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走荒山艷賊援難女 觀明月溫語感癡心

    這些賊人不但都備好了馬,並且還套了一輛帶棚子的騾車,就由那鐵頭余五作趕車的。胖婦穿著那件尚未改做好了的玫瑰紫緞襖,秀俠隨她出來,才見這是一處荒村,廬舍都離著很遠;秀俠正要細看這四下的環境,打算尋個標記,以備脫身之後好來此復仇,可是那胖婦就催著她快上車。

    當時她上了車坐在最裡面,婦人那肥大的身子就擋在她的前面,也不知他們是留下誰看家,五匹馬跟著這輛車走去。胖婦人扭頭囑咐說:「在路上有人要盤問,你就說我是你的娘,你是我的女兒。臉上也不許這麼愁眉不展的。」秀俠只好答應。

    車馬隨著走,秀俠隨隔著車圍子向外去聽,聽那火眼龐二跟余五談話。龐二又說:「見了大爺可別露出我的寶劍來,你們也別提這件事,不然他若跟我要,我不好意思不給。他那個人最貪!」余五笑著說:「也不能給他,你送他一個人就行了。那麼俊俏的小丫頭,過一二年就能收房,他還能再要你的寶劍?」秀俠雖不懂得「收房」是什麼意思,可是知道他們所說的一定不是好話,心中便更憤恨、更焦慮。又聽龐二說:「咱們無妨繞點遠路,由南陽府過去再往北,我可不敢走方城,我怕紅蠍子。她要知道我得了這口寶劍,一定要奪了去!」

    余五一面趕著騾子,一面大笑,說:「你看,你得了這口劍,倒弄得你前怕狼後怕虎。你放心!紅蠍子那娘兒們雖然厲害,可是她的男人跟咱們有交情,她決不能不講理。咱們還是走方城,正經南陽府倒是不好走!那裡官人盤問得嚴!」秀俠一聽,但自己倒很願意他們因怕紅蠍子,改走南陽府那條路,只要見著官人,自己就要喊叫。可是,那五個賊人也都十分謹慎,他們都寧可繞遠,車馬專找那寂靜無人的小路去走;這些小路附近就有綿延不斷的峻嶺高山。

    過午,火眼龐二等人才叫車馬停在一個小村裡用午飯。這小村子靠著山,統共不過十來戶人家,秀俠在此又不敢叫喊。龐二那些人急匆匆的吃完了飯,又趕緊催車縱馬急急的走去。走的飛快,他們彼此連一句話都顧不得談,並且臉上都現著緊張之色。秀俠很是驚疑,就偷偷地扒窗往外去看,卻被那胖婦一手把她推開。胖婦的臉上也帶著驚慌之色,說:「別往外看,這山上有個女強盜,名叫『紅蠍子』沈蘭妹,兇惡極了!」

    正說著,就聽車輪馬蹄的聲音越來越緊,更有賊人的聲音說:「追下來了!」又聽火眼龐二驕傲著說:「只是她一個人,咱們可不怕她!」又見余五扭身轉頭說:「停住停住!越跑越壞,這娘兒們可會打暗器。」說著車停住了,又聽得「哎喲」了一聲,不知是那個賊中了暗器摔下馬去了。

    接著就聽後面有女人的聲音高呼道:「站住!」胖婦嚇得渾身的肥肉亂顫;直往後面拱。她拱到後面擠得秀俠無地容身了,只得由胖婦的腿上爬過去,她倒上前面來了。她也不禁恐懼,不曉得那紅蠍子沈蘭妹,又是怎樣夜叉似的人物?此時就聽火眼龐二說話:「九嫂子,別認錯了人,是我們。九哥沒在山上嗎?我們還正要拜訪他去啦!」

    此時紅蠍子已催馬來到臨近,只聽她說:「混蛋!別廢話!誰是你的九嫂了,扔下白龍吟風劍,把陳伯煜的女兒留下,便放你們走!」火眼龐二驚慌慌地說:「那姑娘是要送到汝州通臂猴侯大爺那裡的,侯大爺下月初三辦壽;還要娶房小。」紅蠍子斥說:「混蛋!通臂猴又是什麼東西。沒別的話說,人跟劍都留下!」

