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 回

    清磐蕩山林紅塵隔世

    玄機論因果白鶴傳書

    且說,那金葉丐,受了吳氏弟兄重托,帶了吳戒惡由苗疆遠入武當,去見臥雲道長。他們離開苗疆時,崑崙雙劍還未到碧雲莊上;當時群雄議論紛紛,似乎都不把來尋仇的雙劍看在眼中。金葉丐口中不說,心裡卻暗暗歎息。他雖未見過方氏姊弟的功夫,但料著「來者不善」,而且「驕兵必敗」,看莊上裴柳諸人都是十分驕滿,他更覺得不是好兆頭。但自己既然要送吳戒惡,也顧不了莊上的事了。

    他帶著吳戒惡出莊,走上對面山坡,想起來時與甘明在這裡遙指碧雲莊,不料轉眼之間,自己像是受朋友托孤一樣,送個小孩子上武當山。人事真是變幻瞬息。江南老丐在江湖上縱橫多年,一向意氣飛揚,此時駐足山坡,回望碧雲莊,卻不禁別有感慨。他站住說了句:「我們在這兒等會吧。」

    吳戒惡離家遠去,本就不願意,何況知道莊上似乎大禍將臨,聽父親叔父口吻,似乎此去說不定就再難相見,自然更是滿懷愁思,金葉丐站住了,他也站住了。

    金葉丐凝立不動,野風陣陣,吹得亂髮飛揚。眼睛似開似閉。吳戒惡也凝立不動,眼光卻遙望著碧雲莊那一片樓閣亭台。突然間,十來年的細事,都一一記起來。他清清楚楚記得那片水池左邊的石凳是什麼顏色;清清楚楚記得,那一年自己初學武功的時候,父親笑著說:「你先練到能縱上這個石凳;我就叫廚子做一份熊掌羹給你吃;跳不上來就吃不成。」

    那石凳只是一尺多高;自己不過三個月,就可以振臂拔起一尺多了。當然真吃了熊掌羹。可是那熊掌羹並不好吃,有點腥。

    那不是高聳入雲的燕樓?姑姑往年回來,總要在樓上和父親叔叔賞月;自己總也是陪著吃吃酒。姑姑總是穿著白衣服;在月光下面看起來真美也真像神仙。可是,姑姑很少說笑,總是冷冰冰的。有一天自己問姑姑說:「為什麼姑姑老像是不高興?」姑姑只輕輕搖頭,歇了半天才說:「你不懂得,別亂問。」

    自己是怕姑姑的,叫別問就不敢再問;可是越不敢問越想知道;到底有一次趁父親高興的時候問了父親;本來怕父親也會不高興的,可是父親只長長地歎氣,告訴自己說:「你祖父母都去世得太早,所以姑姑從小就成了這種脾氣。」自己那時候雖然只有幾歲,可是也聽懂了,姑姑從小沒有爹媽,所以傷心;自己呢,有爹爹,有叔叔,可是沒有媽媽呀;於是自己想著也傷心起來了。一連幾天,自己除了練功夫以外,就不出房門;也不到山上去玩了;師兄們都來問,自己就說:「你不懂得,別亂問。」可是,師兄們還是追著問;沒辦法,說了;自己說:「我是沒有媽媽的,我傷心。」師兄們有的笑,有的不再言語;可是,不知道怎樣父親會知道了。他那天晚上把自己叫到臥房裡,拍著自己的頭說:「乖孩子,別亂想。

    你媽媽雖然死了,還有爹爹在呢?」自己真哭了,不知道是為媽媽的死哭,還是為爹爹的活哭:總之哭了很久。可是第二天爹爹就帶自己出去玩;自己第一次用錢鏢打著了一個兔子,師兄們都說:「小師弟好功夫。」父親也笑了。那天晚上自己吃自己打來的兔子肉;兔子肉比熊掌好吃得多。自己整天都高興,從此以後又和師兄們一起玩了。……

    可是現在呢?難道我會連爹爹也沒有了嗎?

    戒惡癡癡地站著,兩行清淚不知道什麼時候流下來,他只覺得腮上有點濕,不知不覺用手擦了一下。

    他心裡還在想:十年前的小事,近幾天父親的愁容,還有那個「武當山」。自己現在要去「武當山」!

