沸沸揚揚的笑話喧嘩更一齊沉寂下去。
桑仲踱到她身邊,低聲道:「九師妹,仔細點,今天可來了好大一堆虎豹豺狼,萬一被咬上一口,咱們『太行九俠』的威名可就掃地啦。」
夏夜星哼道:「怕他們?」旁若無人的把眼光遍掃谷內一轉,邊自問道:「五哥呢?」
桑仲歎了口氣:「你就只知五哥五哥,咱們不都是哥呀!」
夏夜星笑著擰了他一把,還未答言,忽見燕懷仙陪著四名和尚快步走入谷內,群豪立發一陣騷動,紛紛叫道:「『五台三傑』也來啦!」
自本朝初年,楊五郎在五台山落髮出家,將「楊家槍法」傳給寺內僧人之後,五台山的習武風氣便一直為各叢林之冠,而這「五台三傑」——僧正龐英、杜太師與呂善諾,又是五台眾僧中的佼佼者。去年太原被圍時,他們便曾兩次率領僧兵出山與金人廝殺,雖因眾寡懸殊,未能突破金兵包圍,卻早令兩河豪傑欽佩不已。
智和禪師笑道:「咱們和尚本乃方外之人,不想此次『太行大會』,一來竟來了這麼多個禿驢,外人看了還以為咱們在做什麼水陸道場哩。」轉眼只見三傑背後還立著一名高大僧人,左臉頰上生著拳頭大一塊青記,右臉頰上刺著兩行金印,卻是犯過事之人。
智和見他相貌驃悍,目隱精光,心知他必非尋常之輩,因問:「這位師兄面生得緊,不知……」
和智和一樣胖,只是略矮一截的社太師趕緊岔道:「先拜見了主人再說。葉帶刀呢?
好大架子,連影兒都不見哩。」
燕懷仙在旁忙道:「師父這幾日身體不適,恐怕無法與眾位大師會面。」
五台三傑俱皆一楞,均忖:「葉帶刀內功何等深厚,竟至病得起不了床,看來大約老命難保。」自不便再多追問,轉向各紅巾頭領見禮。
夏夜星挨上前來,輕輕扯了燕懷仙一把,低聲道:「師父到底是怎麼搞的?人好好的嘛,怎麼老躲在洞裡不出來見人呢?你們這次下山回來之後,一個一個都變得陰陽怪氣的,好沒道理!」
燕懷仙打從半個月而回來以後,便一直忙著與各路豪傑聯絡,還沒跟她好好說過一次話,每次見面都是匆匆忙忙的一閃即過,此時方有閒情定睛將她細細打量了一番,只見她竟已出脫得一副成熟少女樣態,嫻靜中雖然偶爾還會透出幾絲刁蠻之氣,但已尋不著以住那個潑辣野丫頭的影子了。
燕懷仙不由笑道:「愈來愈像漢人姑娘了嘛?」
夏夜星高噘起嘴唇,哼了一聲,依舊十分不屑。
燕懷仙又道:「『寒月神功』進境如何?」其實根本不用問,也已從她蒼白透明的臉上,看出她這十個月來一點都沒閒著。
夏夜星眼中忽然閃過一抹怪異之色,嘴上笑道:「修習內功的確有趣得緊,一天不練,心頭竟會發慌呢。」
燕懷仙大半年來也無日不練「寒月神功」,一聽她這樣說,立刻便點頭道:「是啊,就是如此……」忽然想起以前修練別種內功,都不曾有過這種感受,不禁暗自一楞。
夏夜星卻話鋒一轉:「你們真見著了宋國新皇帝?」燕懷仙苦笑道:「生平第一次見皇帝,不料卻是在那樣狼狽的景況之下,真叫人感慨叢生。」夏夜星抿嘴笑道:「當初你們在」崔府君廟』救他之時,他不更狼狽一些?」
燕懷仙道:「那時他既不是皇帝,又假扮成商旅模樣,情形自然不同。可笑那日張邦昌也被我們一起救下,早不如一刀宰了他倒好。後來金人擄走二帝,竟冊立他為帝,那傢伙起先遠大刺刺的做得安穩得很,等金人退還北地之後,汴京軍民卻那有人肯聽他的話?他才覺得事情不對,忙將元佑皇后迎還宮中,太后立命康王嗣位。張邦昌見大勢已去,忙趕到應天府,痛哭流涕,伏地請死。咱們那日進謁皇帝,正撞著他在那兒裝模做樣,看到我們進去,更是尷尬萬分。皇上卻笑了笑,說:「『難得故人重聚一堂,只是再無那日的好酒了。』……」
夏夜星道:「這麼說,康王的度量也滿大的嘛?」