    火眼龐二似是翻了臉,他說:「九嫂子你可別不懂交情!」一言未了,只聽他慘叫了一聲,大概是中了暗器;馬蹄又「得得」的一陣緊響,似是有賊人逃走了。余五也爬下車去,央求說:「太太、我可是個趕車的!」紅蠍子並不理他,將馬靠近了車轅,挺劍探身向車裡來看。

    秀俠也睜開了兩隻恐懼的眼睛,一看,啊呀!好個美貌的婦人。秀俠原想著,「紅蠍子」沈蘭妹一定是個鋸齒獠牙、藍靛臉,頭上長著兩個肉犄角,像土地廟小鬼那模樣的惡婦。可是現有一看完全相反!這女賊原來是眉清目秀、瓜子臉兒、身體窈窈的少婦。年紀也就有二十三四,穿著紅緞襖、白羅褲,頭上戴著簪環首飾;簡直像位新娘子,又像是秀俠她們村裡李家的媳婦(那是她們村裡最美的婦人)。

    紅蠍子手中執著劍正是那口白龍吟風劍,她把兩眼瞪著秀俠,眼睛雖秀麗,可是帶著一種凶光。厲聲說:「下車未(來)!」秀俠只得戰戰兢兢地把身子向下移動。紅蠍子又問說:「那娘兒們是誰?」秀俠哭著說:「那是他們認識的,大概是龐二的媳婦,他們昨夜搶了我,就安放在她家!」她的話還未說完,只見那胖婦像母豬似的哀聲求饒,而紅蠍子卻將寶劍探戮到車裡。

    秀俠嚇得趕緊閉眼,車裡的胖婦卻慘叫了一聲,紅蠍子一伸左臂就把秀俠從車上抱到她的馬上。她的馬上很香,像是檀香木的鞍(革占)。秀俠,又看見紅蠍子是穿著一雙紅緞繡花鞋,鞋頭上釘著個珠子串成的蝴蝶,那腳真是又瘦又小得端正。再向地下看,見龐二和另一個賊人都中了暗器,在地下爬著呻吟著。余五卻藏在車底下去了。紅蠍子也不用眼去看這幾個人,她就收起了白龍吟風劍,並收起一筒細巧的袖箭,隨後撥馬就抱著秀俠跑去。

    馬行了三四里,秀俠就緩過氣來,見紅蠍子抱著自己的那隻手也很是細膩,並戴著玲瓏的金鐲,鑲翠的戒指,秀俠此時倒不害怕了。她很喜愛這個女強盜,就回過頭來問說:「大嬸兒,多虧您救我!」紅蠍子卻不理她,只管催著馬緊走。少時就撥馬進了一股狹陡的山路,迂迴著上了一重山嶺。紅蠍子座下的一匹小黑馬實在矯健,她的騎術也真好,躥石跳洞,越嶺登巖,真如一條飛蛇一般;一霎時就到了一處山谷之中。

    這裡有個村落,紅蠍子抱著秀俠催著馬進到這村中,村子裡有許多紅葉子的樹,「唰啦唰啦」地響,景象至為淒涼。有兩個村人模樣的,拿著竹耙正在門前攏草,一瞧見紅蠍子,就齊都斂手,恭恭敬敬地說:「於九嫂子回來啦,這個小姑娘是誰呀?」紅蠍子只向他們點點頭,並沒有答話;就到了一家門首停住了馬,把秀俠抱下馬來。立時有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就跑過來,把她的馬牽走去蹓。

    紅蠍子輕移蓮步,手提白龍劍,領著秀俠進門。此時秀俠真有些驚訝,她原想這個賊穴不定要怎樣的森嚴、險惡,如今一看,卻簡直和平常的人家一樣,並且院中還擺著二十幾盆菊花,芳香四溢,就好像是一個詩書風雅之家。這裡也沒有著見一個男人,只有兩個僕婦。紅蠍子帶著秀俠進屋,秀俠就看出一個異點;因為屋中雖然幽靜,木器也很講究,桌上也擺著磁瓶果盤之屬,可是沒有一本書,壁上也沒有一張字畫。只掛著一口寶劍和兩條大概是為捆人用的繩子。

