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餘香播聲速

    文奇不禁笑道:「老弟,你瞧多少人在佇立注目,難怪有人為你顛倒了,雖無潘安擲果盈車之盛,也不會看煞衛珍,可連累愚兄做了一個相反的陪襯……」

    這時,已到了一座高大酒樓下,果然氣勢非凡,金字狂草「臨波樓」的擊巢大字招牌已映入眼簾,出入酒客川流不息。春風恐引起人側目,剛訕然不好意思,想出語解嘲,卻被一聲斯談高歌打斷,其聲從勁異常,賡續如天鼓洛鐘,正聽到那「西北少年遊俠兒,垂鞭笑上酒家樓」兩句,不由相視一笑,欣然入門登樓。

    二人因心有顧忌,突聞武林人物放聲高歌,在未弄清來路邪正以前,力自隱晦,所以都是方行矩步,踱著八字腳。加上手搖摺扇,加重步法,十足的一對儒生公子。何況二人原是書生本色,風度自然,用不著矯揉做作,只獻去精珠光芒和鬆散腳步,現出不會武功,便再無破綻可尋了。

    可是,二人剛魚貫出現在樓梯口上,高歌聲已戛然而止。

    二人心中一動,暗想那有這般的湊巧,除非認識自己二人的同道或仇敵。本想用眼光四面搜索,為了裝到底,仍是聲色不動的不聞不見樣兒。文奇對著迎上來的堂倌掉文道:「禮聞來學,不聞往教,汝何人斯?還不請吾等上座,反要吾等向汝請教乎?」

    弄得那堂倌以為貴公子駕到打官腔,唬得連連打拱作揖,喏喏討好:「二位公子爺請到這邊來,有好位置。」向前領路。

    大約二人儀容俊朗,神采飛揚,瀟灑超然,如鳳如鶴,很受人注視。那堂倌格外巴結,把他倆帶到靠南的雅座,原來該處乃另一廂房花廳,特別裝飾,憑窗可下望城墚外堤防下的滾滾黃河,益見雄廣壯闊。

    哈!原來先有嘉客在座,八仙桌,各據一方,正在狼吞虎嚥,大吃大喝。二人還未進內,便聽一個秦腔的囚晉咕嚕道:「那來這多鳥興,放著活鮮紅燒大鯉魚不吃,卻瞎哼哼。可知要趕路哩,等下肚內唱空城計,不要怪咱……」

    不料,接腔的是拍桌高吟:「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李、霍二人不由暗暗叫妙。

    原來,這種雅座,在黃河以北不常見,專為官府貴客或富商巨賈而設的。大間花廳內又有幔布隔為小間。這時,堂倌已導客入座。二人座位和隔房僅一簾之遮,近在咫尺,連飲酒食肉的聲息都聽得分明。剛才進花廳只瞥見耶邊四個人,有三個可見背影的側面。

    春風低聲吩咐堂倌!把最好的酒菜送來,重重有賞。堂倌甚喜沒有看錯,腳板朝天,高聲喊堂「謝堂」去了(這是北方風俗,好客重義。客人有賞的話,一定高喊謝賞,俾全場注目,給客人格外體面。度終後,由掌櫃到堂倌,送至大門口。)

    那廂似乎毫不為意,只顧吃喝,卻聽那秦腔的說話了!

    「老大這次由關外回來,可有好風(消息)?」

    接腔的仍是高吟

    「三晉雲山皆北向,二陵風雨自東來……」咳了一聲:「老三,你總是個性不改,像小娃般瞎鬧,偏不告訴你,看你又如何?」

    接著是幾聲粗獷豪邁的大笑。

    有一鴨子喉嚨接口道:「你們三位,雖義並桃園,卻是各有千秋,俺看還是吃喝要緊,有話到路上再說不遲。嗨!這鳥酒不夠味。戴兄路過龍駒寨,馬老頭的葡萄酒一定灌飽你了,難怪今天懶得舉杯咧!」

    那姓戴的大約對這問話感到興趣,一字一句的道:「甭提啦!姓馬的是吝嗇鬼,說什麼他的祖傅葡萄酒兒乃青門二寶之一,釀製不易。又怕咱說他小氣,便瞎扯談,說什麼等他今年底七十歲生日當把全部窖藏起出,供天下武林同道一醉。現在正大發帖子,虧他有這股老興。據咱看!除了西北五省朋友外,大河以南,就不見得有人來買他的賬。便是咱也沒興頭去討他三杯斷命酒喝。當然嘍!鳳翔的貴妃酒兒和苦南酒是灌了一個飽。咱們哥兒還怕沒好酒喝?只要老三少發牛勁,包過足癮!」