燕懷仙冷笑道:「那也未必,只怕是他眼見時局不定,還未到跟張邦昌算帳的時候。
當初在廟中,我瞧那康王好像還有點氣魄,其實……」哼了一聲,搖頭不語。
夏夜星早聽他們師兄弟說過那日之事,一轉眼珠子,低聲道:「莫非他還記得楊麼哥罵朝廷的話?」燕懷仙歎道:「如今他正用得著咱們,自不便多說什麼,只是老么日後可難過了。還有更絕的哩,他竟提起那日結拜的事兒,其實誰還認真呢,而且小哥那天只是敷衍他罷了。結果他這麼一提,弄得大家都難堪……」
夏夜星笑道:「他的意思是要你們以後別到處亂講,對不對?」燕懷仙看了她一眼,道;「你的心思可真快。那天若非九頭鳥在旁暗暗示意,我和小哥還搞不清楚吶!」夏夜星道:「當初他到義父軍中當人質,我就看見過他一回,只是個窩囊廢嘛,有什麼好跩的?」
燕懷仙猛然想起一事,猶豫了一下,道:「夏姑娘,一直忘了告訴你,外面傳聞你義父斡離不……」夏夜星卻立刻接道:「我早曉得了,義父在四月底就去世了。」
燕懷仙見她彷彿全無悲淒之意,自從她來到「鷹愁峰」後,也從未露出思念父親夏紫袍的情緒,愈令燕懷仙摸不清這小姑娘家的心事。
「俗話說:『女人心,海底針』,還真有點道理。」燕懷仙正如此想著,忽聞一個粗大嗓門叫道:「人都來得差不多了,快聽皇帝老兒想要咱們幹什麼吧?」
梁興當即走到人群中央,也不廢話,取出詔令便大聲宣讀起來。
夏夜星皺眉道:「師父真的不出來見人哪?成天躲著,抱著那把刀,幹嘛呢?」
燕懷仙、梁興和桑仲回山之後,根本不敢向師兄弟提起,師父這二十年來有一半時間以「葉生財」之名,大干其為富不仁的勾當,因此李寶、張榮等人雖對師父近日來的舉動感到納悶不已,卻萬萬猜不著其中原委。
此刻燕懷仙亦只得苦笑道:「師父大概覺得自己老了,不適合再在戰陣上廝殺,而且小哥在太行山的名望也不比師父差……」
夏夜星噘著嘴唇哼了一聲,顯然不信這套說詞,眼珠又骨碌碌的滾動起來,好像在說:「你不告訴我,沒關係,我總猜得著!」
只聽梁興已將詔令念至末尾:「……兩路州縣官守臣及忠義之士如能竭力捍御,保有一方,及糾集師徒,力戰破賊者,至建炎二年,當議其勳庸,授以節鉞,其餘官軍吏兵等第加優賞,應稅賦貨財,悉許移用;官吏將佐,悉許辟置,朝廷更行量力應副。為國藩屏,以昭茂功。」
詔書念罷,群豪又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各有各的心事。「河北大俠」公孫羽率先開口道:「官軍力薄勢弱,唯有如此才能保住大宋江山。只不過,今日在座諸位,以往俱是各自為政,對抗貪官污吏固然游刃有餘,卻決非金人之敵。還得推出一人總攬全局,集合眾人之力,方可與女真驍騎決一死戰。」
群豪紛紛點頭道:「這話不錯。」智和禪師笑道:「不錯當然是不錯,但該請誰來擔任這盟主之位,恐怕卻要大費周章了。大夥兒平常誰也不服誰,相互之間又難免有些糾纏不清,這些意氣上的爭執若不先統統撇開,我看這大會開到明年都開不出個名堂來哩。」
眾人嘴上都忙說:「沒有的事,誰還會計較從前的過節?」其實心中卻各自盤算不已。
「草上飛」武淵冷笑道:「依我之見,這次大會根本是白開。想那趙官家從前口口聲聲說我們是盜,罵我們是賊,如今鬧得沒法,卻又想起咱們來了,什麼『為國藩屏』,放他娘的狗臭屁!我姓武的可不是傻瓜,才不幫他賣這個命!」說完竟欲轉身出谷,紅巾頭領之中亦有不少被這番話打中心坎,便也想隨他而去。
