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黑鷹先折翼

    春風一聽,忒也希奇,原來竟是昔年「湖海八魔」中的七絕尊者獨門兵刃日月七星環。那蝦蟆咀內藏有極其利害的暗器,難得小禿子故意叫破,無異暗示侯老頭,也等於幫助了侯老頭。那小禿子又在吃吃怪笑:「這兩個賊婆娘倒會弄鞭兒哩!」

    春風急視,原來那兩個女賊正由腰中汗巾內鬆開如意銅扣,解開皮套,虎虎生風,銳嘯不絕。不過略一舞動,便見先聲奪人,仔細一看,竟是兩條怪鞭,左面那個,乃娛蚣軟鞭,長約四尺,七條娛蚣連貫,兩邊都參差著倒須鋼刺的娛蚣足。頂上作八字分叉的兩刺向外張開,其體也較長。另一個是蛇骨鞭,鞭身細長,鋼稜密疊,形如蛇骨只是鞭頭有拳頭大的一個三角蛇頭,蛇信暴伸寸許,藍汪汪的顯然曾經淬過毒。

    另外兩個疙瘩臉的兵器更奇了,那左腮有一顆豆大的紫痣,生著幾根寸許黃毛的醜漢,倒提一對烏油油發黑光的短戟,不!一頭柄上倒彎如鐮,又像虎頭鉤,把手卻在中間,似乎中空,隱約內藏細索樣的物事。另一個滿頸生著瘤症,又像梅毒翻花,膿血狼藉的醜漢托著一根虎撐,偏偏尾上雙鋒雪亮,又像兩面鈸,真不知是什麼名堂。

    只見小禿子誕唇咧嘴亂嚷:「醜人多作怪,沒的丟盡老山貓的臉,連壓箱底的破家當都搬出現世。小禿爺最恨旁門左道,看你兩個膿包,怎樣使用鳥的飛虎戟,震山鏨……好呀!這邊的玩意兒也不錯咧。快打!真快活煞人也麼哥!」

    原來,這一邊除了侯老頭的佛手拐外,那土老兒不知是那兒拿來一支北方鄉農撿糞翁用的糞杓。竟是通體精鋼打成,長約四尺,底下那馬蹄形的杓兒兩面開鋒,中間微尖,最妙的上面還堆積幾層干結未洗淨的牛糞。只見他糞杓當作枴杖,微靠著像打盹兒,懶洋洋的不得勁。那多瓜頭呢?更是妙得不可醬油,擺著鴨婆腳,右臂纏著細如拇指,緬鐵白金打成的軟索,三叉連結,每頭垂著一個鐵鑄的鴨蛋,中間穿孔,嵌入索頭,三個鐵蛋在他腳邊晃悠悠地打轉兒。春風看得分明,猛地警覺,敢情這對活寶正是號稱「關中二老」的撿糞翁和賣蛋翁。剛才不曾想到,此時見了他倆「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的兵刃才知道。再一聯想:飛虎戟、震山鏨,不是蘭州白虎門的獨傳兵丑麼?則那兩個醜鬼必是凶名遠震的白虎星君西門柳的門下或子侄輩了。另外三個出場的,只認得河朔四傑中的老大金沙手施家柱,用的是三稜護手鉤。老四龐政平,用的是一對銅鑄仙人掌。這二種雖是外門兵種刃,不算奇怪。倒是那個黃臉如臘,似大病剛愈的瘦長漢子皺著一字濃眉,好像弱不禁風,卻捧著一隻沉重的獨足雙耳銳利如刀的銅鼎。口大肚小,兩邊有柄,黃鋼所鑄,高約二尺,估計至少百斤以上。能用這種笨物做兵雙的人,不但招數奇詭異常,至少有過人的臂力和耐勁。和他癆病鬼樣的神氣,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夜古怪多。看得霍春風心中狂躍欲動,算是下山後初開眼界。

    這時,一輪明月,沉浮碧空,片雲冉冉,清光皎皎。繁花如錦,清香有無。本是良宵花月夜,變成刀風血雨場。

    除了遠處村犬吠聲相聞外,在燈球火把照耀如白晝的大花圃內,方圓五十丈內黑壓壓的自然形成一個人圈,正中空出大塊曠地。二六一十二,各具勝場,各人的相貌已奇,衣著也奇,所用的兵器更奇。