    兩人傾耳聽得分明,不由相視一笑。只有春風對「青門二寶」弄不清苗頭。想問文奇,又不好在此間開口,正沉吟間,酒菜已流水般送上,只聽那秦腔的大嚷:「鳥的馬老頭,倚老賣老,惹惱了寵老三,連他的破窯子翻了底!」一拍桌子,碗碟杯盞齊響,大約都震起來了!「肚皮打發了啦!走哇!別讓人佔了先去,到手的鴨兒飛了,才冤哩!」

    一個慢聲細氣的聲音發話了。

    「老三真是拿著豬頭,還怕尋不到廟門麼?別瞎著急。咱們只有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先讓他們瞎起哄,再去撿現成兒,當街看數來寶落得!」

    只是幾聲大笑,那鴨子喉嚨咕咕笑:「話雖是這麼說,但咱們還是那裡打魚,那裡曬網,先趕到地頭再瞧。」又打著哈哈道:「姚二哥不要笑俺七月七,百鳥渡河,笨鳥趕先飛!如三位有不便,俺打算先上啦!」

    仍是那姓戴的沉勁口音:「辛老弟,休得見外。咱和老二已有計較,要走同走,趕到洛陽打尖也好!」

    那鴨子喉嚨已叫:「夥計,來結賬啦!」

    依照春風意思,原想過去看看,可結識就結識一番,卻被文奇搖首示意止住。

    再聽他們四人已走,文奇皺眉道:「好怪!老弟,有蹊蹺了,真個有事!」

    春風急問:「可是聽出端倪?」

    文奇點頭道:「俺已想起了,這是有名的秦晉三友和黃河一怪。不知何故會集在這裡?據俺估量,必是前途有事,久聞這幾個東西除了其中的龐老三是個急性子外,都是狡猾如鬼,那姓姚的更是老奸巨猾。以後碰面,老弟可要防著。」

    春風點頭道:「大約不錯,那姓龐的一口秦晉,特別刺耳。小弟久聞秦俗勇猛善戰,讀小戒駟鐵之詩,幽飛七月之章,已知端的。想來人必有非凡身手,吾兄可知他們師承宗派?」

    文奇微噫道:「關中奉地,向有『文武盛地』之稱。歷代英雄,帝王如黃帝、文王、秦皇、漢武、唐宗等。名相如周公、楊震、林如晦、姚崇、李泌、寇准等。名將如白起、王翦、衛青、班超、李靖、郭子儀、韓世忠等。莽莽中原,龍蛇起伏,實在人傑地靈。特別是秦晉三友中的老大戴鴻君,文武兼資,獨門兵刃『飛虹索』有神奇招數。十二把『飛虹刀』更有奇門打法。老二姚錫埏,生有異相,下巴特長,形如一杓,豆黃臉皮,連眼珠也是黃色。一支旱煙管,兩袋蝴蝶鏢,也不可輕視。老三龐柏齡,最是魯莽,臂力驚人,聽說三年前曾力拽潼關城門,雙掌托住千斤閘,一身橫練。對敵時不用兵刃,更不用陪器,專門搶人兵器使用。有勇無謀,尚不足道。據說他們出身大巴小青磷崖破傘道人門人。至於那黃河一怪辛嘉,不明其來頭。僅知水性驚人,能潛水三晝夜不上岸。舉用一對蛾眉刺、魚皮袋中三十六支飛魚刺更是霸道得很。傳聞如此,其他細節不知。」