但見人影一晃,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漢子已攔在武淵面前,沉聲道:「武頭領,先把話交代清楚再走!此人名喚趙雲,亦是太行紅巾頭領之一,生性鯁直,嫉惡如仇,平日最是與「鐵彈子」梁興投契。
武淵冷哼道:「交代?交代什麼?」趙雲道:「時局擾攘到這種地步,每一個人都脫不了干係,不是宋,便是金,立腳之處須得分明!」武淵哈哈笑道:「趙兄原來是怕我去降金?這你可放心,我不是宋,也不是金,照樣干我的老本行總可以吧?」
梁興忙道:「既然如此,武頭領不忙走,聽聽大夥兒的計較也無妨,畢竟大家同在太行山區,日後總有須要互相扶持之處。」
武淵聽他說得誠懇,便不再堅持,停下了出谷的步伐。
智和笑道:「看來大家都沒什麼耐心,還是趕緊推舉出一個盟主來才是正經。」
話才說完,就見一個矮壯漢子竄到山坳中央,大拍著胸脯道:「推什麼推?胳膊伸出來夠粗,拳頭伸出來夠大的才有資格當盟主!我『一響雷』七歲就撕過大熊,十八歲就單人匹馬挑了獨霸冀北的『金城大寨』,這等能耐還不夠當盟主麼?」
群豪之中有人拍手叫好,有人嗤之以鼻,卻是捧腹大笑的居多。一名中等身材,蠟黃面孔的漢子笑道:「賈敢,咱們只要一個盟主就夠了,再多加一個『太上盟主』,咱們可消受不起!」
群豪愈發大笑不已。原來『一響雷』賈敢最怕老婆,遠近知名,江湖同道都譏之為「響雷不如獅吼」
賈敢最恨別人揭他這瘡疤,頓時勃然大怒,跳腳罵道:「姓鄭的,我肏你十八代祖宗,你有種給我站出來!」
那漢子名換「黃臉老虎」鄭發,平日使與賈敢有些不對,此刻聽他叫陣,更不打話,當即竄入場中,屈指成爪,一把抓向賈敢肩頭。
梁興忙勸道:「兩位好說……」卻那裡勸得住?二人早已打成一團。
餘人都道:「小哥,其實這法子也不錯,就當擺個擂台大家打,最後打贏的稱王,乾脆點!」
梁興還想再說,「五台三傑」之一的龐僧正卻一扯他袖子,低聲道:「這群傢伙都是些粗魯東西,就先讓他們打個夠。反正現在不打,將來還是要打,怎麼攔也攔不住的。」
梁興只得退到一旁。只見鄭發一雙虎爪使開,獵獵生風,果然像頭下山猛虎,兇惡異常,但那「一響雷」賈敢卻也非等閒之輩,一對拳頭同鐵錘相似,出招雖不迅速,亦無出奇之處,但每一記都結結實實,當真宛若一串觸人即斃的焦雷。
夏夜星一見人打架,精神就來了,一徑和燕懷仙指指點點,評論兩人優劣得失,居然頗為中肯。燕懷仙心下暗自驚訝,尋思道:「這小姑娘可真不簡單,習武才不到一年就有如此見地,將來還得了?」
但見那兩人又走了十幾招,賈敢愈戰愈勇,鄭發卻逐漸氣力不佳,被逼得只剩招架的份兒。夏夜星吐吐舌頭道:「『黃臉老虎』要糟:「果聽「喀喇」一響,賈敢奪開鄭發雙手,一拳直搗,正中對方右肩脾,打得鄭發倒飛出去,趴在地上起不得身,經人扶起時,才見他一條右臂軟搭搭的掛在身下,肩骨盡碎。
眾人見賈敢出手狠辣,一點餘地也不留,都不禁變了臉色。那賈敢兀自得意洋洋的站在場子中央,喝道:「那個不怕死的,再來嘗嘗賈爺爺的厲害!」
話聲未落,一條鵰鷹似的人影已搶到他面前。賈敢哼道:「趙雲,也不先掂掂自己有多少斤兩……」下面的話卻已出不了口。趙雲勢發如風,早將對方籠罩在一片拳山掌海之中。
賈敢心知遇著了勁敵,趕緊凝神應戰,此番交手的情形可就大不一樣了,只見趙雲飛縱騰挪,身如閃電,直讓賈敢摸不著頭腦,打左失右,遮前又顧不了後,竟被兜得團團亂轉,狼狽不堪。
燕懷仙低聲道:「趙兄這套身法有個名堂,喚作『亂雲飄,閃電步』,若沒真才實學,根本挨不上他的邊兒。」
夏夜星笑道:「先有閃電才有打雷,難怪『一響雷』碰到他就變成悶雷了。」又道:
「五哥,大家都說你輕功好,到底好到什麼地步,我卻還未見識過呢。等下你也在那些紅巾頭領之中,挑一個倒霉鬼來鬥鬥,讓大家都開開眼界。」燕懷仙失笑道:「今日有正經事要做,那能這般胡鬧?」
夏夜星央求再三,燕懷仙只是不允,心中疑雲忽起,尋思道:「莫非她竟想藉此攪亂這次大會,不讓大家聯合起來去抗金?」
燕懷仙心底始終對這出身金邦的小姑娘,懷有一種說不出的不信任,儘管她現在已全無初見時的難馴野氣,但那莫名的戒心卻總在燕懷仙胸中的某塊地方翻攪不去。燕懷仙愈是告誡自己不可有這想頭,愈是因為這想頭面對夏夜星滿懷歉疚,反而愈是加深了自己的疑慮之念。
燕懷仙又猛打了個寒噤,卻聞場中賈敢暴喝一聲,豁出全身力氣向趙雲猛撲而去,雙拳倒樹摧崖,威勢煞是驚人,怎奈依舊擊了個空,身體向前一衝,欲待拿樁站穩,卻已收勢不住,撲水般朝地面仆跌下去。
趙雲見他摔倒,當即住手,不料那賈敢情急瞎攪,右腳一蹬,將草鞋踢了出去。趙雲猝不及防,竟被鞋底擊中面門,眼前一花,踉蹌退開兩步。
賈敢僥倖得手,更不讓人,在地上打了個滾,翻起身子,乘虛直搗趙雲胸前空門。
旁觀眾人才在心中喊了聲:「完了!」卻見黑影一晃,「砰」然大震聲中,賈敢矮壯的身軀有如被頑童拋起的大西瓜,劃著弧線飛上半空,又猛然摔落下地,發出十七、八個響板碰在一起的聲音。
眾人再轉眼看時,「翻江豹子」張榮早已悠悠閒閒的站回自己剛才立身之處。大夥兒素知賈敢功夫不怎樣,蠻力卻是驚人,不料在張榮手下竟比個紙人兒好不了多少。在座紅巾頭領之中,有許多從前只聞「太行八俠」之名,而未見識過他們的身手,如今瞧覷得實,都不禁暗自駭異。原本尚有不少人打算藉這次大會揚名立萬,或甚至弄個盟主幹幹,此刻也都被唬得不敢再作非分之想。
「五台三傑」和智和禪師更連連點頭,疊聲道:「名師出高徒,硬是要得!」
谷內突然沉靜下來,與會眾人大眼瞪小眼,皆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樣。智和心道:
「趁這節骨眼兒,拱出葉帶刀師徒來當盟主,諒必無人敢有異議。」正想開口,忽聞人群中一個乾澀冷硬的語聲道:「那位兄台的本領還算不錯,但若就想號令群雄,未免差得太遠!」
眾人聽他口氣如此誇大,都不由暗犯嘀咕:「兩河一帶,什麼時候竟出了這等厲害的人物?」只見東首人叢裡緩緩走出一名圓面細目的中年漢子,身穩步沉,氣定神閒,一看就知定乃身懷絕技之士。
夏夜星低聲道:「五哥,這人是誰?」
燕懷仙正自發楞,搖了搖頭道:「奇怪,從未見過這傢伙,到底是那條道上的?」
在座群豪顯然也搞不清楚這人的來歷,你望我,我看你,眼中都露出疑惑之色。
那人大剌剌的往場中一站,高聲道:「在下李名山,與我兄弟三人合稱『燕雲四英』,今日來此領教各位高招,若是技不如人,自然情願充當馬前之卒,但若是沒人能勝過咱們,這盟主之位,說不得,須讓咱們兄弟幹幹。」
眾人聽他口音怪異,愈發猜不出他底細,河北一路的豪傑更在肚內尋思:「闖蕩江湖十幾年,何嘗聽過什麼『燕雲四英』,真是滿嘴胡說八道!」
「河北大俠」公孫羽一揚眉毛,道:「李兄莫弄差了,集合眾人在此並不是要開比武大會,動不動叫陣挑戰怎地?」那李名山翻了翻白眼,冷冷道:「你是什麼人,莫非也想來搶盟主麼?」
此話一出,眾皆嘩然。「五台三傑」之一的社太師哼道:「兄台既是燕雲道上的,豈有不識『河北大俠』之理?」
李名山微微一怔,隨即冷笑道:「燕雲自燕雲,河北自河北,我作什要認得他?」
「燕雲十六州」自後晉石敬瑭割給契丹,迄今已近兩百年,但人民多半仍心懷漢邦,綠林道上的好漢更一直與兩河豪傑來往甚密。這李名山竟全不知這層關係,只當冒充燕雲人氏,便可矇混得過,不料卻反而露出破綻。