    還有更怪的咧,那小禿子端坐一叢繁花上,背內面外,正身處現場當中,大家不約而同的火燭小心,怕惹翻這光頭太歲,自觸霉頭,無形中在他面前空出一段直線,讓他大模大樣的入目分明,活像皇帝老兒高踞龍床,欣賞宮中武士賽技角力。

    可惜他生成猴子命,雖做現成的南面王,君臨全場,兀自手足沒個放處,無一刻安靜。雖竭力想充斯文,扮正經,也曾幾次繃緊一張鍋底臉,好像大家欠他錢,向人討債似。在他或者以為是神聖不可侵犯,像煞有介事。在眾人眼內,厥狀甚醜怪狀百出,簡直是湖北佬,穿長褂,打赤腳,屠戶主祭孔大典不成個樣兒。

    眼看雙方都在弓滿待發,箭撥弩張。雙方都知碰到勁敵,關係個人和自己這一邊的生死榮辱,都想以逸待勞,以靜制動,打著如意算盤,誰也不好先冒失出手,免得授敵以隙,步法一亂,影響全局,牽制同伴受累,便可從他們有的繞場疾走,如轉走馬燈,有的鴨步蟹行,運聚全身真力,有的站立如猴,有的冷漠如鬼。備諸妙相,而右個相同之處,便是不論有意無意,每個都是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可以看出各人心中的緊張。連在場的人,無一不是全神貫注,目不旁瞬,手心都捏著一把汗,明知現場準備交手的人都是你要我的心肝,我要你的五臟,所謂皇帝不急,急煞太監連全場空氣都好像如干鈞重壓,迫得人喘不過氣來,似若窒息,可從他們沉重而急促的呼吸證明。這正當暴風雨前的剎那沉寂,靠得近的人可以聽聽到對方猛烈的心跳。

    霍春風當然也體會到事態之嚴重,一發便不可收拾。以現場雙方實力相較,分庭抗禮,尚不知鹿死誰手。不過,雙方至少都會有傷亡,誰也不能保證勝利一邊倒………一時也緊張的注視變化、發展,心中卻掛念文奇不知何處去了?不由心煩起來,如兩人在一起,可多商量,可互助,同氣相求,南呼北應,一切方便。現在,卻弄得孤掌難鳴,吃虧了江湖門路不精,經驗缺乏,不但不敢妄動,連開口也怕一言失錯,受無妄之災,只有裝聾作啞,袖手旁觀的份兒。

    那小禿子可不耐了,由手舞身搖而抓耳撓腮,目注現場僵局,覺得掃興,沒味兒,大叫大嚷罵罵咧咧:「上嘛!打啦!你們這些一混帳王八蛋,老牛破車,這樣轉磨勁兒,是否要拖到日頭西方出?沒種請別現世啦,乾脆都縮回娘肚子內去吧!」口沬四濺,好像韓信將兵,作滅作福,刻薄挖苦,連雙方的人都罵遍了。

    六對十二人,都似乎受了激動,戾氣沖天,凶焰飆發。

    潘鼎首先一聲厲嘯:「侯兒崽子,指下殘魂,竟要充好漢,連累太爺陪灰孫子,受鳥氣,既不願送死,太爺就下手要命吧!」竟一晃身形,飛身搶攻。並且是走中宮,踏洪門,月光底下,環光輝映四射,燈成異采,只見白光如匹練縱橫,又像圓鏡旋轉,裹著一條似有似無,淡若縷煙一團灰白影子,滾進侯老頭門戶,好像馬到成功,一下便突破防線。侯老頭似乎屏藩盡撤,讓對方長驅直入,勢如破竹,因為月影下但見兩條人影交錯,幾合為一。

    依照武林規矩,雙方起手過招,江湖有禮,即使深仇大恨,生死決鬥,第一回合都是奔偏門,走側戶,以示風度,也即是本著武林道義,關係著一個人的操持修養。如一動手使下殺手毒招的,使為武林人物所不齒,認為是刁奸之輩,窮凶極惡,勝不為榮,敗則無一同情,甚至會激起眾怒,變成被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正如施放暗器,必須先出聲招呼一樣,才不失光明正大,武林本色。否則,便是下五門的黑道人物,任你天大本事,也得不到同道尊重。武林人講究的是恩怨分明,是非明辨,邪不勝正,假以鋤奸,憑真守藝業和江湖禮數才可服人,雖敗猶榮。像潘鼎這種踏中宮,闖洪門的起手招數,又絕又毒,最犯武家大忌。因為這完全是蔑視對方,狂妄自大,只知有己,不知有人。而且非仗著本身藝業勝過對方的人,也決不敢如此猖狂。在老潘仍是重施故計,想借此激怒對方,好速戰速決,在別人眼內,都認為這廝可惡已極。