    「武當山」?他迷茫地抬頭望著天空遠處。那麼多的雲;一堆一堆的,夏天黃昏自己在水池旁邊那片樹蔭底下仰面躺著,就總看見這樣的雲;沉甸甸的,好像要壓下來,叫人連在仰面貼地躺著的時候都有點覺得自己身子不穩。姑姑偏喜歡看雲!這些雲自己是早看膩了。

    然而,今天看著雲真想再跑到水池旁邊仰面躺下,等父親來叫自己回去,雖然現在並不是夏天。……

    「走吧!」戒惡忽然聽見這兩個字。回過頭看時金葉丐正抖了抖衣襟,把那些五顏六色的破布條弄得一飄一飄的。老丐已經看出他在傷心了,卻問道:「你在看什麼?像是看出神了。」

    戒惡黯然道:「我看雲。」

    金葉丐一轉身,口裡說道:「你要看雲。得上武當山,武當臥眉峰上看雲賞月,都是特別有趣的。」老丐抬腿慢慢向前走,戒惡木然跟著走;口裡卻哺哺地說:「武當山,武當山。」

    金葉丐帶著他走,可真吃力;論起輕功來,吳戒惡也不錯;可是到底欠長力。金葉丐日行千里,真不算希奇;戒惡可就不行;當天兩人走出去一百里,天就黑了。晚上戒惡覺得腰腿上都挺累的。金葉丐也沒在意。第二天走下去,到了午正,戒惡就覺得真不想走了。金葉丐還說得趕快點兒;這回帶得有信,莊上還盼著早點有回音呢。戒惡雖然想說:「先歇歇」,可是想到莊上父親和叔叔都在等信,也就咬著開走了。這天晚上,金葉丐就和他商量,說這樣走太慢。老丐也知道他快不了,就說要每天白天睡,下午起身走;天一黑,金葉丐就背著他用輕功急走,一直到天亮。

    戒惡總說不要這樣累了金叔叔,可是老丐搖搖頭說道:「我不怕累,只怕我們走得慢。

    依我的話辦,我心裡倒痛快。」於是他們就用這個辦法定了。這果然快得多,每一夜金葉丐背了戒惡翻山越嶺,腳下真是快似追風,到天明一看,總是出去了幾百里。

    金葉丐滿心只想著趕路,白天大吃一頓倒頭就睡;戒惡有時白天睡不成,寧願晚上在老丐背上打盹。在背上打盹兒也挺舒服,只是常常因為老丐高興起來,一縱上十丈,就把戒惡驚醒了。而且他每次驚醒的時候,總是正在黑漆漆的荒郊野山之間。風吹在身上顯得特別冷。除了老丐當時說句:「醒了沒有!」另外再沒人聲。戒惡就更容易想起碧雲莊,想起自己的屋子,想起父親和叔叔。

    戒惡想起家,就忍不住難過;有時候流眼淚,金葉丐先前看見他哭就給他擦眼淚;後來看多了就常常瞪瞪眼說道:「你這個孩子真沒出息,老哭什麼?」戒惡有時候就氣沖沖地答道:「我想我父親。」金葉丐聽了怪臉上就露出一點淒然的神態;可是立刻又瞪瞪眼說道:

    「你父親又沒死,哭什麼?就算你父親讓人殺了,你哭也沒用。你得報仇,得好好練功夫。」最末總又加上一句道:「這回咱們上武當就要給你找師父。」

    戒惡從來沒想過要找師父,自己不是從小就跟父親叔叔練武功嗎?可是武當派的大名,他可聽多了。老丐一說上武當找師父,戒惡就覺得心裡有說不出的味道。他當然羨慕武當派的聲威,自己能當武當弟子;是該高興的事。可是,總有點難受,有點不安;不安或許是為了怕人家不收自己作弟子;難受則難說是為什麼;總之,他覺得這樣去入門,有點像亡命逃難一樣。

    但戒惡和金葉丐總是同樣地盼望到武當;金葉丐用盡辦法趕路,無論是走到荒野山林之中,或者走過城鎮,他總是一夜趕幾百里。

    十天還不到後,金葉丐帶著吳戒惡來到武當了。

    進山不遠,金葉丐就囑咐戒惡道:「你的劍和暗器皮囊,到了地方可得解下來。這是武當的規矩。」

    戒惡聽了,多少覺得有點新奇,但也沒多問。

    這一天約莫在申酉之交,金葉丐和吳戒惡走著,遙見一灣溪水。隔澳有一座高巖。金葉丐抬頭望望,向戒惡道:「把你的劍和暗器囊解下來,拿在手裡。」說著自己也把腰間一個皮囊解下。