    紅蠍子進屋來先不作別的,她就反覆的看那口「白龍吟風劍」。秀俠站在離她四五步遠的地方,也眼巴巴看著那口劍;心裡盼望著,盼望著紅蠍子是一位俠客,她一發慈心,就將寶劍還給自己,並送護自己回家。可是這時候,就聽那隔著一層紅布軟簾的裡間,有呱呱的一陣兒啼,紅蠍子眼雖看著寶劍,但嘴裡對秀俠說:「你進屋看看去,他要溺了,你就給他換上尿布。」

    秀俠答應了一聲,揪(貌似應為「掀」字)簾走進裡間。就見裡間是很潔淨的床帳,床上臥著一個也就是三四個月大的小兒,正在手腳亂動的哭著。秀俠走過去,給他換了尿布,才知道是個小男孩。小圓腦袋,挺黑,長得卻不像紅蠍子,秀俠也不知道紅蠍子的丈夫是誰,為什麼要叫他那年輕美麗的太太作強盜呢?此時那嬰兒雖然換了尿布,可是還不住地啼哭;秀俠就想,他一定是想吃奶了。隨就抱出了裡屋,交給紅蠍子。

    紅蠍子把她的小孩抱在手中,用另一隻手拍著在桌上的劍柄,哄著說:「別哭啦,給你寶劍玩,等你長大了,這口寶劍就給你使!」小孩兒卻不管什麼寶劍,他只向他的母親的懷裡亂拱。紅蠍子只得在椅上坐下,解開了懷,在解懷的時候,雖然她旁邊只有秀俠,可是她彷彿還有點羞澀,一面奶著孩子,一面掠起眼睛來,看著秀俠。

    秀俠覺得她這時的眼睛是十分厲害,在美麗之中發出一種凶光,彷彿比火眼龐二那些強盜的眼睛都可怕。只是她冷著臉兒,很嚴重地說:「本來我不應當救你,你爹爹跟你叔父都是我們的仇人!」秀俠一聽這話,不由打了個冷戰。又聽紅蠍子說:「可是我瞧著你年小、人還老實,你要由著龐二他們把你送到通臂猴那裡作妾,你就完了。你就在我這兒罷,給我看看孩子,幫著老媽子們幹幹零活,我決不會錯待了你。你可別想著跑,也不准出這個門口,你要是不聽我的話,背著我幹了什麼事,喪了你的小命可別來怨我。別怨我不先跟你說明!」

    秀俠身上又打了一個冷戰,眼淚在眶裡都不敢流出,心裡許多話更不敢說出來了。紅蠍子說完了便指揮著秀俠去做飯。秀俠低著頭走出了屋子,找著了廚房,就見兩個老媽子正在這裡;一個燒火,一個淘米。秀俠一來到,那燒火的老媽子就站起來,讓給她。秀俠無可奈何的坐下,一塊一塊的往灶裡添柴。

    她生來十三歲,在家中被父親視如掌珠,那裡作過這樣的苦事?何況現在她的身體精神是十分疲憊痛楚;心中更像有許多把尖刀在那裡割著刺著。她悲痛的想,我怎麼竟到了這般地步呢?父親的靈棺還停在家中,大仇也不能報,楊大壯也被賊害死了,我才離狼窩,又入虎穴,看那紅蠍子雖然長得美麗,但是性情不定有多麼兇惡、不講理。我在這裡幾時才能夠逃出?幾時才能夠為父報仇,奪回那蒼、白二口寶劍呢?

    這樣想著,她不禁對著灶內熊熊火光,淚如雨下;哭泣了一會,忍不住就哭出聲來。旁邊那個五十來歲,頭髮都蒼白了的老媽子,就伸著她那隻小腳子踢了秀俠一下,秀俠嚇得趕緊吞聲,連淚也不敢再流。那老媽子把一把米放在鍋裡,回頭看了看那個夥伴沒在屋內她就蹲下身握著手悄聲囑咐秀俠說:「你可別淨哭!叫她……」用手勢比出個九的數目,說:「她知道了那可了不得!她有個外號,叫『紅蠍子於九奶奶』,誰不知道她,常常的殺人!」