    不料,侯老頭似乎簽於前車,採取穩紮穩打,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而後伺機克敵。何況雖得號稱天下第一靈藥之功,不但復原於覆碗,時間越久,藥力越能深入全身脈絡,大助元氣真力,侯老頭當然深明此理,所以一聲不響,硬接了老潘一招「誇父追日」和一式「風舞高羊」。他那支佛手拐浸淫數十年,招數自成一家,怪詭奇妙,只一招「法華天雨」,連消帶打,不但破了白鷹出名的「鴛鴦手法」,而且借力使力,反守為攻,有威脅老潘九大重穴之勢。幸得老潘功力深厚,急用流星過渡身法閃避,來得快,去得也快,才造成好像雙方已逼近肘腋地方。由於彼此所使用招式,快若電光石火,不過一瞥眼間,雙方無異互較了一次功力。老潘是以鬼蜮伎倆壓人而又陰沉如鬼,善於取巧。老侯則是以沉厚雄勁見長,穩實有餘,靈變不足。剛才著了鬼手道兒,差點一身武功報廢,如非小禿子趕到,慨贈靈丹,即使老侯當場能忍住,不過加重內傷,最多不過延二、三個月,終必傷發而死。老潘既首先發難,戰火已燃,卜老二等也一鼓作氣,紛紛搶攻,形勢由膠著而變爭主動。只見卜乾倒挽月環,身如一縷黑煙疾射,帶著一團閃爍冷光,飛撲那矮腳冬瓜,一聲冷笑:「老混蛋,適才被你滾來滾去死滑溜,多延一刻殘喘,你且再把蛋兒碰碰卜二爺的月牙寶環,試試功夫,非把老混蛋砸個粉碎稀巴爛不可!」身在半空,已經遞招,右臂一圈,「倒轉陰陽」,翻掌亮環,劃了一個弧形,在月光下宛如靈蛇隱現「掣電奔雷」,帶起狂風,兜頭下砸,別看力道用得重如山嶽,好猛卻暗藏「蚩尤布霧」、「玉兔搗霜」二絕著,不論矮多瓜躲也好,不躲也好,已被環影整個籠罩住!

    春風剛要叫糟!奇哉!矮冬瓜似乎心慌腳軟,嚇得跌了一交,卻是仰面平躺,背脊貼地,兩腳如釘,紋風不動,恰到好處,妙到毫巔,堪堪把下壓的環影和老卜下擊衝力卸掉,剛露未出的殺著無從變化,等於白費心機。何況身浮半空,運力不便,斷未料到矮冬瓜有此一著,老卜收招不及,下擊之力打空,明明居高臨下,看見矮冬瓜躺在地上,只要再用力一按,必把矮冬瓜打得五臟洞穿,變成爛冬瓜。偏偏餘勢不及,強弩之末,不能穿魯槁,既要急放變招提氣下擊,又要提防下面強敵出手,弄得顧此失彼,整個身子已因打虛而頭往下一俯,既意趁勢下按,又怕恰巧身落對方身上,必被打個措手不及,迫得他顧不得撿便宜,先求白保。好卜乾,兩臂一張,竟上住了急降下落之勢,猛吸一口真氣,丹田用力,想化「餓鷹剔羽」之勢斜飛降落。剛在空中腰腿運力,一個盤旋尚未轉成,矮冬瓜的三個鐵蛋忽如沖天火炮,對空猛擊,當中那個直奔環圈,左右兩個掹擊老卜頭、足,直射如一個川字形。這有個名堂,名為「燒香接佛」,最難能的是整個身體仰躺及地,竟靠臂力和指力一彈,對空疾射如矢,不但內功要有深厚造詣,還要運用自如,攻敵於不備,這就不簡單,必須柔軔並濟,繞指柔成百練鋼,由最不好著力的地方運用自如,必須武功到了意與神會之境不可!春風暗道此老名不虛傳。那卜乾亦自不弱,竟臨危不亂,只見他霍地兩腳在半空交疊,「絞麻花」,右手月環索空往鐵蛋上一點,借力使力,頭一仰,竟升高了二尺多,脅旁特製的風翼被風鼓起,似蝙蝠,更像大鷹橫空。三個鐵蛋也因餘勢已盡,不能再上,待到賣蛋翁一鋌而起,三個鐵蛋也同時沖高數尺時,那卜乾已一聲低而急的悶哼,兩腳分開如燕尾,借往後一登之力,在半空斜飛數尺,輕巧避過致命三蛋。可謂險到毫巔,和賣蛋翁才借「果老醉灑」式同是一樣有驚無險。而人在半空不能著力,似此賣蛋翁還強了一著。眼看卜老二力竭墜地,居然能屹立不動,只是氣喘如牛,張開口直嗨!嗨!