另聽一個火爆聲音喝道:「那裡冒出來的渾球,存心搗亂不成?」話聲未落,火團般闖出一個人來,正是「太行八俠」的老么「火哪吒」楊太。
李名山見他生著一張娃娃臉,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裡,微微一曬道:「你這黃口小子,瞎放什麼屁?」「嗆啷」一聲,寒芒閃射,楊太背上單刀已劈向他頭頂。
李名山沒防著他說幹就幹,險被削掉了半個腦袋,不由得驚怒交加,反手取出兵刃,「噹」地架住了楊太狠狠劈下的第二刀。
眾人定睛看時,只見他手中兵器形狀之怪,簡直怪得出乎人想像之外——鐵桿長約三尺,桿頂形如人拳,拳中橫握著一支鐵筆,筆尖銳利異常;突出於另一端的筆尾則略顯圓鈍,竟彷彿與點穴撅一般用處。
群豪中雖不乏見多識廣之人,卻都看不出這兵器到底是個啥玩意兒。與「五台三傑」
同行的那個面有青記的和尚,眼中突地精光一閃,脫口道:「筆捻抓!」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筆捻抓」本是由西域傳來的外門兵刃,幾經嬗變,才有如今之形狀,但中原人氏依舊鮮少使用,以致在座群豪皆只耳聞,未曾親睹。
那青面和尚又哼了一聲,道:「當年『十三太保』李存孝曾將此兵器用於戰陣之上,衝鋒突蕩,犀利無匹。李存孝乃沙陀國人,擅用此物自是不足為奇,不料這位李兄竟也使得滿順手,倒真令人驚訝。」
大夥兒楞了一楞,正自思索他言外之意,卻見與李名山同來的三個兄弟之中,大步走出一人,同樣生得圓面細目,把那青面和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沉聲道:「這位大師好眼力,在下李名水,敢問大師如何稱呼?」
青面和尚苦笑了一下,搖搖頭道.:「山僧無名無姓,沒頭沒臉,不說也罷。」
場中二人在這幾句話的時間裡,已走了二十多個回合。李名山手中的筆捻抓奇招送出,又點又刺,似乎蘊蓄著無窮變化,反觀楊太手中單刀卻是守多攻少,簡直有點招架乏力的模樣。
夏夜星發急道:「楊麼哥不妙了!那臉皮青青的和尚既知古怪兵刃的來歷,必定也知破解之法,咱們快想個法兒,叫他提撥麼哥一番!」
燕懷仙但只用心觀戰,神態一片輕鬆。「你莫大驚小怪,那傢伙不是老么的對手。」
夏夜星聽他說得如此篤定,自然放下了大半顆心,只是眼見楊太險象環生,仍忍不住為他捏了滿把冷汗。
卻聽那李名水還在不停的追問青面和尚的姓名,「五台三傑」之一的呂善諾不耐道:
「你這人夾夾纏纏的是何道理?不說就是不說,再問一萬遍也還是不說!」
李名水怒道:「凡人便有姓名,為啥不敢說?莫非竟是豬狗畜生不成?」
青面和尚微微一笑,道:「洒家不說,總比有些人隨便報個假名字好吧?」群豪不禁益發懷疑那「燕雲四英」的身份。
李名水臉色一變,還未答言,忽聽一陣朗笑自半空中傳下:「楊統制,沒想到你也出家為僧了?」人影雙晃,單從谷外掠進兩個人來,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一僧一道,正是大樹道長和枯木和尚。
燕懷仙那夜目睹他們被夏紫袍擒住,這一年多來,偶爾還會記掛他們的安危,此刻眼見他倆已安然脫困,自也欣喜不已,轉念卻又想起這兩個傢伙曾經誆騙師父盜刀,害得眾師兄弟團團轉,便不由打消了上前招呼的念頭。