    秀俠趕緊拭拭淚,就愁眉苦臉地低聲問說:「老大媽,這是什麼地方呀?」這老媽子悄聲說:「這兒是方城山凹子谷楓葉村,我姓何,我們可是這村裡的好人。村裡也多半是好人家,就有五六家壞人,剛才那個焦媽,她男的就是紅蠍子手下的,前年在光州被官人捉住正法了。紅蠍子她的男的名叫黑山神於九,是個大賊,整年在外面作案,比她還要凶,聽說現在也快回來了。你既然落到這裡,沒法子,就得忍著。少說話,耐心給她幹事,給她看孩子,等到於九回來,你更得加小心。於九的心眼最壞,瞧見姑娘媳婦他就起壞心。紅蠍子又最嫉妒,他們倆口子常打架,就是她嫌她的男人有外遇。你可真得小心點!要不然招惱了紅蠍子,她可是殺人不眨眼!」

    秀快(俠)聽了,就點點頭,心裡不勝悲哀和恐懼。但轉眼又一想,我應當奪了寶劍愉偷地跑下山去,我並不是一點武藝也不會,難道我就甘心在這賊窟之中含羞受辱,等著叫她們來殺害嗎?何媽又在旁詳細詢問她的身世。秀俠略略的說了,何媽也不禁惋惜,流了幾點眼淚;但秀俠這時卻倒不怎樣傷心,她只是想著如何盜劍,如何脫逃,以及如何回新蔡縣家鄉。

    少時做好了飯,紅蠍子又在那屋裡喊著,叫秀俠去看孩子,她似乎早就知道秀俠的名字,她就叫著:「秀呀!秀呀!」秀俠就趕緊跑過去,把孩子接過來抱著,並且假意笑著。秀俠的拍哄,紅蠍子看了,倒似乎還很滿意,認為秀俠不錯。少時,紅蠍子就命僕婦給她擺飯,兩個老媽子服侍她,秀俠抱著小孩子在旁邊。

    這時天冷,山中又刮來像冬天一般的寒風,沙礫子和落葉打得窗欞都嘩嘩的響。紅蠍子這時在紅襖兒上又披了一件水綠緞子的薄棉衣服,被明亮的燈光照著,是越發顯得艷麗。她手又拿著半盅酒,微低著雲鬢,才飲了一小口,她的雙眉就緊鎖起來,向旁邊的那個焦媽說:「九爺怎麼還不回來呀?」

    焦媽說:「我也是不放心呀!今天早晨孟禿子回來,他說九爺已到了郾城縣,按理說這時是應該回來了。恐怕又在哪兒叫姓花的那個娘兒們給纏住啦,九爺真是荒唐!」紅蠍子擺了擺手說:「你別提了!提起來我真煩惱!」隨又挾了一小箸菜吃著,便用一隻手支著頭,微歎著說:「我們九爺,早晚非得在江湖上吃虧不可!陳伯煜的武藝比他強不強?都叫寶刀張三給殺死了!」

    焦媽回頭看了看秀俠,秀俠卻抱著孩子,抽搐著,流著淚哭泣。紅蠍子看見了,她就「啪」的把酒盅一摔,瞪著眼睛說:「你哭什麼?你看,只要你把孩子摔著,我立刻就要你的命!你爹爹陳伯煜他還不該死?他年輕時,橫行霸道,不知殺死過多少條人命。告訴你,我丈夫黑山神於九就是你們的大仇家,他有兩個哥哥都是死在你父親手裡的。今明天,他就回來,我不能告訴他你就是陳伯煜之女?不然,他能夠立時抽劍來殺死你,他可不管什麼年紀小!」

    秀俠聽了,愈發不由得身上抖顫,但眼淚卻不敢再流下。她就一聲也不語,心裡卻想:我爹爹壯年時行走江湖,也一定殺害過不少賊盜;這紅蠍子的丈夫大概就是那樣與我家結的仇。現在,紅蠍子雖無殺我之意,但是一二日內她丈夫若回來,若知道我是陳伯煜之女,必不能叫我生存。這,這可怎樣好呀?此時紅蠍子又瞪了秀俠一眼,又轉過臉去跟焦媽說話。她的聲音仍很淒惋,說:「雖然九爺不跟我好,可是我真是思念他!」

