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小室斟情突來怪客 雙雌鬥劍互爭情郎

    秀俠暗恨了一會兒,猜疑了一會兒,便又到外院見著楊大壯,就急急地問說:「華雲飛他走了沒有?」楊大壯說:「將才走。」說著話瞇縫著眼睛不住地對秀俠嘻嘻地笑。秀俠就發怒說:「你笑什麼?」打了楊大壯一拳,說:「快給我備馬去!」楊大壯仍然笑著。秀俠就跑到裡院取了白龍吟風劍,隨後出來,楊大壯已將馬匹備好牽到了門外。

    秀俠出來,繫好了寶劍,接過來馬鞭,她就向楊大壯說:「別告訴我叔父,我走了!」楊大壯點頭,問說:「師妹你到哪去?」秀俠上了馬說:「你別管!」楊大壯說:「師妹你可別去找華雲飛!那傢伙賊頭賊腦,我看他是沒安著好心,他決不是好人。我跟正仁我們正要探聽他的來歷呢,你千萬別又去找他!」秀俠回首冷笑道:「我認識他是誰?我去找他作什麼?」說著就策馬向西走去。

    出了東堂子胡同的西口,就是大街。此時正在下午兩點來鐘,街上的人正多,車馬紛紜。可是騎著駿馬、青衣攜劍的女子,也只有秀俠這一人,因此沒有一個人的眼光不注意到她的身上。秀俠卻催馬緊走,那馬蹄得得的敲著石頭道,發著清脆的響聲,銅鐙磨著鐵劍鞘叮叮地響,她腦後的一條長辮如同一條青綢似的在後飄著。街上就有些無賴拍掌叫道:「好馬!好漂亮的人!」陳秀俠卻連頭也不回,一直走出了門前。

    在正陽橋頭向來是有許多流氓地痞的,他們見了馬上的年輕姑娘,也不由個個都吃驚發迷;可是其中有人認識了這就是陳仲炎的侄女,就有人一轉頭溜走了。秀俠催馬直進了西河沿,到了悅來店的門前,這裡站著兩個夥計,他們全認得秀俠。秀俠就下了馬,把寶劍解下,馬交給夥計,她手提寶劍,蓮步匆匆往裡就走。到了張雲傑的房間前,她就向裡問道:「華叔父在屋中沒有?」問人兩聲沒人答言,她就拉開門進屋。

    一看屋中也沒有人,四面細看,見也沒有什麼行李,秀俠就越是驚疑;便把寶劍放在桌上,她自己坐在椅上,專心等待張雲傑歸來。等候了半天也不見張雲傑回來,倒是那僕人來升偷偷摸摸地進了屋。秀俠就問說:「你們的少爺回來沒有?」來升磕磕絆絆地答道:「回來了。可又走了,出城去了!」秀俠趕緊問說:「出城是往哪裡去了?是往保定府去了麼?」

    來升的臉上變了變色,趕緊搖頭說:「不是,不是,是出西直門啦!大概是往西山去啦!」秀俠又問:「到西山作什麼去啦?」來升一聽這位小姐不住地刨根底,他就更慌了,連說:「大概是訪朋友去了吧!」秀俠又問:「你們少爺到底是哪裡的人?他到底到北京來作什麼?」這來升是頗能回答,而且所答的與張雲傑對陳仲炎所說的又完全相合,因為張雲傑早把這些假話教給他了。

    秀俠聽了,心中的疑思又漸漸減去,又等了半天。仍不見張雲傑回來,心中就很著急,就想不等他了,回家去,以後再也不理張雲傑,看日後張雲傑對自己是疏遠還是親近?她正要拿起那寶劍走去,忽見屋門一開,進來了一個夥計。這店伙就向秀俠問說:「姑娘是姓陳嗎?是新蔡縣陳大爺的小姐嗎?」秀俠聽了,不禁一怔,就問說:「什麼人叫你來問我?」店伙說:「是個河南口音的人,打聽姑娘。我說姑娘不在這兒住,他卻不相信,他說他剛才在街上看見姑娘到這裡來了。」