    這正是打落水狗的好機會。可是,賣蛋翁卻冷然立在原處,好像沒這回事似的,根本看都不願看一眼。嘴內卻唸唸有詞:「慢來!慢來!」

    原來,他不動,別人可急壞啦,二賊婦首先飛身搶救,一個扶著老卜,一個已攔在賣蛋翁面前,揮鞭盤打。

    鞭風帶著銳嘯,卻在他像縮頭烏龜似的一哈腰蹲身,恰巧離他頭頂三寸許打空,卻見他呸的吐了一口唾沬。

    「真晦氣,別沖掉你祖宗財運,蛋擔跌石街……」

    那撿糞翁已哈哈大笑道:「糊塗蛋,人家已看上你啦!至少天天有蛋炒飯吃,所以鞭下留情。否則,連龜頭都隨鞭而去矣!」

    賣蛋翁翻眼大嚷:「臭老兒,一把老臭嘴,滿嘴放屁!你是看那蘿蔔乾老倆口子的好恩愛勁兒眼紅口饞吧!難為這大腳臭魚救夫心切,老實說:如非蛋下留情蘿蔔乾早已被老子擠出黃蛋啦!」兩個糟老頭一吹一拍,大賊婦已怒不可遏,揮鞭呼呼,如千百條毒蛇弄影,著著向賣蛋翁下毒手那兩個醜漢子也和河朔四傑中的老大和老四動了手,招數奮兀,三招之內,立見顏色,把施、龐二人逼得翻退丈餘。激得他倆齊聲大吼,拚命反撲,以快打快,但見四條人影滾滾翻翻,花枝狼藉,落英滿地,聲勢此任何人都要猛惡。

    眼看那矮冬瓜在大賊婦鞭影籠罩下活像一個大肉球,飄忽如鬼,好像黏在鞭上似的,真是破天荒的身法。

    那撿糞翁卻夾七夾八的亂嚷:「好個臭鴨蛋,倒會憐香惜玉,大約愛上了臭腳鴨婆了。光是挨打,捨不得還手,嘻嘻!」

    賣蛋翁罵道:「臭老兒胡說!咱老人家是好男不與女鬥,何況這賊婆娘老不知羞,笑死無鹽,嚇昏嫫母。咱老人家快耍嘔出隔夜酒菜,總是苦纏,真是要老命,讓給你試試如何?」撿糞翁搖頭大叫:「不勞照顧,老夫和臭婆娘們是臭味不相投,無此艷福。你看那蘿蔔乾倆口子倒怪親熱的,老夫好不肉麻,大約是徐娘風味勝雛年吧?」

    那卜乾大約已回過氣來,大吼道:「兩個老不死,休得討了便宜賣乖……」人已飛身過來,揮手大喝:「大嫂且退。兩個老厭物最好一同上,讓卜二爺為兩個老不死送終!」卻聽那病鬼有氣無力的接口道:「憑你這廝,也值得糞翁動手,不如給俺祭祭寶鼎!」別看他去兩步退一步的病鬼樣兒,兩眉一搖,便到了卜乾面前。