    紅蠍子如此幽思感歎,那個高身材長得像莽漢子似的賊婆焦媽就十分的不平,她指手畫腳地說:「九奶奶,千金小姐一品夫人都沒有你這麼賢良!九爺他在外頭荒唐,姘著野女人,一年也回不了幾次家,你的吃喝穿戴都得自己想法子,自己下山去作買賣。像你這麼賢良的太太,簡直是天下少有。九爺,當著他我也敢說,我要是有他那樣漢子,我早就把他踢開了。」又說:「他哪一點配得上九奶奶,論人才?論武藝?」

    紅蠍子卻嬌笑著說:「你哪兒知道!他雖然長得醜,可是我喜歡他,我思念他,我總怕他在外頭遇見了什麼事。彰德府的鐵棍魯蔭松、開封府的雙鉤唐永,那兩人都很會辦案,九爺在那兩個地方也都作過案。還有,現在江湖上出了一位少年英雄,名叫袁一帆,聽說劍法高強,走遍南北,從未遇見對手。他又專與綠林人作對,倘或九爺遇到他的手裡,那可真叫我擔優!」說著又不禁緊皺著雙眉。

    焦媽就勸說:「算了罷?九奶奶你別淨瞎擔憂了,九爺有金鏢護身,他也不怕什麼袁一帆。九奶奶快吃飯罷!菜都涼啦!」於是紅蠍子強笑了笑,伸著她那戴著金翠戒可也殺過人的纖手,又去挾菜吃飯。旁邊的秀俠卻呆呆地想,暗道:「袁一帆一定是一位俠客,武藝比我爹爹、叔父都許強,倘若此人知道我在此受難,前來搭救我,那才好呢!」這時,孩子已在她的臂上睡著了。

    紅蠍子又瞪著眼說:「你發什麼怔?還不把孩子快送回去睡,要你是幹什麼的?你要是什麼事都不會幹,還不如我殺死了你呢!」那何媽趕緊擺手叫秀俠把孩子送回屋裡。秀俠戰兢兢的,心裡又煩,手又慌,把孩子放在床上,大概是手碰了孩子那裡,一下孩子驚醒了,又呱的哭了起來。紅蠍子在屋外一摔筷子,掀簾進屋,扭住了秀俠,「吧吧」就打了幾個嘴巴,秀俠也不由得就要還手。

    紅蠍子大怒,立時就回到外屋,「刷」的一聲抽出來寶劍,豎起她那兩條纖秀的眉毛,瞪著兩隻美麗的眼睛,真像個女妖怪;持著她新得來的白龍吟風劍,進屋就要來殺秀俠。何媽要攔她,卻被她飛起了蓮足給踢倒。

    那焦媽倒是把她揪住,說了一句什麼話,紅蠍子才停住了腳;仍然用劍指著屋裡,氣忿忿地說:「好!你還敢跟我還手!我知道你跟陳伯煜學過幾手武藝,可是別說你這幾手,就是陳伯煜他又活了;陳仲炎也來找我,我要怕他們,我就不算是鎮海牛的女兒、黑山神的妻子。你來,我給你一口寶劍,咱們對一對!」兩個老媽子又在外面勸,才勸得她重又落座去喝悶酒。秀俠這時又生氣又害怕,真想要把紅蠍子的兒子,這個小賊種先掐死,然後由著紅蠍子要自己的命。可是,她就是捨不得這條命,並不是自己怕死,卻是懷念著為父親報仇之事,和兩口寶劍。無論如何將來自己也要設法將劍奪回,現在就不得不忍氣吞聲。這時那心腸好的何媽又進屋來,拉著秀俠勸說:「你出去給九奶奶賠個罪吧。你真把九奶奶氣著了,你就不應該還手。」

    秀俠只得走出裡間,忍辱吞淚地向紅蠍子行了一禮。紅蠍子並不正眼睬她,只說:「等過兩三年,你長大了時我再要你的命!」何媽把秀俠拉走,到了南屋裡。這就是何媽跟焦媽住的屋子,有一張板床,秀俠坐在床上就哭泣。何媽就低聲勸說:「你怎麼能夠惹魔王?今天幸虧有焦媽勸著,不知她是什麼心思,今天竟會作了好事;要不然,你就死了,白死!這山裡,紅蠍子想要殺誰就殺誰,那不算一回事。你就忍耐著吧,沒事時唸唸菩薩,菩薩老爺要是瞧著你可憐,也許你就有出頭之日了!」