    秀俠十分驚疑,趕緊又問說:「這人走了沒有?」店伙說:「走了。他說他們是今天早晨才由河南來的,住在珠市口什麼店裡,他是個僕人,是他主人叫他來的。他的主人今晚要來這裡拜訪姑娘,請姑娘等一等他。」秀俠急躁地說:「說了半天,他家主人到底姓什麼叫什麼?跟我是怎麼認識的?」店伙說:「我們也沒細打聽,就聽他說,他家的主人名叫黃一飛。」秀俠生氣一摔寶劍,說:「胡說八道!去吧!」店伙怔柯柯地看了來升,一眼退出了屋去。

    這裡秀俠一轉臉忽然自己向自己笑了,心說:這一定是他。我在這裡等候他,他卻跑到別處派個人來戲耍我。因為除卻了我,沒有人知道他曾叫過黃一飛,可是他對我這樣的耍笑,畢竟又有什麼用意呢?悶了良久,天色已然傍晚,忽然張雲傑回來了。秀俠故意扭過臉不理他。來升上前說:「少爺你才走,這位小姐就來了,在這兒足足等了你一天。你吃完晚飯了嗎?」張雲傑卻沒有答話,向來升使眼色,把來升支出去。

    張雲傑就向秀俠說:「明天我就要走了。我自己去找尋寶刀張三,替你家報仇,也不必你們幫助。我走後十天之內,必派人送信給你,你就可以都明白了!」秀俠一驚,立起身來,焦急地問說:「你要往什麼地方去?」張雲傑冷笑道:「你們叫我往保定,我當然是往保定去。」秀俠又問說:「為什麼你不叫我們隨了去?」張雲傑冷笑說:「你們跟了去徒然礙事,並不能夠幫助我!」

    秀俠氣得把話噎住了,喘了喘才又問說:「那麼,你幾時才能回來?」張雲傑歎了口氣,說:「不一定,我跟你說實話吧!自從在河南我們相遇之時,我就愛慕你的美貌,欽佩你的武藝,想要與你成為夫婦!」秀俠垂下淚來,臉紅著說:「今天不是我叔父對你說了嗎?只要你能替我的父親報了仇,他就能叫我們……作夫婦!」張雲傑卻搖頭歎息說:「不能,不能,我已當面謝絕了!」秀俠含羞帶恨地問說:「為什麼你不願意?」

    張雲傑慘笑著說:「也不為多大的原因,只是我忽然又良心發現。咳!日後你必明白,此刻不必多說!」忽見秀俠垂頭伏在桌上嗚嗚的痛哭,張雲傑心中如同刀割一般。本來在昨日他還想要用一種欺騙的手法,先與秀俠成親,然後再解兩家的仇恨。但今天他去見了陳仲炎,陳仲炎是誠實爽直,秀俠又是溫柔婉順,突然感動了他的良心,他不忍再欺編人家的叔父、侄女所以當面就將婚事謝絕了。

    後來回到六里屯家中,見他的父親寶刀張三自得了陳仲炎急切尋仇的信息之後,已然憂慮得半死,見了兒子就作揖求救。因此張雲傑又想:這樣一個昏庸愚懦可憐的人,就使早先作過壞事,如今也應當寬恕他了。但陳仲炎必要制他的死命才能干休,也未免太量狹;所以張雲傑便與他的父親商妥,想在明後日就離京遠走,以避陳仲炎。……不料如今秀俠這一哭,卻又使他的心腸都軟了。

    秀俠哭泣了半天,張雲傑只是連聲歎息,說:「你不曉得,我們兩人是有緣無命!」秀俠氣忿忿地質問說:「什麼叫有緣無命呢?」張雲傑說:「俗語說: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我們相會過了,而且彼此甚好,可見是有緣。無命是……今天我算了個卦,又請先生給合婚,都說是婚姻難成!倘若結了親,必定有一個要夭死!咳!」秀俠說:「我不信那些算命的瞎子的話。我也不是沒廉恥,就是,前兩天你對我是那樣,如今你忽然又對我這樣,你不是有意戲弄我嗎?」

    張雲傑笑道:「那麼這樣?你再用寶劍來殺我吧?」秀俠卻哭著說:「我殺你作什麼?可是我告訴你,你休想走!別說你去替我父親報仇我要跟著,就是你到別處去我也放不了你。告訴你華雲飛,我早就看出來你這個人可疑,華雲飛、黃一飛、張雲傑,還未必都是你的真名實姓呢!」張雲傑吃了一驚,故意笑問說:「那麼你看我像是個什麼人?」