    春風雖然知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江湖上的人物越是違悖常情,越是不可捉摸,奇人異士,多不以本來面目示人,佯狂玩世高深難測。自看到病鬼現身起,雖很重視,但並未估計到竟具有如許身手。因看出病鬼的步法路數,竟是傳說中的「咫尺天涯」奇門輕功,乃西域黃教番僧(喇嘛)一脈傳授。以訛傳訛,也有人稱為「密宗」家數,把這種輕功稱為「迷蹤步」。而「密宗」又分為大乘、小乘兩門,大乘共有三十六解,即是共分為三十六門解數招法。小乘七十二解,也即七十二種練功,按天罡地煞之數,正和少林祖傳的三十六行功,七十二絕藝同一意思。黃教規戒甚嚴酷而忌諱又多,能參大乘者,可晉級穿黃袈裟,參小乘徒家最普遍。看各人功力高下,由「活佛」(大喇嘛)決定賜予穿黑、紫、紅三色袈裟,隱合五行之數。活佛本人則御歷代相傳之唯一黃綾飾金五彩「佛衣」。只要看他們僧衣色別,便知其在教中等級地位,武功高下。春風在少林時,曾聽少林三老詳說天下宇內,海外各宗派內幕。想不到竟在這裡發現黃教路數,不由精神大振。

    但聞西域,黃、紅二教,勢力又入中原,要來的話,一定大舉出動。大約他們也知中土武學不可輕視,不敢任性胡行。如個別出動,必遭不測。除非有重大企圖,全力出動,凡有資格派出的,都是精選高手。特別是敢於單獨行動的,至少也是穿紅袈裟或黃袈裟的身份,甚至是護法喇嘛或活佛首席弟子。正因如此,輕易不會遇到,最近百餘年來,只聽說有兩次大舉入寇神州,問鼎中原,但結果都是虎頭蛇尾,好景不長,曇花一現之後便鏘羽撤退。

    而且,不論紅教或黃教,都不收俗家弟子,一律僧裝。能入教者,都須先接受教中很多不近情理的戒條,地域觀念又深,對中土慕名入教者更是苛刻得非人所能忍受。那麼,眼前這個病鬼豈非來路不明,十分神秘?昕以,全力注視病鬼動靜。

    那卜乾大約未看出病鬼底細。這時,他恨關中二老嘲弄笑罵,牙癢癢的一心恕找二老出氣。又是個性凶橫,狂妄自大,那把這病鬼放在眼內?當病鬼一晃而到,攔住他,雖然為病鬼身法之快而心中一驚,但因未看出來人門戶派別,毫不為意。大約不屑和病鬼動手,認為辱沒他的名頭,只哼了一聲,一掌虛遞便抽身繞出圈子,一心還是找二老麻煩。

    同時,卜老二的渾家(右婆)也旋風般撲向撿糞翁,急得撿糞翁拖著糞杓兜圈子,一面在鞭影內東奔西竄,一面念三字經:「呔!賊婆娘,放著那癆病鬼不去撒潑發滅,好讓你那冤家同老夫打個清楚。卻為何像找屎吃的餓母狗,囉嗦老夫,再不退去,老夫就要叫你躺下了!」可把一邊的賣蛋翁樂得直打哈哈,陽腔怪詞的叫:「你看如何,剛笑別人出嫁,自個也上花轎了,這叫做現世報,天開眼,比咱老人家還不如!」又僵那病鬼:「呀!呀!勞老弟,這蘿蔔乾嫌你做攔路狗,你還不教訓教訓他,代咱老人家把黑鷹打成死鷹。」

    那病鬼已照做啦!只見他踉踉蹌蹌,好像站不住腳似的東倒西歪,卻總是如影隨形不即不離的攔著卜老二。任憑卜老二用盡了身法,別想踏出雷池一步,氣得卜乾破口大罵:「路倒屍!你真要找死,卻怪不得卜二爺把你剝皮燦筋,有著你受的。給兩個老鬼替死,做奴才,可不值得!」他有氣無力的喘著氣,叮吁道:「俺說老卜,少放你媽的春秋屁好不好。俺本想耍猴兒,試試你到底有多大道行。卻只會吹人泡,欺到俺快死的人頭上,俺若不廢了你,死也不瞑目!」猛古丁,一頭撞去。大約衝力奇大,卜老二猝不及防,未料到對方突出怪招,手腳都來不及招架,無從閃躲,只有後退,卻遲了一步,雖未撞實,整個身子已如斷線風箏一般,被餘勁撞退三丈多遠,幾乎站不穩腳。在全場一陣騷動中,那沉默了半晌的小禿子已拍掌大叫一聲:「好呀!」不知高低。春風也自嘀咕,他想:以卜老二的身手,並曾和自己交過手,以他一身功力,不論如何,那個病鬼的頭是鐵打銅鑄,也能劈個粉碎,為何好像束手挨撞?而且這樣狼狽。則病鬼必是有獨門功夫,但絕非外功中的「油錘貫頂」等,而是一種柔勁。借一撞之勢發出隱藏的巨大潛力,挾雷霆萬鈞之感,才使卜老二吃癟。那卜乾由輕敵而遭受意外挫折,大約苦頭吃得不小,立時暴怒發狂,一聲厲嘯,環隨身影,飛撲病鬼。