    秀俠雖然仍是暗泣著,但心裡卻平靜多了。她暗想:我還得忍,這樣死了是無濟於事。何媽勸了她一回,便又去服侍紅蠍子吃飯。那屋裡,孩子哭啼了一陣也不再哭了。這裡,室中昏黑寂靜,沒有一點燈光,窗外秋風緊響,秀俠忽然又生起了一個逃走的念頭。她要想逃,可又膽怯。少時那屋中的紅蠍子已經吃完了飯,何媽把剩下的菜飯撤下來,就跟秀俠一起吃。秀俠那裡吃得下去?何媽一邊吃著飯一邊低聲談話,她倒是傾耳去聽。由何媽的口中她知道了紅蠍子的身世。

    原來紅蠍子並非生來就是女強盜,她是淮南著名鏢頭鎮海牛沈雄之女,家雖很有錢,武藝都是跟她父親學的。五年前,她與她父親手下的一個鏢頭,發生了愛情;因被她父親察覺,要置她於死命,她就同著她的情人私奔。她那情人就是現在她的丈夫黑山神於九。於九本來就是強盜出身,好喝酒,好賭錢,好拈花惹草;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紅蠍子竟對他非常之恩愛,跟著他飄流江湖,也就走入了盜賊的途徑。

    這一對賊夫婦在各處作了許多案,因被官府追拿甚急,他們無地立足,便不得不投到這荒僻的方城山上來。這裡因為不靠近大道,倒也沒有官人來拿他們,可又沒有客商可供他們打劫。因此紅蠍子雖住在這裡,但於九卻時常下山,到外面去弄錢。聽說他在外面也有許多女人,紅蠍於在這裡也是盜性不改,她把村中些個年輕的無賴招作她的嘍囉,這裡就儼然作了山寨。

    紅蠍子不單在此依山為王,並且還到遠處行搶,因此無論遠近莫不知紅蠍子之名;又因為她的丈夫對她不好,所以她的性情變得更為暴虐。今天她雖然沒有殺死了秀俠,但心中仍然忿恨。少時那焦媽就到南屋裡,用手指著秀俠說:「剛才要不是我勸著九奶奶,你的命早就沒有了,你這小命不要了,早晚得叫九奶奶殺了你!」

    秀俠一聲不語,又待了些時,焦媽就催著她睡覺。

    一張很窄的板床,兩個老媽子夾著她,她連動也不敢動一動,更休想逃跑。更因身體疲乏,心中愁苦,她就沉沉入了夢鄉。在夢中她夢見了她父親,並夢見紅蠍子,又夢見她父親與紅蠍子爭鬥起來,而自己又彷彿己被慘殺。由次日起,秀俠雖然心中時時痛苦,但卻不再表露出來,雖然時時想逃,但也不輕舉妄動。她只是極端地忍耐,看孩子、做飯、掃地,如同一個很安分的小丫環。紅蠍子雖然對她仍無笑容,但是也抓不著她的錯處。

    紅蠍子每天清晨就起來,在院中練劍、打拳、躥房,然後澆花、奶孩子。這是她日常的功課。有時有人站在門外找她,她就命人備馬,提劍走了,須要半日才能回來。回來時必要帶來些打劫的東西。她很少有歡笑,整天除了急躁、凶橫,就是發愁傷心。她每日打扮得很好,一日要梳妝兩三回,衣服至少也要換兩套。可是,他所期待的人總是不來。她疑神疑鬼的神情總是不安,半夜裡秀俠見她那屋中還有燈光,就想她大概心有所思,輾轉不能成寐。

    秀俠在此一連住了五六日,這天紅蠍子的丈夫黑山神於九就回來了。秀俠趕緊藏在南屋,不敢露頭,但卻扒著紙窗的破洞向外看去。就見那黑山神身高體大,長得真跟一座鐵塔一般,腮上生著刺猾似的鬍子,說話的聲音發啞,他帶來了兩個小賊,他命兩個小賊把兩隻大箱子放在院中,就又命他們出去了。