    春風大感興趣,又問道:「他們不是還講什麼『龍駒寨』姓馬的?和什麼『青門二寶』麼?又是什麼大來頭?」

    文奇笑道:「老弟可是齊人健忘?難道廣慧大師伯未對你提起?當今黑白兩道,誰不知西馬、北侯、東禿、南尼、中道。這五個人都是個性怪僻,獨斷獨行,各有獨門絕技,師門皆異人奇士,不論黑白兩道,都賣他們三分面子。無形中獨霸一方,有領袖群倫之意。至於什麼『青門二寶』,乃馬老頭自己杜撰出來的。其中一寶便是雪山『靈犀角』,無堅不摧,寶刀寶劍不能損其毫末,招數非常詭異。能破內家氣功和外門橫練,更善於打穴。至於這葡萄酒兒,乃祖傳秘方自行釀製,芬芳香美,取料甚嚴。加入一些不知名的藥草,性長而醇。不但活血通氣,益壽駐顏,據說飲多了有麻痺作用,妊婦分娩不覺得痛,全瘡開刀亦不覺瘩。同樣等量的酒,曾有人試過,以它和八種名酒同量分九次飲下,只有此酒能使人醉倒而不痛苦,何況北國地寒,醇酒難得,物以稀為貴,馬老兒便把它也捧戍一寶了。」

    春風哦了一聲道:「是了,曾聽家師說過。僅知他出身青城,首席高足,四十年前已經初露頭角,江湖上稱為一角雲西方馬回回,大約就是他了。這樣一聯想,當今武林中五個怪物的門下已有姓柳的和秦晉三友,適逢其會,相繼出現,必有非常事故。」

    文奇沉吟道:「豈上如此,還有那倒騎驢的小禿子。於俺看,恐怕和東海老禿子有些牽絲扳籐兒。連番事故,連翩人物,得到的綜合結論:當然有非常之事,時哉不可失,咱們快回去計議而行。」

    春風瞿然道:「小弟本有此意,更不耐煩塵事粟六,俗務酬酢,回來後少不得要驚動不少親戚朋友,如等到他們上門便來往麻煩了……只是恐為小弟主事,魷誤吾兄和席姑娘。特別是顏師妹,此行驚險,不欲使伊犯難。萬一失閃,不但愧對顏家二位師伯,更無以向師門交待,為此作難,敢剖誠以告,請教善策。」

    文奇大笑道:「煩惱不等人,人自尋煩惱。我等脫俗,不落言。此事不宜遲,就此決定立即動身西上。以愚兄之意,只要英妹無恙,大可藉此留下雯妹照顧她養病,咱們再留書說明利害,借待英妹病好,雯妹伴她回白岳為藉口,便可擺脫她倆了。」

    春風也覺此時別無他法,自己藝成下山,初返家門,消息早已傳出,不但俗禮應酬麻煩,如再有人來談生意,吃鏢行飯的人決不能推生意出門,接鏢吧!定耽擱自己的大事。不接,說不過去。何況四大鏢師中碩果僅存其一,勢不能讓別人出馬。正好借此推脫責任,尚下決定回去即留書三封,一致顏、席二位姑娘,且請她倆代向師門問候,訂後會之期。一致親戚友好,說明有要事他出,恕未趨候起居。鏢局暫時停業,待自己辦完事再圖重振家聲,繼承父業。一向鏢局同仁,再三囑托,自己重大急事在身,嚴禁對外洩漏行蹤細底,即日起宣佈暫時休業,一切待自己回來再談。

    計議已定,立即付賬趕回。不用說,先到後院去看望顏姑娘。使女們說席姑娘已經吩咐,顏姑娘已經大好,只是元氣大傷,現正安臥靜養,不必入內等語。

    二人雖關懷殷切,聞言心寬大放,都急於趕路,回到書房後,匆匆由春風寫好三封短扎,並命鏢夥火速辦好病人需要的東西,如人參等物匆匆扎東一番,略為摒擋,便留書在案,聯袂而出,專揀小巷捷徑,迤邐出了西門,飛奔驛道而去。