    那病鬼仍是跌跌撞撞,手上銅鼎卻是中平如矢,專一迎碰卜老二的月環。如被碰著,立時會脫手。卜乾也自省得,空自急怒交加,環影飛舞如雲,卻不敢硬接一下。

    現場十二人動手,都發生在一瞬間的事,雖然綜錯紛紜,前後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只是這一全場貫注間,玄靈子和破傘道人忽失蹤影,不知怎樣悄悄溜了。現場似無人驚動,春風倒是一驚,不知其中有什麼玄妙?文奇又久久不見出現,身在客位,想走又丟不下,怕和文奇參商失伴。不走,又不知等下如何善於應付?一橫心,反正眼前有熱鬧可瞧,船到橋頭自然直,能等到文奇現身,共謀進退固好,否則,到時再隨機應變……

    驀地,一陣大亂,兩聲怒吼過處,施家柱和龐政平著了道兒,不知中了什麼暗器?雙雙倒翻數丈,委頓在地,馬上有人上前攙扶照看。另外縱出兩個壯漢,一個使仙人爪,一個使梅花奪,一言不發,便迎著那兩個醜漢打在一起。

    卻聽小禿子罵罵咧咧:「這兩個膿包,真不中用,明明告訴你:兩隻醜鬼狐假虎滅,要提防三腳貓也能咬死老鼠,偏偏不聽話!這對醜鬼也實可惡,竟敢在禿爺面前弄鬼,仗著一把棺材釘,胡天胡地,再敢要破銅爛鐵看禿爺收拾你小子!」

    春風急忙飛身過去一看,因在場的人都是行家,大約發覺他倆中的是淬毒暗器,正用特別手法先為他倆取出暗器。但見施家柱傷在右臂,龐政平則背脅、腿肚都挨了傢伙。傷處紫黑一片,直流黃水,腥氣刺鼻,而且紫黑氣正在四散蔓延,轉眼便是碗大一塊。

    春風急忙取藥給他倆服下,仔細一看那電落在地的暗器一看,其形如釘,長約二寸,精鋼打成,兩頭尖,中間略粗卻鑄成一隻臥地白虎,粗約拇指。虎腹中空,虎頭和虎尾都已脫落不見,只存殘餘的少許毒液,沾著些微血絲。

    春風心中一動脫口道:「不錯!一定是白虎星君的獨門暗器白虎釘了,奇毒無此。我看只有那位禿兄弟靈丹神效,最好能立即調服,遲必無救,至少傷處必須挖掉,等於武功報廢……」卻瞥見小禿子怪眼一翻,怒道:「你這酸丁嘮叨個什麼?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充什麼門面?呸!誰也別想在禿爺面前使乖!你倒說得好風涼,以為禿爺的藥是夏天六一散,人人可服的。別抱著枕頭當老婆,胡思亂想啦!這對膿包自己沒用,還要再練十年,怪誰?哼!」春風對這小禿子,原有好感,並有問訊論交之意。只為他一出現,便由玄靈子接了話,人多口雜,不願瞎起哄,想分清來歷邪正再說。不料,事態發展極快,變化突兀,又看不慣這小禿子目中無人,頤指氣使的態度,原想趁場中尚未交手時過去搭腔,又話到喉邊,遲延了一下,跟著雙方動手,無法分神,原想等事情了決後再攀談。