    戒惡解下劍囊,仔細看看前面,只見這座巖十分險峻,離下面總有上百丈,巖上山路繞下來和溪上幾座小橋相接。岩石上卻刻了三個大字「解劍巖」。

    金葉丐和吳戒惡解了劍囊之後,便從小橋上過去,上到巖邊,那面忽有人問道:「請問貴客是從那裡來的?」

    兩人望去,那問話的原來是一個中年道人,背後還有幾個道童跟著走過來。

    金葉丐向前走一步,拱手道:「我是江南金葉丐,來拜見武當臥雲道長,帶來碧雲莊吳莊主書信一封,同來的小孩子是吳莊主的兒子。」

    那道人面上微有驚訝之色,稽首道:「原來是江南丐俠,請到這邊少歇,容貧道通報。」說了就對身後一個道童說了幾句話,那道童一躬身便轉身向山內走去。這裡,道人便引著金葉丐往前走了幾十步,在一片樹林中站住。

    那道人指了指林中大石,笑道:「丐俠和這位小哥請在石上隨意歇息,等掌教真人傳活下來,再請入內。」

    金葉丐道了謝,便和戒惡坐下。道人也陪著坐下。

    這樹林甚大,佔地總在十畝以上,兩人坐處,正面向來路。遙遙望見溪水徐流,頭頂上一片鳥鳴,偶然有一兩片樹葉飄飄落下,也似乎十分輕緩。談話間,金葉丐知道道人道號「守靜」,是臥雲道長的師侄。

    守靜道人話說得不多,語調十分舒徐。金葉丐和他對坐,加上鳥語溪流,風微日暖,真覺得別有恬靜之意。一會兒,忽然從山後峰頂傳來磬音悠揚;守靜道人含笑道:「晚磐一過,掌教真人便到觀虛堂中,大約就要請見丐快了。」

    金葉丐微微點頭。這時那磬音一聲一聲響著;但人聽著卻感到有比無聲更加寧靜的意趣。金葉丐凝神聽著磬音,林中微風涼涼地吹過;漸漸覺得萬慮俱息;似乎眼前花鳥山林,都是自己;日影水聲與自己心念,似乎都是自適其適。偏頭一看吳戒惡,想起來時碧雲莊情景,真覺得恍如隔世。那些意氣怨恩更覺得渺如輕煙了。

    磐聲一停,那面走來一個道童;到守靜道人面前低聲稟報了幾句。守靜頷首起立,又向金葉丐和吳戒惡打個稽首道:「掌教真人在觀虛堂請丐俠與吳小哥入內相見。」

    金葉丐與臥雲道長在多年前曾有一面之識,但武當則是初來,當下提提精神,隨守靜道人繞過樹林往觀虛堂走去。吳戒惡緊隨在後面,心中忽有惴惴之意。

    觀虛堂本是武當講道之所,近年臥雲道長常在這裡見客。這時堂中正聚著許多人。金葉丐到了堂前,一眼望去,堂中有兩排椅子,中間有一個玉案,下首擺著一張石凳,凳上坐著一個鬚眉皆白的道人,正是臥雲道長。玉案那一面另有幾個坐位,都是空的,估量是客位;堂中另有許多人在兩邊肅立;這許多人聚在這裡,竟然毫無聲息。

    守靜道人搶先幾步升階入堂,到臥雲道長座前稟道:「江南丐俠和同行的吳姓少年已到堂下。」臥雲道長含笑起立,向堂外徐步走來,餘人都隨在後面。

    金葉丐連忙走上石階,到了門口,向臥雲道長長揖道:「三十年不見,道長可還認得江南的好酒乞丐嗎?」

    臥雲道長微一稽首,微笑道:「丐俠風采,不減當年。請到堂中,與敝派三代弟子相見。」

    金葉丐哈哈笑道:「道長太抬舉我老花子了。這裡同來的是碧雲莊吳璧之子吳戒惡。」

    說著向戒惡道:「快來拜見武當拿教真人。」

    戒惡低著頭趨前拜倒。臥雲道長含笑扶戒惡起來,口裡說道:「黔邊吳氏雙俠,久不見商,想不到子侄也已經這樣大了。你今尊令叔可還安好?」

    戒惡囁嚅著未答出話來,金葉丐接口道:「他們弟兄正有急難;我老花子便是為此而來。容我進堂去詳說。」

    到了堂中,金葉丐坐在客位上,兩旁武當長一輩的人物都紛紛就座。弟子和再傳弟子分兩排侍立。臥雲道長本讓戒惡在客位坐下;戒惡連連辭謝,金葉丐卻笑道:「讓他和令門徒們一起好了。只不知道他是否有此福分。」臥雲道長便令道童在金葉丐座後,另設一座,讓吳戒惡坐下。戒惡還是立在金葉丐背後。