    鏢局中人先還以為他倆外出散心,直到初更仍不見回來,留書已被發現,自各一陣烏亂,除了照辦外,也只有安心等待。

    席姑娘卻是又惱又氣,其勢又不能拋下臥床的顏姑娘追去,只恨恨的啐了一口,表示對他倆特別是文奇的不滿,只等顏姑娘病好再打主意,此是後話慢表。

    且說他倆一時心急,來個金蟬脫殼,惟覺孟浪,對她倆實有歉疚之意,權衡輕重,也只有如此做,卻不知因此而惹起許多詭譎風波。

    二人雖心急趕路,但一時卻為沒有目的地而惶惑,在驛道上也不便展開輕功,又忘記備馬,一到大道上才猛然想起,差點相顧大笑起來。

    這時,已是午時過後,一輪烈日,正當偏南,路上行人較少。

    文奇笑道:「只有先趕一程再說,到前站打尖,看有適當牲口,買兩匹趕路也好。」

    聞地,車轔轔,馬蕭蕭,原來由岔道上來了一輛壁油車。

    北地多騾車高轅,司空見慣的事。只有這種壁油車,制工特精,多為官眷所用,或土財主家才有。二人先不為意,敢情駕轅的牲口驃肥腿勁,在駕車的「得!得兒嘔!」吆喝之下,加上長鞭揮處,呼的急嘯聲,使得它奮蹄飛馳,轉瞬便超過二人前面揚起滾滾塵土,被風一吹,把二人灑了一頭滿嘴的土。兩人在啼笑皆非之下,只得揚袖遮眼,躲避塵沙入目。

    驀地,二人四目,無意中瞥見駕車的竟是外面村漢打扮,其實內穿勁裝,虯筋怒突,大約急於趕路,只顧驅策如飛,一對滿佈紅絲的牛眼內兩顆眸子都是閃爍甚急,有意無意的回頭瞅了二人一眼,大約看二人活像三家村秀才的樣兒,忍不住哈哈一笑,洪勁刺耳。

    二人相視一笑,皆是滿頭灰土好不滑稽,因為隨著灰土內還有陣陣幽香,同送車兒已過去十多丈,文奇才笑道:「老弟,可瞧出斜兒?」

    春風皺眉道:「這車兒好華麗,不但鑲玉嵌金,流蘇珠垂,防風綠紗內還隱約有蜀錦為幔之屬。若說是官府內眷,又無護送兵弁。如是大戶人傢俬車,又無家人僕婦。再說那罵車的傢伙竟像是線上人物,真是不倫不類,好叫人猜疑不定。」

    文奇打著哈哈道:「豈止如此,內中還有玄妙哩。單是這陣香吧!別小看了,以為非蘭郎麝,據俺判斷,乃大內貢香之屬。咱們只有快逐香塵,沒有什麼何計似,雖然不是得須佯醉且隨行,恐怕能享受依稀聞道太狂生的滋味呢!」

    春風不禁蕪爾道:「未妨恫悵是清狂,雖是狂生本色,但蕩檢綸閒,不矜細行,累大德,還是少說話,多做事為妙。」

    文奇大笑道:「大德不綸矩,小德出入可也。」肅然正色道:「老弟江湖經驗淺,凡事要往深處想。你以為俺真個要跟在女人後面聞騷氣麼?」

    春風俊臉一紅道:「小弟魯鈍,安敢胡亂揣測?只有登徒子,才但願化為蝴蝶到裙邊,嗅到餘香死亦甜。我輩器識高遠,當然不受色惑。車中即是傾國佳人,也把伊當作脂粉骷髏……」

    文奇跌腳道:「快趕!」原來那輛車子已遠去百丈外,窮二人之目力,也只見一縷輕塵,好像一抹淡霧,眼看轉瞬清失在轉角岔道上。恰巧這一段路竟無行人,文奇兩臂輕張,已展開了七成功力,當先馳赴,春風急忙跟著。

    不過兩盞茶時,已差不多縮短了大半距離,漸見行人迤邐而來,文奇急忙收住腳步,招呼道:「咱們只要綴住它即可。據俺看這輛車兒大有文章,老弟可看出蹊蹺?」

    春風皺眉道:「李兄休得再打啞謎了。世傳楊修一見蔡邕石碑八字便知是「絕妙好辭」。曹阿瞞打蛇隨棍上,大歎『正合孤意,不若卿之款悟,乃不覺五里。』阿瞞雄奸得妙,總算有行五里能想得到的話頭。小弟對此車卻正如阿瞞見到蔡邕碑,能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不知為不知,還是由你洩漏天機好了!」

    文奇得意道:「老弟既認輸也罷咧。俺只問你:世上有幾種香?」

    春風啞然道:「據弟議陋所知,香之為物,乃感官六種之一。大致分為物類、藥類,若龍腦薰陸、鵝梨、沉香、丁香、麝香。若百花之香,則盡人皆知,不過濃淡之分。至於江湖道所用之迷香,多集穢質而成,品斯下矣,不可言香。」