    現在,一聽小禿子見死小救,還要挖苦備至。說的話,又陰又損,連自己都被他看輕了。少年氣盛,不由心中火發,但氣度雍容,雖怒不形於色。正要開口,不戰而屈人以兵,甚至不惜一顯顏色,以維持師門令譽和自己身份。對方似已察覺他矜持而有憾之狀,反而吃吃笑道:「小禿爺說一就是一,這兩個膿包如不讓他嘗嘗苫頭,吃點虧,還不知自己是老幾?小禿爺全是一片好意,要使這對膿包知道學藝不精的後果,也可免得日後再現世!……嘿!小酸丁不服麼等下瞧!」說著,白眼亂翻,仰天打哈哈,真叫人哭笑不得。

    那施家柱和龐政平二人本已慚怒交進,如何經得起這種刻薄話,武林中人,最要名聲和面子,雖說勝敗是兵家常事,他倆名列四傑,也可說得是已成名亮字的人物。此時此地,栽了跟頭,已是奇恥大辱。再經小禿子一排喧,憤無可洩,原已拚命提住的真氣一散,再也抵受不了傷毒,大叫一聲,昏死過去。

    弄得眾人手忙腳亂,只好先把他倆抬進去再說。都是惱這小禿子刁頑不近人情,又奈何不得他,敢怒而不敢言,可從各人面色看出來。

    春風忍不住飛身上前,那小禿子恍如未見,仍是頻翻白眼。春風一拱手,正要開口,只見他張手大叫:「呔!醜鬼你敢?」

    春風急忙回顧,原以為又是施放暗器。卻瞥見那對丑貨各自翻身倒退丈餘,四目怒睜,獰惡如鬼。那使什麼飛虎戟的驀地倒踩七星步,一側身,短戟忽然飛起,直奔使仙人爪的壯漢。同時,「袖底藏花」式,用正反陰陽手打出三支白虎釘,成品字形直襲下三路。不由來短戟把手中竟有細如稻稈的黑色細索,借用內勁打出,戟身旋轉如電,影兒頗像一隻飛虎。和暗器同時出手,更具威力。而那個使震山鏨的醜漢,也如桴鼓相應,但並不飛鏨,而是由虎撐的頭部暴射出一蓮核桃大的黑點,左掌「七星伴月」式,也是打出白虎釘。那些黑點電也似急,眼看不好!一聲怪笑,人影飄忽,剛看出是小禿子已經出手,恍如天兵下降,小禿子竟凌空橫渡八、九丈遠,毫不落地借力,只見他兩袖一抖,又一兜,那些黑點已反震回去,那十幾枚白虎釘如泥牛入海,無影無蹤。說時遲,那時快,只聽一連串暴響,綠火連閃,磷光四射,黑煙蓬勃,轉眼成霧,兩聲慘嗥,那兩個醜鬼同時在半空翻跌在地,如滾繡球。

    最驚人的是小禿子在兩袖一抖,一兜之間,不但恰到好處,反震黑點,袖收白虎釘,不顯一點痕跡,而居然借力使力,在空中一個大轉彎,成了一個弧形,身浮半空,如轆轆轉,竟又飛回座處,嘻皮笑臉,狀如無事!

    兩個醜鬼,卻是作法自斃那核桃形黑點,本是白虎星君昔年救命三寶之一「白虎喪門珠」。別看外殼灰黑不起眼,乃海底萬年寒鐵的余渣和入鉛汁煉成極薄的核桃殼。只有兩頭相通,巧匠精上裝置機括。中藏屍蟲、青磷粉和多種蛇異獸的毒涎合成的細末,最妙的是發出能按心意控制遠近而忽然爆炸。

    那種青磷火焰固然利害無比,沾肉立時潰爛透骨,一個對時無效,化成黃水一灘。就是隨風飄散的毒煙,也是嗅著立時昏死。由內腐化至外,往往死了外面還不見傷痕,而裡面臟腑已經化膿,只由口鼻中揮發奇臭而已。這二賊正是蘭州白虎星君西門柳的孽徒,總稱「甘涼二丑」。兄弟二人,老大車成,老二辜勝,盡得白虎門真傳。

    因和六盤雙鷹臭味相投,一丘之貉,這次應二鷹夫婦之邀,不止助拳,另有圖謀。原想借此行雄威震中原,昌大師門,不料碰到定盤星!