只見大樹道長顛著高大肥胖的身軀,施施然走到青臉和尚面前,打了個躬道:「楊統制,本還當你已戰歿沙場,未料竟是看破紅塵,遁入空門,真正可喜可賀!」
群豪兀自發楞,「草上飛」武淵腦中靈光先閃,失聲叫道:「『青面獸』楊志?」
青臉和尚不禁浮起一絲尷尬之色,歎了口氣道:「敗軍之將,何勞各位尊口齒及?」
這「青面獸」楊志本乃「宋江三十六」之一,驍勇善戰,馬步皆長。當年宋江一夥人被張叔夜招安之後,統統編入太尉童貫麾下,任後軍偏裨之將,跟隨大軍,往征江南劇寇方臘,幾場激戰下來,三十六個頭領陣亡大半,其餘的也無什作為,獨有楊志頗立功勳,遂為童貫賞識。得勝班師途中,宋江因暴病身亡,童貫乃拔擢他為統制,一時間頗有官運亨通,青雲直上之氣象。
後來童貫伐遼,派他做東路軍選鋒正將,卻敗於白溝,因諸路軍皆敗,朝廷也未加罪責;去年朝廷命種師中往援太原,又派他任選鋒,由土門橫越太行山,下井陘至榆次,金兵乘閒衝突,楊志命諸軍以神臂弓射退,欲賞射者,卻無物可賞——原來朝廷中儘是些酒囊飯袋,根本不習戎裡,只知一味催促種師中進兵,以至糧草輜重犒賞之物,俱未帶過山來。
楊志麾下本多昔年橫行河朔時的舊黨,眼見無米可炊,無賞可領,愈發怨憤朝廷那些不知兵機的狗頭胡亂處置,當不得強盜習氣又犯將起來,一聲吆喝,就地作鳥獸散。
楊志喝禁不住,數千精兵頃刻間化為烏有。金兵乘虛殺入,圍住中軍,統帥種師中力戰身亡。
楊志仗著一身好武藝,死戰得脫,卻那敢回朝覆命,只得再度步上了昔年老路,流亡於山區之中,回想自己大半輩子顛沛困頓,起起僕僕,到頭來竟鬧了這麼個莫大恥辱,實在愈想愈覺心灰意懶,乾脆剔掉頭髮,遁入五台山為僧。
這回聽得朝廷號召兩河義土組織「忠義巡社」,本無心再捲入亂局之中,偏被龐僧正半哄半騙的拖上鷹愁峰,終究覺得無顏見人,一再閃躲,未料還是被人認了出來。
燕懷仙心忖:「牛鼻子好不曉事,既知人家有難言之隱,盡揭瘡疤作什?」
但聞場內一聲斷喝,沖天寒芒一閃即滅,接著就見李名山疾退五步,筆捻抓「噹」
地掉在地下,卻變成了鐵桿兩端都是人拳形狀,原來右手自手腕處早被楊太斬斷,手掌兀自握著桿尾不放。
「燕雲四英」其餘三名霍然色變,齊撲楊太而來,三柄一式一樣的筆捻抓分襲楊太上中下三路。燕懷仙早在留意,豈會讓他們得手,縱身一跳,躍至楊太左側,左手長刀斜卷,將一柄筆捻抓磕得倒翻回去;「翻江豹子」張榮也已搶來,大斧兜頭劈下,逼退右側敵人。剎那間,便只剩下李名水一人正對楊太正面,李名水唬了一跳,一擊未發,先自退出一丈開外。
群豪在旁看得暗暗欽佩不已:「『太行八俠』個個有手絕活兒,真還不是吹牛的哩!」
大樹道長哈哈笑了兩聲,道:「眾位賢侄真是愈來厲愈害了,但咱們老不死的可也沒閒著,就陪你們玩兩下子如何?」
梁興等人一聽這話,都不禁呆住了。大樹、枯木二人十幾年來一直都是鷹愁峰上的常客,簡直可說看著他們八個長大的,那知他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竟會出言叫陣。
「九頭鳥」桑仲搶出兩步,笑道:「牛鼻子師叔恁愛說笑,咱們做晚輩的那敢跟您動手哇?」邊向立在場中的三個師弟打眼色,叫他們一齊退下。
大樹大剌剌的道:「既然如此,這盟主之位就先讓貧道與老禿驢兩個當當,其餘諸位可有異議?」
群豪素知他倆能耐,倒也不敢胡亂答言,「河北大俠」公孫羽乾咳道:「二位俱是方外之人,何必撿這苦差使干呢?巡社成立之後,自有務須借重二位長才且又不必太過操勞之處……」
大樹一翻白眼,冷冷道:「抗金大業,人人有責,分什麼方內方外?老夫手底下有的是本領,好歹總比那些黃口豎子強得多!」愈說愈口沫四濺,竟將自己的人品武功,機智謀略都吹上了天去。