    秀俠說:「我猜你許是一個作武官的人,來京辦公事,或者你家中原有妻子,可是這些事只要你實說了,我們都容易商量!」張雲傑不禁笑了,又歎口氣說:「你猜得全錯了,其實我跟你說實話也不要緊,但我……」正說到這裡,忽聽來升在院中說:「陳姑娘,有人來訪!」秀俠吃了一驚,立時收淚姑起身來,拉住張雲傑的胳臂悄聲說:「白天我在這裡等你,有個自稱黃一飛的人來找我,是你嗎?」張雲傑發著怔說:「沒有呀!……」正在說著,屋門開了,那來訪的客人翩然進到屋中。

    因為屋中很黑,來客又戴著黑帽子披著黑斗篷,面目看不見,只影影綽綽的見是身材頗為苗條,像是一個婦人。張雲傑趕緊去點燈;紅燭一亮,張雲傑、秀俠和這來客一對面,六隻眼睛對在一起忽然全都直著眼睛發了呆,彷彿是三個人萬也想不到的事情,居然發現在眼前。

    立時,來客「沙」的一聲抽出光芒芒的寶劍。假冒黃一飛之名來訪秀俠的這客人,突然看見了張雲傑,她就立時翻了臉;青緞斗篷一甩,裡面露出一身銀紅色的緊身小衣褲,頭上黑貂皮的女帽壓著烏黑的鬢髮,鬢髮下有一對金耳墜亂搖亂擺。她秀目圓睜,芳容震怒,寶劍向張雲傑一指,厲聲說:「娃黃的!想不到在這裡捉著你!」

    張雲傑的臉變得紫紅,由壁上摘下寶劍,冷笑著說:「哼!你好大膽!竟敢到京城來,」秀俠卻也十分詫異,因為來的這位客人,正是自己四年之前的故人,江湖聞名處處緝捕的女盜魁紅蠍子。她竟敢混進了京城,本已就太令人驚訝了,她又與張雲傑相識,而且還這樣怨恨,更是叫人驚訝。秀俠也就抽出了白龍吟風劍,先趕緊把張雲傑遮護住,然後向紅蠍子急急擺手,悄聲說:「於九嬸娘,您別著急!有什麼事可以慢慢商量!」

    紅蠍於看了秀俠一眼,就說:「沒你的事!你少管!我今天來是為看看你。咱們姊妹有四年沒見了,你雖然對我沒有良心,可是我依然跟你好,想不到在這裡我遇見他。我冒著剮罪到北京來,就為的是找他,哼哼!」說到這裡雙目落淚,凶悍之氣全都消了,就又說:「黃一飛!你也別害怕!快些扔下寶劍隨我走,不然你就喊來官人快來捉我。可是我先告訴你,就是把我捉到當官,定了我的剮罪,我也要說出你是我的丈夫。我作強盜六七年,所搶劫的珠寶全都給了你!」

    秀俠一聽,大驚失色。張雲傑這時的臉色也煞白,他微微笑著說:「好吧!紅蠍子!我隨你走就是了!」當下他放下了寶劍,移動了身體,秀俠卻用手將他揪住。張雲傑從容的擺手說:「你別攔阻我!現在你明白我的來歷了吧!也明白我為什麼不願與你成親了吧?」把手奪過來,就向紅蠍子說:「走吧!別耽誤了工夫。」紅蠍子先披上黑斗篷,然後又徐徐收了她的寶劍,一隻手還拿著袖箭的竹筒,向秀俠笑一笑,說:「對不起,我搶走了你的情郎!」

    說畢話,紅蠍子就押著張雲傑出屋走去。秀俠先將劍入鞘,趕緊追出,追到了門前,就見紅蠍子與張雲傑已上了一輛轎車向東走去。那來升在門首發著呆,向秀俠說:「怎麼回事呀?我們少爺跟著那位太太走啦!上哪兒去了?」秀俠悄聲說:「趕緊在後跟隨!看他們那輛車到什麼地方?」來升嚇了一大跳,聽了命,趕緊向東追著車去走。