    二丑凶狡無此,原見老侯這邊人手太多,不敢妄用暗器,怕招群毆。後聽玄靈和破傘兩個牛鼻子說明一對一,六場中勝四場者即算贏了。只顧大肆凶心,急於求功,先以白虎釘傷了河朔四傑中的老大和老四,雙雙得手,一同奏凱之餘得意忘形,連玄靈、破傘二人何時離開亦未顧及。不料,還未收勢,使有兩人接陣。二丑心粗,殺得興起,也不趁勢收風叫開,卻反以為反正沒有群毆,這樣一對一,又好下毒手,多傷幾個對頭,更顯威風,正是在中原武林道前成名露臉機會。一聲不吭的略試深淺後便重施放計,這回還特別賣弄一下獨門「白虎喪門珠」和空手飛戟的絕技,完全未把小禿子放在眼內,當在中途和二鷹夫婦飛馳夜行時,被小禿子巧用地形,施展天禿翁獨門無上輕功「滄海一粟」,神出鬼沒,灑了一頭一身的灰塵。黑鷹剛張口怒罵,便吃了一把羊屎。兩次突然凌空懸身,捷如鬼物,把兩個賊婦的包頭青帕扯去,連亂如豬毛的頭髮都差點去了大把。白鷹識得利害,開口好言招呼,又差點挨了一個大嘴巴,空白把六個男好煞星激得三屍神跳而有餘,七竅生煙而大可,兀自奈何不得半分,除了人影飄忽外,連小禿子面貌都未看清。

    最後,還是小禿子自報字號,說夠啦!暫時放生,好像他(她)們喘口氣兒,人便無蹤。所以,他一突現,老潘餘悸猶存,先就心內發了毛。別說打了小的惹出老禿頭是老虎頭上搔癢,單是同小禿子動手,也不見得能討點便宜,以小禿子那身神鬼不測的輕功便已立不敗之地,如何敢招惹他。以致當場賠小心兒,在老潘說來,固是投鼠忌器,急於報小興安嶺舊仇,不願招惹小禿子,免打亂此行計劃。實在已是破天荒的套奪情,講客氣了。

    否則,以雙鷹睚眥必報的性情,只有他殺人,還能讓人戲弄而低聲下氣之理。二丑卻是全不賣賬,以為這小禿子除了一身小巧輕功有異常人外,真才實學,憑那人年紀,能有多大道行。一見潘老大大暑天下雪反常,更是鬱怒於心,如非忙於全神對敵,又怕掃了雙鷹夫婦面子,恨不得當場出采,失把小禿子收拾下,給雙鷹刮個大鬍子!

    二丑當然也聽到小禿子神氣活現的大聲吆喝,更是有氣,成心要給小禿子苦頭吃,反而出手越快不料,暗器和飛戟剛一出手,小禿子已聲到人到,凌空而來,恍如流星過渡。二丑心中剛一驚一怔之間,做夢也未想到小禿子竟能空中提氣發掌,反震傷人,等到警覺,雙雙飛縱想避時,已來不及,自作自受,衙役受刑責也嘗滋味兒。

    這個滋味可不好嘗咧,小禿子用的是「飛星化雨」手法,無偏無倚。二丑打出的完璧歸趙,揮數回敬而獨愛上白虎釘,竟割城自享,袖裡平安了。

    立時,雙鷹夫婦聞聲大驚,見狀失色,都想分身馳救。

    小禿子早已揮手示意大家速退,避免毒煙沾身。全場一陣混亂,如避蛇蠍。二丑可慘啦!身上黑煙蓬蓬,本已難聞的怪味夾著燒焦肉臭,大約都中了要害,竟無力自取解藥。衣服首先破碎成焦布,在地上幾滾之後,但見兩塊黑炭般的肉身立時五色斑斕,頭腳更是難分五官。困獸猶鬥,臨死凶心更熾,大約明知無命,兩聲無力而淒厲的慘嚎過處,竟想掙扎起來衝向人群,以達到要死同死,沾者無命,與汝偕亡的惡運。

    只見二丑欲拼乏力,雖傾全部殘餘功力,三起三僕,受不住痛苦各自狂吼要求同伴給他倆加上火速森羅殿前報到的一下。

    雙鷹夫婦豈真見死不救,忍看同伴慘斃?苦於心有餘而力不足,想各拚命跳出圈子,又恐怕近身沾著煙霧受池魚之災。何況對手無一不是勁敵,自己勝負存亡開頭,誰也不敢分神,就在俄頃間,二丑已半聲慘叫,自斷舌根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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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影魔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