    這時紅蠍子穿著紅衣綠褲,雲鬢低垂,微敞前胸,抱著孩子由屋中走出來,嬌媚的向她丈夫說:「你怎麼才回來呀!我真不放心呀!」又向孩子說:「叫你爸爸,問你爸爸給你帶來什麼好東西?」黑山神啞著嗓音笑了笑,又要親親孩子,孩子卻被他那刺蝟胡一扎,哇的哭了。紅蠍子卻跺著她的蓮足,抱怨他丈夫說:「你瞧你,這討厭的胡了(子)也不薙?」黑山神說:「我為是留著回來叫你看的。」紅蠍子嬌笑著,一手拉著她丈夫,一手抱著孩子往屋裡去了。

    這時何媽和焦媽也都不幹事了,都躲在南房裡,側耳聽那北房裡的夫婦談話。只聽孩子這時倒已止住了哭啼,黑山神啞著嗓子說笑著,紅蠍子卻嬌嬌滴滴的媚語。待了半天,忽然那屋的門一響,黑山神又走出來。他回首說:「不行,我還得趕快走,過幾天我再來!」屋裡的紅蠍子好容易盼得她丈夫回家來了,不想來容少敘相思,黑山神就又要走。

    紅蠍子急忙忙從屋中追出來,問說:「你還要到那兒去呀?」黑山神擺手說:「你就不用管啦!你就聽我的話,這兩天少下山,我四五天準能回來。」說時他揚長而去。紅蠍子流著淚追出門去。這裡焦媽就向何媽說:「你看九爺他是野了心啦!回到家裡一夜不住,九奶奶是白跟他好,這才叫癡心女子負心漢呢!」少時就聽牆外一陣馬蹄響,大概是黑山神騎著馬走了。紅蠍子就掩著面進門直回到北房。這整整一天,她都沒有吃飯,連孩子都不願喂。

    秀俠知道她的心煩,倘或招惱她,她一定又要殺害自己,所以除了在南屋就是在廚房,不敢再到北房裡去;好在今天紅蠍子像是也忘了秀俠,並沒有叫她。到晚間,何媽沒吃飯就回家去了。她的家也在這山裡,她還有兒子、孫子,因為今天是中秋節,她須要回家去團聚。焦媽是在這佳節又想起了她那因犯法被殺的賊丈夫,哭了一陣,喝了些悶酒,也就睡去了。北房中也沒有燈光,紅蠍子大概己傷心過甚,獨自擁衾睡去。

    天邊的月色很圓,如同一隻玉盤似的,秋風吹著落葉,吹著草根並吹著院中那幾十盆菊花的疏影;蟋蟀又在牆下卿卿地叫著,顯出一種淒涼的意味。秀俠站立庭中,仰觀明月,耳聽秋聲,心中不禁傷悲,但趕緊又把這悲傷按住。心裡想:我為什麼不趁此時逃走呢?此時不逃,什麼時候才能逃呀?於是就要到北房中去竊劍,可又想:劍一定在紅蠍子的身畔放著,倘若被她察覺,那時自己不但不能逃了,但必要被她所殺。不如先設法逃命,只要能回到家中,將來叔父一定能夠設法將寶劍奪回。

    於是她就不遑他顧趕緊啟開房門,偷偷走出。只見月光照著山谷,山谷中紅葉蕭蕭,家家閉戶過節;卻看不見一個人,也尋不著紅蠍子的那匹馬。秀俠只得驚慌得像一隻被獵犬所追的小兔,離了山村尋著了山路就向下飛跑。跑了十幾步她就跌倒,腿也磕破,趕緊爬起來再往下去跑;又像身後有人遑(追)來似的,她越跑就越覺得腳下不便利。

    這山路是十分迂迴,地下的石頭又絆腳,兩旁的崚嶒怪石又像猛獸,又像山鬼,又像強賊,都在那裡蹲著。幸仗月光皎潔,把道路倒照得很清楚,還不必摸索著前行。跑了半天,秀俠就喘不過氣來了,山風吹得她身上也發冷;她只得慢慢向下走去,但心中仍然像慌著。又轉過了一道山環,卻聽一陣風吹來一種淒慘之聲,似乎在什麼地方有人在啼哭,並且聲音很細,似是女子的哭聲。