    這時四下都已昏黑,秀俠心中難過已極;在門外站立一會兒,便回到屋中,雙淚不禁滾下。心中淒惻地想:原來張雲傑是紅蠍子的男人,可惜自己竟多日鍾情於他。雖然他很有良心,未使自己失身,但是怎能快自己忘了他這個人呢?他雖然為盜但也必不得已,一定是被紅蠍子逼的,他逃到北京也為的是要改邪歸正,但不料又被紅蠍子給捉獲,我怎樣才能救他呢?……於是盼望來升回來,知道了他們住在什麼地方,自己好設法去救。

    只是這件事還不能辦得太急,否則被官人知道了,不但張雲傑的性命難保,即自己與叔父也要受連累。等了不大的工夫,來升就回來了,哭喪著臉,說:「小姐,我追不上,車進打磨廠去了。我被一個不認識的大漢子揪住,他問我追人家的車幹什麼?我說我並沒追車,他就揪住了我不撒手。等到那輛車去遠了,他才打了我個耳光,把我放開。」

    秀俠聽了,更為詫異,就想紅蠍子手下的人混進城來的一定不少。

    她又叫來升去問問店家前門的城關了沒有?少時來升回來就說:「城門也關了,都快九點了,小姐你也回不了家啦!你就在這兒住吧,我到一個買賣家住去。等到明兒我們少爺要是還不回來,那咱們再想法子去找他吧!」秀俠點了點頭,來升哭喪著臉走去。這裡秀俠心中既憂慮又悲傷。倚著紅燭,對著白龍吟風劍,思來想去,她便決定明天清晨起來,就到打磨廠一帶去訪查,只要誰知紅蠍子在那裡居住,自己就可以設法援救張雲傑。

    思量良久,忽然又聽窗外有男子的聲音叫道:「陳秀俠姑娘!」秀俠又吃了一驚,才握住劍柄立起身來,就見屋門開了。進來一個雄壯的男子,穿著青布大褂,頭戴小帽,像是個商人,可是面貌有些廝熟。這人就向秀俠一抱攀,悄聲說:「姑娘不認識我了吧!我是凹子峪楓葉村中何媽的兒子何石頭,早先下大雪的時候曾與姑娘見過……」

    秀俠越發吃驚,趕緊擺手叫他說話再小聲些。自己隨也挪身向前走了幾步,低著聲音問說:「你來到這裡,有什麼事?快說完了快走!」

    何石頭說:「是九奶奶派我來的。這一向我都跟隨著他,我是沒別的法子可以吃飯,九奶奶也早就想洗手;黃一飛那小子聽說還是個少爺呢!會點武藝,九奶奶看上他的人物漂亮,把他搶到太行山與他成了親;並約定一同脫逃,找個地方藏起來去過日子。不想到那小子負心,背著九奶奶跑了。九奶奶為他幾乎與乎下的眾頭目反目,現在我們由河南逃到了直隸省,是被袁一帆率領官人逼的。九奶奶帶著我們幾個人於昨天進城,本來就為是尋找黃一飛。九奶奶的脾氣你知道,只要是她看上了一個人,她就水遠不死心……」

    秀俠趕緊把他攔住,問說:「不要多說廢話!現在黃一飛死了沒有?」

    何石頭笑著說:「九奶奶如何捨得叫他死?這時正流著眼淚低聲勸他呢!九奶奶派我來就是求姑娘別傷心。她說早先她與姑娘的交情她至今沒忘,白龍劍她也不想要了。姑娘的叔父把她的丈夫殺死,可是那件事與姑娘並不相干。今天因為關了城,她沒法子走,明天她就將張雲傑帶出北京。她請姑娘對此事不要聲張,聲張起來彼此不便!」

    秀俠冷笑了笑,就又答道:「明天你們打算出那個城門?因為張雲傑對我有過好處,我想要再見他一面。」何石頭怔了一征,就點頭說:「老實告訴姑娘也不要緊,可是沒有九奶奶的吩咐我不敢說。反正我們一定要從高碑店經過,姑娘可以騎著快馬到那裡去等我們,但是見了九奶奶之面,千萬別說是我告訴姑娘的!」秀俠就點頭說:「好!你走吧!」