    文奮點頭道:「那麼剛才車中所發的異香,老弟能辨出是何物否?」

    春風瞠目道:「女不離香,想亦不外香囊麝球之類,何須多說?」

    文奇搖頭道:「老弟還要多多歷練。實在說,據愚兄所知:單是江湖道上用的迷香便有十八種之多,各有妙用。愚兄雖無放過風頭,抓緊風尾一嗅便知什麼香的本事,但據判斷,剛才車中所發之香乃是只有大內(皇宮)才有的一種西域貢品,叫做什麼『茵犀香』……」

    春風愕然道:「恁地說,難道車中人是……」

    卻被文奇搖頭止住,低聲道:「僅是可疑而已一切尚待證實,老弟只看俺眼色行事,最好如老弟說的少說多做……」

    兩人且說且行,眼力始終注意那輛車子動靜,它仍是飛馳如故,只是在行人車馬最密之處略緩緩勁,隱約可聽到那駕車的霹靂喉嚨大聲吆喝「得,得兒嘔!」

    兩人只好遠遠跟著,行人多的地方踱著方步,大斯其文,人跡少或轉彎抹角處使飛步趕上。

    這輛車確實邪門兒,因為向西行,最方便無過於由鄭州坐船逆流而上。特別是女眷,更只有水路舒服。既乘車,又急如星火,好像奔喪,這樣的飛快,車馬塞途,觸目充斥的西北大路上也罕見。如果車內坐的女人不被顛破粉股柔臀才怪咧。

    轉眼就是十多里路,兩人都估定車中人必是有功夫的硬匠子,才能忍受飛車震盪。因系女流,急於趕路,白天不好拋頭露面,才乘車。越想越不錯,正如自己二人一樣,都寧可捨水就陸,腳程實比行船快……

    這一程大約直奔了數十里,迎面又是嵩岳移來。一輪金輪,在向西峰頭一步一步沉下去,兩人匠心,也突然下沉、下沉,此西移的落日更沉下得快!

    原來,轉過叢林一座,左手擁出高閣崇樓,紅簷綠瓦,隱約在枝梢蔭幕內,大道分岔出三條,矗立的一塊指路石上黑漆大書:中赴登封,右達渡口,左通臨汝。那座巍峨的大莊院卻正橫互在左手大路約半里許的山坳中,但見房屋連雲,大廈干間,攢簇在叢密連綿的樹海內,敢情還有城牆式的堡門,碉樓高聳,吊橋分明,那鬼車兒卻是直奔莊院。

    兩人卻是苦也,都呆住了。此時弄得進退兩難,左右不得。看情形,明明是大財主家甲第,而這輛車正是這莊院家的堂客之屬。急忙忙的雖好像他兒女得了急驚風,事實擺在面前,絕非什麼線上人物。卻傻頭傻腦的撿著雞尾當令箭,白跑了半天,豈非大笑其話?

    這一下,連李文奇都發了呆,吐了一口唾沫道:「終朝打雁,今日叫雁啄瞎了眼兒,真正白晝見鬼,難道竟走了眼?」

    春風沉吟道:「看這氣概,前面宅院主人必是不平常人物,或系虎而冠者。單是這般濃密蔽天的樹林,便是北國少見的茂盛。想主人非大賢,即巨寇。我們勢無跟進入家莊院之理。就此退去,另覓出路也好。」

    文奇憤然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至黃河心不心!俺非要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春風急道:「難道競冒昧登門麼?便是晚上去探也須慎重考慮。我看無須鑽牛角尖,趁早趕路要緊……」

    兩人同時利用地勢閃避身形,裝作遊方學子,迷路擇途而相較何去何從的樣兒,因為警覺身後馬蹄聲起,密如擂鼓,估計不下十多勁騎。果然,曦聿聿連聲馬嘶過處,由洛陽官道那邊星跳丸擲,潑風暴雨也似的馳來十三騎怒馬,轉瞬臨近,二人眼光銳利,已瞥見當頭三騎客,一式短打緊靠壯漢,似曾在押鏢回鄭州途中相遇,因彼時都是過路,這三人又飛騎正急,鞭絲蹄影,依稀印象,尚未能斷定,便見三騎已當先騎過,微聞那虯髯的「噫」了一聲,霍地一兜馬頭,大約馬馳正急,用力過大,直把那馬兒前蹄提起,整個人立起來。似要發話,卻被那薑黃面皮,一字橫眉的壯漢一聲狂笑所阻。