    武當最小一輩的弟子不說,老少兩輩中金葉丐也只認得幾個。臥雲道長引眾人一一與金葉丐相見;也都只是施禮而退。

    臥雲道長與金葉丐閒談了幾句,又問戒惡年歲多大,曾否在江湖上走過,戒惡一一小心應答。

    臥雲道長知道金葉丐此來必有要事;略坐片刻,便起身道:「各位師弟師侄請自便,我邀客人到後面靜室中小談。」

    兩人隨著臥雲道長走到觀虛堂後面,看見一排靜室;臥雲道長命道童將中間一間的門拉開,便和金葉丐吳戒惡一同進去。別的門人都遠遠退去,只留下一個道童在靜室門外伺候。

    金葉丐見左右無人,忙將書信取出來。臥雲道長接過看了一遍,微吁一聲,將信放在案頭,向金葉丐道:「吳璧弟兄與方家仇怨,貧道只略有所聞,未知其詳。但此中惡果糾纏,要化解談何容易?他這信中口氣似要武當出面向崑崙調停,但未說出如何辦法。丐俠既然萬里遠來,對此事想必胸有成竹,就請見教一二如何?」

    金葉丐笑道:「我不瞞道長說,吳老大吳老二和姓方的有什麼梁子,我老花子全不知道。這次他們也只告訴我仇人子女已入崑崙,眼前就要來尋仇。他們只望能夠化解,所以要我送信來,又要我帶著這個孩子來,求道長收留。」

    臥雲道長徐徐點頭道:「這一節信中也說得十分懇切。這事容易。至於要化解仇怨,卻恐是不行。」

    金葉丐搶口道:「道長一言九鼎,如果出面化解,我想崑崙弟子也未必敢不遵從。」

    臥雲道長微笑道:「這也不然。事情曲直未明,怎樣下手化解?」

    金葉丐暗暗發急,便向吳戒惡連施眼色,戒惡會意便走過來跪在臥雲道長面前,低聲道:「晚輩的父親叔叔究竟為何和方家結仇,晚輩雖是不知。可是家父一向為人忠厚,從未生心害過人。現在危在旦夕,只望道長能出面與仇家解說。若是道長不肯,家父家叔一定要遭仇人毒手。千萬望道長慈悲。」說了連連叩頭。

    臥雲道長緩緩說道:「吳小哥請起,此事不是片言可決。」

    戒惡仍是不肯起來。金葉丐忽道:「道長對這事有什麼為難,不妨明白示知,我老花子受人之托,好歹也要弄個水落石出。」

    臥雲道長看吳戒惡死纏,金葉丐也似又慚又惱,便長歎道:「吳小哥清起來,丐俠請平心靜氣,聽貧道幾句話。」

    戒惡仍是不起身,只昂頭望著臥雲道長;只見臥雲道長面上忽現悲憫之色,向金葉丐道:「丐俠不知此事原委。貧道原也不知。只在十五年前偶遇崑崙鎮陽子,他說起赤陽子收了一對嬰孩,一男一女,是同胞姊弟,順帶著說到南海島主方繼祖夫婦被吳氏兄弟所殺等。

    貧道也未深問,但看吳璧為人,應該不是凶暴之徒,也料到別有隱情。不過究竟是誰有理,仍是不知。所以如今要貧道出面化解,實在無從著手。」

    臥雲道長停了一下,又道:「依貧道看來,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總是局中人自縛繭絲。不論誰有理,冤冤相報,總非了局。玄門弟子尤其不該如此。」

    金葉丐聽到這裡,急道:「道長既然主張化解,那就更應出面主持了。」

    臥雲道長搖頭道:「孽障雖然應該化解,但這只有局中人自悟方可。解脫孽障糾纏,旁人那能著力?」

    金葉丐對他的話並未全懂,只聽出來他仍是不肯出面調停。自己萬里奔波,豈非全落了空。正想著,又聽見臥雲道長說道:「這位吳小哥如要在武當小住,自無不可;但不必入門,以免又多一番糾纏惡孽。」