    秀俠心中驚愕著,暗想:這是什麼人?莫非也是跟我一樣的被難女子,腳步不由得發怯。再往下走,哭聲就越清楚,漸漸如發在耳邊了。忽然定睛一看,就在前面離有二十步之遠,月光下照著一個女子,是披著青衣服,坐在一塊石頭上。低著頭,用一塊白手巾掩面,嗚嗚的,越哭越慘,越哭聲音越微弱,秀俠不由止住腳步。起先,她驚悚著,以為這許是個女鬼,後來竟不覺著被這種悲聲,把她自己的眼淚也勾下來。

    她就走過去,一看那女人是梳著頭,她就拍著女子的肩膀婉言勸著說:「大嫂,你不必太傷心啦!是為什麼事呀?這山裡很冷,哭病了你可不好!」那女子一見有人勸她,她就驀地抬起頭來。立刻四目相視,藉著月光彼此倒都看得很清楚。秀俠就吃了一驚,身上又不禁得顫抖;原來這個哭的人正是紅蠍子。此時她想跑已經不能,只得驚慌站立。

    紅蠍子身旁放著那寶劍,但她倒沒有發脾氣,她也呆立了一會,就和婉的問說:「你是來幹什麼來了?」秀俠顫顫的說:「我是,見九奶奶今兒一天也沒有吃飯,晚間又提著寶劍出來半天也沒回去,所以我不放心,我就……」她說出了這話。還想著紅蠍子必然不能相信。卻不料紅蠍子就拭拭眼淚,長歎了一聲說:「咳!我待你那麼不好,你卻這樣關心我,叫我心裡更難受!」

    紅蠍子說完了這句話,就拉著秀俠的手說:「你以後別再怕我了,我不能再跟你發脾氣!你可憐,我也很可憐!」說著,她惋歎著,又不禁地拭淚。

    秀俠很是驚訝,不曉得紅蠍子是什麼心理。只見她又仰首望了望山間的明月。她這時的容貌是溫柔和婉,尤其是她才經過哭泣,睫毛上所掛的淚水,被月光照著,晶瑩瑩的跟小珠子一般。她雲鬢蓬鬆,穿的是青緞子的夾斗蓬;裡面露出來紅襖,真似個臨凡的仙女,或是落難的閨秀,決不像是那凶賊黑山神之妻,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王。

    此時山風吹得更緊,秀俠不禁打了個冷戰,紅蠍子就把她自己的黑緞斗蓬脫下,給秀俠披上。秀俠受寵若驚,忸怩著說:「我不冷!九奶奶你穿著吧!」「你別再叫我九奶奶,我討厭這個稱呼。我娘家姓沈,以後你就叫我沈姑姑好了。」

    說到這裡,她又歎了口氣道:「你別以為我是壞人、我是強盜,其實早先我也不是這樣。咳!早先我雖不是小姐,可也是個好人家的姑娘,都因為我嫁了九爺,我才變了脾氣的。我為九爺真受過不少的苦,我還救過他的命;可是他,他的心卻那麼硬,今天是中秋節,別人都團圓,他卻回到家裡待了不大的工夫,又急匆匆地走了!」說著她又悲哀的哭。

    秀俠也被她哭動了愁懷,想起去年在家時,跟父親在月下吃果子,談笑話,那是多麼俠(快)樂,而現今卻不料落得這麼淒慘。她將要向紅蠍子哭求,放她下山回家,卻見紅蠍子又拍著她的柔肩,說:「風太冷,咱們回去吧!從現在起,我不再待你壞了!你就安心的在我那裡住著、陪伴我。我想費三年的工夫教成你的武藝,然後我帶著你找寶刀張三為你父親報仇,奪回那口蒼龍劍,你就使用那口,我使這口白龍劍,咱們兩人就在這山上享福,保管沒有人敢來惹咱們!」秀俠聽了,心中卻又不禁吃驚。

《風雨雙龍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