    何石頭走後,秀俠知道何石頭是個誠實的人,想他不至於欺騙自己,而且知道紅蠍子對自己是懷著些畏懼之意,並且剛才何石頭所說之話,曉得張雲傑實在是個潔身自好的人。他只是被紅蠍子脅迫得無法,正如早先自己被劫到方城山上是一樣,因此越發不禁地同情和憐愛。一夜夢寐不安,次日清晨起來,便叫店伙給她備馬,她在房中草草地盥洗。

    這時來升就回來了,依然哭喪著臉說:「小姐!我們少爺還沒回來嗎?」秀俠說:「我就找他去,你有銀錢可借我一用。」來升說:「銀子是有的,都存在櫃上啦,我給您拿去!」秀俠說:「有十兩就夠,快點拿來!」來升跑出去拿來了十幾兩銀子,並說馬已備好了。秀俠又囑他不要大驚小怪,不要滿處去說。她就帶上銀兩,拿著白龍吟風劍,出門上馬。

    秀俠先略略打聽了往高碑店的路徑,然後就揮鞭走去。先到前門大街及打磨場一帶徘徊了半天,並無所得。然後她就出了彰儀門,在往高碑店的大路之上隨走隨往前後去看,只見車馬行人絡繹不絕,可是並不見紅蠍子那可疑的車馬。過了蘆溝橋和長辛店,天色已過了中午,暮春的天氣,處處刮著熱風。找了處野店,用了頓午餐,依然上馬,且行且駐馬四下觀看。路上的人彷彿全對她生了疑惑,可是秀俠全不睬理。

    她的白馬蕩著沙塵,鐵劍擊著皮鐙,素手揚著絲鞭,鬢髮垂在柔肩,俊眼掠望著這一股兩旁是田禾的平陽大路。時已傍晚,路上車馬漸稀,忽然她回首一望,見遠遠有兩匹馬馳來。她趕緊收韁撥馬,就見身後的兩匹馬越走越近。秀俠看出其中一人就是何石頭,再往遠處去看,卻有一輛騾車馳來。秀俠明白這兩匹馬是開道的,她見了何石頭就裝作不認識,反催馬迎著車衝去。跟著何石頭在一塊的那個賊人一見此情景,便「啊呀」了一聲,接著說了兩句黑話,也撥過馬來。

    此時秀俠的馬已將車攔住,她手按劍柄,向車裡叫道:「於九嬸!我要見見黃一飛!」那趕車的人跳下了車轅,腰間抽出了白刃。何石頭與那賊人也一齊撥馬趕回,個個亮出刀來。忽然從車簾裡被寶劍挑開,露出了紅蠍子的半面,她滿頭的金首飾,雙頰的濃胭脂,穿著紅緞繡花衣裙,真像個十八九歲的新媳婦。那張雲傑坐在她身後,也穿得很闊。

    紅蠍子一手揚著寶劍,一手擎著袖箭,向秀俠笑了笑,說:「陳大妹子,你是給我們來送行呢?還是你捨不得黃一飛呢?昨天的情景我也瞧出來了,怪不得他跟我負心,原來他是叫你給迷住了。現在的事情好辦,你也跟我們回凹子峪去,咱們作姊妹,在一塊兒,他是咱們兩人的。咱們兩不分大小,永不犯心!」

    秀俠卻說:「哼!紅蠍子你真不要臉,當初你劫了我一個弱女,如今你又劫了人家一個好人!」紅蠍子也立時變了色,但仍然冷笑著,說:「喲!早先我沒肯殺的人,現在倒來跟我作對了!你四年來跟北斗劍法老尼又能學得出什麼驚人的武藝?你那口白龍吟風劍就能把我嚇著嗎?嘻嘻……」一邊兒說,她一邊解裙子,等到她的裙子解下,突然她袖箭就突突連放了四枚,但都被秀俠的纖手接住。

    紅蠍子甩下了紅裙,只穿著白緞衣白綢褲,鑽出車來,就站在車轅下,掄劍向秀俠就剁,罵道:「沒良心沒羞恥的小娼婦,你敢攔路來爭我的男人?」秀俠的白龍吟風劍已經抽出,要去削紅蠍子的寶劍。紅蠍子的寶劍趕忙躲閃,不料這時張雲傑也由車中鑽出來,從後面一推她的雙腿,紅蠍子的身子就摔落在車下。秀俠的劍已揚起來,正在欲下未下之時,身旁的兩個賊人一齊掄刀而上。