    金葉丐更加難堪,強忍怒氣,憤憤說道:「道長玄機奧妙,我老花子是不懂。只是我捨死忘生地趕來,道長的一片玄機,我卻不能拿回去向朋友交代。此後,我老花子那還有臉見人?」

    臥雲道長道:「丐俠言重了。此事萬難從命。貧道多年不出山,斷不願再陷入世間恩怨羅網之中。丐俠且請在山上小住數日,另作計較。」

    金葉丐大聲道:「道長既然不允,我老花子也不想再惹厭。可是我栽這一下子,別說無臉回碧雲莊,簡直就無臉見江湖朋友,無臉活下去。」

    臥雲道長不覺一怔,金葉丐看在眼中,忙又正色說道:「道長世外高人,自然不願牽惹塵俗。可是我老花子這一來就完了。我要是自刎在你武當山上,不知道長怎樣想法?」

    臥雲道長呀了一聲,連道:「丐俠休要取笑。」

    金葉丐心中暗道:「你這牛鼻子老道怕惹麻煩,我就拿命債嚇嚇你。」口中卻斬釘截鐵地說道:「我老花子眼看身敗名裂,還取什麼笑?我與其苟且偷生,真不如揀武當名山給我埋骨。」

    戒惡也在地上哭道:「道長收容晚輩,自是垂青;可是晚輩心裡明知家父天天切盼道長相救,現在道長不肯援手。晚輩眼看著父叔遭人毒手,自己躲在武當有何生趣。道長如實是不允,晚輩只有死在武當山上,也算盡了人子之分。」

    金葉丐留意臥雲道長面色,看見他兩眉深鎖,心中暗喜,故意不再說什麼,只叫道:

    「戒惡起來,咱爺倆兒自己辦自己的事,也不能在這兒。」戒惡聽了伏地大哭。

    臥雲道長功行雖高,生性卻是寬厚,又十分心慈面軟;這時讓這二老一少說死說活,真覺得了斷不下。看戒惡大哭又有些不忍,便皺眉道:「吳小哥且莫哭,貧道細想一下,再看如何為是。」

    戒惡漸漸止住哭聲,偷眼看臥雲道長,只見他雙目半閉,一點也不動,就像靜坐入定一樣,不由有些詫異。金葉丐卻在心裡暗笑道:「看你怎樣了斷。」

    臥雲道長閉盲凝思片刻,忽然又微微歎息,張眼向兩人望望,喚道:「松月進來!」門外一個道童應聲走入。臥雲道長道:「拿一份紙筆來。」道童躬身退出,但看吳戒惡跪地不起,滿面淚痕,似乎頗為驚詫,連連打量他幾眼才出門去。

    金葉丐看著臥雲道長正想探問,臥雲道長卻已開口道:「丐俠既然苦苦相強,貧道也不便違命。只是貧道不能親自下山,化解一層也得先明白實情。所以打算寫一封親筆信給崑崙赤陽子,勸他轉告門弟子先不妄動,一面遣一弟子到碧雲莊去,等崑崙弟子到來,也將貧道之意當面說知。如此,可以先將事情穩住,再看是非曲直,另作了斷。丐俠覺得如何?」

    金葉丐知道這已是他破格相助,暗付崑崙弟子如知道臥雲道長出面,諒也不敢妄動,只要先穩住一步,以後便容易設法;於是忙起身向臥雲道長連作了兩個揖,說道:「道長只肯出面,自然不須親往。這一封信便可救了吳氏弟兄性命,連帶著碧雲莊上幾十個人的性命;我先替他們道謝。」

    臥雲道長連說,「不敢,不敢。」戒惡不消說又連連叩頭。臥雲道長要他起來。這回他應聲而起。

    道童取紙墨過來,臥雲道長一面寫信,一面沉吟著道誰去送信最妥。信寫完之後,他又想了一會兒,忽然喚道童過來說道:「到守虛堂喚你師伯白鶴來。」

    金葉丐在旁邊聽了,不覺心裡微微一動,暗想:久聞武當白鶴俞一清之名,倒要看看是什麼樣的人物。老丐一面想著,一面回頭對身後的吳戒惡施個眼色,低聲道;「臥雲道長召喚武當大弟子進來,你等會要多向人家討些教益。」戒惡會意,連連點頭。