    「老六省點唾沫兒,接客要緊。如是好朋友,還怕不會駕臨連雲莊麼?」說著,仍是縱騎如飛,馳出十餘丈。

    後面的十騎也相繼馳過,坐騎都是驍騰汗血,瘦骨風稜的口外神駿,揚鞭馳騁,電閃星馳,連看都未看二人一眼,揚起漫天蹄塵,正向那大吊橋馳去。

    二人早已看出後面十騎士都不弱,且奇裝怪服,各個不同,老、少、俊、丑都有,目不暇接。這時,都注目前面只見莊門大開,吊橋早已放下,那輛壁油車已被不少人眾星拱月似的簇擁進去,轉瞬消失。

    灰霧漸淡處,剛才一行十三騎也已進入,吊橋又是高拽起來。

    春風不禁搔頭道:「真是一頭霧水,莫測高深,初以為閥閱世家,下野侯府,聖少也是財雄勢大的鄉紳富豪,在未拿到惡跡證據前不便造次。現在看來,恐怕不是好路道!」

    文奇默然不語,半晌才搖頭道:「又是平地風波,連愚兄都頭麻了,先找歇足之地再說。」

    好得這兒平原千里,沃野相接,村陌綿連,附近密邇黃河渡口,自成墟集,驛路有涼亭茶店酒肆之屬。正好飲食小憩。

    二人輕搖摺扇,踱著方步,進了一座敞篷當風,靠近渡口那邊的茶軒,叫了兩壺香茗和牛羊肉乾、花生、炒豆之類茶點,披襟迎風,恰然相對,倒有一滌風塵之感。

    北國風沙,凡是行人,那怕帶了斗笠披風,仍難免汗垢堆疊之苦。兩人也頻頻輕拭塵垢,文奇驀地變了顏色,雖迅即復原,但瞞不過春風,知道必有重大發現,剛是一怔,只聽一聲:「無量壽佛!」好不洪烈勁疾,使人全身一凜。

    春風因是面對內,文奇卻是面對黃河,此時聽清聲音起出渡口那邊,忍不住回顧!原來,一大渡船剛好泊岸,搭客紛紛下船,有一挑擔老頭下船時失足,眼看歪跌,卻被已經上岸的一位道人反手一旋拂塵之勢穩住不動。再加上後面的人急忙攙扶,才氣喘吁吁的下了跳板,搖晃未定,額汗如豆滾落,敵情挑的竟是兩籮鴨蛋?

    只有文奇、春風才能看出那道人露了一手「隔空定力」,最妙的是收發自如,恰巧穩住老頭全身重心,逼住了翻傾側之勢。如是用掌風抵住不足奇,他二人也自信可以做得到,只有借拂塵一旋之力,則非內勁已入化境,透津毫末不可。這種功力本起源於「太乙支門」,前輩中以一粟翁為此中翹楚。和少林的「大般若力」同是內外兼修,剛柔並濟的絕傳武學。

    而兩下相距競達二丈許,春風估量一下,如在三尺左右,自己或可勝任,一丈之處,就非二十年純功不可。難怪文奇一見便變了顏色,豈止心驚,簡直震駭莫名。

    一般凡夫俗子,當然不知此中玄妙,大家分明發現老頭失足翻跌,忽然又自己穩住了身子,都目瞪口呆。有的竟以為「河神」顯靈,自顧自趴在地上磕頭亂拜,嘴中唸唸有訶。有的紛紛向那直張著嘴喘氣的老頭問長問短,老頭也說不出土地堂,立時嘈雜喧嘩起來。

    二人目光都暗中注貫在道人身上,看清了他,只見他白面清,自如古玉,清如老松,挽著一個道髻,壓雪東霜,證明他已年高。穿著一襲淡青色道袍,長拖腳背,腳登芒鞋,齊膝白布襪,奇哉!竟是潔白如新,不見纖塵。行動間並不見輕快,且有龍鍾蹣跚之態。

    只見文奇轉面向內,嘴皮微動,便有一絲一縷蚊蚋細音傳到春風耳鼓內,字字分明:「老弟注意!來人行徑,很像華山掌教玄靈子。不知何故下山?又渡河過來。此人個性冷僻,介於邪正之間,絕勿妄動,看他進退,再隨機而動……」

    細聲憂然而止,因為那道人垂搭著的眼皮忽然微啟,冷光一線,燦燦如巖下電,向二人身上一掠而沒。

    乖乖!他竟直奔茶軒而來,一聲不響的走進坐下,垂眉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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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影魔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