    秀俠趕緊舞劍回身,「鏘鏘」幾劍,就將賊人的兵刃斬斷。紅蠍子此時已挺身而起,又突突打了幾支袖箭,數支又被秀俠接住,三支都釘在白馬的身上。秀俠也跳下馬來,紅蠍子瞪眼咬牙,掄劍逼過,秀俠舞劍相迎。於是在這黃昏古道之上,纖手嬌軀,紅衣寶劍,便展開了一場惡戰。秀俠與紅蠍子鬥起劍來,只見兩道寒光「颼颼」地飛舞,兩條嬌鸞、綵鳳一般的纖軀,宛轉騰挪,左撲右閃。

    此時碧青的天空,染著胭脂般的晚霞斜照著她們。紅蠍子知道秀俠的寶劍鋒利無比,不敢以自己的兵刃去接觸。秀俠又是時時要提防著對方的暗器,雖然兩人各自小心,可是各不相讓。趕車的和那賊人都搶了馬向東跑去了。何石頭把馬撥到了一邊,他高聲叫道:「九奶奶!咱們快走吧!」張雲傑是站在車上,他也高聲喊道:「秀俠快走!他們後面還有許多人就要來到!」秀俠卻擰劍向紅蠍子就刺,狠狠地說:「今天我要殺死你這女強盜!」

    紅蠍子閃身避開,返劍直斫,說:「拚出命來我也不能叫你嫁那男人!」秀俠罵:「不要臉!」紅蠍子罵:「沒良心!」秀俠罵:「強盜婆!」紅蠍子罵:「賤婢子!」「颼颼」的寒光隨著咬牙切齒詬罵聲是越來越急。那邊張雲傑卻由車上撲到何石頭的馬上,猛力就奪過了他那口鋼刀,何石頭罵著說:「小子你別認錯了人!」張雲傑持刀奔向秀俠與紅蠍子。

    此時就聽「嗆啷」一聲,原來紅蠍子手中的寶劍已被白龍吟風劍削斷,紅蠍子反撲過張雲傑來,要搶奪他的刀。張雲傑卻擺手說:「你別急,我們何必拚命?有什麼話慢慢商量就是了!」這時陳秀俠也過來,一手提劍,一手拉著紅蠍子的胳臂,說:「於九嬸,咱們倆當年不錯,今天不應當翻臉!」紅蠍子轉臉啐了一口,說:「不要臉!」秀俠退了一步,也很生氣。

    何石頭卻在一旁說:「九奶奶!咱們走南闖北十多年,什麼事割不下扔不下?連兒子都扔下了,天下就單單少他一個黃一飛?九奶奶你慷慨一下,就叫他們當夫妻去吧!」紅蠍子聽了何石頭這樣的勸說,不住地放聲大哭。她真傷心極了,哭得兩腿無力,就「咕咚」一聲坐在地下,仍然拿手絹捂著臉痛哭,哭得她真是聲嘶力竭。

    張雲傑蹲下了身,就勸她說:「你也不必如此傷心,沉下點氣,聽我把話說明白了!」張雲傑就感慨地向紅蠍子說:「你不要怨我無情,只應怨你這些年來作的事太無顧忌,鬧得名聲太大。雖然你情願嫁我,情願匿藏在家中永不出戶,但是早晚也要被人發覺。一旦犯了案,連累我不連累我倒不要緊,只是倘若將來你被宮人拿獲,我又無法救援,你死了也太為可憐。所以我想這時,你不如走往一個幽僻的地方,躲避上五六年,那時官兵再亦不捉拿你了;世上的人也都把你漸漸忘記了,我們再為相會!」

    紅蠍子聽了這話,收住了眼淚,卻不住地嘿嘿冷笑。此時秀俠又走過來要向紅蠍子說話,卻又聽一陣蹄聲亂響,原是由東邊跑來了十幾匹馬。張雲傑就大驚,拉著紅蠍子說:「我們到別處講話去吧。你手下的人趕來了,他們若看見你,一定是以為你受了欺侮,難免要上來與我們爭鬥!」秀俠轉身,手挺白龍吟風劍要趕過去與眾盜廝殺。