    那臥雲道長盤膝而坐,似乎正在深深運思,對眼前這些都儼如不見不聞。金葉丐也不敢驚擾他,只是靜靜坐著。

    不多一會兒,門外一陣腳步聲,那道童走進來躬身道:「白鶴師伯在外面等候法諭。」

    臥雲道人點點頭道:「喚他進來。」道童急走兩步,在門口喚道:「師伯請進。」接著便有一個中年道人徐步而入。

    金葉丐留神望去,這個人適才卻未在觀虛堂中見過;他身材甚高,瘦骨磷峋,目光卻朗朗通人,加上長眉高鼻,顧盼間別有一種冷峭威嚴之意。

    他進來向室中微一掃視,便到臥雲道長面前拜倒,口中說道:「弟子俞一清謁見掌教師尊。」

    臥雲道長一舉手道:「你先見過兩位遠客。」

    金葉丐連忙離座,和白鶴俞清見禮,俞一清向金葉丐及吳戒惡各打了一個稽首道;「適才在守虛堂中有事,聽說掌教師尊與本派師叔師弟一同在觀虛堂中接待客人,未能趕來,想必就是丐俠和這位小施主了。」

    金葉丐口中連連道謝,又略道傾仰之意,吳戒惡便向白鶴拜倒,白鶴連忙扶住,笑道:

    「施主不要多禮。」吳戒惡方想說話,臥雲道長卻道:「吳小哥請坐下,白鶴過來。」

    白鶴又走到臥雲道長座前,臥雲道長指著案上那封剛寫好的信道:「我因金葉丐俠遠來,說起一事,所以要作書給崑崙赤陽子,此事所關甚大。我計算守虛堂中丹藥,再過兩三日便可製成;可令你三師弟守爐,你將此信送去。」

    白鶴躬身應聲:「是。」接過書信,又問道:「弟子將此信可是送往崑崙嗎?」

    臥雲道長尚未答言,金葉丐卻道:「道長可許我老花子插句嘴?」臥雲微笑了笑道:

    「丐快請說。」

    金葉丐道:「道長寫信既是寄給赤陽子,原該送上崑崙;只是目前事機都緊在碧雲莊上;崑崙武當相去不止萬里,如要赤陽子接信後再來禁止他門人妄動,只怕一去一來耗時太久,來不及阻止那方家姊弟了。」臥雲道長輕輕點頭道:「丐俠說得也是;依你便應該怎樣?」

    金葉丐又道:「我想白鶴道長帶了這封信,不如逕往碧雲莊;崑崙那兩個門人早晚總必到莊上,等他們來時,白鶴道長將這封信給他們,說明道長有意調停;就算托他們將這信帶回崑崙。這樣那崑崙弟子見著道長親筆書信,不致動疑;又可以免掉送信人長途跋涉,豈不是一舉兩得,也不必另遣人到莊上了。」

    白鶴不明就裡,只微微皺眉,望了望金葉丐,靜等師首吩咐。臥雲道長想了想道:「這樣也好,但我得先將此事原意告知小徒。」於是他便告訴白鶴,苗疆碧雲莊主吳氏兄弟與崑崙山下弟子有宿仇未解,目下崑崙弟子即將到莊上尋仇,吳氏兄弟修書乞武當出面調停等等情由,略說了一遍,又道:「我命你帶此信到碧雲莊,你等崑崙門下到來,就將此信交給他們,說我深覺恩仇糾纏,因果衍生,終是彼此多出許多魔難,所以想和赤陽子一商,問明緣由,設法化解。若實是吳氏兄弟罪不可逭,我也決不偏袒;只是請他們先不要動手,等我與赤陽子議定。尤其盼望他們不要為了尋仇濫傷別人。你要記明白了。」

    白鶴答應了,卻又問道:「萬一那崑崙弟子不肯與弟子交談,或是不允轉遞此信;弟子是否應帶他們來武當,或是與他們一同赴崑崙面見崑崙掌教?還請師尊明示。」

    臥雲道人點頭道:「若果然如此,你可以自己斟酌,相機處置;只是不可傷了兩派和氣。」

    白鶴不再多問,施個禮便自退出。臥雲道長剛才未及多想,順口答了白鶴這樣一句,那知道因此竟惹出許多事來。這也是臥雲道長始料所不及的。

    這就引起下文水火斗玄功,仙姬戲高士,火化碧雲莊等等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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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劍飛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