燕懷仙搔頭不已,尋思道:「十五年不曾見過的嘴臉全都露出來了,這兩人竟也是師父一流!師父貪財,還有理可說,他二人卻貪圖什麼,若貪的是權勢,兩河『忠義巡社』這種組織吃苦有分,享福沒門,有什麼好爭的?」
卻聽身邊夏夜星咕嚕道:「這兩個傢伙,那時看著就知不是什麼好人。你們漢人哪,好東西真的不多!」
燕懷仙只能勉強應了聲:「人嘛……」心底直覺得世間最不可思議的莫過於「人」
了。
大樹道長好不容易吹噓完畢,吹得連自己都信以為真,陶醉不已。「五台三傑」之一的社太師卻重重哼道:「大樹,你我之間素無瓜葛,本不該與你為難,但此次組織巡社對抗金國是何等嚴重之事,豈能容你輕率亂攪?」
大樹眼中隱隱湧出一股凶氣,冷笑道:「你們幾個一心擁護葉帶刀師徒,卻又是何意?難道就不嫌輕率?」
杜太師道:「葉帶刀師徒在兩河一帶的聲名,用不著我多說,大家心中自然有數。
至於手底下的本領,誰高誰低,根本無關緊要。」
大樹眼見群豪紛紛點頭,心知若不露點顏色給大家看看,決計無法服眾,當下掣出背上長劍。「杜太師,你我習武之人,怎能說功夫無關緊要?顯是敷衍詭辯之詞。今日之會,若無人能勝過我手中長劍,我這盟主是當定了!」
杜太師脾氣本就不好,那看得過他如此目中無人,一領禪杖,走入場中。大樹道人劍勢早起,猶如一把飛針,分從十三個方位襲向杜太師週身大穴。
眾人僅只瞧他這一劍,便已目瞪口呆,夏夜星卻哼道:「只會胡吹大氣,那天碰到我爹,還不跟個乖兒子一樣?」
自從她來到鷹愁峰之後,燕懷仙還是首次聽她提到她爹,忽地心想:「夏紫袍如今卻在作什?會不會正在到處找他的女兒?」
卻聽夏夜星又低呼一聲:「五哥,你快看看那牛鼻子老道的劍法!」
燕懷仙依言望去,只見大樹劍勢連綿不斷,驃狠之中仍不失靈動意味;杜太師的禪杖則又重又長,揮灑開來,聲威甚是駭人,但戰局若拖欠了,再強的氣力也非衰竭不可。
燕懷仙雖然從小便認得大樹道人,卻未見識過他的劍法,此刻細細一瞧,也不由大感納悶。
夏夜星道:「他這路數竟跟師父有點相像……」
燕懷仙猛然想起那夜大樹、枯木喚夏紫袍做「二師兄」之事。「這其中究竟有何牽扯?」隱約覺得一股怪異之感襲上心頭,又不禁接二連三的打起寒顫。
場內大樹道人一劍快似一劍,盡朝杜太師禪杖織成的網中去鑽。仕太師禪杖愈使愈慢,劍尖穿刺出的破洞便愈來愈大。龐僧正、呂善諾二人心焦如焚,又不好出手相幫,只急得原地跳腳。
另聽大樹暴喝一聲「著」,長劍劍脊貼住禪杖下緣,游蛇一般直滑進去,杜太師只當他想削自己握杖手指,忙運力下壓,不料劍尖藉著杖身輕輕一彈,反指向他左脅,正是死角所在,說什麼也解救不了。
卻見一丸黑影疾射而來,正撞在劍身上,緊接著就聽得一聲大吼:「牛鼻子,你給我滾遠點!」
眾人錯愕回望,只見後方的一個窯洞木門一開,大步走出「流星飛龍」葉帶刀,鐵胎彈弓兀自擎在手中。
眾人原都以為他身患重病,所以才不出來見人,不料他竟突然現身,雖然亂髮蓬鬆,神情委頓,眼中儘是血絲,卻並無半分病容。
智和心道:「還以為他快病死了哩,原來只是躲著,老小子的花樣可真不少。」
大樹、枯木臉色齊變,互打了個眼色,大樹便哼笑道:「葉兄,咱們也不是外人,這盟主讓你當或讓我當,還不都是一樣嗎?」枯木立刻陰森森的接了一句:「若硬是想跟咱們爭,咱們嘴裡可說不出什麼好轉的話!」
群豪均暗自好笑:「這和尚倒天真,誰還怕你罵人哪?」但燕懷仙、桑仲、梁興聽在耳中,卻只覺此言隱有威脅之意。「莫非他倆也知師父的底細?萬一真抖出來,師父可完啦!」