    紅蠍子卻一挺身站起來,拉住了秀俠,說:「幹嗎呀?你還要顯顯你的才能嗎?憑你的白龍吟風劍還能真把我手下的人殺盡了嗎?」她便迎著東面緊跑了幾步,口中「哧!哧!哧!」三聲呼哨,那邊的群馬本來跑得很快,忽然聽見了呼哨之聲,就一齊把馬收住,沒有一個人敢再往前走一步。

    這裡紅蠍子又回身走過來,她就喘了兩口氣,又拭拭眼淚,就向張雲傑和秀俠說:「你們走吧!許你們向我負心,我卻不願待你們太狠。你們將來成了親之後,全要捫心想一想,江湖上有個紅蠍子,她雖然是個女賊,可是她對待你們兩人可並不錯!」

    秀俠又走近一步,說:「九嬸兒,以後你如遇見了什麼為難的事,只要我們知道了,我們拚出一切也要給你幫忙!」紅蠍子卻微微地冷笑說:「算了吧!無論我到了什麼地步,也決求不著你們。我只盼望你們好就是了!」說畢,紅蠍子就輕移蓮步上了車,叫何石頭給她趕走。這輛車就迎上了那邊的群馬,轉往旁的路上去了。

    少時,車馬逝,天空己星月交輝,這裡只留下了張雲傑和陳秀俠二人。秀俠到旁邊牽過來她的馬匹,收起來白龍吟風劍,就向張雲傑說:「現在你打算怎麼辦?要往那裡去?」張雲傑卻發著怔,半晌無語。秀俠不禁有點兒著急,跺著腳說:「你到底是家住在哪裡呢?你在別處還有什麼朋友?我可以把你送了去,你暫且在那裡隱藏。然後,報了我的殺父大仇,我就找你去,那時……」說到這裡,秀俠的話也喧住了。

    張雲傑卻歎了口氣,說:「本來我並非強盜,我何用隱藏?陳姑娘你待我這樣的好,我真不能不對你實說了。在河南我們初次見面,那時我就愛慕你,那時我就立誓不娶,可是……實在同你說,我不姓華也不姓黃。我本來名叫張雲傑,家就住在京東六里屯。我的父親名叫張……得寶,開著幾片玉器行。他那個人有些瘋瘋癲癲,我的母親又抽大煙,脾氣也很不好。因此,我怕你到了我家中受委屈。所以,昨天你叔父向我說了那些話,我不敢應允!」

    秀俠卻說:「那算什麼的?女兒家出了閣,還能挑剔公婆不好嗎?紅蠍子一個強盜,她尚且情願作了媳婦永遠不出房門,我父母在世時也是教給我謹守禮節。」

    張雲傑又歎了口氣,說:「我都知道!你對我如此的好,但我自思實在對不起你!這樣辦吧!你先隨我到家中。你去看一看,如果你見我的家中還可以住,那麼我們便去見叔父,訂下了婚姻。你若看我的家中實在不好,那就作罷!」

    秀俠笑了一笑,說:「連昨天帶今天,我已有兩日沒有回家了,見了我的叔父,我也發愁無話可說。既是這樣,我就跟你回家去。見了老爺子,老爺子若也看著好,就請他老人家送我去見叔父,順便求婚。我叔父必然也很喜歡,那就算把事辦完了。至於給我父親報仇之事,那以後再說。老爺子既在玉器行,想必常在各地去作買賣,在外相識的朋友也必不少;將來,我還要求求他老人家給我去訪問惡賊寶刀張三的下落!」秀俠說了這話,她心情是十分喜歡。

    張雲傑卻感動、慚愧得十分難過,眼淚都幾乎掉下來。二人隨說著話,隨就往東邊走去。秀俠是騎在馬上,張雲傑是步行,張雲傑因為心裡是很沉重,所以腳下也像墜著兩塊大石頭,走得很慢。秀俠心中暢快,座下的馬也時時揚起頭來掛起蹄子來,要往前奔跑,可是秀俠緊緊扣了絲韁,她並且向張雲傑問說:「你走著不覺累嗎?你來騎馬,我下去走好不好?」張雲傑搖頭說:「不用,我很可以走許多路。」

    秀俠在馬上又笑了一笑,問說:「昨夜紅蠍子把你帶走,安置你在什麼地方?她沒有給你苦吃嗎?」張雲傑說:「她把我帶在一家店房裡,那店房裡都叫她的手下人給住滿了。她的膽子真大,自稱是某鎮台的夫人。她把我帶到那裡十分的秘密,連一句大聲話也沒有說,只是悄聲地數責我,叫我跟她去走。實在,假若今天你不來救我,我也就甘心跟她走了。因為我覺得她那個人也不錯,雖是個強盜,但她頗知恩情。」

    秀俠立時不高興,說:「那麼我給你馬匹,你就快追他們去,還可以追上她,你跟他們走吧!她是知道恩義的人,我卻是無恩無情,」張雲傑笑著,趕緊辮解說:「我並不是誇讚她,你早先也曾與她相處甚久,你必也曉得她。她所作的事雖然凶悍萬分,殺剮有餘!但她實在也是個可憐的人!」秀俠說:「我比她更可冷!她還不必滿處去尋找仇人!」

    張雲傑歎了口氣,就不再言語了。他隨著馬走,馬蹄款款地敲著土地,地下薄薄有些月色,四周卻是空寂無人。又走了好半天路,秀俠才又在馬上發話,問說:「你沒向紅蠍子問問嗎?寶刀張三那賊是否在她的手下!」張雲傑一聽這話,心中又一陣發緊,就搖了搖頭慢答道:「我問過了,她說沒有!」秀俠也就不再問了。

    又向下走了一些路,忽然秀俠用鞭向前一指,很高興地說:「快瞧!那邊兒有燈。」張雲傑也向前一看,只見東邊稀稀的有幾處燈光,就也不禁笑了笑,說:「那邊必定有店房,咱們就到那裡歇宿去吧。」於是張雲傑也加快走去,秀俠的馬緊緊隨行,就到了鎮中找了旅店。一夜,星月的微光照著這小小市鎮,店房中有暗暗的燈影和喁喁的情談。

    次日,雄雞在架上「喔喔」的叫著,店家給雇來一輛車。素釵烏鬢的秀俠姑娘,攜帶著白龍吟風劍上了車,臨放下車簾之時,她還向張雲傑嫣然一笑。張雲傑此時也眉頭展開,跨上了馬,就揮鞭隨車走去。並且車裡還常常發出嬌音向外叫道:「雲傑!雲傑……」張雲傑在馬上扒著青紗的車窗向車裡說話,並且笑著。

    春風陣陣地吹來,煙塵一團團的蕩起;車馬繞過了永定門,再向東北去走。壯麗的北京城垣漸漸從身旁逝過去了,車馬從大道走入了曲折的小徑,兩旁儘是很高的田禾,村子裡的狗撲出來追著車馬汪汪地亂吠,張雲傑用鞭子趕狗,口中說著:「哧!哧!」車裡卻發出格格的笑聲。秀俠扒著車窗往外看,張雲傑也笑著。

    車馬不停地向前走去,忽聽前面有人高聲叫道:「少爺!少爺!」張雲傑一看,原是來升同著另一個僕人走來。看那樣子,來升是回家報告了張雲傑失蹤的真情,如今又同著另一個僕人再進城去想辦法。張雲傑先向來升使了個眼色,催馬迎上去,悄聲問道:「老爺在家了嗎?」來升也悄聲回答說:「在家啦!您叫那位太太帶走,陳小姐騎著馬找您的事,我都沒敢對老爺說。因為老爺聽人提說了陳仲炎,他就渾身打哆嗦,要斷氣。只是太太知道了,太太很著急,昨天親自進城叫櫃上的人給想辦法去了。大概是住在徐掌櫃家裡了,到現在還沒回來,我們正是要進城見見太太去。」

    張雲傑說:「不必去了,你們先快些回家。把書房那口寶劍藏起,告訴老爺,我帶回來一位秦小姐。秦,不是陳,說清楚了,過幾天我就要與這位小姐成親。快去,快去,叫老爺打起精神來接待人家,快去,先走。」來升和那僕人齊都一瞪眼可不敢多問。轉身就跑,這裡張雲傑將馬壓住車,並回身向車中說笑,故意慢慢地走。

《風雨雙龍劍》