卻見葉帶刀佈滿血絲的眼中射出兩道凶狂之光,盯住他們好一會兒,忽然戛戛大笑:
「不好聽的話人人會說,我還怕輸給你們不成?」
這話也似別有所指,燕懷仙不禁又忖:「他們兩個難道也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把柄落在師父手中麼?」
但聞葉帶刀破嗓大喝:「別的都休提起,你們要看本領,我就讓你們看個夠!」棄弓在地,右手一翻,猛然間光華亂射,直將正午陽光都衝開了一道裂縫。山崖邊兩隻老鴉正自昏睡,驀地驚醒,撲翅向空飛去,卻突然斷作四。葉帶刀刀勢不歇,橫掃而過,大樹、枯木連忙向後躍退,腳落實地,才覺肚皮涼颼颼的,低頭一看,原來衣衫已被橫割開了一道口子。
大樹罵道:「你他奶奶……」話說了一半,只覺得褲子直往下掉,忙伸手扯住——竟連褲帶都被刀風割斷,肚腹肌膚更是隱隱作痛。
群豪並不知此刀來歷,卻都是識貨行家,早被這一刀之威唬得楞住了,隔了好一會兒,方才哄雷般爆出一片驚異讚歎之聲。
大樹、枯木臉色灰敗,雙雙一跺腳,轉身出谷而去。
葉帶刀收刀入鞘,稍稍回復了些飛揚樣態,大聲道:「我葉某人年老力衰,今日強出頭,決非為了自己想當盟主……」
眾人紛紛搶道:「葉飛龍名震兩河,誰不服您老人家,您老莫再推辭了!」
葉帶刀有意無意的望了桑仲、葉懷仙一眼,搖搖頭道:「諸位美意,葉某人心領。
葉某另有一法,內舉不避親,就讓咱的大徒弟梁興暫行盟主之職,將來若有更佳的人選……」
群豪愈發搶著鼓掌高呼:「那還會有更佳的人選?梁小哥站出來,就是你啦!」
「翻江豹子」張榮轉眼一看,那「燕雲四英」不知何時竟已離去,心中正疑惑不定,卻見「青面獸」楊志移動著粗壯身軀,悄悄走出谷外。
張榮敬重他為人,趕緊追了出來,叫道:「楊統制,請留步。」
楊志只得停住步伐。張榮道:「晚輩本是梁山泊漁人,早年也曾見過統制幾面。不料當年橫行河朔的眾位前輩都落得如此下場,好生令人感慨。」
楊志苦笑道:「咱們三十六人本都是凡夫俗子,終究難成正果。」頓了頓,又道:
「現今時局,梁山水泊倒真是臥虎藏龍、練兵磨劍的上好所在。小兄弟不妨回老家去號召水泊義士,必能有番作為。」
張榮謝過指點,又問:「統制可看得出那『燕雲四英』的來路?」
楊志冷笑道:「如我猜得不錯,那四人必是『西夏國派來的奸細,本想臥底『忠義巡社』,藉兩河豪傑之力,反去幫助西夏』對抗金軍。宋、金、西夏三國早就互相牽制,如今宋金惡戰正酣,西夏豈無漁翁得利之心?」
張榮暗暗佩服他的見解,忙道:「統制胸懷韜略,比我們這些草莽漢子強勝多多,巡社初興,正須仰仗統制長才……」
楊志歎口氣道:「我早已身敗名裂,留在世間但只苟延殘喘而已,還有何顏鎮日在天下英雄面前丟人現眼?」
谷內群豪慶賀梁興榮登盟主之聲,兀自雷動不已,楊志彷彿失了一回神,面上流露出極端蒼涼蕭索的神色。「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人生在世,最重要的莫過於一個『名』字。小兄弟,你還年輕,奉勸你一句:身可死,名不可毀,否則只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罷了。」言畢轉身而去,不再回頭。
張榮呆立谷口,目送他高大的身形消失在崗巒之間。兩隻大雁掠過長空,雁唳聲聲縈繞張榮耳際,良久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